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年的7月初参加了大学入学考试。学校放假了,我在等待格拉斯哥大学的入学录取通知书。那是我在岛上度过的最后一个夏天。

我无法形容自己的感觉,也许是欣喜若狂吧,好像最后几年都在黑暗中度过,仿佛有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压在心头;现在石头被挪开了,我被释放出来,一眨眼的工夫来到了阳光下。锦上添花的是那年的天气很好,他们说1975年和1976年的夏天都很不错,不过我印象中最美好的夏天是我去上大学前的那个夏天。

我和马萨丽分手多年了。现在回首往事,我为自己的残酷感到吃惊,只能用我那时还太年轻来自我安慰。不过,年轻总是会随时被拿来作为愚蠢行为的借口。

当然,一直到小学结束,她还是和我同班,但说来也怪,她渐渐淡出了我的视线。在中学的前两年,还在克罗伯的时候,我们还能经常碰面,但在我们升入斯托诺韦的尼克尔森中学后,我很少再见到她。只偶尔会在学校走廊上看到她的身影,或者看到她和同学在窄街散步。我知道她和阿泰尔在三、四年级的时候曾是一对,尽管他在另一所学校。我不时地在市政厅的舞会或者派对上看到他们在一起。他们在五年级时分手了,那时阿泰尔不断地参加普通等级考试,我模模糊糊地察觉到马萨丽和唐纳德·默里交往过一段时间。

整个中学时期我不断地和不同的女孩约会,但没有一个持续时间长久。她们大多在见了我姨妈后就打了退堂鼓,我想她一定看起来很怪异。我早已对她熟视无睹,就像你小时在房间到处拉的大便一样,过段时间你就会对此视而不见了。毕业后我无拘无束,天马行空,不想把自己束缚住。格拉斯哥提供了无限的新的可能性,我不想从岛上带着任何包袱离开。

在7月第一周的某个时间,我记得我和阿泰尔一起去内斯港的海滩。我和阿泰尔情绪截然相反。在向大学冲刺的时候,我为了准备考试被锁在他爸爸的书房里度过了一段漫长而艰难的时光。麦金尼斯先生对我很严厉,毫不留情地鞭策我走向成功,一刻也不松懈。在阿泰尔第五次普通等级考试失败后,他只有放弃自己的儿子,尽管阿泰尔已经决定回去,第五年再补考。麦金尼斯先生好像在我身上倾注了曾经寄予儿子的所有希望和期待。这让阿泰尔和我之间的关系变得紧张,我想,这是出于嫉妒。有时我们会在我的辅导课结束后见面,在紧张的气氛和难以打破的沉默中一起走在村子里。我记得我们站在克罗伯港口的滑道底部,往水里扔了一个多小时石子,一句话也没说。我们从来不谈论辅导的事,它就像一道沉默的阴影横在我们之间。

但现在这一切都被我抛在脑后了,那天的天气好像映衬了我的心情,灿烂的阳光照耀着海湾沉寂的水面,轻柔的微风抚弄着温暖的空气。我们脱下袜子和沙滩鞋,卷起牛仔裤,光脚沿着平缓的沙滩奔跑,在拍打着海岸的朵朵浪花中追逐嬉戏,在沙滩上留下完整的脚印。我们带着一种用来装商用泥炭的塑料袋,准备去海滩尽头岩石间的潮水潭捕捉退潮时留下的螃蟹。对我来说,那个夏天似乎永无尽头,每天都像那天那样充满了生活中最简单的快乐,无须因为年岁渐长或心怀梦想而劳碌奔忙。

不过,阿泰尔情绪低落,郁郁寡欢。他已被路易斯海岸的工厂接受,9月份开始去做焊接学徒工。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暑假就这样溜走了,如同沙子从指缝间漏过。少年的最后一个夏天结束后,只有毫无前途、单调乏味的工作以及成人的责任在等着他。

海边岩石间的潮水潭是另外一个世界,隐匿于现实生活之外,只传来海鸥的声音,海水轻柔地拍打着海岸。岩石裂缝间的水清澈见底,在阳光下晒得暖暖的,五颜六色的甲壳动物牢牢地攀附在黑色岩石上,除了螃蟹匆忙逃窜的动静外,只有海草轻柔的摆动。我们已经捡了20多只螃蟹,把它们扔到袋子里,然后抽烟休息。尽管我有一头金发,但遗传了父亲的肤色,健康的古铜色。我脱下T恤,卷起来垫在脑袋下面,躺在岩石上晒太阳,闭上眼睛,倾听海水和以大海为食物来源的鸟儿的声音。阿泰尔屈膝坐着,下巴搁在膝盖上,抱着小腿,无精打采地吸着烟。奇怪的是,吸烟好像对他的哮喘并没有影响。

“每次我看着表,”他说,“又一分钟过去了,然后是一小时,一天,很快是一周,然后一个月,接着是另一个月,接着就是我打卡上班的第一天。”他摇摇头,“太快了,很快我就到了打卡下班的最后一天,然后他们就会把我葬到克罗伯墓地。这一切都有什么意义呢?”

“天哪,老兄,我们在谈论六七十年后的事情,你眨眼工夫就把它打发了。你的人生道路还很漫长。”

“你当然会这样认为,你就要走了。你早就计划好逃跑的路线了。格拉斯哥大学,整个世界,除这里之外的任何地方。”

“嘿,看看你周围,”我用一只胳膊肘支撑起身体,“其他地方并不比这里好多少。”

“是啊,”阿泰尔说,声音里充满了挖苦,“这就是你为什么他妈的迫不及待地要离开。”我没回答。他看着我,“哑巴了?”他把烟蒂扔到岩石上,引起一串红色的火点在微风中飞舞。“我是说,我有什么可期待的?一个工厂的学徒工?年复一年地躲在防护面具后面,朝着金属接头喷射该死的火焰?天哪,我现在就能感觉到了。年复一年地在内斯和斯托诺韦之间的路上奔波,最后的归宿不过是地下的一个洞穴而已。”

“我父亲就是这样,”我说,“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但我从没听他抱怨过。他总是告诉我们生活是美好的。他把工作中的大多数烦恼都化解进了业余时间里。”

“他可从中捞了不少好处。”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然后迅速转身面向我,眼睛里充满了歉意,“对不起,芬,我是无意的。”

我点点头,感觉天空中唯一的云朵把阴影投射在了我身上。“我知道,不过我想你是对的,”我的话语里也充满了怨恨,“如果他没有把大部分时间奉献给上帝,他可能还活得久些。”但接着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决心从阴影中走出来,“不管怎样,关于大学的事还没有定论,一切都取决于考试分数。”

“呵,算了吧。”阿泰尔不屑地说,“你会通过的。我爸爸说如果你不得全A的话他会失望的。”

就在这时,我们第一次听到了女孩们的声音。一开始是在远处,闲聊和大笑的声音,接着她们沿着海滩朝我们走来,越来越近。我们从所在的地方看不到她们,当然她们也看不到我们。阿泰尔把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然后示意我跟着他。我们赤脚爬到岩石上,看到她们离我们不到30码远。我们急忙弯下身免得被看到。一共有四个女孩,和我们同级的本地女孩。我们从岩石上方窥探,想看得清楚些。她们正从篮子里拿出浴巾铺在悬崖下柔软的沙地上。其中一个展开苇席,从包里倒出一瓶瓶姜汁饮料和一包包薯片。接着她们开始脱掉T恤和牛仔裤,露出里面雪白的皮肤和比基尼。

我想我一定下意识地希望马萨丽也在她们中间,但直到我看到她穿着比基尼站在那里,举起胳膊把头发在脑后绾成一个结,我才意识到她不再是我小学时抛弃的那个小女孩了。她已经出落成一个非常性感的年轻女人:柔和的阳光勾勒出她臀部的诱人曲线和修长优美的双腿,单薄小巧的蓝色上衣根本遮盖不住喷薄欲出的丰满乳房。我感到血脉偾张。我们又坐回岩石后面。

“上帝啊。”我低语道。

阿泰尔很兴奋。他的不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调皮的眼神和淘气的笑容。“我有个他妈的妙计,”他拽着我的胳膊,“过来。”

我们拾起T恤和螃蟹袋,我跟着阿泰尔踏着岩石返回,朝悬崖方向走去。那里有一条小径,我们有时从那里爬到下面的岩石上去,这样就不用绕过港口,再沿着海滩返回。那里陡峭多石,悬崖表面有一道深深的裂缝,是某个冰河时期冰川侵蚀留下的痕迹。在小径向上的三分之二处,一条狭窄的岩脊沿对角线横贯岩面然后又沿原路返回向上延伸,最终沿着一个个天然的台阶通向悬崖顶部。我们现在距离下面的海滩30英尺高,脚下的草皮松软潮湿,如果离边缘太近的话很容易突然随着危险的泥炭块滑下去。我们已经不为人察觉地爬到了崖顶,接着小心翼翼地沿着崖顶前进,最后来到了一个我们认为能看到女孩们日光浴的地方。这里的悬崖边缘呈陡坡状,最高处距离海滩20英尺,最低处10英尺。杂草呈芦苇状,生长在攀附于岩石的一层薄土上。我们看不到女孩们,但能听到她们并排躺在浴巾上聊天的声音。我们的招数就是先确保我们在她们正上方,再把袋子里来之不易的战利品放出来。没什么比直接的突袭更奏效了。

我们匍匐在地上,缓慢地顺着险峻多草的斜坡向下挪动。我在前面,手里抓着螃蟹袋。阿泰尔紧跟在后面,把脚后跟蹬进破碎的泥土里,两只手抓住我的左上臂,仿佛是一个锚,这样我就能探出身看一眼女孩们。直到爬到最低处时,我才看到四双并排摆放的高跟鞋。她们在我们稍微偏左的地方,我对阿泰尔示意我们要稍微移动一点。正当我们这么做的时候,一些松动的泥土和鹅卵石从边缘坠落到海滩上。女孩们的闲聊停止了。

“怎么了?”我听到一个女孩问道。

“一亿年的侵蚀,”是马萨丽的声音,“你们不会认为仅仅因为我们在下面日光浴侵蚀就会停止吧?”

高跟鞋现在就在我正下方。我大着胆子尽量向外探身,发现她们全都脸朝下趴在海滩上,为了避免背上出现明显的白色痕迹,没穿比基尼上装。太棒了。我在她们之上大约12到15英尺的地方。我对阿泰尔笑着点点头,腾出一只手解开装螃蟹的袋子,然后全从边上抖落了下去。20多只螃蟹在空中四处飞散,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它们的效果立竿见影。恐慌的尖叫声撕裂了空气,从下面传向我们耳边,像为我们冒险的成功热烈地鼓掌。我们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向下挪动了一点,我探出头想看一下海滩上的混乱场面。

就在这时,一大块干草皮从摇摇欲坠的岩石上滑落,我滑下了斜坡,从岩石边缘摔落下去,阿泰尔再努力想抓牢我也无济于事。像之前的螃蟹一样,我在空中翻滚着,直接坠向10英尺下的海滩,幸运的是我双脚着地,尽管地心引力很快迫使我重重地坐在了地上。

受惊的螃蟹四处逃窜。我抬起头,发现四双惊恐的眼睛正瞪着我,四对赤裸裸的乳房在阳光里上下摆动。我们对视了一会儿,都沉默不言,被对方令人难以置信的行为惊呆了。接着一个女孩尖叫起来,三个女孩以特别夸张的假正经动作用双臂遮住胸,咯咯笑着,假装害羞。其实,我想她们并没有因为我出人意料的突然出现而特别惊恐。

然而,马萨丽并没有试图去遮盖自己的身体。她双手放在臀部站了好几分钟,乳房挑衅似的傲然挺立着。我不禁注意到,那对坚挺而小巧的乳房有着大大的、鼓鼓的粉红乳头。她向前两步,狠狠地在我脸上扇了一巴掌,我眼前直冒金星。“变态!”她轻蔑地啐了一口,弯腰捡起比基尼上衣,大踏步地穿过了沙滩。

我几乎又有一个月没见到马萨丽。现在是8月份,我的考试成绩终于出来了。正如麦金尼斯先生所言,我的英语、艺术、历史、法语和西班牙语都得了A。我的数学和科学在通过普通等级考试后已经放弃了。很奇怪,我在语言方面很有天赋,但无意去使用它。我被格拉斯哥大学录取了,要去攻读文科硕士学位。我不确定那到底是什么,但任何与艺术有关的事都使我感兴趣,不用像学其他学科那样卖力。

我早就从马萨丽的那记耳光中恢复过来了,但此后几天它留下的红印像荣誉勋章一样挂在我脸上。阿泰尔让我向他详细描述那天我落到沙滩上后看到的情景,因为他匆忙爬回了悬崖顶端,连个乳头都没看到。这个故事像野火一样迅速蔓延到了附近的村庄,我在短期内被内斯一整代青春期男孩当作狂热崇拜的偶像顶礼膜拜。但就像那个夏天一样,记忆慢慢变淡,阿泰尔打卡上班的日子令人讨厌地越来越近了,他变得越来越郁郁寡欢。

那天我去他家告诉他比格岛派对的事,发现他情绪低落。比格岛是距离大伯纳拉岛北海岸几百码的一个小岛。大伯纳拉岛就像龙口中的火,位于卡拉内斯以西,在那里海水深深地侵入了路易斯西南方海岸线。我不知道谁组织了这个派对,但唐纳德·默里的一个朋友邀请了他,他又邀请了我们。到时会有篝火和烧烤,如果天气好的话,我们会睡在星光下的海滩上。如果下雨,我们就到一个老牧羊人小屋避雨。我们只需带酒水过去就行了。

阿泰尔沮丧地摇摇头,告诉我说他去不了。他父亲要去大陆几天,他妈妈身体不大好,他必须陪着她。他说她胸口痛,血压又特别高。医生认为她可能患上了心绞痛。我从未听说过心绞痛,不过听起来不太妙。我很

失望阿泰尔去不了,为他失望,因为他需要振作起来。

不过对阿泰尔的担忧在我脑子里没持续多久,到周五时就消散了。当唐纳德·默里那天下午到我姨妈家的房子里来接我时,所有关于阿泰尔的念头都被唐纳德的汽车排气管的咆哮声以及它散发出的硫黄味的云团冲得无影无踪。唐纳德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辆标致敞篷车。车又老又破,但颜色是那种生动明艳的红色。车篷降下来了,唐纳德懒洋洋地坐在方向盘后面,他漂染过的头发、褐色的脸庞,还有脸上的墨镜使他看起来像一位电影明星。

“嘿,兄弟,”他慢吞吞地说,“要搭车吗?”

当然。我对他从哪里弄到这辆车以及怎么弄到的并不感兴趣,我只想坐在他旁边的副驾驶座上巡游全岛,看着其他孩子脸上嫉妒的表情。路易斯岛上从未听说过敞篷汽车。毕竟,什么时候你才能在车篷降下来的情况下把它派上用场?任何一年中都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天,如果幸运的话。当然,那年我们极其幸运。整个7月的骄阳把小岛都烤成了褐色,现在仍是这样。

我们从姨妈家的披屋里取出我储存的四箱啤酒放进行李箱。唐纳德的父亲应该不允许他的牧师住宅里藏有这种违禁物品。姨妈出来跟我们道别。现在回过头来想,也许她在那时身体就不太好了,尽管她对我只字未提。但她脸色苍白,比以前更消瘦了。她的头发染成了棕红色,纤细稀疏,露出了根部半英寸长的白发。她脸上抹着厚厚的雪白脂粉,从过于粗糙的脸颊的褶皱中掉下碎屑。睫毛上涂着黏稠的睫毛膏,嘴唇像一道浅红色的切痕。她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上衣,是她自己的发明,一层层不同颜色的薄纱别成了披肩一样的东西,下面是毛边牛仔裤和粉色沙滩鞋。她的趾甲也染成了粉色,关节炎把它们变得又厚又粗硬,丑陋无比。

她是我妈妈的大姐,年长10岁,很难想象还有比她们差别更大的两个人。在20世纪60年代的嬉皮士时代她可能有30多岁,但那是代表她的一个时代。她曾在伦敦、旧金山还有纽约度过一段时光,也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参加过伍德斯托克音乐节的人。很奇怪我对她了解如此之少,年轻人对年长的人的生活不感兴趣,他们只是被动接受对方现在的样子。但我希望现在我能回到过去,向她询问她的生活,填补所有的空白。然而,你当然回不去了。我知道,她从未结过婚,但和某个著名且富有的已婚人士有过非同寻常的关系。她回到岛上后,买了这栋可以俯视克罗伯港口的白屋,独自居住。据我所知,她没告诉任何人发生的事情。也许她对我妈妈吐露过实情,但那时我太小了,妈妈不可能告诉我。我想在她生命中曾有过一次伟大的爱情,在住进这栋古老的白屋后她就把生活的大门关闭了。我不知道她靠什么生活,她的钱从哪儿来。我们支付不起奢侈品,但我从不缺衣少食,也不缺我特别想要的东西。她去世后,银行账户里有10英镑。

姨妈是个谜,我生命中最大的未解之谜。我和她一起生活了9年,但我依然不能说我了解她。她不爱我,我可以多少有些肯定地这样说。我也不爱她。我得说她容忍我,但她从来不对我严词厉色。当整个世界和我作对的时候她总是站在我这边。我们之间有一种,怎么说呢?一种虽不情愿但默默的爱。我不记得我曾亲过她,我记得她唯一一次搂着我是在我父母去世的那个晚上。

她喜欢那辆敞篷车,我想可能是因为它激发了她身上久违了的自由精神。她问唐纳德能否带她兜兜风,他让她赶快上车。我坐在后座,唐纳德一路疾驰穿过石壁道,直奔斯凯格斯特路。姨妈坚持要吸烟,香烟的火星四处飞溅。她的头发被风吹到了脑后,露出脸部精巧而瘦削的轮廓,粗粗的皮肤紧紧地裹在五官上面,如同一张死亡面具,但我从未见她这么开心过。我们回到家时,她容光焕发,我觉得她差点想要和我们一起走了。当汽车越过山脊朝克罗伯驶去时,我回头望去,她仍然站在那里目送我们。

我们在山脚下接了伊恩和肖尼,取了更多的啤酒,动身向南边的大伯纳拉岛驶去。沿西海岸行驶的旅程暖风拂面,阳光灿烂,让人心旷神怡。我从未见过海面如此平静,闪闪发光,一直延伸到薄雾笼罩的地平线。唯一能看到的运动是浪潮轻柔的起伏,好似大海在缓慢而平稳地呼吸。村庄一个挨着一个——西雅达、巴弗斯、肖伯斯特、卡洛韦,孩子们向我们挥手致敬,一些老人站在那里吃惊地看着我们经过,一定认为我们是来自大陆的游客,从休尔文山腹地渡海而来的疯狂的人们。卡拉内斯的史前巨石阵默默矗立在西边天际线上,这是另一个我们永远无法解开的生命之谜。

我们找到大伯纳拉岛东北边的码头时,太阳渐渐西沉,大海翻腾着炫目的金色波涛。我们能看到比格岛距离海岸几百码远,不到半英里长,大概三四百码宽。牧羊人小屋在海岸附近,小屋周围以及海滩附近好几处的篝火已经点燃,烟雾盘旋在小岛上方沉寂的空气中。我们能看到四处晃动的人影,音乐声清晰可闻,如同海峡对岸的钟声。

我们从汽车上卸下啤酒,唐纳德把敞篷车停放在岸边其他数十辆汽车的旁边。肖尼敲响了码头的大钟,几分钟后有人划船过来接我们。

比格岛平坦而无特色,是夏季放羊的牧场,但南边有一个美丽的沙滩,西北侧有个卵石海滩。那晚岛上差不多有100人,但没几个我认识的。我想大多数人可能来自大陆。互相熟悉的人聚在一起,交谈甚欢。每组都有自己的篝火,都用自己的大型手提式收录机播放音乐。烤肉和鱼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女孩们把食物用锡纸包好后埋到火的余烬里。尽管我不知道这是谁组织的聚会,但确实看起来一切都井然有序。我们刚到岸上时,唐纳德拍了一下我的后背,说过会再见,他要去弄点大麻来吸。我和伊恩、肖尼把啤酒和其他酒都码放在牧羊人小屋里,自己打开了几罐。我们找到几个在学校认识的孩子,接下来的几小时里喝酒聊天,从火堆上直接取鱼和鸡来吃。

夜色仿佛突然降临,我们不知不觉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中,西边的天空仍然燃烧着红色霞光。火被拨旺了,不时有新的浮木添加上,以便释放出更多的光。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某种忧郁的情绪开始随着黑暗笼罩了我。也许我太高兴了,知道这种快乐不会持续太久。也许因为这是我在路易斯岛的最后一个夏天,不过那时我还不知道我会再回来参加一个葬礼。我重新打开一罐啤酒,沿着海岸边的篝火漫步。生气勃勃的脸庞聚集在火堆旁,人们欢笑,喝酒,吸烟。空气中混合着柴火、烧烤和大麻甜甜的木香味。我仰视着没有受到任何光污染的、繁星点点的夜空,惊叹于它的浩渺与博大。有时你凝视着天空,会感到自己是宇宙的中心,所有的物体都围绕你旋转;而另外一些时候,你只感到自己如此微不足道。那天晚上,我感觉自己只是无限历史长河中的一粒微尘。

“嘿,芬!”我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转身看到唐纳德和其他一些孩子在最近的篝火旁。他搂着一个女孩,他们看起来很像一对情侣。“你一个人在黑暗中到底在做什么?过来跟我们一起玩吧。”

老实说,我并不真的想过去,我正沉溺于自己的忧伤情绪中,享受属于我一个人的孤独,但我不想显得无礼。当我走进篝火旁的圈子时,唐纳德正在拥吻那女孩,只是当他意识到我正站在一旁时才停止。我这才看清那个女孩就是马萨丽,嫉妒像电流一样迅速传遍了我的全身。我确信自己的脸一定涨得通红,但火光掩饰了我的尴尬。

马萨丽高傲地微笑着,带着冷漠审慎的眼神打量着我,“哟,哟,这不是偷窥狂吗?”

“偷窥狂?”唐纳德的微笑中流露出不解,他一定是内斯唯一没听过那个故事的人,也许他当时去大陆取那辆标致敞篷车了。马萨丽就告诉了他原委,尽管换成我讲,内容会不大一样。他狂笑不止,我觉得他都快要背过气去了。

“老兄,这可太有趣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坐下吧,和我们一起吸口大麻放松一下。”

我坐下来,但挥手拒绝了大麻,“不,我接着喝啤酒好了。”

唐纳德给我一个会意的眼神,抬起头,“你在大麻方面还是个雏儿,对吧?”

“也许在任何方面都是。”马萨丽说。

我又脸红了,幸亏有夜色和篝火的掩护。“当然不是。”但确实如此,与马萨丽猜测的一样,我不止一方面是个雏儿。

“那就别跟我瞎扯什么啤酒之类的鬼话了,”唐纳德说,“你和我们一起吸,怎么样?”

我耸耸肩,“当然。”我一边喝罐装啤酒,一边观察他仔细地卷大麻烟卷的样子。他把四张卷烟纸连接起来,沿烟纸中心撒一道烟叶,然后在边缘撒上煮熟的树脂末。他在一端放一条狭长的卡片,绕着它把大麻卷成一根长长的烟卷,沿着黏黏的卷烟纸边缘舔一下,把另一端捻好堵住口。他点燃了烟卷末端,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把一大团烟雾吸入肺里,让它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接着把大麻烟卷递给马萨丽。马萨丽吸烟的时候,唐纳德深深地呼了口气,烟雾飘入夜空中,我能看出来大麻的效果几乎立竿见影,心境的安宁降临在他身上,如同黑夜做成的裹尸布。马萨丽把大麻烟传给我,末端残留着她的唾液。我偶尔会吸烟,所以认为自己不至于呛着。我没想到这种烟如此辛辣,从肺里一直传到喉咙,我止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当我终于平静下来后,发现唐纳德和马萨丽看着我露出会意的微笑。“呛着我嗓子了。”我说。

“那你最好再吸一口。”唐纳德告诉我。我别无选择,只得再尝试一下。这次我设法让烟雾在肺里停留了约10秒钟,把大麻烟还给唐纳德,然后缓慢地呼了口气。

当然,作为一个初次尝试大麻的人,我早应该知道我会控制不住地失态,只会咯咯笑个不停。在接下来的15分钟里,我对任何事情都感到好笑。所有的事情都那么可笑,真让人惊奇。一句评论,一个眼神,附近篝火旁传来的尖声大笑,任何一件事情都会触发我捧腹大笑。唐纳德和马萨丽以资深吸烟者的悠闲冷静地看着我,直到我咯咯的笑声终于平息下来。到我们吸第二支烟的时候,我感到飘飘然,凝视着火焰,仿佛在那里看到了年轻人关于生活的各种疑问的所有答案。这些答案和那些火焰一样神出鬼没,难以捉摸,一觉醒来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只是模糊地记得有人在海滩上喊了一声,唐纳德站起身来走了过去。我四下环顾,发觉篝火旁的大多数孩子都走了,只有我和马萨丽还坐在那里。我们距离并不太近,但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我。

“过来。”她拍拍身边的沙滩。

我像一只温顺的小狗慢慢挪到她身边,直到我的屁股坐在她用手在海滩上挖出的坑中。我感到我的大腿和她的紧挨着,感觉到了她的体温。

“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大混蛋,你知道吗?”她的声音很温柔,不带怨恨。当然,我知道我混蛋,所以我不敢反驳她。“你在我年幼无知的时候偷走了我的心,又把它扔掉,让我蒙受耻辱。”我挤出一丝笑,但我知道看起来一定像鬼脸一样难看。她认真地看着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你还有感觉。”

“什么感觉?”

她靠过身来,用打我耳光的同一只手把我的脸转向她,然后吻了我。那是一个绵长的、温柔的深吻,我全身一阵战栗,顿时热血沸腾。

当她终于停止亲吻的时候,她说:“就是这种感觉。”她坐了一会儿,看着我,然后站起来拉住我的手,“来吧。”

我们手拉着手在篝火间穿行,模糊的面孔一闪而过,音乐一首接一首混杂在一起,夜色中传来温柔的喃喃细语声,还有偶尔爆发的大笑。我对周围的一切感觉异常敏锐:大海的声音,浓重的夜色,星星好像近在咫尺,就像炽热的针尖,你可以伸手够到它们,把你的手指刺痛。我也能感觉到马萨丽的手在我手中的温度,我们停下来反复亲吻时我感觉到了她柔软的皮肤,她的乳房轻轻挤压着我的胸膛,我的私处鼓胀起来,透过牛仔裤紧紧抵着她的小腹。我感到她的手滑下来握住了它。

我们到达牧羊人小屋的时候,主屋空无一人。泥土地面上到处扔着空啤酒罐,堆放着成箱的酒和装满烧烤残渣的袋子。马萨丽好像知道她要去哪儿,她领着我来到房间后面的一扇门边。门开了,一对和我们年龄相仿的情侣咯咯笑着跟我们擦身而过,无视我们的存在。后面的房间小多了,墙角点着蜡烛,空气中弥漫着大麻、燃烧的蜡和人体的气味。一块防水帆布扔在地板上,上面覆盖着旅行毯和垫子。睡袋已经打开,像被子一样摊在地上。

马萨丽在一张毯子上坐下来,仍然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她身旁。我的屁股还没挨到地板,她就一把把我推倒,顺势压在我身上,用一种我从未经历过的狂热吻着我。接着她跨坐在我身上,直起身扯掉上衣,我在海滩上看到的那

对美妙的、有着粉红乳头的乳房摇摆着获得了自由。我把这对柔软而结实的乳房捧在手里,感觉到乳头硬硬地顶着我的皮肤。她弯下腰拉开我牛仔裤的拉链,把我从束缚中解脱出来,我因吸食大麻而变得麻木的头脑闪电般地掠过一丝恐惧。

“马萨丽,你说对了。”我低语。

她看着我,“你什么意思?”

“我以前从未做过这种事。”白天头脑冷静时,我绝不会承认这一点。

她大笑,“别担心,我做过了。”

我心里莫名其妙地充满了愤慨,坐直了身体,“和谁?”

“不关你事。”

“是阿泰尔吗?”不知怎么的,这点对我好像很重要,一定不能是阿泰尔。

她叹了口气,“不,不是阿泰尔。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是唐纳德。”

不知为什么,我既震惊又松了口气,同时感到困惑。我想啤酒、大麻,还有那晚发生在我身上的所有事情,加在一起夺去了我的理性,甚至我的嫉妒。我屈服于更有经验的马萨丽。我对第一次记得不是太清楚了,只是好像结束得很快。但事实证明,那个夏天我们有更多的机会实践和完善我们的技巧。

当我们事后挣扎着穿上衣服时,门突然被推开了,唐纳德站在那里咧嘴大笑,一只胳膊搂着一个女孩。“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们还没完事吗?外面排了好长的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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