键盘的嗒嗒声打破了黑暗卧室的宁静,电脑屏幕的光映射在芬苍白的脸上。他眯着眼,眉头紧锁,全神贯注。这些考试对他非常重要,一切全靠它们了,包括他的未来。集中精力,集中精力,全神贯注。眼角余光捕捉到的一丝动静使他转过身来,胳膊和肩膀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又来了。那个高得出奇、穿着风帽夹克的男人,油腻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耳朵。他像以前一样只是站在门口,抵住天花板的脑袋耷拉着,一双大手松松垮垮地垂在身体两侧。这次他的嘴唇在嚅动,好像在努力说些什么。芬使劲地侧耳倾听,但什么也听不到,只闻到弥漫在房间里的那人嘴里呼出的陈腐的烟草恶臭。

芬被飘在脸上的刺鼻的烟臭味熏醒了。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倾泻进来,洒进房间的每个角落。阿泰尔疲倦、浮肿的大脸伏在他的脸上方,一只手在摇晃他的肩膀,“芬,该死的,醒醒,芬。”

芬猛地坐直身子,呼吸困难,精神恍惚,仍然处于恐惧之中。他在地狱吗?接着他的目光落在折叠着靠墙放着的牌桌和塞浦路斯地图形状的咖啡渍上。他抬眼看到了天花板上飞翔的塘鹅,“上帝啊。”他仍然喘不过气来。

阿泰尔后退一步,好奇地盯着他,“你没事吧?”

“是啊,我没事,就是做了个噩梦。”芬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温暖而酸腐的空气,“现在几点了?”

“6点。”

他几乎一夜未睡,不时看一眼床头柜上的数字显示器。2:00,2:45,3:15,3:50。他最后一次看时快5点了。他可能只睡了一个多小时。

“我们现在就得走了。”阿泰尔说。

芬一脸困惑,“这么早?”

“我在上班前要和芬利克斯去一趟内斯港,帮伙计们装运往安斯格尔的供给。”

芬把被子掀到一边,抬腿下了床。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给我一分钟穿衣服。”

但阿泰尔纹丝不动。芬抬眼看了一下老友,发现他正专注地盯着自己,眼神很古怪。“听着,芬,我昨天晚上说的……我喝醉了,忘了好吗?”

芬也看着他,“那件事是真的吗?”

“我当时喝醉了。”

“酒醉吐真言。”

阿泰尔失去了耐心,“听着,我他妈的醉了,好吗?这17年来都无关紧要,为什么他妈的现在就重要了?”芬在阿泰尔突然转身离开房间时听到他喉咙里咔咔的痰声,接着听到他在走道里连吸了两次吸入器,然后愤怒地朝客厅走去。

芬穿好衣服,在卫生间里用冷水冲了冲脸,发现布满血丝的眼睛从镜子里瞪着他。他看起来糟透了。他把牙膏挤在手指上,用力刷着牙齿和牙龈,冲洗口腔,极力想去除昨天晚上难闻的气味。他不知道如何在冷静下来后面对芬利克斯,既然他已经知道了这一切。他瞥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又很快把视线移开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自己。

阿泰尔的汽车正在房子上面的路上空转,引擎通过排气管发出的轰鸣声听起来特别刺耳。阿泰尔愠怒地绷着脸坐在方向盘后面,芬利克斯穿着连帽运动衫坐在后座,双手紧扣着放在两膝间的座位上,因为睡眠不足,他脸部有些浮肿。不过,他还是抽空用定型发胶把头发梳成了穗状。芬溜进副驾驶座,扫了一眼后座,只说了句“嘿”,就转身直视着前方。他吧嗒一声系上安全带,感觉虚弱到了极点。

阿泰尔嘎嘎吱吱地启动了一挡,松开了手刹,车子摇摇晃晃地向路上开去。芬确信如果阿泰尔被警察拦住的话,一定通不过酒精测试。

天色晦暗,但看起来不像要下雨。远处的海上,阳光透过云层上一条看不见的缝隙斜射过来,就像一盏隐形的聚光灯把光圈投射到水面上。强劲的风猛力撕扯着夏天的草地。当他们经过教堂时,可以看到通向港口的全程。汽车一路颠簸着沿单行道向主路驶去。

芬觉得车内的沉默简直令人无法忍受。他看着前方问芬利克斯,“你的电脑怎么样了?”

“很棒。”芬等着下文,但仅此而已。

阿泰尔说:“他并不盼着去安斯格尔。”

芬转头探身望着男孩问:“为什么?”

“我不感兴趣,我不大喜欢杀生。”

“这孩子太软弱了,”阿泰尔讥讽地说,“这个活动对他有好处,让他成为一个男人。”

“就像我们那样?”

阿泰尔轻蔑地扫了芬一眼,继续盯着路面,“成长仪式,这就是它的意义所在。从男孩变成男人。没人说这是件容易的事。”

内斯港没有警察值班,也许他们认为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也许他们不相信有人会这么早起床。海岸路上的警戒线被扯到了一边,缠绕在一个橘色的交通锥标上。这条狭窄的小路蜿蜒向下通到港口,他们看到一辆货车停在码头,七八辆车停在舢板棚附近。这个棚子依然被风中飘荡的黑黄相间的警戒线围着。当他们停好车从旁边经过时,每个人都向里面瞄一眼。一个男人在这里被谋杀了,一个他们认识的男人。每个人都隐约感觉天使麦克里奇还徘徊在这里的阴影里,如同幽灵一般,在没有找到凶手之前无法安息。

聚集在货车旁的10个人同样也能感觉到他的缺席。18年来他曾是他们中的一员,今天应该和他们在一起,帮助装载堆积在码头的供给:一袋袋用来点火的泥炭,装在金属桶中的饮用水,床垫,防水帆布,成盒的食品,工具,一个用来给无线电线路提供能源的车用蓄电池,还有沿着港口壁堆积了一米多高的40多袋腌制盐。

芬发现码头上好多人的面孔他都认识。一些人在50岁左右,他们是自从芬和阿泰尔去安斯格尔参加捕猎时就在的老手,现在还参加每年一次的朝圣之旅。还有一两个芬同时代的校友,另外还有芬不认识的20多岁的年轻人,但他们之间被一种无形的纽带联结着。这是一个封闭的社团,自500多年前起,它的成员就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你必须去安斯格尔一次才能使自己成为合格的成员,证明你的勇气和力量,以及你对抗各种艰辛的能力。他们的前辈曾经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坐着敞篷船经历这样的旅行,因为他们不得不为了生存挣扎,不得不让饥饿的村民填饱肚子。现在他们乘着拖网渔船为衣食无忧的岛民带回供不应求的美味,但他们所去的安斯格尔依然是危险重重,他们依然和以往去捕猎的那些人一样面对诸多挑战。

芬打了声招呼,郑重地和每个人握手。最后一个人双手握住芬的手,他中等身材,体格粗壮,浓密的黑发有些已经变得灰白,下面是两道浓眉。从体形上看,他不算是个大块头,但看起来很魁梧。吉格斯·麦考利50刚出头,他比这个团队里任何人去安斯格尔的次数都多。在芬和阿泰尔首次参加这个古老的仪式时他已经去过十四五次了。当时他被默认为队长,现在仍是。他的握手坚定而温暖。他用那双敏锐的、深蓝色的凯尔特人眼睛凝视着芬说:“真高兴见到你,芬,听说你过得不错。”

芬耸耸肩,“一般般吧。”

“如果我们全力以赴,上帝不会过分要求我们的。”他的眼睛瞟向阿泰尔,接着又回到芬身上,“好久不见。”

“是的。”

“有十七八年了吧?”

“可能。”

“阿泰尔的儿子第一次和我们一起去。”

“是的,我知道。”

吉格斯看着男孩咧嘴笑了,“不过他去安斯格尔不需要喷发胶,对吗,孩子?”其他人哄笑起来,芬利克斯脸红了,转过头默默地看着大海。吉格斯拍了一下手,“好了,我们最好把这些东西装到货车上去。”他看着芬,“你能帮下忙吗?”

“当然可以。”芬说,脱掉派克大衣和夹克,扔到一堆空虾篓上,卷起了袖子。

像任何良好的团队一样,他们工作起来有条不紊。一个人把袋子和盒子传给另一个人,那人再递给货车上负责码放货物的人。芬不由得观察起芬利克斯来,想在这个男孩身上寻找自己的一些特征,也就是能证明男孩是他的亲骨肉的迹象。他们有同样的金色头发,不过马萨丽也是金发。他有着和妈妈一样的淡蓝色眼睛,芬的眼睛是绿色的。如果他有什么像芬的话,也许不是在外表上,而是在他安静含蓄的举止上。

芬的目光一下子和芬利克斯的撞上了,他急忙尴尬地转过头去。吉格斯拖起一袋盐放在他胳膊上,很沉,芬哼了一声。“我年轻时装货比现在容易。”他说,“在港口直接把货装到拖网渔船上就行了。”

“是啊,”吉格斯表情沉重地摇摇头,“但现在港口被破坏了,拖网渔船再也不能进来了,所以现在我们得把货物一路拉到斯托诺韦去。”

“不过你们还是从这里出发?”

“是的,大多数人坐着小船过去。”吉格斯冲拴在码头上的一条敞篷船点点头,舷外发动机在水面上倾斜着,“我们开船到海湾和拖网渔船碰头,然后把小船拖上船,因为我们还需要它把所有东西运送到另一边的岩石上去。”

“你们快抓到杀死天使的凶手了吗?”一个年轻人突然问芬,他的好奇心占了上风。

“我不负责调查,”芬说,“所以并不真正知道案子的进展情况。”

“他们好像认为这次DNA检测能逮住凶手。”另一个人说。

芬很惊讶,“你们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当然,”吉格斯说,“我想克罗伯的每个人昨天都接到了专案室的电话,今天某个时间要去斯托诺韦的警察局或者克罗伯的诊所送样本。”

“不过那是自愿的。”芬说。

阿泰尔说:“是的,不过你真的认为有人会不那么做吗?我的意思是,这样就会引起怀疑,不是吗?”

“我不想做。”芬利克斯说。其他人都停下手头的活儿,看着他。

“为什么不?”阿泰尔质问。

“因为这是得寸进尺的开端,”芬利克斯激动得满脸通红,“这是警察国家的开始。我们的DNA最后都被储存在某个地方的数据库里,通过DNA条形码来识别,无论做任何事或去任何地方都有人知道。你的抵押贷款或人寿保险会被拒绝,因为保险公司认为你的风险太大。所有这些都存在DNA数据库里。你祖父死于癌症,或者你母亲那边有心脏病史。你会失去工作,因为你可能的雇主发现你的曾祖母曾待在精神病院里,你的条形码看起来和她的很相似。”

阿泰尔看着聚集在周围张大嘴巴的人,货车的装运工作已经停止。“听他说的!他讲话像个左翼激进分子。我不知道他究竟哪来的这些想法。”他飞快地扫了一眼芬,接着把目光转向芬利克斯,“你要去做检测,不乐意也没办法。”

芬利克斯摇摇头,“不。”他平静而坚定地说。

“听着……”阿泰尔的语气缓和了些,“我们都要去做检测,对吗?”他环顾四周寻求支持。大家都点头,小声表示赞同。“如果你不去就会显得非常可疑。这是你想要的吗?你想让他们认为是你干的?”

芬利克斯脸上露出一副闷闷不乐的无奈表情,“不过,谁做了这件事都值得奖励一枚勋章。”芬注意到这是阿泰尔的原话。芬利克斯看着周围转向他的所有脸庞,“这人就是个畜生,一个恶霸,我打赌今天站在码头上的人没有一个不认为他罪有应得。”

大家鸦雀无声。沉默持续了半分钟,只有风吹过悬崖上的草丛发出沙沙声。最终,好像为了打破这种沉默,有人问:“DNA检测会疼吗?”

芬笑着摇摇头,“不疼。他们拿一个像大棉签一样的东西,在你腮里面刮几下。”

“我希望不是屁股里面。”一个戴着布帽、长着姜黄色头发的瘦削男人说,他们都大笑起来,很高兴缓解了紧张气氛,“因为没人能把一个大棉签塞到我屁眼里!”

笑声就是重新装货的信号,他们又开始流水线式地向货车上传递盐袋。

“他们多久能拿到DNA检测结果?”阿泰尔问。

“不知道,”芬说,“也许两三天,取决于他们能拿到多少样本。你们想什么时候去安斯格尔?”

“明天,”吉格斯说,“也可能就在今晚,取决于天气情况。”

芬又扛起一袋盐,从紧咬的牙关里呼了口气,感到脑门上直冒汗。他打算回到斯托诺韦后就洗澡换衣服。“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们总要带着他去。”

“天使吗?”吉格斯问。

芬点点头,“我的意思是,你们都恨他,不是吗?我碰到的人没有一个说他好话的。”

那位姜黄色头发的谐星说:“天使是个出色的厨师,他很擅长做饭。”大家都小声咕哝着附和。

“那你们让谁替代他?”芬问。

“阿斯泰里斯,”吉格斯朝一个个子矮小、胡子拉碴的人点点头,“

但我们没要求他。我们从不要求任何人,芬,我们只是告知大家有个职位空缺,如果谁想来,他就可以过来向我们申请这份工作。”他停顿了一下,一袋盐沉甸甸地压在他胳膊上,但他好像没留意,“这样如果出了什么事就没人能责怪我们了。”

装完货后他们就休息片刻,抽支烟。这是一群难得聚在一起的人——织布工、小农场主、电工、工匠和建筑工人——在奔向农场和工地之前享受的安静时光。芬沿着防波堤漫步,路过生锈的起锚机和乱糟糟的绿色渔网。在人行道和墙堤上遭到凶猛海水破坏的地方,最近进行了一些修复工作,上面的混凝土还是新鲜的。一块巨大的杂草丛生的岩石从内港的水面浮现出来。孩提时代,芬曾在退潮时跑过去,爬到顶端坐下,俯瞰周围的一切,如同港口之王,直到涨潮把他困在那里。他不得不等着潮水重新退去,才能从岩石上下来。因为和大多数那个时代的男孩一样,他从未学会游泳。最终他回到家时受到了严厉的惩罚。

“你知道,我们从来没好好地谈论那年发生的事。”吉格斯的声音在他肩头响起,把他吓了一跳。芬转身看到其他人仍聚集在远处码头的卡车附近吸烟聊天。“我们回来时你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好像把什么都忘记了。接着你就去了大学,再也没回来。”

“我不知道有什么值得说的。”芬说。

吉格斯斜靠在从港口墙上垂下来的救生带上,凝视着正被海水冲击的防波堤码头,拖网渔船通常停靠在那里,让人们把从安斯格尔岛上收获的东西卸下来。“过去,数百人聚集在这个码头,队伍沿道路一直排到村里,只是为了能确保至少得到一只塘鹅。”风把他嘴边香烟的烟雾吹走了。

“我记得这件事,”芬说,“从我小时候起就这样。”

吉格斯歪着头,探寻地看了他一眼,“你还记得其他什么事吗,芬?你和我们一起捕猎的那年发生的事情。”

“我记得我差点死了。这件事我不可能忘记。”他感到吉格斯的眼光穿透了他的内心,就像探照灯照进内心深处某个黑暗的角落。

“一个人确实死了。”

“我也很难忘记这件事,”强烈的情感如春水般涌上芬的心头,“我没有一天不想起这件事。”

吉格斯紧盯了他一会儿,然后把目光移向破旧的码头,“安斯格尔我去过30多次了,芬,每次我都记得。就像圣歌集里的不同歌曲一样,每次都不同。”

“我想是这样的。”

“有人会认为去了30多次以后,再去的时候就会感觉和往年一样了,但我能记得每年的每个细节,就像去年刚发生一样。”他心事重重地停顿了一下,“你和我们一起去的那年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像昨天才发生一样。”他犹豫了一下,好像在斟酌用词,“但除了我们圈子里的人外,这件事从未被谈论过。”

芬不安地晃动着身子,“那几乎算不上秘密,吉格斯。”

吉格斯又转头面对着他,眼中是和刚才一样探寻的神情,然后他说:“只是让你知道,芬,这是不成文的规定。发生在安斯格尔岛上的事情就留在那里。一直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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