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和珅陪皇上在御花园读书,两人边读边谈,谈了整整一个下午。皇上坐在椅子上,兴致颇高,却忘记了给和珅赐座,和珅小心翼翼站着,到了最后双腿麻木,动起来特别僵硬,看上去极为别扭。乾隆忙问怎么回事,和珅道:“奴才自当学生起,就有腿疾,天冷了痛,站久了痛,走多了痛,适才觉得有点麻木,望皇上恕罪。”

乾隆当即感动,道:“既然腿有这些个毛病,在偌大的紫禁城走来走去肯定受不了,我赐你紫禁城骑马吧。”

和珅确实有腿疾,天气变化就痛。不过此刻说出来,却起了不一样的效果。一般官员在紫禁城是不准骑马坐轿的。赐紫禁城骑马是莫大的荣誉,朝野轰动。

和珅尝到了这个甜头,知道皇上在心情好的时候,待他如亲人。又一日,和珅和皇上聊天时,谈到自己与弟弟和琳一块住在驴肉胡同,诸多不便。皇上想想也是,道:“既然抬入正黄旗,便该移居到德胜门内,建立与你身份相符的府第。我把什刹海的一块土地赐予你吧。”

和珅心中大喜,这算是他的一桩大心愿。驴肉胡同的和府,实在是与他如今的身份不搭配,而且一大家子住着,很是不便。但是,自己要住德胜门内,如果没有皇上批准,是绝对不行的。

自小和珅就耳闻目染过别人府第的奢华,不论是英廉的府第,还是自己外祖父嘉谟的宅院,各种亭台楼阁、庄严气象、奢靡宝物,都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为之神往。现在,皇上已经把位于前海与后海之间的一块地皮划给自己,有一百亩之大,前海、后海乃是北京城的肺,实在宜居之地。拥有一座京城最奢华、最有品位的大宅,是和珅几年来的夙愿。和珅早已为心目中的大宅子取了名字“和第”。

要兴建这样的大宅子,没有一个大管家主持是不行的,刘全是他的忠实管家,但太多对外的事务需要他管理,和珅醉心于经营商业,已经开了当铺、皮货铺、粮店、酒店、古玩店等,这些都需要刘全主管打理。于是,他想起一个人,呼什图。呼什图本姓刘,直隶大城县人,是乾隆得力的太监,曾经管理内务府采办买卖。和珅在乾隆旁边后,与呼什图走得近,两人都是皇帝身边的得意人,懂得小意儿,呼什图也深知和珅前途不可估量,对和珅敬重有加。和珅觉得此人可靠又能干,要请求皇上将他赐给自己当内监总管,乾隆二话没说就同意了。

呼什图一来,和珅便把兴建宅邸的重任交付于他。那呼什图善风水,观察了地形,暗暗心惊,告知和珅:在京城有两条龙脉,一条自然在紫禁城,另一条水龙的龙脉,正在和珅的地皮内。呼什图道:“大人有福,只怕福能齐天!不过有这样的福地,须得找一件宝贝镇住,才可以福气绵延万代!”和珅听了,心念一动,他冥思苦想,想出一件镇宅之宝。于是,这件旷古绝无的皇宫宝物,谁也不知道怎么不明不白地来到和珅府中,与世隔绝,直到日后此府易手,宝贝才得以重见天日,天下才知和珅的用心。这是后话。

却说户部的笔帖式安明,上次给和珅送礼巴结,被拒绝,倒是让和珅受到皇上的嘉奖,安明颇为懊恼。不过懊恼过后:他又想了想,和珅年纪轻轻,没有军功没有政绩,官升得那么快,显然走的不是正路。这样的人不可能以清廉正直处世,他拒贿的事迹,无疑是做给皇上看的,自己只不过送礼的时间不对,撞在枪口上,等他戏演完了,自己还是有机可乘的。

这不,一听说和珅要在什刹海北岸建房,安明觉得机会来了。

安明为什么看准和珅,又要苦心结交呢?原来,安明本是户部司务,户部掌管天下钱粮赋税,安明掌管几十个分司和分局,在这个位置上待了六年,不求上升,只想永远在这个位置上干下去。在他看来,即便做了侍郎乃至尚书,也不如这个职位来得实惠。司务在侍郎手下,户部侍郎如流水一样,换了多个,他还是铁打的营盘,纹丝不动。为了保住这个职位,每换一个户部侍郎,他就拼命巴结,不遗余力,位置甚是牢固,性情也渐渐跋扈。

后来新到任一个程尚书,左右侍郎和他性情不合,不想给他实权,于是便笼络手下各司务,结成一伙。尚书交代什么事务,底下便阳奉阴违,做事不得力,想架空尚书,让他早点滚蛋。安明与侍郎交往甚密,自然站在侍郎一边,对尚书的指令只说不做,甚至对尚书十分轻慢,一副老油条的样子。

程尚书混到这个份上,玩派别政治也是厉害的,知道了形势,便想了一个对策。他表面上作出软弱无能的样子,显得束手无策,暗地里找了几个主事、监督和笔帖式,联络感情,又许诺将来提升他们。反尚书联盟本来就不是铁板一块,下面的人都是因为碍不过侍郎的关系,要把这些人暗地里拉拢过去并不难,于是很快与尚书站在一起。尚书策反成功后,让他们暗地里搜集侍郎贪污等罪证。时机一到,尚书将真凭实据奏报皇上,轻易就把两个侍郎给清除出户部。安明跟着侍郎一起倒霉,由司务被降为笔帖式。

侍郎腾出空位,和珅就是这时候被任命为户部侍郎的。

安明被免去司务,各省用不着他,再也不用给他送礼,失去了敛财的机会,便朝思暮想如何能回到原来的位子上。于是他转头巴结新尚书,无奈安明过去做得很绝,现在无论如何弥补,尚书已知他为人,总是以冷屁股对他的笑脸,不能奏效。安明仍不死心,转而对尚书的儿子、家人和亲戚示好,但尚书不为所动,安明巴结无果。

灰心之际,突然想起新来的侍郎和珅。和珅升迁如此之快,与皇上如此亲近,前程不可限量。趁着他在这里当侍郎,若能攀附得上,靠着这棵大树,升为司务不是难事。他瞅准了,于是和珅每次到户部办事,安明总是特别热情,点头哈腰,打千作揖。在路上看见了,便行跪拜大礼。俗话说,礼多人不怪,久而久之,和珅虽然对他不是很了解,但还是有印象的。

和珅建宅邸,安明打探了一番,找了一个时机来拜访和珅,道:“大人建房买料,怎么不和我说一声呢,您这木料买贵了,运费也太多,如果我来操办,能为大人省下不少银子呀!”和珅家里的财务都由他自己经手,知道价格,道:“我这价格已经比别人便宜许多了,还能再便宜?”安明道:“大人专于政务,为国操劳,对这等事不太熟悉,我亲戚就是做这生意的,以后这种事情就交属下来办,绝对还能再便宜。”和珅知道安明不敢蒙他,顺水推舟道:“那好吧,就让我看看你的能耐!”

安明掏出自己的钱财,假借亲戚的名义,把“和第”的木料全包了,一算下来,最后的花费还不如市价的一半。和珅本是对金钱计较的人,一见占了这么多便宜,心中欢喜,却也明白其中的诀窍。安明见和珅高兴,连同和珅家里的许多事务,比如说门前石狮子、花园中太湖石等都一并操办。此后经常带着礼物,来拜访和珅,十分周到体贴。和珅原来心中琢磨,安明忙前忙后,其实只有两个字,送钱,就是绕着弯子送给自己银子。此事说起来不露痕迹,但查起来,是能查出问题的,心中还颇为忐忑。要是他出了什么事,嘴巴不严,就会牵连自己。后来见安明极为妥帖会意,让人可以信任,渐渐地也放心了,对安明的投靠相当满意,已把安明当自己人看待。

有一次,安明带着贵重礼物来访,和珅关切问道:“你办事利落,相当有能耐,怎么只做个小小的笔帖式呢?”

安明一看时机已到,连忙跪倒,说道:“大人,小人原来做户部司务,只因原来的户部侍郎与新来的尚书不和,侍郎被调走,小人受了牵连降职为笔帖式。这是小人与尚书之间的误会,希望大人能够解围。”

和珅听了安明与尚书间的纠葛,沉吟道:“你只要保证自己没有过错,勤勉办事,重新调职还是有希望的。”

安明道:“小人办事从来不敢怠慢,户部牵扯全国诸多事务,小人四海之内广交朋友,经手的木料能够便宜很多,也是这个原因!”

和珅道:“这件事急不得,你的才干我看在眼里,不用焦心,不久将要京察,我自然会替你保举,来年便可提拔,不过你和尚书大人也要常走动。”

安明理解和珅的意思,对尚书更加在心。刚好尚书的儿子得病,多日不见好,安明为他多方求医,又购来上等的灵芝,尚书的儿子果然病有好转,尚书对安明脸色略有缓和。

一日和珅对尚书道:“京察业已开始,我看安明做事勤勉,可保一等。”尚书知道和珅是皇帝身边的红人,不敢违拗,况且和珅保举这等下职,只是小事,便顺水推舟道:“和大人所言极是,我正要提拔他,复他司务一职,可现在的司务却不好调动。”和珅道:“现在的司务也不错,提升为北档房主事也是可以的。”尚书道:“就依您的意见!”

京察结束后,安明果然被评为一等,不久司务被提拔为主事,留出空缺,安明顺理成章地得偿所愿,官复原职。安明复职成功,立即带着厚礼前往和府答谢。礼物的重中之重,乃是一块美玉,没有半点瑕疵,几乎浑然天成,福禄寿的雕图,刀法纯熟,线条流畅,是一件稀世珍宝,和珅看了心里欢喜,却道:“这是宝贝,有分量的,我不能收。”安明道:“大人何出此言?虽然大人地位尊贵,但待我如同兄长,咱们的关系,哪用你我分得那么清楚。这纯粹是一玩意儿,放在我手里玩与放在大人手里玩有何区别呢?大人喜欢把玩,就是这玩意儿有福气。”和珅见他说得如此圆润恳切,也就不再推辞。

此时,和珅根本想不到,安明乃是他棋局中的一步问题手。

却说曾在军机处当众羞辱过和珅的江西巡抚海成,刚开始看不起和珅,但是回来不久,就为自己的莽撞而后悔了。他本以为和珅一时得宠,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周围看不惯他的大臣挤出军机处。而实际情况恰恰相反,此后,和珅隔几个月就升一次,不久就兼总管内务府三旗官兵事务,又被皇上赏准紫禁城骑马,海成心中又愤懑又不安。他时常让属下打听和珅的动向,连属下都看出和珅的势头太猛,海成虽然贵为边疆大吏,但不可能斗得过随时在皇上身边的红人高官,海成与之结下的梁子,迟早会砸到海成头上。

“听说和珅城府颇深,手段阴险,大人曾经与之不睦,是不是去京中活动活动,改善关系?听说和珅爱财,只要舍得花钱,这事还是可能的。”属下建议道。

海成恼羞成怒道:“我堂堂巡抚,怎么可能去巴结这种小人。你尽管去打听消息,有对我们不利的地方,尽快来报!”

属下赶紧退下。其实,海成并非没有想过和解的方案,只不过主动去讨好,自己拉不下脸,万一讨好不成,还惹得众人讥笑,和珅知道他惶恐之心,只怕会得寸进尺。再说了,自己是有功之臣,一步步爬上来的,和珅是暴发户,按常理来说位子要比和珅稳固得多。

不能和解,但总是要防止和珅的报复,为此海成绞尽脑汁,最后想到一个辙:只有获得皇上的欢心,稳固自己的地位,任由和珅怎么反扑,自己都能处于不倒翁的地位。

但海成也并非真正能力出众的要员,想要有实在的政绩讨皇上欢心,也是很难的。唯一能迅速而高效地出成绩,让皇上感到自己的忠心,海成只能想到一个法子:从文字狱入手。

清朝乃是异族入关,统治者对汉人思想的钳制、对社会舆论的控制异常重视。从康熙到乾隆年间,文字狱如火如荼,在中国历史可以说是空前的,朝廷绝不允许反清思想传播、蔓延,宁可杀错一万,也不遗漏一个。揭发检举文字狱的人,就是立功者;隐瞒不报或者办理不力者,则是大罪。这种风气之下,告密诬陷之风大为盛行。雍正年间、翰林官徐骏在奏章里,把陛下的“陛”错写成“狴”,雍正察见,认为大不敬,马上把徐骏革职,派人盘查。盘查者奉了圣旨,不立功是不行的,终于在徐骏的诗集里找到两句诗:“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附会这“清风”说的就是清朝,这两句诗分明就是讽喻清朝皇族浅薄少文。这样,徐骏就犯了诽谤朝廷的罪,把性命给丢了。故而,没有经历过文字狱的人,很难想象出它的严重与疯狂。

在康雍乾三朝一百多年的时间,有案例可查的文字狱就有一百多起,被判处死刑的有两百多人,受到株连的则数不胜数。文字狱的罪犯,从朝廷大员、满洲贵族、到一般生员、江湖术士乃至轿夫、船工。乾隆年间,文字狱有增无减,特别是乾隆二十年后,因乾隆最痛恨士人写诗、写书讥讽时政,文字狱连年兴起,此时的镇压对象,既不是反清复明的志士,也不是结党的权臣,而是一般的汉人文士。

此时反清复明乃至权臣勾结颠覆政权的危机已经过去,乾隆的钳制重点转向民间思想,注意力转向普通的民众。因此,不论是朝廷大臣还是民间文人,如果能够成功揭发别人的文章、书籍里有不满朝廷、不合规制的地方,都是有功劳的。这个功劳来得十分容易,很多官员都乐于派下属

搜查“禁书”“准禁书”,每构成一桩文字狱,他们就得了一块表忠升官的垫脚石。

海成是满人,文化造诣颇浅,但在这种环境中,觉得查禁书是一条出成绩的好路子,就命令手下官员四处搜集不利于朝廷的书籍。只是,经过三代的文字狱,文人学士已经噤若寒蝉,写文章已经十分谨慎,哪来那么多禁书呢!下官上报,实在搜不出什么禁书了。

海成下令:第一,深入穷乡僻壤,扩大搜书的范围;第二,扩大禁书的范畴,沾一点边的都算。

具体的做法是,把原来命令、催逼各地方收缴禁书,变成买书。把江西各州县的地保集合起来,经过简单训练,让他们挨家挨户宣讲、收书,无论全书还是废卷全部收缴,由官府付给缴书者同等的书价,这样,就迅速收缴了大量图书。收回来之后,再吩咐幕僚一一审读查验,把查到的问题一个个标注出来,做上记号,然后运到京城。一年下来,收缴的有问题书籍达到八千余部,列全国各省之首。一时间海成缴书政绩斐然,让兄弟官员大为艳羡。

乾隆四十二年十月初一,海成把书册运抵京城,随书上了一个奏折:“微臣随时留意对朝廷不利的言论,搜集了诸多有问题的书籍,把每本书的问题一一指出,上缴给皇上,请皇上酌情处理。尚不能一时尽净的地方,微臣还要继续搜罗。”言辞之中,充满了尽忠邀功之意。

乾隆果然嘉奖了海成,并对海成这种撒网诱鱼的方式也表示欣赏,通谕各省仿效。海成一时在缴书政绩上风光无限。

一人欢喜一人忧,海成的风光自然让和珅感到不爽。就在乾隆四十二年,大权在握的和珅又兼任了吏部右侍郎。吏部掌管全国官员的任免、考课、升降、调动等事务,权力之大不言而喻。和珅记住英廉的话,爬得越高,身边的那道悬崖也就越高。而在悬崖边上,等着推你一把的人挤得满满的,海成就是其中一个明目张胆的人。海成得到圣宠,地位越牢固,那就意味着自己被推下悬崖的可能性越大。除了这个利害关系,光是海成的当面羞辱,就让和珅够愤恨一辈子的了。

既然是海成收缴上来的书,和珅不能不注意,他像海底探宝般在海成收缴来的书中翻阅查看,当他翻到一本叫《字贯》的问题图书时,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容:海成呀海成,你还是露出把柄了。

和珅先到军机处翻阅宗卷,查清了这个案件的前因后果。

《字贯》的作者王锡侯,生于康熙五十二年,原名王侯,后来担心这个名字犯忌讳,改名王锡侯。五岁时跟着哥哥王景云发蒙,八岁通晓训诂,少年有才,但直到三十七岁才中乡举。以后连续九次参加会试,都没有考中。眼见入仕无望,心灰意冷,放弃了做官的想法,安心待在家里著书立说。王锡侯曾经写出《王氏通谱》《经史镜》等十多部著作,乾隆四十年,他六十三岁,经过十七年的苦苦钻研,终于著成一部叫《字贯》的字典,并刻印刊行。《字贯》是一部简明字典,按照天、地、人、物四大统类字编纂,目的是能够将天下字贯通,使学者能够举一反三,便于查找。

王锡侯有个同乡人,名叫王泷南,本是乡里的无赖恶棍,曾经犯了罪,被官府发配云南。他不甘心一直生活在荒蛮之地,便偷偷地跑回原籍。王锡侯正年轻气盛,看不过去,便伙同乡里几个人,抓住王泷南扭送到官府,再次发配。多年之后,王泷南遇朝廷大赦,返回家乡。他一直记恨王锡侯,伺机寻求报复。

在当时,暗算文人的最好办法,就是看看他的文章书籍里有没有不敬朝廷的字句,把他告到官府,让他尝尝文字狱的厉害。因此,王泷南便查阅王锡侯的文章,其实当时著书已经相当谨慎,难以抓住把柄,而这部《字贯》只是一部工具书,当然无可争议。也怪王锡侯生于此时,时运不济,又得罪小人,这个王泷南无意中翻到开头,看到序言里写道:“天下字贯穿极难,诗韵不下万字,学者尚多未识而不知用。今《康熙字典》增加到四万六千多字,学者查此遗彼,举一漏十,每每苦于终篇掩卷而茫然。”《康熙字典》乃是先皇御制之书,王锡侯一个小小的书生,竟然敢对其妄加议论,狂妄之极。王泷南大喜,咬定王锡侯悖逆,污蔑贬低圣祖康熙,告到官府。

这是大罪,县令不敢随便定罪,便上报给巡抚海成。海成派人拿下王锡侯,封检《字贯》等书,让王锡侯招供。王锡侯申辩:“这句话的意思是我写《字贯》,要串联起书的内容很难,并非讽刺《康熙字典》。告密者王泷南跟我有私仇,是诬告!”

海成与一帮幕僚仔细研究,若以悖逆治罪,那不但要杀头而且要株连九族,这过于严重,不过完全无罪也不行。权衡之下,以对康熙帝妄加评论,有不敬的意思论罪,于是在奏折中建议将王锡侯革去举人,以便审拟,派专差将奏折和《字贯》一套四十本送到京师。乾隆看了奏折,审阅了图书,没有看出其他大问题,便搁置起来。由于和珅的关注,此书辗转到和珅手里。

以和珅的文化修养和编撰《贰臣传》等的功力,自然练就了火眼金睛,他很快找到别人注意不到的问题。《字贯》序文后面的“凡例”中,第十页把圣祖康熙、世宗雍正的庙号,以及乾隆的名字,都直接写了出来,而且排版上和其他字一样排列,没有提高两格。

这是历代都十分避讳的,不但皇帝的名字不许言说、书写,有时就连同音字也不能用。到了清代,因为满族人名姓冗长,原本对避讳已经不太讲究,再加上这是工具书,所以海成等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

和珅如获至宝,拿着《字贯》一书,禀明皇上,乾隆对名讳问题一向十分敏感,勃然大怒,命令逮捕王锡侯,叫刑部严加审讯。乾隆四十二年十一月,王锡侯被押解到北京,投入刑部大牢。刑部按照旨意审讯,审判官员问道:“你身为举人,读书也不少,应该知道尊亲大义,竟然敢对圣祖钦定的《康熙字典》擅自评论,另编《字贯》一书,究竟安的是什么心?”

王锡侯老老实实回答:“我自幼读书,只因为使用《康熙字典》过程中,发现篇幅太大,于是精简为《字贯》,目的是方便后世的学子。小人自知狂妄,罪该万死,但确实没有一丝一毫的叛逆之心。”

“你为何在写‘凡例’的时候,把皇帝的御名毫无避讳地写出来,难道你不知道这是大逆不道吗?”

王锡侯道:“这是字典,小人最初把皇帝的庙号、御名写出来,是要让后世学子知道如何避讳。这实在是草民无知、狂妄,实属无心之过。后来我发觉自己做得不对,就把书里这些地方做了重新修改,重新改版另刻,现在刊行的《字贯》都是改版的,请求查验。”

刑部的审讯其实只是过场,因为皇上早已大怒,定了调子,说他大逆不道,从重处罚,按照“大逆律”问罪,难逃一死。因此,不论他如何辩护,一点用处都没有。乾隆四十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大学士、九卿会同刑部把这件“特大逆案”审判完毕,判决结果是:王锡侯身为举人,大逆不道,冒犯皇族,叛乱谋逆,按照“大逆律”将王锡侯凌迟处死,查抄全部财产。王锡侯全家二十一人照律同坐,十六岁以上男子全部处死,女子以及十六岁以下男子流放官卖。

却说身在江西的海成听闻王锡侯的案子如此重大,暗暗惭愧,心中自感不妙:这么重大的问题,自己只是建议革去王锡侯举人,有失察之过。为了补过,慌忙把王锡侯的《王氏通谱》《国朝试帖》《国朝诗观》等拿回去,与幕僚仔细研究,想挑出更大的问题,弥补过失,最后勉强发现:王锡侯在《王氏通谱》中,写他是周朝皇帝后裔,周灵王是他的祖先,居心叵测。海成连忙上了一道奏章,将新发现的王锡侯的罪状一一陈列,恳请皇上恕他不察之罪。

乾隆之所以对此案大动干戈,是有原因的。经过康熙、雍正两朝的折腾,文人已如惊弓之鸟,不敢再有出格的言论,因而有问题的书籍,早已搜刮殆尽,各省再搜集禁书已无大作为。但乾隆并不这么认为,他认为查办禁书之所以进展缓慢、收效甚微,是由于各省督抚漫不经心、不当回事,没有全力查办。王锡侯案发之前,乾隆就憋了一肚子气,想搞出一件大案来,杀鸡儆猴。同时提醒各省督抚,查办不力,敷衍了事,是有严重后果的。

和珅早已察觉乾隆的心事,觉得时机已到,马上上奏乾隆:“王锡侯身为举子,所作所为,罪有应得。只是江西巡抚海成,身为朝廷命官,受皇上嘱托,居然对《字贯》有如此悖逆的地方视而不见,这分明有意袒护逆党,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这样的官员,如果还继续在朝廷做官,天长日久,其他官员仿效,必将损害大清朝廷的尊严。”

和珅这么一挑拨,把乾隆对各省督抚的积怨挑了出来,迁怒于海成,点头道:“正是,海成办事如此不力,若不惩戒,难以服众。把海成革去官职,押送京城。两江总督高晋,作为海成的上司,也有失察之罪!”

消息传来,海成惊得跌倒,自己只不过想借文字狱升官,获得皇上信任,没想到弄巧成拙,摊上这么大的事。这时他才深深体会到和珅的能量:这小子能一飞冲天,绝对不是一时受宠,乃是有着老谋深算的城府。自己打出一拳,就被他还以一刀,这才后悔当初,嘴那么贱,谁不惹偏去惹和珅。可是,官场之险恶,没法给你第二次机会,悔之晚矣!

海成被押解到京城,在刑部受审。刑部申诉海成之罪,海成辩称:“收缴的禁书海量,我自己并未一一看过,关于《字贯》的处理意见,是根据幕僚的看法得出结论,实在不是懈怠不力。”

刑部官员也觉得海成比窦娥还冤,一个月前还是搜查禁书的功臣,转眼就被禁书打成罪人,便把海成的辩护上呈皇上。乾隆看后,余怒未消,给军机大臣谕旨:“海成既然办理王锡侯一案,竟然没有看过原书,仅仅凭着几个平庸的幕僚,就上报给朝廷,岂不是太草率了?《字贯》一书中,大逆不道的内容就在第十页,开卷可见,海成视若无睹,岂不是有眼无珠?若是看到之后不以为然、漠然视之,哪里还有尊君敬上之心,对于乱臣贼子,一点警惕都没有!”

和珅知道,此次若不把海成置之死地,让他翻过身来,便是自己潜在的威胁。于是,他悄悄到刑部,对官员们通风:“此案皇上已经动了大怒,一定要按照皇上的意思,从重判决。最好能够判得稍微过一些,然后让皇上有改判的余地,以显皇上仁慈!”

刑部官员知道这个案件是和珅搞大的,自然不敢得罪他,而且案件确实是皇上交代下来的,不敢怠慢,在审理之后,拟定判决:“江西巡抚海成,有意庇护,无视朝纲,拟斩监候。另有涉案的两江总督高晋,难逃失察之罪,降一级留任。其他的江西藩台等官员,昏聩不察,罪责难逃,革职为民,永不录用!”

有关此案的谕旨,除了寄发往两江地区,即江西、江苏、安徽三省之外,也发其他各省督抚,让他们从中吸取教训,把海成、高晋当成前车之鉴。

乾隆从气头上下来,经过慎重考虑之后,发布圣旨,认为对王锡侯凌迟过于严厉,改判为斩立决,他的十五岁以上子孙一共七人,从宽改成斩监候,秋后处决,比原来可多活半年。其他人全部发配黑龙江,与披甲人为奴。王锡侯被抄家时,他的全部家产,只不过是锅碗瓢盆、自家养的小猪和母鸡,加上其他积蓄,总共值六十两银子。可怜一个清贫士人,因学问获罪,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落个如此下场,可悲可叹!

几个月后,海成被从宽处理,逃过一死,但却也没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此案之后,官员们为了避免步海成、高晋后辙,收缴禁书运动又如火如荼地展开。江苏省率先刊刻《违障书目》一书,上面全是本省已经出现过的禁书,分发给各州县,命令逐一清查,凡是家中有单上所列的禁书,立即查办。安徽省紧随其后,下发《禁书书目》,其他各省纷纷效仿。所查禁书运往京城,遣大臣审阅,开列出书目,呈交皇帝批准,再集中销毁。血淋淋的事实,让人不敢有任何异见,士子钳口,思想上万马齐喑。

而此事更让朝中大臣知道,和珅不是一个皇帝身边的软柿子,谁也别想再小看他。那些明摆着等待和珅落马的人,再也不敢轻举妄动,轻易得罪和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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