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搜肠刮肚,想着怎么回答他的问题最合适。我不想伤害玛吉——或者说,伤害莉娜,也不想让自己被拿去垫背。“冷静下来了。”

他只是点点头,什么也没说。我看到丹妮拉眼里的谄媚笑意,心已经沉到了谷底。

“多久?”埃迪森问。

“两周之后,”她小声说,“你听过那句话吗?看过了就没办法装作没看到。那晚过后,他一看到双胞胎,不管是哪一个,都像吃饭那天一样,皱起眉头。后来有一天,墙降下来了。再过了两天,她们俩就在餐厅右边的玻璃柜里展出了。”

维克多递给她一沓走廊的照片。过了一分钟多一点,她递回来,挑出的那张放在了最上面。“一起?”

“生死与共。”冷静里似乎还有一丝冷酷。

同一个玻璃柜里,两个女孩被并排地摆在一起,手心贴着手心。莫纳拉的一根手指抚摸着文着斑点的橘色和铜色的翅膀,默默地说:“铜翅沼泽蝶。”一个女孩的头靠在她姊妹的肩膀上,另一个也靠过来,两人依偎在一起。看起来……

“她们生前从没这样亲密过。”

她又拿过那沓走廊的照片,翻看着,脸上浮现着令人费解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她的面前摆了两堆照片,左边的那叠要高出许多。她把高的那些推到桌子那头,低一点的那叠则用手盖住,紧扣着十指。

“我认识这些女孩子,”她轻声说,脸上的表情还是难以读懂。“有一些我不是很熟,但有一些就像是我的一部分,总之,我认识她们。我知道他给她们所有人取的名字。利昂奈特给我们介绍了卡西迪·劳伦斯之后,还给我们交待了她进到玻璃柜之后的事情,其他人在死前也给我们讲了她们进花园前的名字。”

“你知道她们的真名?”

“你不觉得,从某一刻开始,她们的蝴蝶名已经是她们的真实名字了吗?”

“换个词,她们法律意义上的名字。”

“知道几个人的。”

“你如果早点说的话,我们现在都已经通知到家属了。”埃迪森说,“为什么不早点跟我们讲?”

“因为我不喜欢你。”她直率地回答说。埃迪森把照片从她手下抽了出来。

女孩挑起一边的眉毛,“你真的以为知道了就了解了,是吗?”维克多搞不清她说这话的口气是疑问还是嘲弄,又或者是在影射什么别的。

“家属应该知道真相。”

“应该?”

“对!”埃迪森一把推开桌子,在单向镜前来回踱步。“有些家庭等了几十年,不过就是为了等到亲人的一点消息。如果他们能知道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消息——也能早点儿断了念想……”

女孩的目光跟着他,来回在房间里审视着。“也就是说你还不知道。”

“什么?”

“你们家走丢的那一个。你还不知道。”

埃迪森的脸部表情刷的僵硬了。维克多在心底里骂了一声,唉,不能不承认,这个女孩太聪明了。想要激怒埃迪森不难,但是能够看穿他的人不多。“你去看看又送了什么吃的过来,”他交待埃迪森,“看仔细点儿。”

门砰地关上了。

“是谁?”英纳拉问。

“你觉得是谁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那你问我的这些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两件事可不一样,两个人心里都有数。

过了一会儿,英纳拉说:“我觉得就算知道了也没用,不管我父母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不能改变之前发生过的事。我知道他们不会回来了,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不会觉得伤心了,伤疤早好了。”

“你父母离开你是有意的,”他提醒她说,“但你们没人是故意让自己被绑架的。”

她低头看着自己烧伤的双手。“我觉得都一样。”

“如果索菲娅有一个女儿被绑架了,你觉得她在没得到最终答案的时候会不再寻找吗?”

英纳拉眨了眨眼。“那又能怎样?知道她们已经死了好多年了;知道她们生前被强奸被谋杀,死后还要继续被亵渎,又有什么好处?”

“知道了就不会去猜,不会去担心了。难道公寓里你的那些朋友不会为你担心吗?”

“人是会走的。”她耸耸肩。

“但如果你有机会的话,一定会回去的。”赌一把。

她没有作声。她有没有想过回去?如果有机会的话?

他叹了口气,疲惫地揉了一把脸。这场辩论他们俩谁都赢不了。

门啪的一声被打到墙上,埃迪森回来了。维克多又默默地骂了一声,站了起来,只见埃迪森摇了摇头,“让我说吧,维克。我知道分寸。”

大学的时候没拿捏好分寸,上了联邦特工的当;之后有几次没控制住,也让他吃了点儿苦头。他虽然脸上还冒着红光,似乎怒气未消,但维克多知道他心里已经慢慢平静下来了,只剩下坚定的决心了。维克多见此又坐下来。但是以防万一,他只沿着椅子的边沿坐着。

埃迪森绕到桌子对面,俯身靠近英纳拉。“你以为的是一回事,实际上是这么回事:大多数人都是被家里人惦记着的。我对你的狗屁家庭表示抱歉,特别抱歉。没有孩子应该在这种家庭长大。没人惦记你,我也觉得很难过,但是你不能为别的那些女孩做决定,你不能说没人想她们。”

他把一个相框放在桌上;维克多没看也知道里面是谁的照片。

“这是我妹妹,费丝,”埃迪森说,“她8岁的时候走丢了,我们从此再也没有她的消息,连死活都不知道。整整二十年了,我们全家都没放弃找她,就等着消息。就算最后只找到一具尸体,我们至少也知道了。我就不会再去专门看什么奔三的金发姑娘,担心我是不是就走在她旁边然后错过了。我妈就不会再去刷寻亲网页,想着什么时候她能碰上。我爸也不用把攒了这么些年的钱挂出去悬赏,能拿回家好好把破屋破墙什么的修补修补了。我们最后终于能让妹妹安息,也能在心里把她放下了。”

“不知道孩子的下落,只会让人备受煎熬。把那些姑娘从松脂里弄出来要花很长时间,再去验身份要等更久的时间。真是等不起啊!你有机会让她们的家人把心放下,你有机会让他们哀悼自己的孩子,然后再继续过他们该过的生活,你有机会让这些姑娘重回她们的家。”

照片里的小姑娘戴着亮闪闪的粉色皇冠,穿一身忍者神龟的服装——全套的眼罩还加上了粉色蓬蓬裙——一只手还拿着印着神奇女侠的枕头套。小埃迪森牵着她的另一只手,低头笑着看她。他穿着平常的衣服,可下面掉了两颗牙的妹妹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英纳拉摸了摸玻璃下面的那张笑脸。她也这样摸过利昂奈特的照片。“他会给我们拍照片的,”她终于还是说了,“文身做好之后,前后都要拍一张照。他只要拍了,肯定都会留着。不在他花园的那个套房里——我找过一次——但利昂奈特觉得,他大概是夹在某本书里面,当他不在花园的时候,就拿出来解解闷儿。”她又细看了一会儿照片,然后把相框还给埃迪森。“洛特也差不多8岁。”

“我去叫鉴证科,”埃迪森跟维克多说,“让他们再去检查一遍屋子。”然后小心地把相框夹在腋下,出去了。

一阵沉默过后,英纳拉轻轻地哼了一声,打破了刚才的沉默。“我还是不喜欢他。”

“可以理解,”维克多笑着说。“戴斯蒙德看过这本书吗?”

她耸耸肩。“就算看了,也没跟我说过。”

“但是在某一时刻,他发现了花园的真面目。”

“某一时刻。”

戴斯蒙德在一个周四的下半夜第一次用了他的新密码。嗯,应该算是周五了。那表示他爸爸对他放心了,之后一周左右,他就进了安全系统。在那之前近一周,他还只能跟着他爸爸进园子。在他一个人进园子的时候,他从不问问题。他进园子有三周了,但知道的还只是表面而已。

那个时候西蒙娜一个劲儿地恶心想吐,我就一直待在她房间,帮她用湿布敷,用水压,可是连续三天还不见好,洛兰那里也瞒不住了,我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她不仅犯恶心,有些部位还一碰就疼,我预感不是什么好事,她估计是怀孕了。

这种情况有时也会发生,因为避孕措施也不可能百分百保险,但是一旦出现这种情况,玻璃柜里就又会多一个人,房间又会暂时空出一个床位。西蒙娜当时完全不明白自己的处境,还以为艾弗里又把流感带进来了。最后她终于睡着了,一手捂着肚子,丹妮拉向我保证,说陪她到天亮。

我身上还带着那股子酸臭腐败的味儿,自己闻着都快吐出来了。虽然我早就能随时洗澡了,可是一想到要在那么小的空间里待着我就浑身不舒服。我路过房间时,把裙子和内衣塞进脏衣槽里——福佑跟我说过,人进不去,太窄了——然后进了花园。

夜间的花园是光和影的世界,置身其间,设计者最初的幻想便愈加清晰。白天里的谈话声、运动声、间或的游戏声、唱歌声等等,掩盖了水管排水浇花时的汩汩声、水流入花圃中时发出的滋滋声、还有换气扇的呼呼声。晚间的花园像一只动物,剥开了虚幻的外表,露出里面的森森白骨。

我喜欢晚间的花园,跟我喜欢原版童话故事一样。不多不少,原本就好。只要花匠不来找你,花园中的黑暗是距真相最近的光明。

我穿过发出回声的山洞,走进瀑布里,让流水洗刷掉我身上恶心的酸臭和迫近的死亡气息。三天了,不仅要弯腰照顾人,还要在那个反人类的高脚凳上坐着,盯着看洛兰或花匠有没有来。我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捶捶身上又酸又累的地方,又让水淋了一会儿身体,我才攀着湿漉漉的石头攀上崖顶,坐到了太阳石上。我把头发上的水拧拧干,闭上眼睛,只管躺在石头上,顾不上姿势是否优雅。白天太阳的余温在背下的岩石上蒸腾,我一进一出地呼吸着,似乎能感觉到身体的肌肉慢慢地开始放松下来。

“坦白,但不庄重。”

我立刻坐起来,差点儿闪了腰,然后骂了一会儿这种不打招呼就来吓人的人。戴斯蒙德站在不到十米远的地方,手揣在兜里,伸头观察绿房顶上的温室玻璃砖。

“晚上好,”我的话听起来应该挺阴郁的。当时,我所有的衣服要么在房间里,要么该洗了,因此我蜷曲起身体想不让他看见或是找别的东西遮挡住身体都白搭,所以我干脆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着。“来看风景啊?”

“没想到还有此等风光。”

“我以为没别人。”

“没别人?”他重复了最后几个字,目光相遇,他刻意不看我的其他部位。“这个花园里不是有一群女孩子吗?”

“她们都睡了,要么就在其他房间里。”我回嘴说。

“哦。”

就一个字,然后就悄无声息了。反正我是肯定没义务搭讪什么的,我就在石头上翻了个身,往花园里看,望着水流出去的层层波纹和池面的点点涟漪。终于,传来脚步踩踏石阶的声音,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我面前突然冒出来,没等我伸手,就掉在了我的腿上。

是他的毛衣。

月光下分不清毛衣的颜色,大概是酒红色的,胸口还绣着学校的饰章。闻起来有肥皂、须后水和雪松的香气,还是暖暖的,带着男性特有的、一种在花园里不会遇到的气息。我把头发挽起来,穿上了毛衣,遮好以后,他坐到了我身边。

“我睡不着。”他轻声说。

“所以你到这里来了。”

“我真的搞不懂这个地方。”

“本来就是个谜,所以别去理解。”

“那你不是自愿来这里的。”

我叹了口气,朝天翻了个白眼。“别套话了,问了你也没办法。”

“你怎么知道我没办法?”

“因为你希望他为你骄傲,”一针见血,“你也明白这件事如果走漏了风声,他就不会为你骄傲了。就这一点,你觉得我们自愿不自愿还有什么意义吗?”

“你……你肯定觉得我是个卑鄙小人。”

“我觉得你有可能是。”我看着他既伤心又坦诚的表情,觉得要冒一次险,来花园这么久,这还是头一次。“我还觉得你有可能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他沉默了很久。这是很小的一步,顶多算是试探一下的程度,但是对他来说,却已经是惊涛骇浪了。看来赢得骄傲的吸引力已经远远大于辨别是非了,一个家长怎么能这么深地控制住孩子呢?最后,他说了一句:“人在选择中决定人生。”

我还是不知道他到底选了哪边。

“那你选什么,戴斯蒙德?”

“我现在不做决定。”

“那你就是自动选择

了错误的那个。”他挺起身,张开嘴想要辩白,我一抬手堵住了他的话。“不做选择就是一种选择。中立只是一种概念,才不是态度。没人能一辈子保持中立。”

“瑞士就是中立国。”

“放国家身上可能行。放个人身上呢?中立放纵的是什么后果,他们知道了难道不会懊悔吗?集中营、毒气室、人体实验,你觉得他们知道了这些之后还会想保持中立吗?”

“那你怎么不走?”他开始质问。“不说我父亲给了你食物、衣服和舒适的环境,你怎么不出去,回到你从前的地方?”

“你以为我们人人都有出门的密码吗?”

他一下子泄气了,怒火烧得快灭得也快。“他把你们困在这里?”

“收藏家不会让他的蝴蝶自由自在地飞。那就违背他的初衷了。”

“你可以试试看嘛。”

“问他要东西可不简单。”差不多一周之前他说过这话。

他退缩了。

他虽然看不到,但是不傻。可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惹我很生气。我褪下毛衣扔到他腿上,毛衣顺势滑到了石头下面。然后轻声说了一句:“谢谢你跟我聊天。”我快步走过小径,走到崖边的平台上。我只听他在后面笨手笨脚磕磕绊绊地跟了过来。

“玛雅,等等。等等我!”他一手紧紧箍住我的腰,把我搂了回来,我感觉自己被凭空拉了回来。“对不起。”

“你挡着我吃饭的路了。想道歉,就对食物道歉吧。别挡道儿了。”

他放开了我,但还是跟在我后面穿过花园。过小溪的时候,他先自己跳过去,再伸出手来扶我,虽然有点儿奇怪,但又很有魅力。餐厅的大灯——连同开放式厨房里的——都暗着,但炉灶上还亮着微弱的光,方便深夜找零食吃的人。他立刻注意到一个更大的上了锁的冰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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