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数秒后,鹈饲与流平几乎同时浮出海面,以相似动作确认双手还在。流平确认双手都和身体连结之后鬆了口气,接着挖苦漂浮在海面的鹈饲。

“刚才是谁大发豪语,宣称侦探不会坠崖?”

“那我更正吧。侦探会坠崖,但坠崖也不会死!”

确实没死。“话说回来,由理绘小姐呢?”

流平连忙环视,发现旁边有个红色开襟上衣的影子浮在海面。是西园寺由理绘。流平从后方抱起瘫软像是断气的她,鹈饲毫不客气将耳朵贴在少女的左胸。

“放心,只是昏迷。”

“太好了。”流平在放心的同时,涌现一个疑问。“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三人坠崖都捡回一条命?”

“天晓得。话说回来,你左手握的是什么护身符吗?”

流平听他这么说,首度发现左手拿着物体。是支柱断掉的立牌。

“嗯?”此时,流平首度唸出立脾全文。“我看看……‘别冲动,打消念头吧,这座断崖要用来自杀太低了’……可恶!难怪捡回一条命!”

流平气冲冲地扔掉立牌,鹈饲咧嘴一笑。

“总之,在这里漂浮也没用。”鹈饲指着远方海岸大喊。“看,那边有沙滩。流平,你背着她全力游上岸,我将努力为你奋斗的身影加油打气。”

“用不着加油打气,请来帮我啦!”

经过一段时间之后——

流平与鹈饲一起坐在沙滩,注视小小的火光。西园寺由理绘依然在火堆旁边昏迷不醒。流平他们在等待救援。他们抵达的沙滩位于悬崖下方,没有路通往悬崖上方。幸好由理绘的手机防水,才得以联络花代,但似乎还要一段时间才等得到救援。

“鹈饲先生,既然閒着没事,可以请你解说案件吗?”

“閒着没事是怎样!这是华生要求名侦探解开案件之谜的态度吗?”

流平内心觉得很麻烦,但还是率直低头。

“鹈饲先生,拜托你。由理绘小姐为什么是凶手?我与由理绘小姐深夜看见的光景,究竟是怎么回事?请用我也听得懂的方式说明吧。”

“好吧,听清楚了。”鹈饲心情立刻转好,开始说明。“其实,我推理的契机来自你的话语。你在断崖上面问我,凶手採取的手段,为什么是将庄三先生扔进海里。我试着列出几个可能的理由,例如这么做简单又确实,或是能让尸体晚点被人发现。不过老实说,我无法接受这种答案,最令我接受的答案,反倒是你的低语。对,就是为了伪装成意外或自杀。从断崖将想杀的对象推到海里,大多是为了伪装成意外或自杀。流平,你说对吧?”

“这种案例确实很多,但这次不是。”

“没错,本次案件看起来不是意外或自杀。为什么?原因在于流平你与由理绘小姐等目击者的证词。虽然确实包含这个要素,但这不是最根本的问题,问题在于轮椅。如果庄三先生的死是意外或自杀,他的轮椅非得留在断崖上,或是一起落进海里,实际上却不是这样,他的轮椅扔在住家后门,因此可以导出结论,这不是意外或自杀,而是某人犯下的命案。接着就会产生下个疑问:凶手为什么没把轮椅留在断崖上?”

“唔!听你这么说,确实有道理。”鹈饲的指摘令流平恍然大悟。“我们深夜目击的凶手,以轮椅载着庄三先生到断崖,数分钟后推着空轮椅逃走。但如果要伪装成意外或自杀,将轮椅留在断崖确实比较好。凶手为什么要将用完的轮椅推回来……”

“反过来想,必须推测凶手基于某种原因。不能将轮椅留在断崖。所以是什么原因?”鹈饲竖起食指继续推理。“假设那台轮椅真的是庄三先生爱用的轮椅,在这种状况,凶手果然会将轮椅留在断崖吧?因为这么做对凶手有利。凶手没这么做,或许是因为那台轮椅不是庄三先生爱用的轮椅。”

“不是庄三先生的轮椅,而是另一台轮椅吗?这么说来,花代女士的母亲昌代女士,在过世前一年也不良于行。对喔,所以西园寺家还有一台轮椅!”

“对,就是这样。”鹈饲食指往前,彷彿要刺穿流平的话语。“如果在暗处只看轮廓,轮椅看起来大同小异,所以你难免没察觉。但是实际上,你深夜目击的轮椅不是庄三先生的,是昌代女士的轮椅。”

“可是,凶手为什么要用昌代女士的轮椅运送庄三先生?”

“因为那台轮椅很特别。昌代女士是体重破百的臃肿女性,花大夫人不就说那是‘特製’轮椅吗?”

“嗯,所以轮椅也比较大。这又怎么了?”

“不,大小无所谓,花代夫人说的那番话才值得注意。记得她说过,昌代女士和由理绘小姐感情很好,两人经常到森林散步。注意,昌代女士是十年前过世,由理绘小姐当时还是九岁女孩。你能想像九岁的弱女子,轻鬆推着体重破百的女性,在森林里快乐散步吗?不可能,女孩会筋疲力尽。”

“说得也是。所以那台特製的轮椅是……”

“对,肯定是搭载强力马达,可以载着体重破百女性轻鬆移动的电动轮椅。凶手以沉眠在宅邸仓库某处的这台特製轮椅犯案,所以不能将轮椅留在断崖上。”

不过,鹈饲述说推理到这里时,流平有点无法接受。

“唔……该怎么说,我想不通。假设那台轮椅是昌代女士的轮椅,庄三先生坐在已故妻子的轮椅都不会质疑吗?凶手用什么说法让庄三先生认同?到头来,凶手为什么要刻意使用电动轮椅?不能用庄三先生使用的普通轮椅吗?”

“真是的,看来你还不懂。”鹈饲听到流平提问,刻意耸肩露出失望的样子,接着反过来询问:“你也在街上看过电动轮椅吧?那是怎么操作的?对,是坐轮椅的人以手边摇杆操作。那么昌代女士的轮椅肯定也一样,操作轮椅的是坐轮椅的人。”

“唔,什么意思?”

“听好了,你将深夜目击的光景,解释成‘庄三先生坐在轮椅上,后方的神秘男性推着他前往断崖’,换言之‘坐轮椅的是受害者,推轮椅的是凶手’。但你错了。实际用来犯罪的是电动轮椅,既然这样,操作电动轮椅前往断崖的,是坐轮椅的人。你明白其中的意思吗?”

“咦,所以,换句话说……”

“对,坐轮椅的才是凶手!”

鹈饲出乎意料的话语,大幅撼动流平至今相信的事物。

“怎、怎么可能!坐在轮椅上的肯定是庄三先生!”

“你清楚看见坐轮椅的人长什么样子吗?不,肯定没看见。你自己不就说过?”

流平确实没清楚看见轮椅上的人,也没对鹈饲说过自己看见那个人的脸。原来坐轮椅的不是庄三……

“既然这样,庄三先生在哪里?”

“既然前面的人是凶手,后面的人当然就是受害者。对,位于轮椅后方的神秘男性,正是西园寺庄三。”

流平终究无法认同鹈饲的推理。

“怎么可能,这种事太离谱了。庄三先生不良于行,要怎么站在轮椅后面走?”

“不,庄三先生没站着,也没走,只是看起来像是那样罢了。庄三先生只是以身体挺直的状态,固定在轮椅的椅背,当时的庄三先生当然已经死亡。”

“你说什么?他已经死亡……所以那是尸体?”

流平脑中清晰重现深夜看见的男性背影。在流平眼中,推着轮椅前往断崖的那个背影,是肩膀宽大的男性,但他再怎么回想,都不记得那个人的双脚动作。流平只从灌木丛探出上半张脸,男性下半身位于目光死角。

“原来如此,那是尸体啊……不是他推动轮椅,是轮椅带着他走……”

流平面对接踵而来的意外事实而愕然,鹈饲无视他,以平淡语气继续推理。

“凶手以绳索之类的东西,将庄三先生的尸体固定在轮椅椅背。这样形容似乎是很困难的工作,但实际上只要将尸体绑在轮椅椅背,再将尸体竖立起来就好,所以并不是办不到。凶手布局完成之后,自己坐上电动轮椅,操作轮椅进入森林前往断崖。你与由理绘小姐在地藏旁边目击这一幕,但你先人为主认为‘坐轮椅的是庄三先生’,擅自认定轮椅上的人是庄三先生,又基于‘不良于行的庄三先生不可能站着行走’,认定轮椅后方的人,是不同于庄三先生的神秘男性。实际上,你看见的高大短发男性背影,是庄三先生尸体的背影。”

“……”流平如今只能默默点头同意。

“好啦,你听我说到这里,肯定觉得某个地方不对劲……”鹈饲看着失去斗志的流平侧脸,无可奈何般叹息。“看来你完全没发现哪里不对劲。仔细想想吧,不觉得这样很奇妙吗?”

“当然奇妙。将尸体绑在轮椅上,这种事当然奇妙。”

“我不是这个意思。听好了,假设尸体绑在轮椅椅背,当时尸体看起来像是以自己的意志站得笔直……真的有这种事吗?如果有,你觉得尸体当时是何种状态?”

此时,流平脑中浮现四个字。

“难道是死后僵直?庄三先生的尸体,因为死后僵直变得硬邦邦?”

“对,死后僵直。这正是我对你刚才那个问题的回覆。凶手为什么刻意使用电动轮椅?因为尸体产生死后僵直现象,笔直僵硬得像是一根棒子。如果没有死后僵直现象,就可以将尸体放在普通的轮椅搬运,但尸体硬邦邦的,凶手才会选择古怪手段,将尸体绑在电动轮椅椅背搬运。”鹈饲说明到这里,再度看向流平。“好啦,要是至今的推理正确,我们就非得从头修正我们对这个案件的认知。我们至今认为这个命案发生在凌晨零点半。你以为自己目击到庄三先生被扔进海里丧生前后的光景。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尸体因为死后僵直而变硬,也就是死后僵直现象达到巅峰,已经死亡十二小时。逆向推算就知道,庄三先生是在昨天中午十二点半左右死亡,所以庄三先生遇害不是深夜发生的事,是昨天中午发生的事。”

居然是这样,正如鹈饲所说,案件从一开始就和想像的不同。

“关于神秘男性的真面目,我们将西园寺家三名男性列为嫌犯,也就是辉夫、和彦与圭介三人。但要是行凶时间在昨天中午,状况就不一样。昨天中午,辉夫与和彦和客户打高尔夫球,应该不可能中途溜出来回到宅邸。另一方面,圭介和你从早上一起拍业馀电影,製片、导演、编剧、主角一手包办的圭介,同样无法离开拍片现场。由此推测就知道,原本有嫌疑的三名男性其实全都清白。”

“反过来看,有嫌疑的是三名女性。”

“嗯。花代夫人、由理绘小姐,以及帮佣高田朝子,这三人有嫌疑。这样就可以确定是谁明显说谎吧?对,就是高田朝子。她说她昨天傍晚送晚餐到庄三先生的别馆,还作证庄三先生当时没什么问题。然而不可能是这样。庄三先生已经在白天死亡,傍晚进入死后僵直时期,说他没什么问题是天大的谎言。”

“高田朝子为什么要说这种谎?”

“高田朝子恐怕是在送晚餐去别馆时,发现庄三先生的尸体。但她没将这件事公诸于世。接下来是我的推测,发现庄三先生尸体的高田朝子,肯定足以想像凶手是西园寺家的某人,但高田朝子忠心服侍西园寺家,认为家里不能出现杀人凶手,因此自告奋勇处理尸体。只要伪装成庄三先生不小心从断崖落海,就可以保住西园寺家的威信,要伪装必须在深夜进行,到时侯死后僵硬的现象应该更加明显。因此高田朝子从仓库找出昌代女士的轮椅充电,以便在深夜搬运尸体。”

“那么,深夜坐在轮椅搬运尸体的人,就是高田朝子吧?”

“嗯,即使从体格考量也应该没错,因为在嫌犯之中,高田朝子是最瘦的人,她与庄三先生的体重加起来,最多应该也只有一百公斤左右,这样的话,昌代女士的轮椅可以轻鬆载运两人。”

“对喔,反过来说,如果是花代女士或其他男性就很勉强。因为加上庄三先生之后,体重随便都超过一百公斤。”

“对。综合上述推论,在你们面前经过地藏的轮椅,肯定坐着高田朝子,椅背还绑着庄三先生的尸体。操作轮椅经过你们面前的高田朝子,很快就抵达断崖,她解开绑在椅背的尸体,从断崖推到海里,接着以自己的力量,推着空轮椅快步逃回宅邸。你与由理绘小姐这次在狐神旁边目击这一幕,这时候的你已经先人为主认定‘推轮椅的人是神秘男性’,所以推轮椅的高田朝子在你眼中也像是男性。不对,正确来说,你当时只注意到空轮椅,几乎没看到推轮椅的高田朝子。没错吧?”

“这么说来,我好像一直只注意到空轮椅。”

“肯定是这样。后来,高田朝子回到宅邸,将电动轮椅放回原位,但事情还没结束,她这次推着庄三先生真正在用的轮椅,试图从后门外出,想将庄三先生的轮椅摆在断

崖上伪装成意外,这是高田朝子原本的目的。但这个布局被迫中断,因为你们回家告知森林发生的事,在屋内造成大骚动。”

“所以庄三先生的轮椅,才会不上不下地扔在后门附近吧?”

“就是这么回事。”说完整套推论的鹈饲满意点头。“所以,你应该能认同高田朝子是抛弃庄三先生尸体的凶手。不过这么一来,又出现一个新的疑问吧?”

“什么疑问?”

“你其实没清楚看见推着空轮椅的高田朝子,这部分没问题。但在另一方面,某人证实推着空轮椅离开的人,从体格看来肯定是男性。作证的是谁?”

“原来如此,是由理绘小姐!”

不久之前,鹈饲在红色鸟居前面提问时,由理绘确实如此作证。

鹈饲缓缓点头,注视依然在火堆旁边沉眠的由理绘。

“我们应该如何解释她那段证词?应该当成单纯的误认而带过?不过,她看到瘦小帮佣的身影,却断言‘体格确实是男性没错’,这不只是误认的程度,她明显在作证时故意说谎,这是顺着流平误解进行的伪证。你觉得她为何这样说谎?为了庇护共犯?还是因为她自己也做了亏心事?”

“……”

“我在这时候回想起来,她原本想在深夜森林里,对你说出一个秘密。她想说什么秘密?为什么至今没说出来?”

“那、那么,由理绘小姐当时找我是为了……对喔,原来如此!”

流平如今总算懂了。由理绘在深夜邀请流平进入森林要说的秘密,就是她白天犯下的罪。但流平却误会她的用意,满脑子只想将她占为已有,没能听她诉说。两人在拖拖拉拉的时候,遇上事后的共犯高田朝子。不晓得由理绘看见这幅光景时,正确理解状况到何种程度,但至少肯定比流平清楚。实际上,她当时就在流平身旁清楚大叫“爷爷!”。因为她清楚看见庄三的尸体站在轮椅后面。

后来,由理绘明白某人想代替她处理尸体,因而放弃说出秘密。这就是深夜在雀之森发生的一切。

“由理绘小姐今后会怎么样?”

“花代夫人说过要让凶手自首,以她的个性应该是说到做到。我想由理绘小姐会自首,那位帮佣当然也一样。不过,在这之前……”

鹈饲从沙滩起身,举手放在双眼上方看向近海。

“救兵必须先来协助我们平安脱困,否则一切免谈。”

“这么说来,一直没人来耶。总觉得开始涨潮了。”

“嗯,要是就这样满潮,这块小沙滩肯定沉入海底。”

开什么玩笑,湿透的身体总算快要干掉啊!

“咦?”此时,鹈饲意外轻呼。“流平,你看那边,随波逐流的那个。”

流平依照指示,看向鹈饲所指的方向。波涛起伏的海面,确实有个奇妙的东西若隐若现,这个漂流物像是受到涨潮水流的推动,逐渐接近沙滩。流平专注凝视,鹈饲也静观其变。

不久,海浪终于将漂流物冲到他们所在的沙滩。鹈饲近距离确认这个登陆物体之后,满意地大幅点头。

“嗯,这么一来,本次案件也完全落幕。能发现真是太好了。”

鹈饲表情轻鬆,一副放下肩头重担的样子。流平抱持着偶然发现失物的惊讶心情注视。

那是深夜从悬崖落下,相隔一晚总算上岸,西园寺庄三的遗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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