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刘石巷出来,向左拐,就到了青龙咀菜市场。

菜市场很大,周围小半个城区的人都跑到这里来买菜,大门口人进人出,十分热闹。

像所有的菜市场一样,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烂菜叶与鸡鱼肉混合的腥臭味,老远就熏得人直皱眉头。

菜市场门口,有一道两三米宽的水泥台阶。范泽天走过去时,看见台阶上聚集着十多个皮肤黧黑、衣着朴素的汉子,年轻的才二十出头年纪,年长的已经头发花白,估计已有五十多岁。有的坐在一边独自抽烟,有的坐在一起骂娘扯淡,还有的把衣服脱了系在腰间,光着膀子坐在一堆玩扑克。

从说话的口音上判断,这些人应该是来自五湖四海。

一辆摩托车从街上驶过来,车主朝一个正在抽烟的小伙子指了一下,说:“我那里缺一个搬砖的,150元一天,干不干?”

那小伙子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干!”说完跳上摩托车,就跟那车主走了。

可能是范泽天三人身上的警服太扎眼,他们刚走到台阶边,那帮民工就“呼啦”一下,全都站起来,带着一脸既警惕又惶惑的表情直盯着这三个警察。

范泽天有点后悔,如果不是走得匆忙,自己应该换了便装出来才对。他咧嘴一笑,掏出一盒烟,朝台阶上的民工每人甩了一根,说:“我们最近在查一个案子,想找大伙儿打听点消息。”

那帮民工一听,不是来找自己麻烦的,就松了口气。

文丽拿出马旺财的照片,让他们看了,然后问:“照片上的这个人,你们认识吗?”

“认识啊,这不是马旺财这小子吗?”

民工们围过来看了照片,七嘴八舌地说开了,“他跟我们一样,每天都到这里揽活儿干。不过这几天,好像没有看到这家伙了,不知道是不是回家娶媳妇儿去了。”说到最后一句,有人哈哈大笑起来。

“他已经死了,”李鸣说,“是被人杀死的。”

“啊,他死了?”所有在场的民工都吓了一跳,静了半晌,才有人问,“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四天前。”

民工们听了这话,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同时闭上嘴巴,谁都不敢再说话,估计是怕在警察面前说错什么话,惹祸上身。

范泽天一屁股坐在脏兮兮的台阶上,点燃一根烟,一边抽着一边问身边一个年轻小伙子:“这个马旺财,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小伙子谨慎地说:“跟我们也都差不多吧,家里穷,没活儿干,就跑到这里打零工,靠做苦力挣点辛苦钱。不过他这人喜欢打牌,赌瘾比较大,挣了一点钱,也都输得差不多了,至今也没找上个媳妇儿。”

“听说他到这边打零工已经有三四年时间了,”范泽天问,“平时他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或者说,有没有什么仇人?”

小伙子一听这话,脸上现出为难的表情,低下头去,闷声不响地抽起烟来。旁边的几个民工相互望一眼,也都不再出声。

范泽天看出了端倪,就说:“有什么情况,你们尽管说出来,警方会为你们保密的,除了现在在场的人,没有其他人会知道你们向警方反映的情况。”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用手挠了一下头说:“其实也没什么保密不保密的,他跟阿强关系不好,这个事我们这儿的人都知道。”他告诉警方,阿强本名叫于强,跟马旺财算是老乡,来自湖南邵阳。两人关系原本不错,后来两人一起打牌,马旺财输给于强八百多块钱。马旺财说于强是使诈才赢牌的,不肯给钱。于强很恼火,两人就在这里干了一架,马旺财把于强的鼻子打出了血。于强放出狠话,扬言不弄死马旺财老子就不是人。

范泽天问:“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老头儿想了一下说:“大概是一个月以前吧。从这以后,他俩就成了仇人,再也没有一起打过牌,也没有再说过话。还有,有一次我看见于强在衣服里别了一把水果刀,没活儿干的时候,就蹲在墙边磨刀,那把刀已经被他磨得很锋利了。”

“这么说来,这个于强,倒是很让人怀疑了。”范泽天皱起了眉头。

老头儿看看他,又看看身边的几个同伴,把他拉到一边小声地说:“其实刚才一听说马旺财被人杀死了,大家心里就知道,肯定是于强这个家伙干的。但是于强这个人脾气暴躁,肩膀上还文着一只凶恶的老虎,大伙儿都有点儿怕他,所以就算是警察来调查,大家也不敢随便提到他的名字,主要是怕他以后报复。”

“那这个于强,现在在哪里?”

“他已经回湖南老家去了,好像是十天前的样子吧,他突然说要回家盖房子,然后就再也没有在这里出现过了。”

范泽天看看文丽和李鸣,三个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怀疑之色。

如果这个老头儿反映的情况是真的,那么这个于强就很值得怀疑了。很有可能是他对马旺财动了杀机之后,就谎称自己要回老家,然后离开众人的视线,暗中躲起来准备对马旺财下毒手。直到四天前,他才终于找到了机会。

“于强会开车吗?”文丽忽然问了一句。

“会啊,”老头儿点头说,“听说他以前在家里开过农用车,有一回我们在一个工地上干活儿,我还看到他偷偷把工地上一辆皮卡车开去拉砖,不过他没有驾照。”

如此一来,于强身上的疑点,就跟警方的推断非常接近了。他虽然没有驾照,但是会开车,虽然自己没有车,但很有可能会偷偷使用别人的车。

范泽天问那老头儿:“你有于强的照片吗?”

老头摇头说:“没有。”

范泽天看着台阶上的几个民工大声问:“你们谁有于强的照片?”

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说:“我好像有吧。以前跟他一起打牌的时候,我用手机拍过几张照片,不知道删了没有。”他拿出自己的手机,翻了一下,找到一张一圈人围在一起打牌的照片,说,“有了。”用手指指其中一个人,“他就是于强。”

范泽天凑过去一看,他指的是一个年轻人,大约二十七八岁年纪,留着平头,长脸浓眉,穿着背心,露出胳膊上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文身。

他问:“还有谁知道这个于强的其他信息吗?比如说他租住在哪里,在这里有没有亲人,或者说具体的户籍地址?”

众人都摇头说不知道,于强本来有个手机号,但他离开的时候已经停机了,说是回家会换新手机号。

范泽天只好让这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把这张照片发给文丽,让文丽回市局到户政科再去查一下,看能不能找到一点儿有用的信息。

第二天,文丽从户政科的电脑里查到了这个于强的身份证信息,他是湖南省邵阳市邵东县人,今年26岁。但他并没有在青阳市办理流动人口居住证,所以没有办法查到他现在的租住地址。

文丽把这个情况向范泽天汇报后,范泽天立即向湖南省邵东县警方发出协查通报。

下午的时候,有消息反馈回来,说于强18岁高中毕业后就出去打工,期间除了五年前他父亲去世时他回过一趟老家外,就再也没有回去过。近段时间于强也没有在家乡出现过。

既然于强并没有回家,那他为什么要对菜市场外面那些同伴说自己回家盖房子去了呢?他没有回家,那他又去了哪里呢?是不是他对别人谎称自己回老家了,实际上却并没有离开青阳市,而是一直在暗中准备对马旺财实施谋杀呢?5月19日,他终于找到了对付马旺财的机会,不知道他使用了什么方法,先是将马旺财制伏并捆绑起来,把他塞进了一辆偷来的车子里,然后将他载到荒郊野外,将其杀死。

这个推理,是文丽提出来的。范泽天也觉得根据目前警方所掌握的线索来看,这个推理是可以成立的。如此一来,于强身上的杀人嫌疑,就更重了。

就在范泽天准备对于强展开重点调查的时候,邵东警方又传来一条消息,他们从于强的母亲那里打听到,于强确实没有回家,但他却在十天前乘坐长途汽车回到了邻近的新邵县。他在那里处了一个女朋友,这次是专程回女朋友家,准备盖房子结婚的。

范泽天在电话里追问了一句,能确定他真的是十天前回去的,而且回去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新邵县吗?

对方说:“这个我们也不能肯定,我们只是走访了于强的家人,这个消息是从他家人那里听来的。”

范泽天把这个情况向专案组的几名组员做了通报。

李鸣问:“有于强女朋友家在新邵县的具体地址吗?”

范泽天说:“有。”

李鸣说:“范队,还是让我跑一趟新邵县吧,我想亲自去把情况调查清楚。”

范泽天想了一下,点头说:“好,那就辛苦你了。”

第二天,李鸣带着一名同事乘坐长途车,赶到湖南新邵县,找到了正住在女朋友家的于强。

据调查,于强确实是于十天前坐车从青阳市回到新邵县的,而且回来之后,一直在帮女友家盖新房,并没有离开过新邵县。

听到马旺财被杀的消息,于强大吃一惊,看了李鸣一眼,忽然明白警察来找自己的原因了。

他向警方解释,自己前段时间,确实因为打牌赌钱的事,跟马旺财发生过冲突,还说过要弄死马旺财之类的狠话。不过这都是一时气话,事情一过,自己也没有记在心上了。

李鸣说:“可是有人看见你跟马旺财打架之后,身上带了一把水果刀,而且还在水泥台阶上磨刀。”

于强苦笑一声说:“你不知道,我从18岁高中毕业后,就出去打工,那时我太老实,总是被人欺侮。后来我明白了‘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的道理,所以就文了身,对人说话也是粗声恶语的,把自己弄得凶巴巴的像个混黑社会的。结果从这以后,就再也没有人敢欺侮我了。那天我跟马旺财打架后,发现他看我的眼神有点儿不对劲,我怕他对我下狠手,所以就在身上别了一把刀防身,没事的时候还故意把刀拿出来磨一磨,为的就是吓唬吓唬他,让他对我心存忌惮,不敢把我怎么样。若说叫我真的拿刀去杀人,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经过细致的调查,李鸣确认于强说的是真话。

马旺财是在5月19日凌晨被杀的,而这个时间里,于强一直待在女朋友家里,并没有离开过新邵县。他没有作案时间,也有案发时不在场的证明,所以说他是凶手的推断是不可能成立的。

离开新邵县后,李鸣又马不停蹄地赶到邻近的娄底市,这里是死者马旺财的老家。

按照马旺财身份证上的登记信息,李鸣找到他家里。他老家在乡下农村,一间旧砖房早已被大风吹得东倒西歪,破败不堪。问了几个邻居,才知道马旺财父母早亡,老家已经没有至亲之人,他出去打工之后,已有好多年没有回过老家。

李鸣回到青阳市,把调查结果向队长做了汇报。

范泽天说:“这么说来,凶手不可能是于强。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他是咱们警方最重要,也是唯一的嫌疑人。既然他身上的嫌疑被排除了,那这个案子又回到了原点,咱们还得继续查下去。”

文丽说:“咱们从死者马旺财的老家查不到任何线索,而在他的租住地,也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咱们对死者的情况了解得太少了,调查起来有点不知道从哪里下手的感觉。”

范泽天想了一下说:“咱们还是去青龙咀菜市场吧,也许现在最了解马旺财的,就是平时聚在一起的那帮民工了。”

他带着文丽第二次来到菜市场门口时,因为换上了便装,看起来已经没有上次那么扎眼。

两人走上台阶,台阶上的情况跟上次来时一样,只是聚集在这里揽活儿干的民工,似乎多了几个。

范泽天一屁股坐在一群打牌的民工后面,几个民工回头看他一眼,没理他,继续打牌。过了一会儿,又回头看他一眼,这才记得他就是上次来过的那个警察,急忙把牌扔到地上,抓起地上一把零钱往口袋里塞。

范泽天笑笑说:“没事没事,你们继续打牌,我们不是来抓赌的,我只是来打听点情况。”

上次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凑过来问他:“警官,于强抓到了没有?”

范泽天说:“我们对他做了详细调查,最后证实他不是杀死马旺财的凶手。于强确实在十天前就回他女朋友家盖房子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到过青阳市。”

老头儿说:“如果他不是凶手,那咱们也想不出还有谁会对马旺财心怀杀机了。”

“你们最后一次在这里见到马旺财,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5月18日下午吧,那天刚好我女儿从老家打电话给我,所以日期我记得比较清楚。”老头儿说,“当时我们也像现在这样,正

围在一起打扑克牌,我接了个电话,马旺财嫌我出牌慢,还骂了我两句。”

“后来呢?”

“后来他的钱输光了,就坐到一边抽烟去了。”

“那天下午,他一直没有接到活儿干吗?”

“好像接到了一个活儿吧。”老头儿说,“大概是傍晚的时候,我们都准备回去吃晚饭了,忽然有一辆小车停在马路那边,司机坐在车里冲着离小车最近的马旺财招手。马旺财跑过去,跟司机说了两句话,应该是在谈价钱之类的,然后他就高兴地坐上小车,跟着那个人走了。从这以后,我们就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了。”

范泽天皱起了眉头,这倒是一个以前没有掌握的情况。

马旺财傍晚的时候被人叫去干活儿,几个小时后的第二天凌晨,就被杀死在郊外。凶手同样也是有车一族。那么,这个叫马旺财去干活儿的车主,是不是跟凶手有什么关联,或者这个车主就是凶手呢?

他问那老头儿:“那是一辆什么样的小车,司机长得什么样?你记不记得那个车的车牌号?”

老头儿回忆了一下说:“当时我也没有多留意,只记得那好像是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司机好像是一个女人,车牌号嘛,这个实在不记得了。”

“那辆车当时停在什么位置?”

老头儿带着他横过马路,在一个路灯下站定,说:“大概就是在这个位置吧。”

范泽天站在路灯边,往四周看了看,这个位置的对面,是菜市场,后面则靠近一家超市。

他走到超市门口,看到超市的房檐下,有一点红光闪动,仔细一瞧,原来是一个监控摄像头。他走进超市,找到里面的保安员,亮明身份后,提出要查看一下5月18日下午超市门口的监控视频。保安员把他带进保安室,从电脑里调出他需要的那个时间段的视频文件。

范泽天点开视频看了,因为角度问题,视频只能拍摄到超市门口半条街道以内的画面,无法看到街道那边菜市场门口的情况。5月18日下午5点17分,一辆白色桑塔纳停在超市门口,司机从车窗里伸出一只手,向马路对面招招手。

不大一会儿,马旺财就从马路对面跑过来,凑到车窗前,跟车主说了几句话,然后点点头,打开后面的车门,坐进小车,小车很快就开走了。透过挡风玻璃,可以看到开车的是一个长头发的女人,但也只能看到一个大致轮廓,看不清楚具体相貌。

好在监控探头拍到了这辆车的车牌号。范泽天拿起笔,迅速地记下了这个车牌号码。

回到市局,他很快就查到了这辆白色桑塔纳车主的信息。从登记的资料来看,车主是一名女性,名叫吴亚媚,从身份证号码判断,她今年已经42岁,家住红星路8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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