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山田事务官在规定时间的前一刻钟就到办公室。他差不多从没有迟到过。在职二十五年,他始终是较规定时间早十分钟或一刻钟上班的勤奋的公务员。可是偶尔这个勤奋却成为同僚们嘲笑的对象,勤奋和愚笨相通,所以只好规规矩矩准时上班嘛,同僚们背地里这样说他坏话。

那种坏话,山田老早就听到过,可是,那也不过是开头几年有人说说而已。二十几年来他保持一贯,人家也就不觉得奇怪;如今如果他赶规定时间上班,反而会被认为可能发生什么事故了。

山田之早一刻钟上班,并不是由于对工作的勤奋,也不是对工作有兴趣的关系。只不过是忠实遵守者,初入农林省当时的直属长官某局长对新进官吏说的,一般官吏一定要较规定时间大约早一刻钟上班这个训词而已。就他而言,这却成为习惯了。

对省署感到绝望是始于进入省署后的第七、八年。自从那时以来,对自己的工作就不再感到有意义。每有有资格者新进省署,他就教导实务处理的初阶,如今经过他调教的总共有百人以上了。其中有的人当上局长、次官了。有的人离开省署去当代议士,正在政界好不威风。起初眼看着那些后进赶过他直上青云,不免怅然若失并感到难堪。可是,曾几何时,当他彻悟到那就是公家机关的结构,就再不会有情绪上的困扰了。相反地他却变成完全的局外人。他觉得冷眼旁观他们为着及早扶摇直上而展开丑陋的明争暗斗,是一种乐趣。

今天的山田乐趣盎然地坐到自己的办公桌来。是规定时间的前一刻钟。办公厅里的人稀稀落落地没有几个。

昨天下班回家的路上,他被刑警二人叫住,就仓桥副科长的死亡给问这问那。他打算把这始末报告给冈村局长。他打算淡淡地把昨天受到刑警问话的事实,一五一十说出来。

本来是不想说的。可是毕竟那是跟省署有关系的事情,刑警二人的问话也问到冈村,所以后来觉得还是有报告给冈村知道的义务。

目前,在这粮食管理局,仓桥副科长的猝然死亡成为热门的话题。不,成为农林省全体同仁的关心事。因为不论何许人都认为:仓桥的死亡强而有力地阻止了砂糖渎职案的侦办。

在砂糖渎职案的揭发正不断进展的阶段,这局署和省署都笼罩着沉闷的气氛。同僚们讲话也是交头接耳,好像是害怕着些什么。可是,一经知道副科长死亡之后,搜证将再不会有进展,大家的话题也就集中于仓桥的猝然而死了。此际,同样是悄悄话,却变成好奇性的兴味了。

山田事务官始终一贯是冷静的旁观者,也是忠实于命令的实务家。他边忠实地执行上司的命令,边不断地以客观眼光来看那档子事。在这个意义上,他是个哲学家,人生观察家。更且,这位观察家抱持着以嘲讽的眼光来分析上司生态的科学家之态度;而这分析的态度也适用于自己身上的自我虐待者。

山田事务官就去科长那边,说有话要跟冈村局长当面讲。不论什么场合他都遵守职级秩序的人,所以依职阶先求得科长的谅解。

“有话?是那方面的事情呢?”由于这位老事务官要直接见局长,科长担心的问。

“是这样子的。昨天警视厅侦二课的人,在下班路上叫住了我,就仓侨副科长的死亡问我一些事情。我想把这经过向局长报告一下。”山田事务官瞄着科长的神色,心中觉得可笑,表情却始终显得一本正经。

“侦二课的人?”科长直觉得这可不得了似的紧张起来,急躁的问:“他们问些什么呢?你是怎样回答的呢?”

“我想,当面跟局长说比较好。因为侦二课的质问里频频出现局长的名字……”

山田事务官边佯装成柔顺的部下,边用温和的理由来抵制科长的问话。他这态度就是他心中的嘲讽:我要吐露出来的消息,跟你这等人说也没有用,想要听,就跟我一起到局长室来听我说好了。

“敢情是。”

既然要跟局长当面说,科长也就莫可奈何了。这位科长虽然受着冈村的照顾,却畏缩冈村的古怪性格。动不动就被冈村怒斥的也就是这位科长。因此,没敢说依照程序得先跟我这科长讲。

“我现在就去问局长是不是方便。”

科长匆匆离席,独自去局长室,而让山田在那儿等。从这个举止也可以看出科长对局长忠心耿耿及小题大做主义。山田在心中独个儿莞尔一笑。

不久科长回来,重新传达道:

“山田君,局长请。”

山田和科长一起进入局长室。冈村弯伏在大办公桌正在逐一给裁决文件盖章。从他的手势看来,好像担心着山田的报告。没立即抬起头来望这边,那不过是佯装沉着。

山田伫立约莫两分钟等着冈村抬头。给文件盖章告一段落之后,冈村始抬起苍白的脸,指着一张椅子说:

“坐下来吧。”

然后他对科长给以锐利的一瞥,简短的斥退道:

“你可以到那边去。”

山田事务官没有坐下来,就站在冈村局长跟前,叙述被警视厅侦二课的刑警质问的情形。

刑警特别重视西律师的存在。刑警曾经质问:山田去作并温泉的梅屋旅社领取仓桥副科长的遗体时,西律师采取什么态度?还有,西律师有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山田继续道,刑警还问这问那,比如说,有没有看过仓桥副科长的遗体?如果看过,副科长是身体的那个部位受伤?还有,副科长级的人在地方突然死亡时,以往有没有特地由省署派出运尸车去领取遗体的例子?如果这次的情形特殊,那么,是那个上司发出派车命令的?

“嗯、嗯。”

冈村局长起初乖乖的听着,不久就弯下腰从桌子的一旁取出威士忌,在山田面前注入玻璃杯开始咕嘟咕嘟的喝起来。

“那么,你是怎样回答的呢?”局长彷佛听取部属的工作进程报告一般的问。

“是的,我回答了刑警的问话。”山田事务官伫立着,手掌重叠在前头轻弯着背说道:“西先生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我一到旅社,西先生就说,远道赶来,辛苦了。此外也没有受到什么特别的指示。我就是这样回答刑警的。”

“嗯。”

“就有没有看到仓侨副科长的遗体这一点,我跟警视厅的人说,我在安放遗体棺木的房间烧过香,在那里,西先生以及旅社的人也在场,对待死者非常郑重……”

是一片谎话。那时棺木孤零零的被摆放在冷清清的一间房,连蜡烛也没有点上火。

“就是这样。西先生跟我说,仓桥君猝遭惨变,太可怜了;请看一看死者的脸吧;就打开棺盖让我拜死者。所以,我悄悄的窥视了一下,仓桥君简直是睡觉一般面容安详。头部绑着绷带,可以看出曾经受到十分周到的治疗的痕迹。此外,没发现到其他受伤的地方。我是这样回答警视厅的人。”

这话也是编造的。实际上仓桥一脸绷带只是微露出眼鼻而已;头部、颚部、颈部全都绑着厚厚一层绷带,乌黑的血迹也渗出绷带上。而且,西只稍微挪开一下棺盖,山田没瞧清楚就又关上了。

“嗯,敢情是。”局长再注满威士忌灌入嘴里。

“就是这样子,我跟警视厅的人说,就领取遗体一事没有什么特殊情况,西先生的照料可真是无微不至。还有,就省署派出运尸车这事,我是这样回答的:那虽然没有先例,可是这次是冈村局长悼念部下之余,特发出派车的指示的……”

“辛苦了。”局长很难得的展露微笑慰问山田:“我不再三叮咛了,这事可不要跟任何人说。”

这样叮咛之后,就嘱咐山田退去。山田一鞠躬离开局长室。局长室的秘书小姐送他至门外。一介事务官获女秘书送至门外的殊荣,除非这样上局长室否则是绝对不可能有的。

山田事务官一回到办公桌来,科长马上请他过去。

“局长那边还好吧?”被拒绝在场的科长忧心忡忡的问。

“心情还不错。”

山田仍然一无表情。科长想问一些事情,可是望了山田的面孔,不敢启口,只说句:

“辛苦了。”

稍后,科长急急忙忙上局长室去。

山田被局长叫去,这是办公厅的人都知道的。还有,他为领取问题人物仓桥副科长的遗体而去过东北的温泉乡,那也是同事们全都知道的。局长请他去,不外乎是为着那档子事,这也是大家可以想见的。

尽管如此,还是有人旁敲侧击地探问局长请他去为的是什么事。

“不,不是那档子事。”山田把一支烟用剪刀剪成两截,边装入烟斗回答说:“局长只不过是说,想在庭院里栽植茶花,要我代为介绍信誉好的园艺店。”

山田把剩下来的半截香烟,小心翼翼地放进烟盒里,脑际里浮现出冈村局长,他想:“那个年轻家伙,为着那档子事怕十分着慌了。仓桥的死亡让他松了一口气,可是接着警方怀疑死因着手调查,他内心一定疑惧交加了。不过,警视厅的动向看来还是虎头鼠尾。西虽然涉嫌,可是那个狡猾的律师不可能被抓到尾巴的。那年轻家伙呀,这么一来,前途乐观,想必放下一百个心了。”

仓桥副科长的死亡有许许多多的不可思议的事。只要其中的一事泄露外部,整个案情就会急转直下。

从局长室回来的科长把山田叫去,不叫去科长坐次而特地叫去不惹人眼的接待室。

“山田君,”科长用柔和的语调跟他商量起事情来:“关于仓桥君的遗族的事情,家庭猝遭变故,恐怕就在忧虑中过日子。所以我们想伸出援手;当前,想替仓桥太太找个有收入的工作……”

那天的下午约莫三点钟,山田事务官乘公家的车子去目黑的公务员住宅区。科长说,这也是局长的好意儿交给他五千圆现款。他用这钱在途中买了水果篮。

公务员住宅区是不同省署的官吏居住一起的社区。山田事务官特地把农林省的车子停在离社区相当远的地方,下了车。在这样的住宅区,只要有省署的车子停靠,就会惹起近邻的主妇们的注意。山田是过来人,这点考虑是不会没有的。

比如一到季节,核夺利权的主管省署的官吏住处,就常见百货公司的运货车停靠。每一次目睹这运货车,其他省署的官吏住宅的主妇们,就得备尝羡慕、反感和嫉妒的滋味。在这个社区,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不一会儿就会成为话题,山田所以不愿意把省署的车子停靠附近,就是为避免刺激近邻的关系。

仓桥副科长家的玄关,跟先前贴出守制的字条时那样,寂然关着。纸片散在附近一地。

“太太在家吗?”

因为按铃也没有人应门,山田不得已出声叫门。

尽管叫了门,里头有回音还是待了一段时间之后。玄关开出细缝露出脸来的是仓桥君的未亡人。未亡人当然认得守灵和葬礼时负责照亮的忙人山田。她,眼神急忙闪烁出光彩拉开了门。

进入客厅,互道寒暄。客厅里荡漾着线香的香味。山田坐着移动双膝靠近灵牌(因坐在榻榻米上的关系),烧了香。用黑缎带装饰起来的仓桥遗像展露着微笑。葬礼用的插花还留下好多好多。

未亡人一人在家,小孩不见人影。

一问,说是小孩上学去了;来住在一起的亲戚过了初七也都刚回去。

山田依习俗说了一遍慰问的话之后,言归正传地开始道出来意。可是他本来就是不善言词的人,也没特地改变原来的语调。是好像在嘴里细声嘟喃一般的说法:

“局长和科长都对仓桥先生的遗族十分关心。所以今天,我奉局长的命令来拜访,听取太太的意向。率直地说,如果就此后的生活,太太有什么计划的话,不妨告诉我;如果目前没有什么明确的计划的话,有些事情要跟太太商量一下。所以希望知道太太的意向。”

未亡人低垂的头一直没抬起来。把手帕捂在眼睛,泣声絮絮叨叨地说,这次的不幸给官署添了麻烦,也多蒙大家的照顾,真多谢了。

山田知道:在仓桥副科长的葬礼上,有如对待殉职的官员那样,省署致送了一笔多额的慰问金;局长及其他上司也有钜额的奠仪交给未亡人。这是史无前例的。

山田事务官细声跟仓桥副科长的未亡人说:“局长就是那样很关心遗族的生活。所以,请原谅我进一步的相询,请问太太有没有找事情做的打算?”

“是的,只因为我先生去世,小孩的教育问题也得安排,所以觉得闲着过日子也不好。”

未亡人垂头丧气,快要四十岁的她,虽然肥胖,却为生活操劳而显得憔悴。她眼睛下面皱纹多,双颊有黑斑。

“是吗?那么是不是有什么适当的工作了?”

山田眼看这半老徐娘的寡妇,心中认为目前的她不可能找到合适的事情做。让她自己找,顶

多是去当临时女佣人,住宿于东家的佣人,再好也不过是去拉保险吧。别说她,连刚出学校的年轻小姐的工作领域,现在也逐渐变得越来越窄小了。

“我已开始请人家代为介绍,可是还没有结果……”她瞄着摆放在双膝上的自己的手指说。

“是吗?……局长的意见是请你到一家出版社上班,不知你的意思怎么样?”

“出版社?”

她好像吃了一惊,倏地抬起头来。可是,她的表情忽地出现希望的光辉。

“可是,那样高级的工作岗位,我这等人可以胜任吗?”

“那家出版社跟农林省有密切关系,所以这边说话,可能就会答应的。尤其是局长出面关照一声的话,我想那不会有问题的。”

“能够在那样的地方上班的话那最好没有了。”

“是吗?太太认为可以的话,我可马上回去报告局长。”

“不过,出版社这种地方的工作怕很难吧。没有学问恐怕不行吧?”

“当编辑的话,也许要有些资格条件,可是不必具备那种条件的工作岗位也应该有吧。一任局长去想办法吧,他答应的事情嘛,不会有什么不好的。”

“意想不到的带来这么好的消息,我好像是在做梦似的。”

她的眼神可真像在做梦一般。想来,她本人也许曾找过一些地方,结果憬悟到只能当保险外务员或临时女佣人吧。

“不过,薪水恐怕没有期望的多。”

“……”

“可是我想可以跟出版社交涉,待遇的决定至少也得考虑小孩的教育费用。无论如何,是省署出面关说的,出版社谅必不敢用没来由的待遇来雇用太太的。”

“万事拜托了。果真能那样的话,实在太好,真可放心了。”面目憔悴的未亡人早已泪眼汪汪了。

“还有,这话千万不可外泄。”山田事务官对仓桥副科长的未亡人补上一句:“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地好麻烦嘛。”

未亡人听着,深深地点了头。听了这话,她对亡夫服务的官署的美意,可铭感五内了。她认为,只有她自己受到特别的善后安排而感激无已。

实际上,这是只适用于仓桥副科长的例子。山田事务官十分了解这事情的来龙去脉。仓桥的死亡,就冈村局长而言,无疑地是梦寐难安的一件事。由于仓桥的死亡,高阶层得救了;但那不是结果,而是为达成拯救高阶层的目的而招致仓桥之死亡的;山田就是这么认为。致使仓桥死亡的是西律师。而这西律师和高阶层之间,暗地里有默契。所以他们就假藉替未亡人斡旋就业来作为一种赎罪。

那家出版社就是跟农林省有密切关系的全国农业共荣组合。这共荣组合以农村妇女为对象发行有杂志。“农友”就是那本杂志的名称;透过共荣组合,那杂志对全国发行相当庞大的份数。那是一本不刊载广告,不做其他宣传的最畅销的杂志。不过,因为得支付给全国共荣组合支部的佣金也相当的多。

从而,现在农林省的实力局长冈村福夫出面关说的话,纵使没有缺,出版社也只好安插仓桥未亡人。如果拒绝,出版社害怕说不定农林省会故意为难些什么。快要四十岁的没有太多教养的未亡人,好歹能够很快地在出版社找到工作,也就是因为有这层内幕的关系。

当然,未亡人在出版社的工作不会是在编辑部。八成也不会在营业部。可能是总务或某单位的工友一般的差使。尽管这样,局长会嘱咐出版社支付足够生活的薪水的。说来没什么,冈村局长不啻是让共荣组合来代为赎罪。而共荣组合却不得不接受局长的安排,这也可以说是省署压力圈内的外围团体的弱点。

“还有一点,局长再三叮咛,如果外部知道你就要在那家出版社上班的话,说不定会有人来见你,问你一些事情,那时,请你一定要断然拒绝。怎么也拒绝不了的时候,希望不要单独跟他们见面,一定要先跟我连络一下。马上会派人来替你护航。”

护航者,是变相的监视人。如果这位未亡人说出不让说的话,那岂不糟糕。这是用意周到的冈村局长的深谋远虑。

山田事务官一返回省署就向科长报告了:已对仓桥未亡人传达了交代事项,及未亡人也非常高兴地接受了省署的美意。

“那,辛苦了。”科长好像那主意是出自他自己一般大模大样地点了点头。

山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工作是单调乏味的。可是,并不忙。不忙是唯一的好处。今天没办好明天办,明天没能办好还有后天,即使特别卖力,上司也不会有什么奖励,退休年龄也不会延长。

在这个单调乏味的工作中,仓桥副科长的死亡,带给他生活上的一些变化。比如去过东北温泉、用省署的车子运尸回东京等,这临时差使虽然不很有趣,可是坐办公桌日复一日做着同样工作的单调生活,却藉此得到某些程度的调剂。这对他是新鲜的经验。可是,这个再小没有的刺激也告一段落了。此后的日子只有平淡无奇的工作缠住着他而已。

他从办公厅下班回到家里来。有他这把年纪,年轻人总是敬而远之。没有人会在归途中邀他同去玩乐,也没有人找他闲聊。他独个儿挤电车,回到方南町的陋屋来。

洗澡吃饭后。一脸的了无兴趣,饭后看了一下电视,之后搬出棋盘,看着棋谱自己排石子。老婆在骂孩子。

山田边依棋谱摆放石子,边寻思着万一自己死了,老婆不知要怎样生活。退休金有多少早就知道了。距退休年龄还有五年。当然,薪水不足以拿来储蓄。老婆说,要用退休金盖间小公寓出租,靠那收入来维持生活。可是,到了那时候,物价高涨,别说盖公寓,能不能完成自己住屋怕也成问题。

这么看来,仓桥还算幸福,至少他死后老婆的生活有保障。这是访问未亡人的归途想到的。这么一来,为某种人牺牲生命也不坏嘛,他想。山田并不是特别怜惜自己的老婆,不过想到自己死后老婆的生活萧条时,总是无法释然于怀。

由于局长照顾仓桥的未亡人十分周到,山田乃对仓桥的死因益形怀疑。尤以不论何许人访问未亡人都不可以让她单独会面这个挖空心思的叮咛,可就是有问题的证据。上司对仓桥的死亡。在害怕着些什么?

“那个年轻家伙……”山田自言自语咒骂起来。

冈村局长的苍白的脸浮现在棋盘上面。

看似可能涉及农林省高阶层的砂糖渎职案,雷大雨小,无疾而终了。

第一个被捕的农林省粮食管理局第一处食品科的大西股长,处分不起诉,不过,业者那边有三人以行贿罪嫌被起诉。

一方以行贿罪起诉,他方的受贿罪应该成立,这是常识;可是在这个案件,省署这边却变成没有受贿的人了。检察厅就是往往会有这种不可思议的表现。

但是谣传却也因此而引起。案子是因仓桥副科长的死亡而遭全面性的崩溃。警视厅侦二课满怀信心着手揭发的这案子,却因扇轴一般的人物的死亡而遭空中解体了。于是,据说警方为了保持面子,好容易争取到业者那边起诉了三人。当然,涉嫌范围比当初的预想后退许多,行贿金额也变得小了。加以起诉的检察厅也认为证据薄弱无力,担心怕难获判决有罪。说穿了,不过是勉强维持了侦办这个案子的侦二课的面子和固执而已。

各报大肆报导这个业经解体的砂糖渎职案。可是,那已经不是新闻。各报也用解说、短评或投书刊载有关这案子的记事。不论何许人都疑惑不解的是农林省的高阶层全部安然无恙。可是,至少也得追究引起这个晦暗不明的事件的直接主管冈村局长的道义责任。新闻也好,杂志也好都强调这一点。

省署内也开始出现谣传。有说因舆论的关系,大臣似认为调动冈村局长的位置势在必行,谁都预想冈村局长被谪迁将是理所当然的事。

省署内的人事异动,一向很奇妙地未公布前就常见泄露于一般官吏之间。而这个人事异动的流传大多会变成事实。

这种省署内的流传认为冈村局长的谪迁八成跑不了啦。出入省署的新闻记者不可能漏掉这个情报。更何况,冈村局长是省署无出其右的著名人物。冈村跟实力大臣的关系密切,一向独行己见、一意孤行。喜欢说坏话的人骂他三头六臂、狐假虎威。试图评价局长的人却说,那不,实际上是他在暗地里操纵着大臣。

的确资格老的其他局的局长也清楚冈村的胡作胡为。他无视规定的上午九点的上班时间,而下午三点始出现于局长室,边喝着威士忌边怒责部下,这样也从没有人公开加以非议。次官只是皱皱眉头,不敢说他一句。冈村是不久就要当上次官的人嘛。

不久,冈村的异动命令被公布出来时,省署的官员们哑然无语。

冈村福夫从粮食管理局长转任农地局长。是荣迁;农地局长是晋升次官的最有希望的局长。

这个人事命令的印刷品贴出来时,公布栏前中小官员聚集一堆,大家瞪眼盯着“任农地局长”几个字。

微微的长吁短叹连连发生于聚集那里的官员之间。

冈村福夫势必被迫负责发生于粮食管理局内的砂糖渎职案的行政责任;渎职案虽得以未扩大而告结束,却给一般社会带来一团疑惑,就这点局长必须负起道义上的责任;现任大臣怕不处分冈村不行;这样的传闻这阵子的确甚嚣尘上。那么,冈村如势必被谪迁,其贬黜的程度如何也就成为大家的关心所在。因为大臣受着冈村的操纵,怕不能采取断然的处置的关系。大臣对冈村的关爱,简直令人不忍卒睹。局长之中没有一人能像冈村那样随心所欲,任所欲为。

不错,由于这渎职案的发生,冈村被赶出了粮食管理局长的宝座。可是,坐过去的位置是谁也没有预期过的荣迁。这使得大家目瞪口呆,哑然无语。

人事命令一出来,冈村就立即召集全体属员于大会议室,向大家辞别。

平时对部下颐指气使的他,今天却至为和善。当然,表面上还是负起渎职案的责任而被调动的,所以没有露出荣迁应有的笑容来。

“像我这种任性的人能够没有什么大过错待在这粮食管理局,完全是凭仗各位的宽容和同情的关系。真不知怎样感谢各位才好。特别是在我任内发生有损声誉的事件,实在令人扼腕,遗憾万分。站在监督位置的我,实在十分惭愧。而且,由于我监督不周,以致给各位添加一些麻烦,一并在这里深致歉意……”

冈村局长这样道告别词。属员个个垂头聆听着。可是,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这下子天下太平了的神色。就从现在起,解除了这个乖戾的局长的桎梏了。再不必面对着跟酒疯无二致的那个苍白的脸而挨受责骂了,再不会有因他在高兴的时间才来上班,而得伴随他做夜间作业了。所以,当资格最老的一位处长代表大家致拍马屁的答辞时,大家心里发毛,真想要喝倒彩。

可是,就各个处长来说,还得多恭维冈村局长才行。因为农地局长是省署内最荣耀的位置,说不定有一天处长们会被调至他属下的位置嘛。不,即使不被调至他属下,只要农地局长肯关照,升官是指日可期,相反地如得罪了他,此后有怎样的悲惨遭遇将是难以预料的。

“就是这样,我们这等位置的人最悠闲自在。”山田事务官回到自己的办公桌跟同僚说,而呵呵地笑出声来。

冈村转任农地局长;前任的农地局长“下凡”去当民营的肥料公司的董事。这个前任局长跟现任大臣不太合得来,大家早预料会退出公职。尽管如此,能够出去当肥料公司董事来收场,那是有农林省这个整个机构的威力的关系。据说现任次官出面斡旋了这事,即使不讨大臣喜欢的局长,还是不好把他排挤至不体面的地方去。因为那样的话,对此后的退休者会有不好影响的。

接着公布了他属下的四、五个高级官员的异动。可是没有大异动。

无论如何,那些异动是远离山田事务官这等人的世界里的事。谁要如何异动,跟山田是没什么相干的。直至退休,他会被绑在目前的椅子上。就这点来说,山田不致于为荣迁或谪迁而得备尝喜怒哀乐,他可以静静地坐在观众席上观赏别人的演戏。

这不只是山田一人,省署内的七、八成就是这等人。经常有异动的是那些有资格者。

到了下班时间,山田收拾了桌子拎起皮包走出玄关。皮包里没装什么像样的文件。装的是上下班要在电车里看的周刊杂志、寄给省署的赠阅杂志、还有今晨在车站买的体育新闻。

有人从后面拍他肩头。回头一看,有个戴眼镜的圆脸的男人向他堆着笑脸。似曾相识的人。看了递过来的名片,才想起了是常在省署的走廊看到过的R报的记者。他叫做川边。

虽然面熟,可是山田这等人直接跟新闻记者没有啥事,所以连名字也不曾知道。对方也初见面一般递过来名片。这种新闻记者通常

在科长级以上阶层的地方才有事情办。

“经常从旁见过山田先生,可是错过机会没问候。”新闻记者说客套话。

“哦。”山田猜不着对方的来意。

“耽误一点儿时间,喝茶去好吗?”记者邀请他。

“是的。”

山田虽没有拒绝,但还是不明白请他喝茶的理由。这位记者是经常取材农业政策的记事而驻农林省的。从山田看来,那种高阶层的农业行政的决策方面的事情,是远在天边的东西。

“是这样,绝不会浪费您太多的时间,一会儿就行了。”川边用新闻记者生性的随便和强制的态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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