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七日

凯瑟琳·柯林思从人行道踏上三级台阶,行动显得几分犹豫。面前是组合玻璃和不锈钢大门。她推了推,门没有开。她朝后面仰了仰身子,注视门楣上镌刻的文字:霍布森大学医学中心,为纽约市病弱者服务。倘若照凯瑟琳想来,这些字应该作如是观:进内求医者免抱希望。

她转过身。这是三月的一个上午,阳光射得她眯起了眼睛。她多么想从这里逃走,回到自己那个暖洋洋的套间里去。现在又只好到这家医院来。这儿委实是她最不愿意来的地方。

正在踌躇不决的时候,已经有几个病人踏上台阶从她身边匆匆擦过。他们径直上前,拉开门进入主门诊部。医院大楼恰似不祥的庞然大物,一口便把他们吞噬了。凯瑟琳闭起眼睛发了会儿愣。门原来是朝外开的。她把航空包往肩上一甩,拉开门走进这座地狱。

一股气味冲着她飘来。在她度过的二十一个春秋中,还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的气味,是化学药品的气味,一种混杂着酒精和令人恶心、甜腻腻的除臭剂的气味。她猜测酒精是用来抑制潜伏在空气中的病菌的,而防臭剂则是用来掩盖病人身上通常发出的气息。这股气味把她那原本就很勉强的求医之心扫得荡然无存。直到几个月前她第一次来这里就诊,她从未想到过死。她享受着健康的体魄,认为这是天之所赋,理所当然。

如今可不同了。她踏进了门诊大厅,闻到这股气味,近期来出现的健康问题一下子涌向脑际。她咬着下唇,努力克制内心的情绪,挤开众人朝电梯走去。

医院里匆匆来去的人群很使凯瑟琳讨厌。她真希望能够缩进一只蚕茧里。她生怕别人碰着她的身子,朝着她呼气、咳嗽。她简直不敢正眼看周围一张张变了形的病容,还有那些鱼鳞状的疹子和渗着脓血的疤疮。

电梯里的情形更加糟糕。她被挤在一伙人中间。这些人使她想起勃鲁盖尔所作的一幅画中的群像。为了忘掉周围的存在,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楼层指示器,心里默念准备对妇科门诊部接待护士说的那番话:

“您好。我叫凯瑟琳·柯林思,是大学生,已经来过四次了。我打算回去看我家的私人医师。是否能给我一份妇科病历的复印件。”

这件事听起来是再简单不过的了。她漫不经心地朝开电梯的人看了一眼。他的脸阔得出奇,一侧身,可以看见他的头是扁的。凯瑟琳不由得盯住这个扭曲的形象。开电梯的转过脸喊三楼到了,这时他注意到凯瑟琳凝视的目光。他上下打量着凯瑟琳,不怀好意。凯瑟琳连忙转移视线,脸上一阵火辣辣地发烫。一个毛发浓重的大块头男人推开她走出电梯。她扶着电梯内壁,保持住身体平衡。她俯身看见面前站着一个约莫五岁的金发小姑娘,正用一只碧眼向她报以微笑。她的另一只眼睛却被一个青紫色的大肿瘤所遮盖。

电梯门关上,继续上升。凯瑟琳感到一阵眩晕。一个月前她犯过两次癫痫,每次发作的先兆也是头晕。这次虽然与前两回不同,但是处在四面包围的电梯里,她还是十分害怕。她闭起眼睛,勉力克服这种幽闭恐怖症。有人在她的身后咳嗽,她的后脖颈上好像受到一阵细雾的喷射。电梯戛然而止,门开了。凯瑟琳来到门诊部四楼。她拖着身子向墙边走去,依靠在墙壁上,让后面的人先过。头晕很快便消失,一俟感觉恢复正常,她便朝左边拐弯。那里有个大厅,大厅的四壁还是二十年前漆就的浅绿色。

走廊一直延伸到妇科门诊部的候诊处。那边已经挤满了病人,有的人还带着孩子。抽烟的人把空气熏得够呛。凯瑟琳穿过这片中心地带进入右边的专设门诊部。大学的妇科门诊除了给医院的雇员看病外,也为它的各所学院服务,有专门的候诊区,尽管内部装饰和家具与普通门诊的都一样。

她走进去的时候已经有七个妇女在候诊。她们坐在用钢管和乙烯塑料做的椅子上,神经质地翻阅过时的杂志。接待护士坐在值班桌后面,长得小巧玲珑,漂白的头发,苍白的肤色,削瘦的身材,约莫二十五岁。扁平的胸前别着名片:埃伦·科恩。凯瑟琳走近桌子,她正好抬起头。

“您好,我叫凯瑟琳·柯林思……”她觉得自己的声音里总好像缺乏必要的信心。事实上,当她把来意说完后,连自己都意识到好像是在向人恳求似的。

接待护士朝她看了看问道:“你要病历?”语气带着不屑和怀疑。

凯瑟琳点点头,努力装出笑容。

“好吧,这个你得跟布莱克曼女士说,请坐。”埃伦·科恩的语调显得唐突,带点儿权威的口气。凯瑟琳转过身,在桌子近处找了个座位。接待护士走到公文柜边抽出凯瑟琳的门诊病历,随后消失在一扇通向检查室的门内。

凯瑟琳下意识地理了理富有光泽的棕色头发,让它披散在左肩上。这是她的习惯动作,尤其是在情绪紧张的时候。

她是个漂亮的姑娘,有一双逗人的灰蓝色眼睛。她身高5.2英尺,可是瞧她那挺拔的身姿使人觉得她比实际身长还要高一点。学院里的朋友们都喜欢她。也许正是因为她胸无城府,她又深得双亲的钟爱。两老着实替这个唯一的女儿担忧,在纽约这个令人迷乱的世界里,说不定会受到欺侮。然而父母亲的这番过分的操心反而促使她在纽约选择了一所学院读书。她相信这座城市会有助于她发挥天赋的才能,表现自己的个性。要不是如今罹患这种病症,可以说她是一帆风顺。对于父母亲的屡次告诫她只是付之一笑。纽约是属于她的,她深爱这个城市的勃勃生机。

接待护士出来了,坐下来继续打字。

凯瑟琳暗暗把整个候诊室扫视一遍,都是年轻妇女,低着头耐心等候,像一群默默的羔羊。她庆幸自己不是来等候做检查的。一想起做妇科检查的那番滋味就恶心。她受过四次检查的煎熬,最近一次就在四个星期以前。来门诊部是最违背她的独立意志的行动,事实上她宁愿回到麻萨诸塞州的韦斯顿去看他们自己那儿的妇科医师。

威尔逊医师是第一位,也是唯一的另一位给她做检查的医师。他的年纪比在这里供职的住院医师都大,而且生就一副幽默感,使她在接受检查过程中的害臊心理减轻许多,至少使她忍受了下来。这个诊室里的人却不,他们缺乏人情味,冷若冰霜,摆出大城市医院的架式,每次来就诊都是一场噩梦。凯瑟琳都挺过来了。那是她的独立意志在发挥作用。现在,她却真的病了。

护士布莱克曼女士从其中的一间房间里走出来。她长得矮胖、结实,四十五岁,乌黑的头发梳成发髻盘在头顶,身穿洁净的白大褂,显露出职业性的精干。她的装束反映她的管理作风:冷峻的效率。她已经在医疗中心干了十一年。

接待护士在同布莱克曼女士说话。凯瑟琳听到她们的谈话中提到她的名字。布莱克曼女士频频点头,朝她坐的方向瞟了一眼,深棕色的眼睛给人留下非常温和的印象,与她那干练的外表似乎不太相称。凯瑟琳不禁浮想联翩:这位布莱克曼女士从医院下班之后,也许是一位可亲得多的女性。

布莱克曼女士并没有过来同凯瑟琳说话,她与埃伦·科恩耳语几句后又回检查室去了。凯瑟琳脸上发烫,猜想自己受到有意的冷落。对于病人提出希望看自己选择的医师的要求,医务人员都会流露出不快的表示。

她拣起一本缺少封面的《妇女家庭杂志》信手翻阅。这还是去年出版的。她心里忐忑不安,思想怎么都集中不起来。

为了消磨时间,她想象着当晚返抵家里的情景。父母亲见她回家了,会有何等的惊喜;她想象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从上个圣诞节起她就没住在那里了。但是她肯定室内的摆设还会保持她离开时的原状:黄色床罩,色调和谐相配的窗帘,以及所有由母亲仔细收藏的物品,都是她用过的,每一件都能回忆起她的豆蔻年华,足堪弥珍的。她脑海里翻腾起母亲急切期待的音容,她犹豫着是否应该挂个电话告诉父母亲说她要回来了。这样做的好处是二老会在洛根机场接她;不便之处是他们会对她此趟回家刨根究底地询问。凯瑟琳宁可当面禀告她的病情,却不想在电话上谈这种事情。过了二十分钟布莱克曼女士再度露面,她又与接待护士窃窃私语起来。凯瑟琳装作入神地看杂志。

终于,布莱克曼女士朝她走来。

“柯林思小姐?”

凯瑟琳抬起头。

“听说你要求取走病历?”

“不错。”凯瑟琳取下杂志答道。

“你对我们的护理不满意吗?”

“不,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打算回家去看我们老家的私人医师,所以想把我的完整病历带走。”

“这倒有些不同寻常,”布莱克曼女士说,“通常我们只在医师提出请求之后,才把病历给他送去。”

“今天晚上我就要回家,我要把病历随身带走。如果我的医师向我要病历,就不必再劳你们送了。”

“本医疗中心可不是这样办的。”

“但是我知道,我有权利得到一份病历的复印件,如果我坚持要的话。”

接着是令人不舒服的沉默。凯瑟琳不习惯如此专断的方式。布莱克曼女士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就像一个手段施尽的母亲盯着倔强的孩子。凯瑟琳也不买帐,同样盯着布莱克曼女士黑幽幽、水灵灵的眸子。

“你得去跟医师说。”不等凯瑟琳回答,她就径自气鼓鼓地走进就近的门内,咔嗒一声带上门上的碰锁。

凯瑟琳倒抽了一口凉气。周围的病人都望着她,露出鄙夷的神色,似乎她们都倾向护士,怪罪她企图打破院方的规矩。

她尽量自我克制,免得被人看作偏执狂。她仍旧装作在看杂志,隐隐感觉到人们还不时地盯着她。她真想象乌龟似的缩进龟壳,或者干脆站起来离开这里。两种选择终究都做不到。

时间一点一点地挨过去。又有几个病人轮到号。明摆着,她遭受到有意冷落。

过了四十五分钟,出来一个身穿皱巴巴的白衣裤的门诊医师,手中拿着凯瑟琳的病历。接待护士朝凯瑟琳的方向点了点头,哈珀医师便信步向凯瑟琳踱来,在她面前停住脚步。他已经秃顶,剩下耳际一圈绒毛状头发与后颈上粗硬的发丛相接。凯瑟琳的前两次检查都是由他作的,所以还清楚地记得他那双毛耸耸的手和毛耸耸的手指,它们的外面套着半透明的乳胶手套,更显得异样。

凯瑟琳瞥了医师一眼,希望从他的脸上找到些许温暖。可是什么都没有。他只是默不作声地翻看她的病历,左手托着病历夹,右手食指移动着,像要开始布道似的。

凯瑟琳眼睑低垂,只见他的左裤管前沿沾了一串细点儿血迹。在他的右侧皮带上吊着一根橡皮管,左侧佩戴一只呼叫器。

“你干嘛索要妇科病历?”他问道,一边仍旧低着头看病历。

凯瑟琳重述了一遍她的打算。

“我以为这是浪费时间,”哈珀医师翻弄着病历说,“说真的,这份病历上几乎没有记载什么东西。只不过有两次巴氏脱落细胞抹片检查,有些轻微异常;几克呈阳性的排泄物,可以解释为轻度子宫颈糜烂所致。我的意思是,这份病历对任何人都不会有什么帮助。你还得过膀胱炎,不过,毫无疑问,是由于你在出现症状的前一天有过性行为引起的。你曾经承认……”

凯瑟琳羞得面红耳赤。候诊室里的人恐怕都听到了,她想。“……听着,柯林思小姐,你犯的癫痫与妇科疾病无关。建议你再到神经科门诊去看看……”“我已经去过神经科,”凯瑟琳打断他的话,“而且拿到了那边的病历。”她竭力忍住眼泪。一般的说她不太会激动,偶尔真要掉泪的时候就难以控制自己。

戴维·哈珀医师的视线慢慢地从病历夹离开。他吸了口气,又从半噘起的嘴唇中嘘出,十分不耐烦地说:“瞧你,柯林思小姐,你在这里受到的护理很不错嘛……”

“我并不抱怨这里的护理,”凯瑟琳低着头,眼眶里泪水满盈,垂垂欲滴,“我只是要我的病历。”

“我无非是说,”哈珀医师继续道,“你完全没有必要再就妇科方面的情形去请教别人。”

“请问,”凯瑟琳慢慢地说道,“你们究竟打算不打算把病历还给我?还是非要我去找院长不可?”她抬起眼睛看着哈珀医师,用手指关节揉了揉突眶而出的泪珠。医师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把病历摔到接待护士桌上,吩咐护士影印一份。凯瑟琳听见他含糊地咒骂了几句,没有跟她道再见,径自跑进检查室。

凯瑟琳穿上外套。她打了个寒颤,又是一阵头昏眼花。她急忙走到桌子边上,扶住桌沿。

小巧玲珑的护士继续在打字机上打信件,不予理会。等到她开始打信封上的文字的时候,凯瑟琳只得提醒她,让她意识到自己还等候着。

“好吧,再等一会儿。”

埃伦·科恩

很恼火,一板一眼地答道。她打完信封,塞进信纸,封好封口,贴上邮票,这才站起来拿了凯瑟琳的病历,消失在房间转角处。她始终回避凯瑟琳的视线。

又叫了两个病人之后,接待护士才交给她一只马尼拉纸信封。她勉强道了谢,对方毫无反应。她也不在乎,挟起信封,背着提包,小步跑出门外,走进乱哄哄的妇科主候诊室。

一阵令人窒息的眩晕向凯瑟琳袭来,她不由得在浑浊的空气中停下脚步。她的情绪变得十分脆弱,走得急了,身体就难以负荷。眼睛上好像蒙了一层翳障。她赶忙趋前扶住一只椅背。马尼拉纸信封从腋下滑落到地板上。双膝发软,房屋在旋转。

这时,有一双结实的手抓住她的上臂,把她支撑起来。她听到有人在身边宽慰她,告诉她一切都会过去。她想说只要让她坐一会儿就会恢复正常,舌头却不听使唤。她依稀感觉到自己被人架走,仰着面,两条腿变得像木头似的,任人拖过走廊。进了一扇门,里面有个小房间。她的头还在晕,天旋地转。她担心这回真的病倒了,额头上沁出冷汗,神志却很清楚。她被卧放在地板上,视力几乎立刻就恢复了,房子也不再旋转。房间里还有两个穿白大褂的医师在为她张罗。他们费劲地把她的一只手臂从外套衣袖里脱出,扎上止血带。

离开拥挤的候诊室,避免了往来行人的围观,这使她好受一些。

“我觉得好点了。”凯瑟琳眨了眨眼睛说。

“很好,”一个医师说,“我们要给你来点儿那个……”

“什么?”

“只不过一点儿让你镇静的药物。”

她感觉到针头扎进肘部内侧柔嫩的皮肤。止血带松开了,她能感到指尖突突的搏动。“可是我觉得好多了”,她争辩说。她转过脸,看见一只推着针筒的手。医师俯身围着她。“我觉得没事了。”

两个医师都不理会她的话,只是望着她,按住她的身体。

“我现在真的好多了。”凯瑟琳朝这个医师看看,又朝那个医师看看。有一个长着碧绿的眼珠,像两颗宝石。她试图动弹,医师却把她按得更紧了。

她的视力突然变得模糊不清,医师的轮廓越离越远,同时,耳边响起阵阵铃声,身体沉甸甸的。

“我感到好得……”她的舌头变得迟钝,嘴角蠕动着,头垂向一侧。她尚能辨认出自己躺在一间贮藏室里。接着眼前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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