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也确实如此,笑过之后,老太太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警察同志,我这个小女儿你们也见了,看着好像是个大人,其实就跟没长大的孩子一样,最单纯不过了。”

我听得笑了,这是一般父母最爱为儿女表白的话,含着爱怜,也含着希望他人也能如自己那样包容孩子。——当然老太太的话倒不全是闭着眼瞎讲,小张女士的外表颇成熟,但这次我一见,尽管没说什么话,但是从举止、眼神间还是感到这个面貌不年轻的女人保持着近乎小孩儿的任性,那种自以为是、满不在乎的劲儿头,——母亲眼中也许还是可爱吧?只是给外人的印象,真是不怎么样。

小张女士能够如此,估计跟张老太太的宠爱和事事帮助解决有关。比如这次吧,事涉杀人案,常人一般都会尽量自己接受警察的询问,避免把家人牵扯进来。小张女士则正相反,掉头回家,让正在养病的妈妈为自己解释。

不知是不是看出我笑的含义,那个看来不乏世俗聪明劲儿的大张女士在一旁开口了:

“那还不是你宠的,妈,要是早听我们的,小妹怎么会跟那个草包结婚,又怎么会牵扯到人命案里,又要去认尸,又要被盘问,现在人家警察还登门调查了。”

“好了!”张老太太打断女儿的话,嗔了一眼,“你总说这些‘事后诸葛亮’的话干什么?”

大张女士显然早已不满妈妈对妹妹的偏爱,因此立刻用带着无法掩饰的嫉妒口吻抢白说:

“怎么‘事后诸葛亮’了?——我事前没说呀?小妹结婚前像献宝似的领给我看,我当时就对小妹说,这男人不行,就是个草包,不,是个吃软饭的!过后有没有赶快告诉你?让你阻止小妹结婚?——还我们‘事后诸葛亮’,这屋里的当初谁没有劝过?从刚开始谈,五姨就劝过小妹,小妹不听,还非要和这个草包谈,后来连王嫂都劝过吧?你都忘了?——妈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宠你的‘老小’,心肝宝贝,喜欢事事依顺她,不听嘛!现在才弄成这样。”

张老太太脸色有些不快了。

也许是看到姐姐的脸色变了,那位一直沉默的张家五姨开口了,粗声粗气地批评外甥女:

“好了!你现在说这个干什么?不知道你妈身体现在不好啊?非要抢白她,顶着她?总说我大姐不待见你,你看你那‘得理不饶人’的劲儿,招人待见吗?”

大张女士冷笑一声,同样非常不满地横了她五姨一眼:

“哼!不招我妈待见又怎么样?反正她从小都不待见我,最待见你和我小妹,是不是?哼!”

说到这儿,大张女士的声音变得有些阴阳怪气了:

“我也没你们的福气能靠得上我妈,能吃能拿的,所以我也不打算靠我妈一辈子,我呀,招我老公待见就行了。”

“够了!”张老太太的脸阴沉下来,声调不高但口气颇严厉地冲大女儿嚷了一句。然后又借口要买个什么东西,把显然被憋得仿佛喉咙里塞了个大核桃的张家五姨支了出去。

接着,张老太太又迅速回复正常,给我们一个歉意的笑,又说:

“唉,警察同志,让你们见笑了。我这个大女儿说话一贯刻薄,都怪我把她惯坏了。”

“你可没惯坏我!”

大张女士立刻反驳,显然并没有把妈妈的严厉放到心里,又抢白一句:

“要是惯坏了,也会被草包迷住,最后把警察,还是刑警,都招来了。”

这次大张女士的抢白似乎真把张老太太惹生气了,她狠狠地瞪了大女儿一眼,然后沉着声音说:

“好,好,你说得好,我不跟你扯了,现在你上楼帮我整理一下衣服可以吧?”

看看张老太太真正严厉起来的脸,大张女士可能终于有些怯了,很不情愿地站了起来。

大女儿走了之后,又停了片刻,张老太太神色恢复了正常,然后又冲我们笑笑:

“我这俩孩子没一个省心的。”

我也笑了笑,看来这个富裕之家和小户人家一样,也有姐妹间的嫉妒和烦恼,大概也不乏经济上的原因。但对于我们来说,其实反而好,因为不会互相包庇。当然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因此我接过话头转向了案子:

“我们还是谈谈死者张玉宝的情况吧。”

“唉!”张老太太先叹了口气,然后款款说道:

“张玉宝什么情况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你想他统共也不过和我那老姑娘结婚半年,之后就闹离婚,分居也两个月了,之前我都不知道那人是谁。我最早见他,是直到结婚前,我姑娘那时才领回家,我看了看,感觉不是个杀人放火、胆大妄为的主儿,就问也没问,随他们结婚去了。结婚后那人倒来家多了,我也没什么特别感觉,觉得跟我大闺女说的似的,没什么本事而已。至于其他的,张玉宝在外面有什么,跟谁结过什么仇?我真是不知道,也不光我,我敢说我小女儿也不清楚,要是清楚,她会跟这样的男人结婚?唉,我那小女儿看着是个大人,其实跟孩子似的,胆小,没什么心眼儿,最实诚了。也算被我惯坏了,有什么事都回家说,她是真不知道,不是我老婆子袒护女儿,真的,你想她见警察还害怕呢,哪有胆量敢干什么犯法的事儿?”

我听得忍不住又笑了,真是奇怪的辩解逻辑,父母的逻辑!不过老太太把话说成这样,我也不打算就此问题再追问了,因此换了个问题问道:

“对了,他们这么快就闹离婚,是不是后来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不愉快呢?”

“没有没有,警察同志刚才你们也听见了,我们全家都反对,我小女儿开始也是被爱情蒙了眼,所以死活要结婚。等真过了日子,人一冷静,也就看出问题了,现在的年轻人干什么都不比过去,爱思前想后的,他们现在干什么都凭感觉,过得好就过,过不好就散,并没有什么。”

“噢!”我点点头继续问,“刚才听你大女儿说大家当初都反对,没想到你这个当妈妈的倒这么豁达,我相信你阅人的眼光不会比你女儿差呀?”

老太太看了看我,突然笑了,很睿智的那种笑。

“想来你也是有孩子的,这位警察同志,”张老太太直言不讳地说道,“不过大概还小,没有我这烦恼。在你们这些‘明人’前我也不说暗话,说穿了吧,我能看不出那是个‘绣花枕头’?可那又怎么样呢?也确实是我大闺女说我的,我把我那小女儿给宠坏了,所以这孩子一直脾气大,眼界高,‘高不成,低不就’地拖到三十多岁了。要是我这老丫头打算一辈子不结婚,我倒也没什么,可我看出来了,她心里还是想有个家,那她遇见个想结婚的,我干吗不成全她?就是那男人不成器又怎么样?我闺女高兴,这就够了。——我那妹子和大女儿,还有我们家保姆,因为这个事儿都说我老糊涂了。我是懒得跟她们解释,——糊涂?糊涂什么?她们才糊涂,总说要嫁给靠得住的男人,谁靠得住呢?嫁给谁才能保证一辈子长远呢?都是想当然!——我那妹子一直过得很好,孩子都上大学了,从没想过丈夫会怎么样,以前整日间还给别人指导怎么管住老公,而且以前在家还动不动还烦烦的,嫌我那妹夫老实,没情趣呢,总觉得日子好不好的,过不过的都是她自己说了算,一副手拿把稳的劲儿!——结果呢?就是一年前,还不到一年,突然发现我妹夫有了外遇!这还不算,再往深处一查,呵!可不是刚有啊,和那野女人已经交往了十多年了,想到想不到?——一直觉得靠得住,老了老了不还是没靠住?——所以我也常说我大女儿,别总觉得你老公就是十拿九稳的,人不到死说不得这话。——要不我说她们才糊涂,总说嫁给这样的不行,嫁给那样的才划算?什么不行,什么划算的?嫁给谁最行?最划算?要我说,嫁给谁都好,都划算,只要你愿意,‘千金难买心里想’——自己痛快最划算!”

张老太太的一番话说得不仅小冯,连我都听愣住了,这么豁达看开的父母可不多见。

稍停,我笑笑说:

“有道理,不过结婚毕竟不是儿戏,这不儿戏倒不是什么观念不观念的,关键是一结婚就意味着签了一张契约,而这契约主要牵扯的可不是感情,而是实在的问题,要是两手空空的俩人结婚,那当然简单,可你们情况不同,你全家人反对,恕我直言,除了怕你小女儿遇人不淑外,恐怕也不乏经济方面的考虑吧?”

张老太太听完又是一笑:

“那是,瞒不住你们警察的眼呐,不过她们几个就是瞎担心,出没出息的主意,既然你说到这点儿了,那我还实话实说,我防备了这点,除了市里的一套两室两厅的房子是我小闺女的,别的她名下没一分钱,房子还是婚前财产。这样还怕他们结婚?要不过够年头儿,就是离婚,那个张玉宝是不是也休想分走一分钱?至于要是真能过够能分走半套房子的年头儿再离婚,那分给他半套房子的钱我也认了。至于现金?我平时会给,可要想大把的拿?对不起,没有!还有,要是惹我闺女不高兴?对不起,还是没有!所以呀,我根本不在乎他们结不结婚,张玉宝是骗子也好,草包也罢,我能亏掉什么呢,我闺女又能亏掉什么呢?说句不客气的话,养条狗逗你开两年心不也得出些钱,买点儿狗粮,添件狗背心什么的?怎么花不是花?我是看得开,我乐意让我闺女这么花,再说也花不了几个,你说是不是?”

我这次没有笑,也没有回答,仍然看着老太太,等着她说下去。

张老太太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又笑笑,显出几分推心置腹的模样:

“当然,你可能不信,觉得我这当妈的想得也太开了,是,‘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说实话现在想这么开也是我实在没法子了,我是当妈的,肯定希望女儿能遇个好男人嫁了,那样马上死了我也能闭眼。可姻缘是人的缘分运气,要是总遇不到,你能一直把孩子圈家里?再进一步说,好男人再多,你没眼光,分不出好坏,那不还是白搭?偏我现在身体还不好,眼瞅着也不知道哪天说过去就过去了,到了这时候,想不开是不是也要想开?我老闺女一领回来这个张玉宝,人家都说糟糕,我说:好!为什么?人不经历练长不大,要是没眼光,早不上当晚上当,要是早晚必然要上当,那还不如早上当,趁年轻爬起来时还能利索点儿。等五十了才发现丈夫变了心,那才是兜头一棒,人都能气得变成另外一个人!所以,关于结婚的事,我一口应承了。我那妹子和大女儿都不知道的心思,其实我不是图喜欢,就是图通过这个事儿,让我小闺女先感受感受吃软饭的男人什么德行,知道结婚过日子是什么滋味,趁我这当妈的还在,一旦出现什么问题还能帮着处理处理,没准儿对孩子将来更好。这也是个历练,要不然,万一我死了,她手里真有几个钱,又没准主意,碰见个更恶的,被骗得人财两空不说,没准儿还挨打受罪呢?那时可不真能气得想杀人放火的?现在借这个事儿,除学学分辨人,我也想让我小闺女趁机学习学习怎么处理钱,学不会挣也要学会保住爹妈留给的那点儿血汗钱。人要是能学会妥当处理事儿,心里明镜似的,什么时候也不会落到杀人放火犯法的地步,因为早早就处理完了,你说是不是,警察同志?”

我点点头:

“我相信,人人要都有您这头脑智慧,除了打仗,为点儿芝麻绿豆大的事儿杀人放火的案件就不可能发生。”

张老太太也呵呵地笑了起来,在笑声里又缓缓说道:

“警察同志,你抬举我老太太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不是我老太太在你们跟前吹牛,就张玉宝那点儿小聪明,蒙蒙外面那些光长褶子不长脑子的女人行,到我老太太这儿,别看我病歪歪的,打着点滴都能让他蹦跶不起来。警察同志,你相信我,我们真犯不着怎么他,没必要。——还有,那张玉宝在外面有什么仇家,怎么死的,我们也真是不知道。”

“我相信,我相信。”我连忙回答,老太太也笑得越发慈祥了,就在这个时候,我又用不容置疑的说气说道,“不过信是信,但我们还要和你们家里其他人谈谈,就现在。”

正笑得慈祥的张老太太,听了我这话,笑容不自觉地突然僵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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