三点三十分,他们总算回到管区警察分局填写报告。燠热外加侦査工作耽搁了他们。

即使是清晨两点多,“山谷”——第七大道东哈莱姆区的这片平坦低地——还像炼狱里的热锅似的。人行道冒出热气,柏油路也像是要沸腾了,然而气压又像锅盖似地把它压回地面。

黑人在过度拥挤、租金过高的廉价公寓里煎熬着;在街头、深夜营业的声色场所和妓院搅和;并佐以堕落、疾病和犯罪等等当作调味料。

热锅散发的热腾腾恶臭悬浮在静止不动的热空气中,笼罩着屋顶之下的区域——其中掺杂了滋滋作响的烤肉味、烧焦的毛发味、排气管废气、腐败的垃圾味、廉价香水味、低下阶层的体臭味、老旧建筑的霉味、猫狗牲畜的内臓杂碎、威士忌和呕吐秽物以及所有经年累月风干的贫穷酸味。

打着赤膊的人们有的坐在敞开的窗边,或是聚集在逃生用的太平梯;有些人则在人行道走来走去,或是开着破烂车子在街头游荡。

天气热得难以成眠,每个人则都凶恶得无法去爱,而喧闹也让人无法放松心情梦想清凉的泳池和楝树的凉荫。夜空中充斥着无数收音机的刺耳音量、猫儿在街巷嬉耍的发狂嘶叫、歇斯底里的笑声、汽车喇叭声、尖声的咒骂、喋喋不休的争吵以及刀械斗殴的尖叫声。

酒吧已经打烊,所以只好喝瓶装酒,那也是他们唯一可做的事情了。痛飮劣质威士忌烈酒,然后变得更火爆,接着就是偷窃、打架。

突发的小案子耽误了“掘墓人”约恩斯和“棺材桶子”埃德的回程。

窃贼闯入超市,偷了五十磅炖牛肉、二十磅的熏腊肠、二十磅的鸡肝、二十九磅的植物奶油、三十二磅的食用猪油和一台电视机。

一名醉汉蹒跚闯进殡仪馆,死不离开,坚持要得到“一流的服务”。

男人捅了女人一刀,理由是她“什么都不给”。

一个女人刺伤一个男人,她声称对方踩到她左脚小指的鸡眼。

然后,在回程路上,他们又被第八大道和一二六街上的一场群架给绊住了。案发地点是位于脏兮兮的廉价餐馆后方的房间,在掷骰子赌博时,某人持刀攻击另一个人,引起了这场纷争。被攻击者跑到街上,从垃圾桶里抓了一根铁管——那是他赌博之前先暗藏的,以便因应类似这样的紧急状况。持刀男子一看见先前的受害者抓着铁管返回,马上转身朝反方向拔腿就跑。接着,持刀男子的友人手持球棒从昏暗的门口冲过来,和铁管男人决战。此时,持刀男子再度返回现场支持球棒友人。而目睹事发经过的厨师,则冲出廉价餐馆,挥舞着剁肉刀,要求公平决斗。于是,持刀男子对上剁肉刀厨师,双方展开一对一的交战。

当“掘墓人”约恩斯和“棺材桶子”埃德赶到现场时,现场早已刀棍齐飞,搞得尘土飞扬、乌烟瘴气。

“棺材桶子”埃德粹不及防地以枪柄击打持刀男子,男子在人行道上脚步踉跄,死命抓着他吓得不敢真使的刀子。他的双腿不住打摆子,膝盖软瘫了下来,一边还说着:“打我的头是伤不了我的。”

另一方面,“掘墓人”约恩斯开始用左手猛掴球棒男,右手则举枪对空挥舞,遏阻他们靠近;同时还边喊着:“给我住手!”

“棺材桶子”埃德也附和道:“报数,杀红眼的家伙!安分点!”

他们两个看起来跟那堆打群架的黑人没什么两样,都有着满布血丝的红眼睛、脏脏油油的脸、全身是汗以及浑身凶恶气息。而旁观群众又和斗殴者是同一类型的人,他们都有一副“劳动人口”的体格——高大、宽肩、一派痞子样和扁平足,脸上的累累伤痕则跟黑街浪子如出一辙。“掘墓人”约恩斯的脸上尽是过去重刑犯以各种武器袭击留下的肿块;至于“棺材桶子”埃德的脸,则是疤痕拼凑出的作品,因为硫酸腐蚀的烧伤皮肤留下了多处移植伤痕。

唯一有别的是,他们有枪,在哈莱姆区大家都知道他们是“鎭暴克星”。

厨师趁机悄悄溜回厨房,把剁肉刀藏到炉子后面。持铁管的男子则迅速把武器藏进裤腿处,一跛一跛地迅速开溜,活像装了义肢参加残障赛跑的独脚人。

没一会儿,一切就恢复了平静。“掘墓人”约恩斯和“棺材桶子”埃德不发一语,头也不回地走向座车,然后爬进车子驶离。

他们就这样回到警局,并缮写报告。

安德森副队长读了报告,对于粉红仔谎报火警的原因是怀疑管理员妻子谋财害命一事,他质疑道:“你们相信吗?”

“相信呀,”“掘墓人”约恩斯回答,“除非有更好的理由。”

安德森副队长摇摇头。

“这些人哪有什么犯罪动机。”

“你如果认真想一想,就会发现合理之处。”“棺材桶子”埃德力争。

“这种事就交给精神科医生去伤脑筋,不关我们警察的事。”他说。

“掘墓人”约恩斯朝“棺材桶子”埃德眨眨眼。

“如果你是白人,一切好说。”他佯装学童朗诵着。

“棺材桶子”埃德接腔:“如果你的皮肤是棕色的,待会儿再说……”

“掘墓人”约恩斯再接一句:“如果你是黑人,闪边凉快。”

安德森副队长胀红了脸。虽然他早已习惯这两个得力手下出言不逊,不过这总是让他觉得有点不太自在。

“你说的可能都对,”他说,“可是,追査这些犯罪活动花的可是纳税人的钱。”

“别爱说笑了,”“掘墓人”约恩斯想要确认。

“棺材桶子”埃德转移话题问:“你知不知道他们抓到他没?”

安德森副队长摇摇头。

“他们什么人都抓了,像是流浪汉、性变态、妓女、嫖客,还有一个隐士;但就是没逮到他。”

“他应该不会太难找,”“掘墓人”约恩斯说,“依我看,一个浑身青紫的白化症大块头黑人不会有太多地方可以躲藏的。”

“够了,别胡闹了,”安德森说。“起诉毒犯又是怎么回事?”

“他是供货给附近黑人毒犯的大盘之一,只是呢,他够聪明,懂得避开哈莱姆区。”“掘墓人”约恩斯说。

“我们一看到他噎得半死,就知道他正在猛呑身上的小粉包,所以呢,我们就在他消化之前把那些东西清出来,好证明他非法持有毒品。”“棺材桶子”埃德说。

“东西就在那个纸袋里,”“掘墓人”约恩斯朝桌子点点头。“化验之后,他们会发现大概有五、六袋嚼得半烂的海洛因。”

安德森打开两名警探交出的证物,也就是摆在桌面上的棕色牛皮纸袋。他将折迭的手帕抖开。

“噗!”他惊叫出声,往后退。“臭死了。”

“再臭也没毒贩臭,”“掘墓人”约恩斯说。“我最痛恨贩毒了,连上帝痛恨原罪的程度也比不上我。”

“棺材桶子”埃德低声轻笑道:“反正就是一些他开始呑证据之前刚吃下去的东西。”

安德森正色道:“我知道你们的本意没错,可是你们不能到处揍人肚子来搜集证据,就算他们是重刑犯也不行。你们晓得这个人被送进医院了吗?”

“别担心,他不会抗议的。”“掘墓人”约恩斯说。

“如果他识时务的话,就不会了。”“棺材桶子”埃德附和。

“并不是每个管区都跟哈莱姆区一样,”安德森发出警告,“你们在这里侥幸得逞的伎俩,在别的管区可是会踢到铁板的。”

“如果踢到铁板,我会把铁板吃了。”“掘墓人”约恩斯说道。

“说到吃,我倒想起来我们还没吃饭咧。”“棺材桶子”埃德说。

他们已经吃腻了“路易大妈”的伙食了,但其他通宵营业的廉价小吃店和烤肉店又引不起食欲。于是他们决定到一二五街的“伟人夜总会”吃饭。

“我喜欢可以闻到女人香汗的地方。”“棺材桶子”埃德说。

这间夜总会的正面是面对街道的酒吧,后面则是得交两块钱会费才能进去的附有歌舞表演的酒馆。

两名警探一亮出警徽,立刻就成为免费会员了。

他们穿过帷幕入口,嘈杂声、热气和狂欢气息迎面袭来。空间又小又挤,使得寻欢者几乎屁股碰屁股地贴坐在毗连的桌边。黯淡灯光下的兴奋脸庞,像一大锅食人族的炖肉般沸腾着,大部分只看得到眼睛和牙齿。被烟雾熏黑的裸女在顶篷外缘的壁画中嬉戏,其下则是众多哈莱姆区名人的铅笔素描,间或点缀着爵士乐手的亲笔签名照。后面墙上的抽风机没什么显著效果地徒劳运转着。

“你想要逐臭,这下子可如愿了。”“掘墓人”约恩斯说。

“外加随之而来的林林总总。”“棺材桶子”埃德修正了一下。

某个吵闹的家伙正寻衅地高声叫嚣:“我只付两杯威士忌的钱,因为我就只喝了两杯,一定是谁偷喝了其他三杯,因为我没看见那三杯酒。”

几乎只容两人站立的舞池后方,一个穿着白丝衬衫的醒目黑人一再重复弹奏着小型钢琴上的十个键;而一名身穿火红露背晚礼服的瘦高黑女人则游走各桌之间蛇舞,喊着:“亲爱的钱,钱,钱……”,一边撩起裙子,里面什么也没穿。

只要有人拿出钞票,她就把歌词改成:“哦鸣,大叔,钱……钱让我觉得好奇妙喔……”并做出露骨的动作收钱。

店主替这两个警探清出后面角落的一张桌子,并且张大嘴巴露出满嘴补牙的笑容。

“我笃信‘你方便,我方便,大家都方便’这句老话。”他劈头就这么说,“两位客人想吃点什么?”

菜色有炸鸡、烤猪肋排和纽奥良秋葵杂烩浓汤可供选择。他们选择了这家店的招牌菜——秋葵杂烩浓汤。这是一道以秋葵和甜马铃薯为汤底,加入新鲜猪肉、鸡胗、猪睪丸和明虾,以及二十七种各式调味料、香料和香草植物煮成的佳肴。

“这道菜保证清爽降火。”店东夸口。

“我可不想降到暖不回来咧。”“掘墓人”约恩斯说。

店主咧嘴露出更多牙齿,给他一个“放心啦”的笑容。

在秋葵杂烩浓汤之后,端上了份量足足四分之一頼的黑籽西瓜。

正当他们吃着西瓜时,四名高大健壮、红褐色皮肤的歌舞女郎进驻舞池,背对观众开始跳起碰碰舞。她们甩着光滑的后大腿,像是在抛耍一百磅重的红糖袋。

“豁出去,甩高点!”有人叫道。

“我看,那些大腿可甩不上去。”“棺材桶子”埃德暗暗低喃。

闷热的紧绷空气翻腾为亢奋的喧闹。

“棺材桶子”埃德禁不住这强大的诱惑。他含了满嘴的西瓜籽,开始朝活生生的目标喷吐。在抵达十五尺远的射程之前,西瓜籽先喷到紧邻表演台边上某桌客人的颈背,差点引起纷争。当“棺材桶子”埃德的瓜籽子弹终于正中目标时,那一伙人已经气呼呼地准备找人干架了。台上女郎一个接一个像被蜜蜂螫到似地惊慌跳脚,拍打着屁股。观众还以为这是表演的一部分,现场气氛十分热烈。

某个家伙还激动得即席演出“胯下痒”的动作。

然后,某个女孩白皙的臀部黏到了一粒西瓜黑籽,她捻起它直望,随即停止舞蹈,怒容满面地转向观众。

“哪个他妈的混蛋用西瓜籽喷我?”她公开声明,“我非把他揪出来不可。”

其他三个舞者也细细检查那粒西瓜籽。接着四个人全都变得像刷洗地板的女佣般,一脸凶相挤进餐桌之间,粗暴地对待客人,全面捜査席间吃西瓜的人。

“掘墓人”约恩斯沉着鎭定,倏地从桌上收起盛有西瓜皮和西瓜子的盘子,藏到椅子下面的地板上。店里并没有别人吃西瓜,但埃德也没有被发现。

等到舞蹈表演又重新开始,“掘墓人”约恩斯才松了一口气。

“刚刚真是好险哪,”他说。

“趁我们还没被逮到,赶快闪吧。”“棺材桶子”埃德说,边用手心抹抹嘴。

“我们!什么我们?”“棺材桶子”埃德勃然大怒。

店老板送客送到门口。他不让他们付饭钱,还给了他们一个会心的大眨眼,让他们知道他是跟他们同一阵线的。

“‘你方便,我方便,大家都方便’,这是我的座右铭。”他说。

“是呀,可是别以为搞这套什么都行得通。”“掘墓人”约恩斯不留情地说。

当他们走上街道时,已将近清晨五点,此时大约是他们下班后一小时。

“咱们最后再去看看噶斯吧。”“掘墓人”约恩斯这么提议。

“干嘛呀?”“棺材桶子”埃德问道。

“査一下。”

“你总是不死心,是吧?”“棺材桶子”埃德抱怨道。

五点零五分,“掘墓人”约恩斯驱车经过河滨大道上的那栋公寓。他下行开往格兰特之墓,再掉头停在对街有三栋房子的那一头。灰蒙蒙的曙光渐渐从阴霾的天际探头,公园里的洒水器已开始自动浇洒纪念碑附近枯黄的草皮。

当他们正要下车之际,却看到非洲人从那间公寓出来,并且牵着一只用粗铁链链着的长毛大狗。那狗戴着铁饰钉口套,活像十六世纪头盔的面甲。

“坐着别动。”“掘墓人”约恩斯出言提醒。

非洲人朝街头巷尾打量了一番,然后才过街朝反方向走去。在一片暗绿色的叶丛中,他那白色头巾和五颜六色的长袍显得格外怪异。

“幸好我是在纽约,”“掘墓人”约恩斯说。“不然我还以为是哪个祖鲁酋长带着宠物狮子去狩猎。”

“最好去跟踪他,不是吗?”“棺材桶子”埃德说。

“好跟着去看狗洒尿?”

“这可是你出的主意。”

非洲人放慢步伐下行走进公园,消失了踪影。

他们坐着守望公寓门口。过了几分钟,“棺材桶子”埃德终于表示意见:“我们最好去警告她;看看会怎么样。”

“见鬼,如果噶斯不在那里,我们只会找到狗屎,”“掘墓人”约恩斯说。“要是他在家,就会问我们干嘛在非值勤时间冲进他家。”

“那我们到底是来干嘛的啊?”“棺材桶子”埃德火大了。

“只是一种直觉嘛。”“掘墓人”约恩斯坦承。

他们不知不觉沉默下来。

非洲人现身了,他登上公园楼梯。

“棺材桶子”埃德看看表。五点二十七分。

非洲人只身一人。他们好奇地注视他过街、按揿公寓的电铃,然后他转动把手进了门。他们俩面面相觑。

“现在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棺材桶子”埃德说。

“这表示他解决了那只狗。”

“为什么?”

“问题应该是‘怎么解决的’才对?”“掘墓人”约恩斯修正埃德的用词。

“喂,别问我,我又不是碟仙。”

“管他的,我们回去吧。”“掘墓人”约恩斯突然如此决定。

“别对我吼,老兄,这档无聊事可是你起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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