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跳!”

随着司机的一声吆喝,出租车用力弹了一下。只有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我事先做好准备,把行李紧压在腿上,真备的长方形皮包重重地撞到我的座椅头枕,凛的手提包也直击司机的头。

“嘿嘿,这位先生,你已经熟门熟路了嘛。”

一头花白短发的司机摸着头顶,笑嘻嘻地对我说道。凛在后车座不停地道歉。

“没事没事。”

出租车行驶在路况不佳的道路上,车轮碾起不少小石头。这是十一月三十日——真备决定去瑞祥房的两天后,下午三点的事。

“这条路几乎没有车辆通行,所以政府懒得花钱整修。暮宫不是观光胜地,想要去后山的市区时,通常都会从山下的路绕过去,只有去瑞祥房的车子会经过这里——啊,我上次好像也说过这些话。”

我上次的确听过相同的话。

“几年前,曾经计划为这座山开一条隧道,结果好像经济效益不佳之类的,中途停工了,只挖了前面一点就停了下来,是不是很过分?”

司机用好像歌舞伎演员般的口吻说完最后一句话,独自张开大口笑了起来。

“道尾先生,你有和瑞祥房的人联络了吗?”

凛问。

“嗯,我透过我表弟媳再次拜托他们,无论如何,都要让我再去采访一次,而且还答应绝对不影响他们工作。松月房主也同意了,我相信应该没有问题——啊,对了,真备,我差点忘了告诉你,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松月房主应该是你的劲敌。”

“劲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见到他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真备自己知不知道,在第一次见面会被误认为是女人这件事上,真备和松月应该势均力敌。因为真备的中性容貌也会让人联想到欧美的女明星。因为他经常被误认为是女人,所以在学生时代,我都暗地里叫他“小野妹子”揶揄他。当然,其中有一半是出于嫉妒。

“啊,松月房主偶尔会叫我的车子。”司机一只手操控着方向盘,很骄傲地插嘴说道,“他都是从瑞祥房搭车到S车站。”

“车站?原来他也会搭电车啊。”

从他身穿白色工作服站在工作台前的感觉,很难想象他搭电车的样子。

“他经常搭电车。虽然每个月差不多只搭我的车一次而已,但我听其他同事说,他好像每两个星期就会去车站。我不知道他搭电车去哪里,他没开工房的车,应该是私事吧。”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聒噪声。我隔着挡风玻璃,定睛往外一看,发现许多黑影聚集在前方杉木林中的某一个地方,原来是成群的乌鸦。比在东京垃圾场听到的乌鸦叫声更低沉,外形也有微妙的差异。

“啊,可能是狐狸。”

司机小声嘀咕。我顿时以为这一带的人把乌鸦叫成狐狸,但结果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这一带有很多乌鸦,只要发现动物的尸体,就会像这样聚集。那是——啊,果然是狐狸。”

出租车就从旁边经过。果然不出所料,在无数乌鸦中,有一个黑红色的物体,有一半被埋在树叶下。露出的一小块毛皮的确象是狐狸。

“你们如果从东京来,应该很少看到那种乌鸦吧?城市的乌鸦是大嘴乌鸦,喙嘴很宽,叫起来发出嘎、嘎的声音;这一带的乌鸦都是小嘴乌鸦,叫起来发出呱、呱的声音——喔喔,就在这里。”

出租车在杉木林的入口左转,开了大约一分钟左右,出现了壮观的建仁寺围篱。我看了一眼入口两侧的黑松,发现树叶中也停了一只乌鸦。

出租车在铺着石子的停车场停了下来。

“回程的时候再叫我的车子吧,拜托囉。”

司机把名片连同找的钱一起交给凛。

“道尾老师,我正在恭候你呢。”

一下车,就听到一个很有精神的声音。身穿工作服的野方摩耶满面笑容地从工房旁的干漆房跑了过来。

“啊,原来她就是北见的劲敌。”

真备很明显地会错意了,幸好凛没有听到。

“摩耶,好久不见。妳最近好吗?”

司机从驾驶座探出头问道。

“前几天不是才见过,下次我还会再去看不动明王。”

“好好好,那就拜托啦,改天见。”

目送出租车远去后,我们相互自我介绍。正如之前商量好的那样,真备自我介绍说是民间佛像研究人员,凛是他的助理。

“可以参观著名的瑞祥房,简直是梦寐以求,北见,是不是?”

“没错。”

“希望可以对你们的研究有帮助,但不能给工房的人添麻烦。”

我们闲聊着,走向工房的方向。

“你们可以随便参观,但参观工房和阶梯窑时,必须有人陪同。如果要看干漆房,只要对我说一声就好,三餐姬婶会负责。”

姬婶——原来就是那个‘伊婆婶’。

“这次你们三个人睡一个房间,没问题吗?”

“对,完全没问题。不好意思,给妳添了很多麻烦。”

我向摩耶鞠了一躬。上次才被用那种方式赶出去,马上又提出要参观工房的要求,听忍说,是摩耶尽了很大的心力,再三拜托松月,松月才点头答应的。

“这种事,不用放在心上。有作家来取材,或许可以增加工房的知名度。当然,小说里应该不会提到真实的名字吧。”

“是啊,如果提到真实名字,恐怕……”

我随便敷衍着,内心隐隐作痛。因为这次的造访目的根本和小说取材毫无关系。

工房的景象和我日前造访时看到的几乎没什么变。松月房主站在工作台的这一侧,对面是瘦巴巴的鸟居伸太和皮肤很白、戴着眼镜的魏泽良治。他们都专心致志地雕刻着木片,没有人发现我们走进去。

“师傅,参观的客人到了。”

摩耶叫了一声,三个人同时蓦地抬起头。站在我身旁的凛一看到松月转过头,立刻轻叹了一声。

“这是上次来过的道尾老师,这位是——”

“我叫北见凛,请多指教。”凛恭敬地鞠了一躬。

“然后,这位是——”

“我叫真备,吉备真备的真备。”

真备好像在唸咒语般快速说完后,向松月伸出一只手。他们正忙得不可开交,我担心他们会不耐烦,没想到松月出乎意料地把雕刻刀放在工作台上,起身和真备握手。

“我是房主松月,请多指教。他们是鸟居和魏泽,还有一个冈嶋。道尾先生应该已经和园丁唐间木先生很熟了。”

“啊,对,上次他很照顾我。”

之前消失的冈嶋似乎安全回来了。他那时候到底去哪里、干什么了?

“因为人手不足,没办法好好招待,你们慢慢参观。”

松月笑了笑,悠然地向我们欠了欠身。

然而——

松月这个人果然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特征,不是因为他很女性化,而是更具体的某种东西——

然而,当时的我仍然无法查觉到底是什么。

“我也要去工作了。”

摩耶转头看着我们。

“——啊,厕所在外面,有需要时请自便。刚才我已经告诉唐间木先生道尾老师会来,可以找他带你们参观。”

摩耶向我们鞠了一躬,和松月聊了两、三句工作上的事,就走出工房,跑向隔壁的干漆房。

“喔,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的小佛牌——”

真备探头看着工作台,兴奋地叫了起来。

“如果你喜欢,可以送你一个。”

松月拿起一个小佛牌递给真备。真备接了过来,拿到眼前仔细打量。

“哇,雕工真细腻,十一张脸都雕刻得这么仔细。”

“本工房从开房当时就以制作十一面观音出名。”

“我听说了,其实,我也很喜欢十一面观音,尤其是九世纪初雕刻的大胆构图——”

“真备,后面有一个放置所,就是放了很多佛像的地方,我们去那里看一下吧。”

我担心影响他们的工作,所以在松月还没有发火之前,赶快把真备带离现场。凛也和我们一起离开了工房。

走进内侧的木门,眼前呈现出熟悉的光景——大、中、小的佛像、佛像、佛像。从我上次造访到现在,似乎已经出过一些货,也有新作品完成,佛像和上次稍有不同,但数量仍然多得惊人。真备也被眼前的佛像吓到了,一走进那个房间,就停下了脚步,在喉咙深处轻轻叹了一声。凛用手掩着嘴巴,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自己也再度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了。

“太壮观了,道尾——哇噢,简直难以置信。多闻天和毘沙门天放在一起,这简直就像杰柯博士(Dr.Jekyll)和海德先生同时出现了。”

真备说着这番莫名其妙的话,双眼发亮,在佛像之间走来走去。不一会儿,他终于看到了放在木架旁的千手观音像,大叫着:“原来是这个!”

相隔一星期再度看到的这尊千手观音笼罩着诡谲的气氛——好像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的诡谲气氛,正包围着我们,令我忍不住联想到“鬼”。韮泽隆三最后的作品、二十年前,因为不明理由遭到退货的事实,或许更加深了我的这种印象。在平静的表情下,隐藏着疯狂和残虐的妖魔——

“喔,你又来了。”披着紫色和黄色袈裟的巨大达摩像从工房那里走来,“你还真热中啊。”

慈庵住持笑着对我说,然后瞥了一眼真备和凛,最后又把视线移回我身上,脸上带着问号。

“啊,我来为你们介绍——”

我把真备和凛介绍给慈庵住持,慈庵住持缓缓拉直搭在脖子上的白色纺绸的绉褶,对着他们深深低下大光头。

“我是瑞祥寺的慈庵。”

他的举止稳重,声音低沉,但五官集中在脸部中央的奇特相貌和他严肃的态度实在很不相衬。

“我有听道尾提过你,你一个人要为所有的小佛牌和这个房间里的佛像入魂,一定忙坏了吧。”

“只有这个时期比较忙,今天也是从一大早就开始了,刚才离席去如厕……如果工房内有厕所,就不会发生这种麻烦事……”

后半句话变成了他的自言自语,然后,他对凛露出微笑:

“不好意思,可不可以让我过去?”

“啊,真对不起。”

凛移动身边,慈庵住持慢慢走向房间角落,那里放着装了小佛牌的竹篮。慈庵住持背对着我们正襟危坐后,点了一支长香,开始诵经。他左掌竖在脸前,右手从竹篮里拿起一个小佛牌,举到头上,放进旁边另一个竹篮里。虽然步骤和上次看到时相同,但速度快了许多,也更有节奏,有如是剥海瓜子肉的渔女。

“老师,入魂是什么?”

凛小声地问真备。

“就是开光,把具有菩萨外形的雕像变成佛像。”

真备似乎没有解释得很透彻。

“照理说,当雕像从造佛工房送去寺院后才会开光——但小佛牌无法这么做,所以事先统一开光。”

慈庵住持在诵经的同时,举起右手,做了一个OK的手势。他应该想表达“说得没错”吧。

这时,工房响起电话铃声。有人接起电话,用低沉而阴森的态度说着话。似乎是鸟居接的电话。他一开始轻声说着什么,中途开始变得很慌张。

“是……喔,是……呃,可不可以请你稍等一下?——师傅,京都的寺院来电抱怨,说是之前送去的寄木造准胝观音的一只手掉了。”

“手?”

“对,手腕的地方断了。刚好是拿着斧头的左手,地板的损伤也很严重——呃,该怎么办?”

“我来听,你继续干活——喂?”

我压低嗓门对真备说:

“原来佛像的手也会掉。”

“他刚才说是寄木造,不是一木造,所以是雕刻好各个部分后,再黏合起来的——可能是黏手腕时没有黏牢吧。”

“老师,准胝观音是怎样的观音?”

“怎样的——啊,刚好这里有。”

真备指着房间的角落,就是那尊千手观音的右侧,排列了许多小佛像的架子中间的位置。

“这就是准胝观音,可以保佑生子,也称为佛母,也就是所有菩萨之母的意思。总共有十八只手,但完全没有合掌的佛像,是不是很少看到?有两对以上的手,却没有合掌手的观音像,应该都是准胝观音。”

我想起上次来这个房间时,曾经看到一尊很大的木雕座像——那尊佛像的外形和眼前的相同,当时唐间木老爹还说,那尊座像即将送去京都

的寺院——

“原来是那尊佛像的手掉了……”

我担心他们会认为是我在参观时动了手脚,开始有点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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