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我哭了。没有必要掩饰了,我甚至都没尝试去掩饰。就让彼得森医生看看吧。让他看看,让他以为他赢了。我才不在乎。

我还以为我都忘了恐惧、恐慌和无助感是什么了。我还以为我将它们深深埋葬,它们再也不能伤害我了。但我并没有做到。冰冷的血液在我的血管里流淌,脉搏怦怦跳动,肾上腺素飙升,汗毛直竖。我感觉到了。和以往一样强烈。

我哽咽着吁出一口气,这才意识到我一直都没有呼吸。我的双手紧握在一起,惨遭蹂躏的右手则在尖叫着抗议。不过我似乎无法将双手分开。

我抬起头,彼得森拼命要让我流出的泪水此时就在我的眼眶里打转。现在该怎么办?

他诧异地注视着我,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发现了真正的他。他看起来有点……迷惑。仿佛他头一次在琢磨我说的也许是真话。一年多了,我头一次感觉到了一丝希望。

但这一刻眨眼即逝。我们又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他满心怀疑,高高在上;我依然是疯子一个。

“是你干的,希瑟。”他轻声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没有回答,但我蹙起眉头,这明显表明了我的立场。

“是你干的。”他重复了一遍,“是你杀了你的朋友们。”

不要有任何反应。不要。我控制住自己的脸,刚好来得及阻止它露出痛苦和愤怒的表情。

我知道他是这么以为的,我当然知道。从他的眼睛里,从他的嘴唇里,我能看得出来。但听到他这么说,我依然痛彻心扉。每一次都是如此。

但彼得森医生并不打算就此住手。他继续用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轻轻说话,仿佛是在尝试将我引入恍惚的状态;仿佛他是个催眠术高手,要将这个真相,这个不实的“真相”植入我的大脑。

“你杀了他们。马丁,达伦,还有艾玛。你谋杀了他们。勒死了马丁和艾玛,淹死了达伦。”我刚要摇头否认,他就抬起一只手,阻止我,“他们找到了尸体,希瑟。找到他们了,尸体半埋在石冢里。而且看尸体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从很高的地方摔下来,或是被巨大的爪子抓过。验尸报告称三具尸体的脖子上都有瘀痕,证明死因是窒息。”彼得森停顿一下,确定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如果你不是因为烧伤昏了过去,是不是也要把道奇杀了?”

烧伤。

听到这个词,我不禁蹙起眉头。炽热的火焰,灼烧的痛苦,把一切都烧成灰烬。有时候我在夜里惊醒,有那么一刻,我总是心惊胆战,以为我依然身在大火之中。然后,我就会尖叫不止,直到走廊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一连串咔嚓声后我的病房门被猛地推开,看护鱼贯而入。

但听到道奇的名字,我终于从水深火热的回忆中挣脱了出来。愤怒让回忆不再痛苦难当。我永远也不会伤害道奇。永不。我盯着彼得森医生,眼睛一眨不眨。他有点惊讶,沉默在继续,继续……

继续。

继续。

终于,他叹口气,向前探身。他伸出一只手,看样子是要抚摸我,却还是决定不这么做,他只是手掌平放在光滑的木办公桌上。很好。要是他敢用哪怕是一根指头碰我,我就会在守卫过来制住我之前,把他的手指头掰断。

“你杀了他们,希瑟。那些都是你的朋友。你把事实真相埋藏在内心深处。承认和接受它是治疗过程的一部分。”

他缓缓地吸了一口气。我强忍着,才没有对他吐口水。

“我希望你把你的所作所为对我讲一遍。我希望你告诉我,你夺走了三个朋友的生命,并且谋杀第四个未遂。我希望你说,你是故意这么做的,并且试图把尸体藏起来。承认吧,希瑟,我们可以开始深入这个话题了。”

没门。

我第一次听到这个版本的时候,是在医院里。普通医院。我被绑在病床上,我估摸这是为了不让我动,进而碰到伤处,而且,我的鼻子里插着管子,我的手臂里也插着管子。我的右手打着绷带,一直缠到手肘处。我太累了,就好像要透过大雾看世界似的。我注意到有个警察站在我的病房外面。我是注意到了,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警察。当时还不知道。

几天之后,我才可以清醒比较长的时间,与别人谈话。之后,一个穿西装的人来见我。他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对他讲了。他听完便走了,后来又来了一个人。我当时还不认识他,不过从那以后,我至少每周都要见他一次。彼得森医生问我出了什么事,我也对他讲了。他并没有像那个人那样听得直皱眉,反而笑了,从头笑到尾。我还记得我当时觉得这个人真怪。

跟着,他给我讲了他的版本,我在其中是个主要角色。

在彼得森的版本里,我把马丁骗出营地,引诱他到了石冢,那里非常安静,无人打扰。然后,我灌他喝酒,他喝多了,不省人事,他刚一失去意识,我就用手卡住他的喉咙,勒死了他,用力地勒。

然后,我将尸体埋在石冢里。

回到沙滩上,我为马丁的失踪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藏起了他的东西,还祝贺自己干得漂亮。可达伦和艾玛看到我和马丁一起离开,便起了疑心。于是,我便杀死他们灭口。

谋杀一个人演变成三条人命被害。

后来,我慌了,就在帐篷上淋了汽油,一把火把帐篷烧了。结果我的手也溅上了一些汽油,和帐篷一起着了火。这是我唯一承认的一部分;就算看不到白色绷带下的伤处,我依然能感觉到被烈火灼烧的痛楚。道奇那时候病了,在另一个帐篷里昏倒,所以不知道我干掉了他的三个朋友。后来,他试图阻止我,我就用石头把他砸晕。我的力道太大,甚至都砸碎了他的头盖骨,导致他昏迷不醒。然后,我在杀死他之前,没扛住手上的疼,也昏了过去。

这个故事。这个故事被转述给了我的父母,在法庭上也被重述一遍。

这个故事变成了真相。对所有人而言,这都是真相,只有我除外。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无意中说出了心里的想法,“我为什么要杀掉我的朋友们?”

彼得森医生吃了一惊。毕竟我一向都对这个故事不感兴趣。他飞快地写着什么,来掩饰他的开心,跟着,他打量我。

“你知道为什么,希瑟。是好奇心在作祟。”我惊诧地盯着他,“死亡。你对死亡着迷了。你想要目睹死亡,想要见证生命的流逝。你想要扮演上帝,体会拥有无上的能力是什么滋味。”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如何答复。彼得森医生的话让我震惊到了骨子里。

我一言不发。

嘀嘀嗒嗒。嘀嘀嗒嗒。

这次的谈话结束了。我只是盯着时钟,到最后,彼得森别无选择,只好也去看我看的东西。他的五官皱成一团。时间到了。

“我们下次接着谈,希瑟。可我希望你好好想想我的话。你知道真相如何。它就在那里,就在你面前。抓住它。帮帮你自己。”

我确实在帮我自己:帮我自己从椅子上站起来。跟着,我背对彼得森和他的故事。守卫为我打开门,一股冲动突然自我心中涌起:我要跑。我明白我其实哪里也去不了,但我无法忍受继续留在这个房间里哪怕是一秒钟。就连百万分之一秒都不行。

我早已练习过,所以强忍住这愚蠢的冲动。我镇定地走出大门,走过依旧在嗒嗒打字的海伦身边。在我经过的时候,她并没有抬起头来和我打招呼。

我的太阳穴跳动着,隐隐作痛。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我一直处在紧张的情绪下,脑袋就像一直被老虎钳夹住似的。一向都是如此。我知道这头疼将持续一整夜,如果我细细思索我们会面时说过的话,如果针对彼得森医生刻在我脑海里那些想象出来的故事,我假装报复性地吼出我的回复,我的头疼就会持续更久。一般而言,我会尽快忘记谈话的内容,可我知道,今天我是做不到了。

这都是因为他说到了道奇。这让我痛苦不堪。我觉得或许他可以和我一起熬过这个噩梦……我无数次盼望能见到他。我要求过,他们当然不会答应。我只知道道奇在医院,有哔哔响的机器监控他的呼吸和心跳。他肯定还在那里。没人对我讲起这件事,但我就是知道。不然他们准会关掉他的治疗机器,让他死去。那样的话,我的名下就挂了四条人命了。

我缓缓地穿过走廊,橡胶底帆布鞋走在极其光洁、仿大理石油毯上,吱吱直响。我环视四周,确定没有人在看我。然后,一瞬间,我闭上眼睛,祈祷着:

我需要道奇赶快醒过来。

我需要他醒过来,告诉彼得森医生,告诉我母亲和所有人,我不是凶手。

我需要他醒过来,带我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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