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琏、宝玉与忠顺王府长史官以及捕快一干人等径直来到栊翠庵门前,只见山门犹自紧闭,侧耳听去,庵内静悄悄的并无人声。宝玉心里纳闷,妙玉乃清修之人,按理说此时早已晨起功课,怎会仍在酣睡呢?一名捕快不由分说,上前便重重擂响山门。贾琏心生不悦,想此人恁地粗鲁,转眼却见长史官大剌剌地站在那里,旁若无人,只好隐忍不言。

过了片刻,一个老道婆战战兢兢打开山门,见门前站了这么多人,捕快气势汹汹,正有些不知所措,又看到贾琏和宝玉,忙双手合十问安。亦不等老道婆开口,几名捕快与长史官便把她推到一旁,冲进了栊翠庵。贾琏、宝玉三言两语向那道婆说明大致情形,忙问妙玉现在何处。

道婆迟疑说道:“妙玉师父昨夜在庵里东面的耳房安歇,还没起身,我正要去叫她呢。”

众人听道婆如此说,都觉奇怪,长史官忙催着道婆,速速带他们去那耳房寻找妙玉。

(作者按:栊翠庵里的耳房,参见《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那妙玉便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他出去,宝玉悄悄的随后跟了来。只见妙玉让他二人在耳房内……”)

栊翠庵里花木葱茏,香气馥郁,可一行人谁亦无心欣赏,随道婆来到东面耳房门口,房门兀自紧闭。一名捕快又重重擂响房门,房内却无人应答。众人眼瞅着道婆,那道婆不禁慌张起来,忙上前急敲房门,又喊了几声,房里仍是悄无声息。长史官冲着站在前面的两名捕快使个眼色,那两人点点头,让老道婆退到旁边,退后几步,发声喊齐往那门上撞去,接连撞了几次,木门终于禁受不住,门闩断裂,房门终于打开了。

长史官推开两名捕快,迈步进了耳房,看清房内的情形后,却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这耳房里陈设甚是简朴,只有一床,一桌,桌旁几张雕漆椅子,床畔地上摆着两个蒲团,靠墙立着一个大木柜,形制古雅,四壁萧然,并无字画之类。最扎眼的乃是一名出家修行装扮的女子躺在桌前不远处,脖子被道打成活扣的绳索勒住,手腕亦被绳子紧紧缚住,长发散乱,嘴里塞了团破布,双目紧闭,亦不知是生是死。此时正有一束淡淡的阳光透过壁上的窗子照在那女子脸上,更显得她面如白纸,让人毛骨悚然。

(作者按:妙玉为带发修行的尼姑,或说为带发修行的居士,参见《红楼梦》第十八回:“又有林之孝来回:‘……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亦是读书仕宦之家……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另一说妙玉为道姑。研究者指出,《红楼梦》中的有关描写存在着佛道不分的现象。)

长史官指着女尼问随后进来的贾琏、宝玉:“此人即是妙玉么?”

贾琏、宝玉皆惊骇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频频点头。这时一名捕快已快步走到妙玉身侧,除去她颈上的绳索,伸手试试她的呼吸,抬头向长史官道:“大人,此人气息微弱,但性命无碍。”

长史官松了口气,忙道:“不可大意,快快救醒她。”

只因许多事情还要着落在妙玉身上查问,若她身亡,只怕忠顺王爷那儿难以交差。几名捕快忙把妙玉抬到张椅子上,又是拍打,又是呼叫。那老道婆起初见妙玉躺在地上,生死未卜,吓得几乎当场瘫倒,这时哭天抢地冲上前来抱住妙玉。众人忙把她拉开,命她赶快沏杯热茶来,待道婆沏好茶,服侍着妙玉喝下,这才好了些,慢慢醒转。

妙玉睁开眼来,见四周围着些生人,未免有些迷惑,待看到宝玉站在旁边,满脸关切的神色,突然间身体一阵颤抖,手指宝玉叫道:“你……你……”

众人见她似有话堵在喉咙,一时说不出来,焦急之情溢于言表,宝玉不解,正待上前询问,却见妙玉头一侧,又晕厥过去。

众人又是一阵忙乱,把妙玉救醒,这次妙玉平静了许多,只是低头抚摸着手腕上的伤痕,贾琏、宝玉忙问她昨夜究竟发生何事,是否有盗匪闯入,妙玉仍然沉默不语。

长史官冷笑一声,说道:“这位姑娘,你的家事,官府已然尽知,为今之计,当及早将藏匿的珍奇宝物献出,念你已入佛门,或可稍加宽待,不然,难免身陷大牢。”

妙玉摇摇头,仍不言语。长史官挥挥手,几名捕快会意,分头在栊翠庵里挨屋仔细搜索起来。栊翠庵虽然不大,一时间却亦查不清楚,长史官等得心焦,又厉声喝问妙玉。急得一旁的宝玉直给她使眼色,心道即便敷衍一下亦好,莫要吃了眼前亏。

妙玉并不看宝玉,低声道:“大人勿怪,适才并非有意失礼,不答问话,只是刚刚死里逃生,心神未宁。大人说什么珍奇宝物,贫尼不过是个出家人,哪有那些东西?只有些寻常茶具之类,平日里一向放在那边大木柜子里。昨夜我正在这里打坐清修,突然遭人袭击,从背后被勒住脖子……其余便一概不知了。”

(作者按:《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提到妙玉所有的“成窑五彩小盖钟”,成窑是指明代成化年间的景德镇官窑,出产的瓷器到了清代就已经非常名贵,由此可见,长史官说妙玉藏了不少“珍奇宝物”,并非夸张之语。)

长史官走到木柜旁边,打量一番,沉吟片刻,又走到门边,拣起掉落在地的门闩,细细察看,忽然说道:“若你所说属实,这门闩又是怎么回事?设若那人勒昏你之后,卷了柜子里的珍奇器皿一走了之,他出门之后,如何能把这门闩闩上?”

妙玉抬头看看门闩,缓缓道:“这个贫尼实在不知,刚才我便说了,被绳索勒住以后就失去了知觉,自然更不知那歹人如何逃脱。”

长史官哼了一声,道:“这门闩牢固得很,适才撞了好一会儿才撞开。无论如何,那人绝对无法从门外闩上门闩,既然如此,那便只能这样推断——其实是你监守自盗,或许之前听到风声,把那些宝物已经偷偷运走,如今假戏真作,演了这么一出!”

妙玉听了,似亦不屑辩白,只淡淡道:“大人定要厚诬于我,贫尼亦无话可说,听凭大人发落便是。”

旁边宝玉却忍不住道:“大人,有关此事,恐还须再作计较。大人请想,妙玉师父双手被缚,脖子亦被绳索勒住,伤痕明显,这些依靠自己如何假造得出来?况且她更没必要事先闩上房门,正如大人所说,那岂非自相矛盾,授人以柄——她应该让房门洞开,说盗匪逃走了才是。”

宝玉话音未落,贾琏早冲他摇首示意,惟恐他又犯了牛性,与长史官争执起来。

长史官见宝玉出头为妙玉说项,很为不满,然而细思宝玉所言,实甚有道理,一个双手被缚之人决不可能将自己勒得昏倒在地——妙玉的昏厥显然不是假装出来的。然则这一切是如何在封闭的耳房内发生的,实在诡秘难解。长史官不由又看了看墙壁上的格子窗,那是耳房内唯一的窗户,但显然任何人都难以从那么小的窗子钻到外面去。

这时几名捕快从外面进来,报说栊翠庵东、西禅堂以及其他大小房舍,已经搜索一遍,并未找到妙玉所藏的珍奇器具,现只剩下这间耳房尚未仔细搜检。一名捕快又把长史官单独请到屋外,避开贾琏、宝玉等人,向他禀报询问庵里道婆、女尼所得之结果。

不消片刻,长史官从门外进来,脸上神色颇为自得,先命捕快细细搜检耳房,再向妙玉道:“早知你所言不尽不实,果然不错,适才据那道婆说,昨夜有人深夜来访,是你亲自开的山门,后来又将他送走,庵里谁亦没有见到他的真面目。这人究竟是谁,如此掩人耳目,与今日之事究竟有何牵连?”

妙玉依然泰然自若,说道:“那是贫尼相识已久的一位友人,倒履相迎,理所应当,来庵里不过是谈佛论道,随意闲谈,过了半个时辰,我便将他送走了,与盗匪来袭之事自然无涉。”

长史官冷笑道:“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你言语间遮遮掩掩,明明其中有鬼……若现在不说,便要在官府公堂之上交代了。”

妙玉索性闭上眼睛,如同入定一般,再亦不说话了。长史官见状怒气更盛,正待要发作,宝玉亦着急,又欲开口说项,却见一名捕快匆匆过来向长史官禀道:“大人,卑职在那边木柜中发现一道暗格,不知藏着些什么物事。”

长史官听说,忙赶过去看,原来那木柜底层还有机关,微微露出一个环扣。长史官不由分说,上前拉开环扣,便显出层浅浅的暗格。暗格里别无它物,只有一块玉,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未等他拿起那块玉仔细观瞧,宝玉、贾琏都已大惊失色,原来那竟是宝玉一向随身佩带、昨夜却不翼而飞的通灵玉!

事出突然,贾琏虽一向沉稳,然事先并不知通灵玉丢失之事,此时亦难免失态,扭头对宝玉道:“兄弟,这……这不是你的玉么,怎地会在此处?”

妙玉在栊翠庵封闭的耳房内遇袭,所藏的珍奇器具全部被盗,而宝玉离奇丢失的通灵玉却出现在耳房的木柜中,一连串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贾府不得安宁。忠顺王府的长史官与官府的捕快们带走了一言不发的妙玉,说要回去再细细审问,长史官对宝玉道:“既然公子说不清玉为何会在此处,而这块玉又与罪臣之女私藏宝物脱不了干系,我们只好把玉先带走了,有关此事,等回禀完王爷,恐怕还少不了要向公子请教。”

说罢冷笑几声,扬长而去。这边厢宝玉、贾琏慌得手足无措,宝玉对贾琏说了昨夜失玉之事,听得贾琏直摇头:“简直闻所未闻,实在稀奇得很,这亦怪不得你,现在只好先禀明老爷,再作计议了。”

两人便急着去找贾政,路上却碰见焙茗急匆匆跑过来,见了他们连忙施礼,说是袭人她们把怡红院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亦没找到通灵玉,不敢直接就去禀报老爷太太,先来告诉宝玉。宝玉听了连连叹气,吩咐焙茗,让袭人她们不用再找了。

贾政此时正与几名心腹清客在外书房议事,原来自宝玉、贾琏与长史官走后,贾政一刻亦没闲着。因此事实在非同小可,弄不好便是欺君罔上的滔天大罪,他越想越怕,别无良策,便先去北静王府求见北静王世荣,看他能否从中协调,以免当真惊动圣上,招来不测之祸。

那北静王一向与忠顺王不睦,便说既是贾府之事,他定当尽力,只是此事牵涉极大,嘱咐他一定要小心应对,切莫再出什么乱子。贾政听了北静王所言,才安心了些,回到贾府后,又叫来几名平素见识不凡的门客,一同商议此事。

再说宝玉、贾琏来到外书房,把适才栊翠庵妙玉之事,以及通灵玉昨夜丢失、却又在栊翠庵耳房内出现等等,尽皆向贾政一一禀报。若换在往日,宝玉如何敢在贾政面前述说这等事情,但到了此时,大祸似已在旦夕之间,宝玉哪能再隐瞒,又怎隐瞒得住呢?

贾政听说这意外之事一件连着一件,当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本来妙玉之事还想着尽量置身事外,却不料宝玉早已身陷其中!一时之间贾政又急又气又怕,眼前一黑,差点昏晕过去,众人忙抢上前去扶住。

贾政略定定神,手指宝玉怒斥道:“又是你这逆子惹事,这番大祸临头了,只恐全家人都要受你连累。上次没把你打死,如今悔恨莫及!”

说着便要让小厮们过来捆住宝玉,送交官府治罪。宝玉早已泪流满面,长跪不起。贾琏忙劝道:“老爷暂且息怒,莫伤了身体,细思此事,似亦不能怪到宝兄弟身上,通灵玉突然丢失,他并不知情——等事情查清楚了,老爷再责罚宝兄弟亦不迟。”

众清客亦都道:“琏世兄所言极是,老世翁权且放宽心,此事甚为蹊跷,还须从长计议,再图良策。”

贾政只觉万念俱灰,仰天长叹道:“若非他平时胡作非为惯了,哪有今日,事已至此,你们还为他强辩……再过几日,我也无须责罚这畜生,恐怕大家都身入囚牢了!”

正在乱作一团之际,忽听书房门口有人道:“诸公议论纷纷,难道无人看出此案的关键么?”

众人往门口看时,见是贾府的清客许世生。原来小厮奉贾政之命去请许世生过来议事,然而他正好外出,回来后便匆匆赶到贾政的外书房,却见焙茗正守候在门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许世生拽住焙茗,盘问了几句,才知昨夜怡红院失玉之事,焙茗见了他便像找着了救星,把失玉以及袭人等把怡红院翻了个遍却毫无结果种种情形,竹筒倒豆子般和盘托出。

许世生听后不语,若有所思,及至到了外书房门口,正值宝玉、贾琏向贾政禀报栊翠庵妙玉之事,不好惊动,便站在门口仔细倾听。此时见贾政发怒,众人解劝不住,许世生才出言劝阻,走进房内与贾政等见礼。

贾政见许世生到了,顿觉宽心了些,只因他素知许世生见解卓超,往往明察秋毫,发他人之所未发。前年薛蟠出门游艺,惹上人命官司,即是许世生从中出力,方解危局,况且他本系北静王推荐之人,如今这件

事自然还要大力倚仗于他。

(作者按:据相关研究者所编的《红楼梦》年谱,第四十八回薛蟠开始出游的时间与八十回结束的时间相隔两年,如周绍良的《红楼梦系年》推断:第十八至五十二回,红十二年;第五十三至六十九回,红十三年;第七十至八十回,红十四年。)

贾政强打精神在紫檀木椅上落座,摆手让众清客亦都坐下商议,见宝玉兀自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喝道:“孽畜,还不快起来说话,等人扶你不成!”

宝玉方答应一声起来,与贾琏同站在贾政身后。贾政转向许世生问道:“听刚才的话,先生的意思是……”

许世生忙道:“只因在门口听到诸人议论此事,晚生才冒昧插言,还望老世翁勿怪。依晚生之见,妙玉之事,若能及时查清那些珍奇器物的下落,交与忠顺王府,另外再托人从中斡旋,或能大事化小,脱身事外。为此,则须解开几个关键谜团,其一,依两位世兄所述,栊翠庵耳房内门闩完好无损,唯一的窗户亦不能进出,妙玉实身处与外隔绝的房间之中,然则贼人如何捆绑并勒昏妙玉,盗走珍宝?其二,二世兄的通灵玉出现在耳房内,岂非咄咄怪事,若不能弄清其中曲折,恐二世兄日后难免受牵连;其三,还是关于这块通灵玉,昨夜二世兄临睡前,玉尚未丢失,袭人等皆亲见,今早却已不见踪影。怡红院门窗皆闭,又有多人值夜守护,通灵玉如何凭空飞走,又是一件难解之谜。晚生以为,若能解开这些谜团,则贼人的身份自可辨明,妙玉之事庶几可不必忧虑了。”

贾政听了许世生所言,略略松了口气,不由颔首道:“先生所言正中肯綮,不过似此等事情,可说自古未有之。我虽略读过些古书,却从未听说,恐只有先生才能查清此事……值敝宅危急存亡之际,望先生鼎力相助。”

许世生并不推辞,自从他在外面遇到焙茗,听他说起此事之后,便引发了他一探究竟的兴致,如今正好顺水推舟道:“老世翁既如此说,晚生敢不遵从,自当竭尽全力。晚生想先到怡红院探察一番,然后再去栊翠庵,看看能否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还要麻烦宝玉二世兄陪我再走一回,望老世翁允准。”

许世生虽已来到荣府将近两年,大观园却一直未曾进去过,只因大观园本系内眷所居,身为清客自不可入内,他虽与宝玉多有往来,但一向只在园外见面。如今事急从权,亦顾不上这些了,进得园来,见果然不愧为“天上人间,诸景皆备”的名园,直令人如行山阴道上,目不暇接。

因身有要事,无心细看,许世生随宝玉匆匆来到怡红院。只见乃是一处幽静雅致所在,院内芭蕉翠绿,几处嶙峋山石点缀,回廊上一溜各色笼子,耳边回响阵阵悦耳鸟鸣之声。上面小小五间房舍,一色雕镂新鲜花样隔扇,悬着一个匾额,四个大字,题道是“怡红快绿”。几个丫鬟婆子正慌里慌张地在院里忙活着,显然通灵玉的丢失让她们心神难安。

宝玉问道:“袭人她们呢?”

一个丫鬟回道:“袭人姐姐在里面,其他人都在老太太那边服侍着。”

正说着,袭人从房里迎了出来,满面焦急之色,见了宝玉,正待要问问外面的动静,然而看看宝玉的神情,便知没有什么好消息,忍不住悲从中来,又要落泪。宝玉叹口气,安慰了她几句,举手指指许世生,说明来意。

袭人早知许世生之名,宝玉平素常赞他见识过人,此时并不敢抬头细看,红了脸退到一旁,不再言语,心里却平稳了些。当此非常之际,许世生不再客套,同宝玉顺着游廊来至房内。

只见前面是几间抱厦,摆放着数张卧榻,是丫鬟婆子晚上守夜睡觉的地方。转过十锦槅子,里面便是五间正房,一进去便觉金碧辉煌,陈设与别处不同。

虽说是五间房子,其实竟分不出间隔来。原来中间并非实的墙壁,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木板分成一格格的,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木格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壁,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而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

许世生心中赞叹,然而并未形于颜色,依旧由宝玉、袭人陪着,由东至西逐间细看。东面两间乃是书房,最东面一间有后房门通向外面,入口处挂着幅画,画中女童满面含笑,栩栩如生般迎上前来,惟妙惟肖,许世生见多识广,知此系西洋画法,与吾朝之画技大有不同。

从后房门往内是一个小门,门上挂着葱绿撒花软帘,掀帘进去方是东边的两间书房,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房内左一架书,右一架屏,不必细说。再穿过屏后的一道门,就到了中间的堂屋,陈设比书房肃穆些,往西又是一个木雕槅子架,架子上放着金西洋自行船等稀罕之物。

袭人推开槅子架中间的穿衣镜,让宝玉和许世生进到西边外间卧房。许世生见南面临窗有炕,北面临近廊檐亦有床。袭人向许世生说明,昨夜他与媚人便在这里值夜,一夜之间并无任何异常情形,到了今早通灵玉却不知去向。许世生细心察看,并不多言。再往里就到了宝玉所居的西面里间,穿过房门就进了一道碧纱橱,只见小小一张填漆床上,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碧纱橱南面,临着南窗有个暖阁,紧挨着前面的抱厦,北面与最东边那间书房一样,穿过挂着门帘的小门,亦有后房门通向外面。

(作者按:此节对怡红院环境与室内布置的描写主要来自于《红楼梦》第十七、二十六、四十一等回,同时参考了研究者的有关着作。)

许世生看罢怡红院的各个房间,袭人便又把昨夜至今晨的情形一一讲明,许世生之前虽听焙茗说过,仍听得很是用心,听完之后沉思良久,忽向袭人问道:“姑娘再仔细想想,最后见到那块玉是在什么时候?把玉塞到褥子底下以后,是不是就没再见到过?这万不可弄错。”

袭人道:“这记得很清楚,绝不会错,媚人和我服侍二爷睡下,把一切收拾利索,我塞好玉之后,便与媚人一起退了出去。二爷整夜睡得很踏实,我们都没再进过西里间,自然亦没见到那玉。”

许世生点点头,方对宝玉道:“世兄,之前我已说过此案的蹊跷之处,暂且不提通灵玉在栊翠庵的离奇出现,先来看玉如何丢失之事,现在可逐项细细讨论。袭人姑娘亲手把玉塞在褥子底下,而世兄整夜安睡,并未发现异常,假定是个行动敏捷的盗贼潜入作案,由此而来的疑问便是,他是如何出入的呢?门窗皆紧闭——刚才我看过,碧纱橱南面,西里间的后房门反锁着,锁完好无损,而且这种锁只能从房里面打开,钥匙由袭人姑娘保管着没被动过,因此可以断定,盗贼夜间决无可能从后房门进到西里间。”

“至于窗户,碧纱橱所在的西里间只有南窗,临南窗有暖阁,紧挨着的是丫鬟婆子守夜的抱厦,暖阁与抱厦间还有十锦槅子阻挡;西外间有北窗,然而袭人、媚人两位姑娘在此守夜,自然盗贼皆不能自由出入。其实在昨夜,西里间可说是一间外人难以出入的屋子,其余房间的窗户以及东里间的后房门等等,皆可不必考虑。”

说至此处,许世生看了看听得入神的宝玉、袭人,又道:“恕我直言,在这种情形之下,昨夜在怡红院的人难免身有嫌疑……”

他见宝玉欲言又止,便道:“我知晓世兄之意,定不愿疑心身边之人,然而既然外盗难以进入,内贼作案就是顺理成章的推断了。昨夜怡红院室内共有五人,不,算上停留时间不长的赵姨娘,共有六人。先看原有的五人,袭人、媚人姑娘与在抱厦守夜的两个丫鬟、一个婆子,刚才说了,西里间临南窗有暖阁,暖阁与抱厦间有十锦槅子阻挡,丫鬟婆子实际上不能从抱厦直接进入西里间,故此她们并无机会偷窃通灵玉。任何人进入西里间的碧纱橱,皆须经过有袭人、媚人姑娘守夜的西外间居室。这一事实让人困惑之处在于,两位姑娘有了监守自盗之嫌疑。”

袭人面色凄惨,低头不语,宝玉忍不住道:“她们怎会做此等事?先生无须多疑。”

许世生道:“世兄莫心急,有件事或能说明两位姑娘的清白。据袭人姑娘所说,今早发现失玉之时,曾对院里每个人的物品、随身带的东西都进行过清查,整个怡红院屋里屋外亦都搜了个遍,并没发现通灵玉的影子。而两位姑娘以及在抱厦守夜的丫鬟婆子,今早都没有离开过怡红院,若是她们中的某人偷了玉,她能将玉藏在何处呢?”

宝玉若有所悟,说道:“照先生的意思,若她们都是清白的,难道说姨娘……”

许世生忙举手示意止住他,又转回门口看看,幸喜附近并无他人,几个丫鬟婆子远远地在院里忙着,方开口道:“世兄慎言,只因此涉贵府家事,若在平时,我万不敢随意谈论,然而如今事已危急,在世兄面前亦毋庸讳言。赵姨娘母子与世兄之间本有芥蒂,她昨夜出现在怡红院的确有些可疑,时候已然不早,她本可以派丫鬟来讨合欢花浸的酒,不必亲自前来。不过,或许是为给老太太配药心急,派丫鬟来不放心怕误了事,这亦解释得通,因为若能为老太太治好病,老爷自然会另眼看待。现在我们要弄清的是,赵姨娘是否有机会拿走那块通灵玉呢?按袭人姑娘刚才所说的情形,赵姨娘只在怡红院停留了片刻,袭人、媚人两位姑娘始终陪在身畔不曾离开,她不可能去偷窃通灵玉。”

袭人点头,表示当时的情形确实如许世生所说,宝玉深感迷惑,说道:“如此说来,岂非所有人都是清白的?”

许世生却道:“还有一种情形,刚才没有考虑在内。”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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