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名医山庄,又经过几日马不停蹄的奔波,繁华的京城终于近在眼前。还未进城,几人便远远看到巍峨的城门前,排起长龙一般的队伍。其间许多人都在伸头向城门方向张望,面容急切。

他们下了马,站在队伍最后,上官凛试探地同前面两个挑着菜的汉子攀谈起来:“前面这么多人,莫非都是等着入城?”

汉子倒也爽快,反正排在队中闲来无事,其中一个看上去年纪比较轻的索性热情答道:“是啊,这些日子每天都一样,出城进城没一个时辰,怕是过不了关卡。”

“怎会如此麻烦?”上官紫燕蹙起秀气的眉,疑惑地问。

“以前不同,但最近京城里出了大事。”年轻人说到这里,警惕地向四周望了望,又压低声音神秘道,“听说太子在宫中离奇失踪了,皇上又卧病在床,现今都是才从封地晋州赶回来的二皇子在掌控大局,他在每个城门处都增设了关卡,严查进出之人,寻找可疑人物。”

青翊面色微沉,冷声问:“这种状况有多久了?”

“十日有余了吧。”

“听宫里认识的人传言,身在凛州的三皇子,也从封地失去了踪迹,我看京城八成是要变天了。”另一名年纪稍长的汉子感慨道。

“不知道日后会变成什么样。”

第四卷猝死之谜年长汉子一拍年轻人的肩,语带些许的沧桑:“不管怎样,都与我们这些小百姓无关,我们只求能风调雨顺过好日子即可。”

青翊闻言,显得若有所思。沉默片刻,他忽而在身上一通摸索,然后转向上官凛和上官紫燕,双手一摊道:“我好像在方才来的路上遗失了东西,需要回去寻一下。”

“很重要之物吗?我也一起去帮忙找。”上官紫燕自告奋勇。

“不必了,我中午时还见过,想必也丢得不远。小燕子,你与上官大哥先进城去,趁天尚未黑,去街上逛逛,我随后便至。”

“正好,我亦有意先找间客栈住下,用几日了解一下京城,再去衙门赴任。”上官凛点头应着。

“你们入城之后,可以询问云雀大街的位置,那里有间永厢客栈,我们就在客栈会合。”

说定之后,青翊牵了马便要走,却被上官紫燕从旁拉住。上官紫燕咬着唇,面带迟疑,一双手却是执著地紧拽着青翊的衣衫不放。青翊回身不解地以目光询问,上官紫燕黑眸盈盈闪动,终是缓缓开口道:“青翊,你一定要回来!”

青翊微微一怔,旋即神情染上一抹温柔。他抚了抚上官紫燕的头:“小燕子,我只离开一会儿,无须搞得好像生离死别一般。”

“真的?”

见上官紫燕还不相信,青翊伸手从怀中取出一物。他手中是一个精致的金锁,云纹盘踞,正中龙飞凤舞地刻着个“翊”字,下缀六个小巧的铃铛,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璀璨夺目的光彩。

“你若不放心,就拿着这个金锁,不管身在何处,我自会听着上面的铃声寻到你。”

上官紫燕握了握拳,手抬到一半又收了回去。她仰头坚定道:“我不要,你既不会离开我们,要它何用?”

上官紫燕总感觉若收下眼前的金锁,青翊便会消失不见,她自欺欺人地认为,只要不拿金锁,他就不会离开。但上官紫燕已然忘了,当初青翊只是顺路和他们同来京城,既是搭伴,到了目的地,总有分别的一日。

青翊见状也不勉强,将金锁重又收回,向上官紫燕沉声保证:“日落之前,我一定找到你们。”

得到青翊的承诺,上官紫燕才松开了手,看着青翊上马离去。

青翊并没走远,又悄然折回城门附近,在偏僻处一隅站定,取出一根银笛置于唇边,清亮婉转的笛音随即响起。他静立不久,便无声现出一黑衣身影,屈膝跪在青翊面前。

“公子。”

“你可探清现今宫内情形如何?”青翊一脸正色,全然不见了平日的不羁。

“尚算平静,但太子失踪,皇上病重,二皇子拉拢一些朝臣把持住朝政,怕是随时会有所行动。”

“太子之事无一点线索可寻?”

“二皇子回宫不足两日,太子便在书房中失去踪迹,至今未有任何迹象可寻。”

青翊道:“父皇又何以忽然重病在身,之前没有一丝消息?”

“属下怀疑皇上乃是中毒,但除了二皇子和他近身之人,二皇子不许其他人见皇上,连御医处也无从入手。”

“看来这次他们是有备而来。”

“公子,二皇子想必已知晓您离开封地,也猜测您会返回京城,怕是会对您不利,我派些人手保护您的安全要紧。”

“不必,他虽与朝臣共谋,但并非大权在握,若我料得不错,他还未找到兵符,无法明目张胆夺位,还在等待时机。在那之前,他不敢做得太过嚣张,否则无法向天下人交代。”青翊清冷一笑,皓月般的面庞之上,泛起一抹肃然,“城门的关卡,也是假借查可疑之人防我进京,他眼下也只能做这些皮毛。”

“公子可是准备入城?”

“有何办法?”

黑衣人拿出一块令牌交与青翊:“把守南城门关卡的陆校尉是我们自己人,属下都已安排妥当。”

青翊满意地点点头,略一思索,继续问道:“二皇子最近几日还有何动向?”

“二皇子约了倭国使节于三日后谈事情,地点定在风月楼,想是准备借助他国之力。”

“风月楼……”青翊淡淡重复,旋即眼中闪过些许玩味的神色,“既是如此,我就暂且不入宫去,先探探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您打算前往风月楼?要不要属下陪您同去?”

“我自己足矣,人多难免节外生枝,你且再回去关注二皇子动向。”

“是。”

黑衣人正欲领命离去,青翊又唤住他,话语中添了几分轻松道:“还有,多谢你上次找来的两匹马,帮上了大忙。”

黑衣人并未回头,只脚下一顿,说了句“这是属下该做的”,之后便一提气纵身跃起,飞快消失了踪影。青翊驻足片刻,自怀中取出犹带着温热的金锁,放在手心摩挲端详。他紧握成拳,又缓缓放开,这才收起金锁,重新上马而去。

尽管城门口处处戒备森严,却丝毫未影响京城内的繁华之景。入目可见纵横交错的街巷,稍宽阔的一些路上,便有车马、行人川流不息。更遑论几条热闹的大街,更是两旁商户林立,还不时有小贩沿街叫卖。其中往来各色之人,有穿着绫罗绸缎的富贵身影,亦有布衣百姓,熙熙攘攘,令人目不暇接。

上官凛边走边四下打量,似要从眼前街景开始将京城在心中描画个大致。日后在京中刑部断案,不比他们之前待过的小县城,想必一切皆要复杂上很多。正如白清远之前所言,需越发谨慎小心才是。而了解人文风土,便是他想做的第一步。

走在他身旁的上官紫燕,则显得更加心不在焉。若是平常,面对琳琅满目的新奇之物,她怕是早跑得不见踪影。但眼下入城后走了这么久,她却依然乖乖地跟随在上官凛后面,连开口说话都不曾,一双眼睛径直地注视着前方的路,但又仿佛何物都没能入她的眼,对周遭所有皆视而不见。自从在城门口与青翊分别后,她便一直这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自己妹妹的心思,上官凛不是未发觉,但有些事即便他想帮忙,也无从入手,不如顺其自然,因此他选择闭口不言。

二人行至一街巷转角处,忽而一道身影匆忙而至,与还在出神的上官紫燕撞了个满怀。上官紫燕和对方皆来不及躲闪,只听得“哎呀”一声轻呼,上官紫燕后退了两步稳住身形,而同她相撞之人显然没有上官紫燕的身手,直接跌坐于地上,手中东西在脚旁散落了一地。

“对不起。”

上官紫燕回过神忙道歉,定睛望去,一张精致美艳的容颜映入眼帘。那是一名身着桃粉色衣裙的年轻女子,小巧的脸庞,柳眉凤眼,唇不点而红,白皙的肌肤与衣装的色彩相得益彰,一股风情浑然天成,自是说不出的柔媚与娇美。

女子盈盈一笑,如桃花摇曳,再开口,声音甚是婉转清丽:“没关系,我自己也不好,行路太急,没注意到前面有人。”她说着,起身开始捡拾地上之物。

“是在下的妹妹冒失了,我来帮姑娘你收拾。”上官凛沉声道。

“多谢公子。”女子抬头,向上官凛投去感激的一瞥,上官紫燕经哥哥一提醒,也去捡落在离女子较远处的几件物品。

上官凛尽管低着头,这样的距离,女子身上的脂粉香气依旧随风若有似无地吹向他,并不浓郁,清雅得恰到好处,令人心弦一动,生出些许醉意。上官凛敛了敛心神,伸手去拾旁边一盒胭脂,在不经意间,却与一只柔软的手碰触个正着。凝神一看,才发现遗落的东西都已捡得差不多,仅剩这最后一样,女子与他同时在拿胭脂盒。那女子亦是一怔,抬头和上官凛四目相接,一时间竟也忘了避开。空气中浮动起些许莫名的微妙。

“我都捡好了,还给你。”

上官紫燕的声音不解风情地忽然插入,女子似针扎般蓦地收回手,脸上现出几分羞涩的嫣红。她刚要开口,又仿佛听到了什么,转头向后望去,面容隐约浮现出掩不住的紧张之色。

“姑娘……”

上官凛才唤出口,便被女子打断,她慌忙道:“感谢两位相帮,小女子还有要事,暂且先行一步,告辞了。”说罢,她接过上官紫燕手中的东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很快身影便没入了人群之中。

“姑娘,你忘了胭脂……”

上官凛的话未来得及说完,已不见了那女子的身影。他手持女子遗落的那一盒胭脂,凝望她离开的方向微微出神。直到他肩头被人轻拍一下,他才收回视线,青翊含笑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也不知他站在附近看了多久。

“怎么,上官大哥可是对那女子有意?要不要我去代为打听一下是哪家的姑娘?”

面对青翊的打趣,上官凛尴尬地轻咳两声,周正的脸庞上难得泛起一抹隐约的微红。他忙辩解道:“我只是见她神色匆忙,似在避走什么,希望她并非遇上麻烦之事罢了,青翊你休要拿我开玩笑。”

青翊还未开口,上官紫燕已满脸笑意走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袖,一反方才的心不在焉,清澈的双眸中也灼灼有了神采。

“青翊,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青翊微笑着凝视她:“小燕子,你这反应我可否理解为,你很高兴见到我出现?我折返回去寻的那东西,原来就落在不远处,没用多久便找到了,我赶到永厢客栈,发现你们尚未到,怕你们在京城之中迷了路,所以马上找来。”

“既是如此,青翊你对京城比较熟悉,先带我们四处逛逛,再去客栈可好?”上官紫燕偏过头,期待地望向青翊。青翊既已平安回来,她放下一颗心后,初到京城的好奇雀跃因子便开始蠢蠢欲动。

“好,就依小燕子你之意。”

青翊唇边笑意更深,眼中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宠爱与柔情。

蜿蜒的护城河无声地在夜色之下流淌,四下静得没有一丝声响,唯有皎洁的月光洒落在河面上,有如点点碎银。忽而一片阴云遮住了月亮,景物变得不甚明朗起来,原本静谧的河面亦随之陷入漆黑,似在地面上挖开的一道深而长的暗洞,不知里面潜藏着何物,一个不小心,便会露出狰狞的面孔,将周遭的所有吸入、吞噬。

打破这不同寻常安静气氛的,是杂乱的脚步声。仔细听去,来人脚步颇为沉重,仿佛每踏出一步都显得很是吃力。两个身影抬着一卷作一团的被单,缓缓踏着河岸蹒跚而行,但见那吃力的模样,他们手中的东西像是有千斤一般,所以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

“啐,没想到这人死透了还挺重,浪费老子的力气。”突然听得其中一粗哑的声音咒骂,“行了,就这里吧,累死了!”

“这,这样做真的好吗?”另一人开口,显得有些迟疑。

先前说话之人已将被单包裹的尸首一端放置于地上,在不远处寻了一块不小的石头,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子,在被单外捆绑起来。闻言,他眼一瞪,继而发出一声冷笑:“你有意见?后悔了不成?只可惜世上没有回头路,你可莫要忘了,当初那件事,是谁帮你处理的。”

另一人也松开手,迟疑片刻问:“做了这次之后,过去之事真能一笔勾销?”

“别摆出一脸防备的模样,这些年来,我也未曾亏待过你,是不是?来日方长,干什么急着撇清我们之间的关系呢?你我二人,早就被拴在一条船上了。”

那人咬了咬唇:“我……”

“别再罗唆了!”先蹲在地上的人处理好了尸首上的大石,不耐烦地打断他,催促道,“我喊一、二、三,我们

一起把尸首扔进河里去,早弄完好回家睡觉。”

另一人无奈,只得将说了一半的话又吞了回去,依言重抬起尸首,在指挥下用力甩了几甩。但尸首脱手之前,他趁对方没注意,似乎往被单里暗暗塞了些什么,只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被单裹着的尸首,随着上面的大石同被丢进河中,发出扑通的沉闷声响,扰乱原本平静无波的水面。尸首一点点没入冰冷的河水中,踪影消失处,河水又围拢在了一处,不多时便恢复如初,好像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般,一切皆被融进了这暗夜中。

永厢客栈坐落于京城最繁华的大街之一——云雀大街上,不管占地还是规模,都非常可观。青翊带上官凛和上官紫燕在这里安顿下来,转眼已有三日,虽然二皇子对他处处戒备,但对于青翊来说,最危险的地方反而安全。永厢客栈每日人来人往,且居住之人形形色色,根本不会有人特别注意到青翊他们几人的存在。因此几天来,青翊反倒表现得像个单纯的旅人,领着上官紫燕他们尽职地将京城介绍一番,倒也显得悠闲惬意。

此时夜幕低垂,但永厢客栈大堂内依旧灯火通明,进出的人络绎不绝。三楼的一间厢房内,柔和的烛火摇曳,忽明忽暗的光线洒落了满室,自成一份宁静,与外面的喧闹隔离开来。

上官凛独坐于桌旁,掌中抚着一个小巧的胭脂盒。银质的盒面上,一只彩蝶翩翩起舞,似流连于百花间,眼前仿佛瞬间又浮现出那张如花的容貌。他以手指轻轻摩挲圆润的盒身,带着些许凉意的触感,让他心底蔓延出一丝道不清的微妙。

门外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上官凛的思绪。他将胭脂盒放置于桌案上,起身去打开门,青翊的身影卓然立于回廊上。

“上官大哥,可有打扰你休息?”

上官凛摇了摇头,闪身让青翊入内:“尚未睡下,青翊你这么晚前来,可是有事找我?”

“并无要紧事,只是想邀上官大哥出去走走。”

上官凛有些意外,从微敞的窗子望望外面幽暗的天色,不确定问道:“现在吗?”

青翊牵唇,莫测一笑,若有所指答:“有些地方,需晚间去寻访玩乐才可。”

上官凛立时便明白了青翊话中含意,夜晚才会开门迎客之处,唯有风月场所。他沉声道:“你莫不是要去青楼寻欢作乐?青翊你一人去便罢,我就不去了,你亦少去为妙。”上官凛口气中显露出微微不悦,虽说寻花问柳之于男人是平常之事,但若让上官紫燕知晓青翊去了青楼,伤心是其一,怕是不定会引起多大的风波。

青翊未答话,目光不期然落在桌案的胭脂上。顺着他的视线,上官凛很快便觉察到。他几步走到桌旁,飞快将胭脂盒纳于袖中,颇为尴尬地解释道:“我只是在想,是否该把人家落下的东西物归原主。”

“上官大哥言之有理。”青翊并不反驳他,继而不紧不慢地问,“你可想好要如何归还?”

“还不曾有线索,我甚至连那女子姓甚名谁皆不知,更无寻她的办法。”

“若我说,你袖中那盒胭脂的主人就在我今晚要去之处,上官大哥你可愿与我一同前往,将东西亲手归还?”青翊缓缓开口,神情却带着悠然的笃定,像是在来此之前,便对一切成竹在胸。

上官凛闻言一怔,那女子虽生得娇媚,身上却看不出丝毫风尘之气,但青翊又没有欺骗自己的必要。他蹙起眉,凝神思索片刻,终于抬头下定决心道:“我们要去往何处?青翊你来带路。”

“风月楼。”青翊脸上笑意更深,吐出三个字后,又对上官凛补充,“我们此时出门去,一会儿紫燕若发现定会胡思乱想,不如上官大哥你去她房中走上一趟,索性告知她你我二人要去喝酒谈天,也好让她安心。”

“就如此说定,一会儿我们在客栈门口会合。”

今晚就是二皇子与倭国使节约定的日子,夜探风月楼,本是青翊计划之中的事情。其实他一个男人,只身前往风月之所也无顾虑所言,但青翊心中明白,从上官紫燕最近的言行,她可能已察觉出什么,若自己一人孤身夜晚出去,定会引起她怀疑,说不定还会执意相随。

他不愿上官紫燕因此而涉入危险,正巧他调查时发现,上官凛要找之人正在风月楼内,他便想到邀上官凛同往,由他出面安抚住上官紫燕,到时入了风月楼,再找个托词和上官凛分开行动,不牵连他即可。这样即使上官紫燕发现,也会单纯以为他们去寻欢作乐罢了,并不会跟去深加探看。

上官凛去了上官紫燕房内不久,便步出了客栈大门,青翊早已等在那里。

“紫燕可有说什么?”

“并无,她想早些就寝,让我们快去快回便是。”

上官凛的回答让青翊微感意外。没有刨根问底,这着实不符合上官紫燕的性子。但眼下他脑子里计量的,更多是一会儿到了风月楼,如何去探听虚实,也无暇细想。

“风月楼在何处?”上官凛询问道。

“距此不远,穿过一条街即是。”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京城的夜晚虽不似白天繁华,但依旧有不少地方灯火通明,投射出的光芒映在街面上,将大街亦照得亮堂堂。

上官凛沉默一阵,轻声开口道:“青翊,我且不问你出身为何,有何事要去做,只希望你能在那之前,顾虑一下紫燕的心情。”他早想找机会与青翊单独谈谈,今日正巧上官紫燕未跟在身旁。

青翊神色一敛,眼中闪过一抹不容置疑的坚毅,沉声答道:“上官大哥请放心,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会使小燕子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从青翊语气中,上官凛不难感受到他流露出的决心。得到他的保证,上官凛也微微一笑:“紫燕那丫头你也是知道的,我本不想多过问你们之间的事情,但我就这么一个妹妹,父母又已亡故,我理应尽心竭力守护她。”

“上官大哥你对小燕子的关切之情,青翊心中明白。”

“如此便好,至于感情之事,还是由你们自己去处理吧。”上官凛语重心长地拍了拍青翊肩头。

说话间,风月楼便已近在眼前。但见黑匾金字的招牌,粉帐花帏点缀四周,雕窗微敞,香飘四溢,仿佛处处散发着无声的诱惑与邀请。红漆的门柱前,早有身着各色衣裙的女子,描画着精致的妆容,热情地往里面招呼客人,不时传来莺声燕语,伴随着绵软的娇笑。

“哎哟,两位公子生得真俊,快进来坐。”

青翊与上官凛一出现,便惹来许多姑娘的围拢。青翊闪身避开一上前欲贴在自己身上的女子,自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道:“去叫你们老鸨来,我们有要找的姑娘。”

那女子接过银子,带着少许失望离开了,不多时,身形微胖的老鸨便扭动着腰肢走了出来,笑容满面地迎到近前:“不知两位公子想找哪位姑娘?我们这儿什么样的姑娘都应有尽有,保证你们满意。”

“这位公子想见琳琅姑娘。”青翊比了比上官凛,上官凛才知,那日的女子名叫琳琅。

老鸨闻言,笑容有些僵住,为难答道:“这……琳琅这几日身体不适,闭门谢客,恐怕……”

青翊会意地又拿出一锭金子,交到老鸨手上,打断她的话:“还有劳代为和琳琅姑娘传句话,就说那日街上相撞的公子,来还她遗落的东西,她便会明白,至于见与不见,相信琳琅姑娘自有定夺。”

老鸨笑逐颜开地收起金子,点头哈腰应着:“先请两位入内品茶,稍候片刻,我这就去找琳琅姑娘问问看。”

她说罢转身离去,青翊与上官凛对望一眼,抬步走入了风月楼。

在他们身影消失处,一张灵动的俏脸自不远的巷子中探了出来,继而上官紫燕几个跨步走到风月楼前站定,仰头望着风月楼的招牌喃喃念着。

门口的几名女子见了上官紫燕,指指点点调笑道:“姑娘,这里可不是你来的地方。”

上官紫燕挺起胸膛,指着进出的客人,理直气壮地问:“他们来得,为何我不能来?我要进去找人。”

“找人?说难听些,还不是想去捉奸。”其中一名女子不客气地直言,“你若是来找女人,我们这里的姑娘只招待男人;若是要找男人呢,恐怕你要问问,妹妹你的情郎,愿不愿跟你回去。”

她一番话,招来众女子的掩口轻笑。上官紫燕怒目瞪她:“谁是你妹妹!”

“你的男人要是真心喜欢你,又怎会来这温柔乡寻乐?劝你还是回去吧,到我们这儿找上门的女人多了,哪个不是丢了自己的颜面?”

饶是上官紫燕再迷糊,也明白了眼前的风月楼是何场所。她跺脚道:“死青翊,我就知道你定没带哥哥去什么好地方,还让哥哥骗我说去喝酒,若不是我料想到哥哥从不好酒,更没有夜间去饮酒的习惯,因而聪明地跟来,怕就叫你蒙骗过去了!你自己寻花问柳也就罢了,还带坏我哥哥,等你回来,看我怎么跟你算账!”

上官紫燕气呼呼地又望了望风月楼的大门,不甘地转身,咬牙切齿地决定回客栈去等青翊归来。

上官凛避开与他擦身而过的女子和恩客,漠然旁观着他们相互搂抱,肆无忌惮地调笑和亲热。至现在他也依然不能说服自己相信,琳琅竟会身处此地。他既无法将她与周遭往来的莺莺燕燕归为一类,亦想象不出她会偎在各色男人怀中,献媚讨好,以身体换取钱财。

他思索间,已步上二楼,比大堂之中显得清净了许多。方才老鸨告知他们,说琳琅愿见他二人,在她房内备好酒菜等候,并指明琳琅的厢房。青翊却忽然忆及自己还有事要办,让上官凛独自前往即可。上官凛倒也未在意,只与青翊约定好,一会儿各自返回客栈。

上官凛仔细查看着房间上的门牌,迎面走来两名打扮艳丽的女子,边走边轻声交谈。

“听说琳琅今日要见客了?”

“怕是撑不下去了吧。”答话的女子语气中带了些许悻然。

“也是,虽说她从前即便做清倌人,也是这里的红牌,可她毕竟被陈老板包养起来已有数月,我们这种人走茶凉的风月场所,几日不出现,就冷了名声,现在她也早被客人们忘到脑后去了。”女子顿了顿又道,“唉,看那陈老板也是个有情之人,年纪是大了些,可对琳琅甚好,怎么说不来就再也不见了呢?”

“你也太天真了,来这里的男人,哪会有几个好东西?想必是在哪里寻到新欢,对琳琅厌倦了。”

“只可怜了琳琅,之前王妈妈还顾忌陈老板的面子,不敢太强逼于她,但这几天王妈妈对她的态度也一日不如一日,难怪琳琅终于下决心又见客了。”

另一女子冷笑道:“不然她还以为自己是当初那个名动京城的红牌?装什么清高!我看她清倌人的身份也保不了多久,一旦风光不再,不靠身体赚钱,难道还等着饿死?”

两人似是这才看到了立于围廊的上官凛,倏然噤了声,快步从上官凛面前低头走过,身影消失在楼梯处。没料想琳琅会是这般景况,上官凛只觉心中一紧,继续前行,终于来到琳琅房门前。

他定了定神,略一迟疑,还是礼貌地敲响了门。

“公子请进,门开着。”屋内传来婉转的声音,上官凛几乎可以确定,她便是那日遇到的女子。

他推门而入,触目所及,是一个极为雅致的房间。摆设装点之物并不多,甚至连墙边的卧榻也不像寻常女子那般挂以繁丽的帷帐,只简单一层白色纱帘,以银钩挂起,典雅中不失高洁,彰显出主人的心性。

桌案之上,摆放着酒菜,坐于桌旁的女子仍是那美艳的容颜。但今日似乎刻意装扮过,恰到好处地薄施了脂粉,越发衬得她光彩夺目,让人移不开视线。上官凛不由得忆及方才两名女子之言,这样一个女子,确有即便不出卖身体,亦能令人倾倒的资本。只是越是如此,越发让他感到惋惜。

他清了清嗓子开口:“琳琅姑娘……”却唤了一声之后,不知该往下说些什么为好。

倒是琳琅大方地一摆手,站起身相迎,绽出一抹明媚笑容道:“公子在这里无须客气,叫我琳琅即可,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在下上官凛。”

“原来是上官公子,您与其他客人倒有些不同。”

“哦?为何有此一说?”

琳琅示意上官凛在桌旁坐下,自己则斟满两杯酒,将其中一只酒盏推到上官凛面前,又与他相对而坐,这才笑言:“来我房里,会先敲门得到许可再入的,恐怕也就唯有上官公子一人了。”

琳琅说话时,虽依旧满面含笑,但上官凛没有错过她眼底一闪即逝的哀戚。上官凛一时语塞,琳琅的话语,时刻提醒他身处何方。来青楼的客人为的只有寻欢,又怎会想到欢场女子也希望得到应有的尊重?想必时日久了,连这些女子自己也忘记了还能被人以礼相待。

“来,就为了上官公子此举,让琳琅敬您一杯。”琳琅说罢,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上官凛不好推辞,亦喝下了酒。他放下空酒盏,从袖中取出胭脂盒递给琳琅:“我是来送还琳琅姑娘之物的。”

“我听王妈妈说了。”琳琅接过胭脂,“不过是身外之物,还劳烦上官公子专程前来,琳琅感激不尽。”

“我既知道它的主人在此,定是要归还的。”

琳琅莞尔一笑,又斟上两杯酒:“身外之物来便来,去便去了,公子不用看得太重要,琳琅从不放在心上。”

她的话倒让上官凛感到些许意外,他好奇地问道:“那么之于琳琅姑娘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琳琅闻言,唇边一直挂着的笑意淡去了几分,她又举起酒盏饮下一杯酒,才缓缓答:“是心。内心一旦失去了原有的自我,便是怎样寻,也寻不回了。”

上官凛想到她的处境,猜测她定在为生计与自身的坚持苦恼徘徊。他也不便提及陈老板之事,只得凝视着琳琅,坚定道:“我日后还会再来,若有我能相助之处,琳琅姑娘尽可以开口。”

“先谢过上官公子,琳琅无以为报,就以眼前这桌酒菜借花献佛,好生款待公子一番。”说着,琳琅抬手夹了一些菜至上官凛碗中,“我们边饮酒边谈。”

上官凛颔首,二人自然地攀谈起来。屋内红烛摇曳,拢起一室氤氲的轻柔。

上官紫燕未点灯,百无聊赖地坐在青翊房间中,以手支头靠在桌旁,昏昏欲睡。在数不清第几次险些让脸与桌面亲密接触之后,上官紫燕在黑暗中眨动着眼眸,再次望向窗外的天色。街巷中传来三更的打更声,上官凛和青翊却都未归来,上官紫燕心中除了恼怒,还有些许担忧。她在自己屋里怎么也待不住,觉得来这里等才更为便捷。

忽然,窗外轻微的声响引起上官紫燕的警觉。这房间可是位于三楼,莫不是有如此大胆的宵小,试图闯入?她隐约中感到似乎有道身影翻窗而入,断然喝道:“什么人?”

上官紫燕刚要起身,却被人更快地按住肩膀,一股熟悉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嘘,小燕子,别紧张,是我。”

“青翊?”上官紫燕偏头,借着月光,依稀看清青翊的脸,“你做什么好端端放着门不走,要翻窗而入?”

青翊低沉的笑声传来:“我知道你在此等我,想给你个惊喜。”

上官紫燕自然不信他的说辞,这才想起自己为何在这里,她努力挣扎着起身道:“别以为你顾左右而言他,我便会放过你,你倒说说看,究竟带我哥哥去了何处?”

“小燕子,你若要审我,明日可好?今晚我累了。”青翊的语气中显露出掩不去的倦意,但他依旧用手环住紫燕不放。

“哼,你流连温柔乡到这时候,自然累了,怎么不干脆留宿在青楼算了?”

“小燕子,我真的好累,借我靠一会儿。”

上官紫燕渐渐发现青翊不对劲,他不仅未和她斗嘴辩解,她还感觉到倚靠在身后的力量越来越重,甚至到最后,青翊将头放在她肩上,几乎整个人的重量皆靠她在支撑。

“青翊,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油然而生的关切之情,让上官紫燕也忘记了生气。她费力地伸出手,够过桌上的火折,将烛台点燃,又在青翊怀中转个身面对他。入目所及的,是青翊一张苍白俊逸的脸庞和微闭的双眼。上官紫燕心里一惊,拍打着青翊的脸颊呼唤他,发现他肌肤冰冷。

她一只手扶着青翊的胳膊,另一只手移到他腰际,想要扶他坐下,掌心却触到一片温热的濡湿。她抬手一望,鲜红的血刺痛了她的眼睛,亦紧紧揪住她的心。

“你受伤了?到底怎么回事?青翊你别吓我!”

许是感受到屋内的光亮,抑或被上官紫燕唤得略清醒些,青翊缓缓张开眼,向上官紫燕无力一笑:“这个等有时间我再同你慢慢解释,现在恐怕要麻烦小燕子你,帮我处理一下伤口了。”

“那怎么行?我立即去请郎中来!”上官紫燕焦急道。

“不可。小燕子你依我的话去做便行。”青翊忙拉住欲往外走的上官紫燕,情急中又牵动了伤口,他皱了皱眉,脸色更显苍白,伤处渗出的血迹已将他的白衣染红了一大片,看起来触目惊心。

上官紫燕红了眼眶,忙扶着青翊在床边坐下:“好,都按你说的办,你快别乱动!”

“别担心,这点伤我还死不了。”青翊见上官紫燕担忧的模样,心中一丝柔软瞬时蔓延开来,他轻声道,“你打开我的包袱,里面有金疮药和纱布。”

上官紫燕先小心地解开他的上衣,露出青翊结实的上身,在他腰间一道狭长的伤口血肉模糊,严重得难以忽视。上官紫燕鼻子一酸,心下好似自己也被刀割了一般,疼痛得难以言喻。她动作轻柔地拿起帕巾,蘸了清水把伤口周围擦拭干净,又取来青翊的包袱,找到他所说之物,涂抹上药,用纱布将伤口包裹起来,但仍阻不住丝丝血迹透过白色的纱布渗出。

“这样不行,我还是去找郎中稳妥些。”

“不必了,这金疮药有奇效,明日定可止血好转。”

上官紫燕咬着唇,面对虚弱的青翊,她内心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拧住,纠结到了一处,怎样也无法安心。青翊见状继续笑道:“小燕子,扶我躺下歇息吧,我睡一晚伤便会好了。”

上官紫燕闻言,只得收拾好东西,整理一下床铺,帮青翊躺了下来,还不忘细心地将薄被覆在他身上。她搬了圆凳在床边坐下,坚定道:“我今晚就在这里陪你,若有不适马上叫我。”

“若受伤能得到小燕子你如此温柔相待,也值得了。”青翊戏谑道,语气轻快,似乎受了伤之人不是自己一般。

上官紫燕扬手欲懊恼地推他,想到他的伤,又及时收住,气急败坏地嗔怪道:“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青翊未答话,只将温柔的目光停留在上官紫燕身上。上官紫燕也愣愣地回望着青翊,一时忘了言语。这一眼中,似有无限深意,青翊的眼眸中仿佛有无限吸力,让她移不开视线,心也随着沉沦,如微风吹动她的心弦。上官紫燕并不了解这种朦胧的情感,但她也隐约明白,自己也许是有些喜欢上了眼前这个男人。

想明白自己的心事之后,上官紫燕竟趴在床沿睡得很沉,连天微明时,青翊起身下床她都未曾察觉。青翊穿好衣衫,在上官紫燕身旁驻足。他伸出手,轻柔地为她理了理颊边的碎发,又略一迟疑,弯下身子,在她脸上无声地印下一吻。上官紫燕身上特有的馨香入鼻,让青翊几乎不想移开唇。

上官紫燕的轻声嘤咛惊醒了青翊,他忙站直望去,见上官紫燕并未醒来,只继续酣睡,才放下心来。他不舍地凝视她的睡颜良久,终是握了握拳,自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枕边,坚决地转身离去。

昨晚夜探风月楼既已被二皇子发现,还被他的人暗中出手所伤,说明二皇子已等不及,想必他很快便会有所行动。继续留在上官紫燕他们身边,只会给他们带来危险,该是离开这一切,返回宫中的时候了。

只是这一别,不知相见何期……

“紫燕,我们出去走走可好?”

上官凛有些担忧地看着托腮坐在窗前的上官紫燕,他的问话并未得到任何回应。上官紫燕手中把玩着一个金锁,下意识地翻来覆去轻轻抚摸,不时举起来在耳边摇晃几下,锁下点缀的小铃铛便发出丁零的声响。锁身在窗口透入的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灿然光芒。但上官紫燕的目光却好似穿过金锁落在遥远的地方,兀自思索着不知名的心事。

上官凛无奈一叹。那晚在风月楼与琳琅畅谈,不觉间直到天明。他发现琳琅对诸多事情,皆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仿佛风月之地的一股清流。待结束谈话,两人竟仿佛早已熟识一般。他匆匆赶回客栈已是天明,却发现上官紫燕独自坐于青翊房中出神,手中便是握着这金锁。上官凛认得此物,乃是青翊所有。上次在城门口,他曾欲将金锁交与上官紫燕,上官紫燕并未收下,不知为何现下到了上官紫燕手上,可青翊却不见了踪影。

上官凛也曾试探地询问上官紫燕,但上官紫燕只有淡淡二字“走了”。上官凛不便多问,思及前一晚他与青翊的对话,他料想青翊必是有他非离开不可的理由。这几日,上官紫燕虽看似同平常无异,但时常会望着金锁发呆。上官凛明白,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心无烦忧的妹妹,她的心缺失了一角,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担心,做出强颜欢笑的模样罢了。

上官凛起身,走到上官紫燕身旁,重又唤道:“紫燕……”

上官紫燕这次才终于回过神,转头报以询问的目光:“哥哥?”

“紫燕,有些事要讲求缘分,莫要太执著于心才好。”

“我知道,我只是想试试看,青翊所说过的话是不是真的。”上官紫燕说着,又摇了摇金锁,俏皮笑道,“他曾说,不管身在哪里,都会循着上面的铃声找来,果然是骗人的,无论我怎么晃,他也不会再回来了。”

“紫燕,你若心里不快,尽可以同哥哥说。”

上官紫燕摇摇头,小心地收起金锁,故作轻松道:“我没事,哥哥你方才说了什么?”

上官凛见状,也不再逼她,只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原本的话:“我看你这几天都闷在房里,想问你上街去逛一逛可好。”

“好啊,我们现在就出发。”上官紫燕雀跃地拉住上官凛的衣袖,便向外走去。上官凛只来得及露出一抹苦笑。

昨晚一场大雨,将街道冲刷得分外干净。空气中浮动着雨过天晴的清新,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却并不刺目,偶有一两朵白云悠然飘过,正可谓一片和煦。行在街上深吸一口气,沁人心脾的舒适,令人周身倍感轻松。

但上官紫燕显然无心享受这份惬意,她拉着上官凛穿行于各个摊贩之间,仿佛一只忙碌的小蜜蜂。尽管手中已塞满食物和一些零碎小玩意,她仍兴致不减地挑选着。上官凛只宠溺地跟在后面,一一付了钱,他希望上官紫燕能借此暂时抛却烦恼,哪怕仅是眼前一刻也好。

忽而人群有些骚动,若不是上官紫燕一直扯着上官凛,两人险些被挤散。他们驻足观望,发现很多人皆往同一方向赶去。上官紫燕疑惑道:“哥哥,前面怎么了?”

上官凛摇了摇头,随手拉住一名正经过身边的人问:“请问出了何事?”

“听说护城河漂来一具尸首,官衙正派人去打捞呢!”那人说罢,忙脚步匆匆地继续赶去看热闹了。

上官凛道:“紫燕,我们也去看看。”

“嗯。”

两人随着人流,很容易便寻到了打捞尸首的现场。河岸边已站了不少围观的百姓,随后赶到的官差,设起人为的屏障,将百姓隔开在十几步之外。上官紫燕和上官凛艰难地挤过人群,终于能清楚看到前面的情形:几名官差正将一具尸首从河中吃力地抬出,放到距护城河远一些的地上,尽管那里已铺设好干燥的毛毡,但一接触到尚滴着水的尸首,还是被湿淋淋地晕染出一大片水渍。

“是顺着因昨晚大雨而上涨的水流从城外冲进来的吧?”人群中有人忍不住议论。

“真可怜,是不是溺水而亡?”

“谁知道,这就是官府该去查的事了。”

见几名官差简单查验过后,又抬起尸首准备离开,上官紫燕偏头向上官凛询问:“他们会将尸首送去哪儿?”

“应是刑部的停尸房,刑部中的赎罚处,专门负责处理京中掌罚罪事,凡京城中罪案,皆会交由赎罚处,由主事调查审理后,再由刑部侍郎、尚书审核定案。”

“刑部赎罚处,不就是……”上官凛掩住上官紫燕的口,以眼神示意她在此不宜多言。

此时被抬的尸首正好经过围观人群前,被河水浸得肿胀的尸首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只见尸首仰卧,眼口紧闭,一张白得无一丝血色的脸已扭曲变形得几乎难以辨认。全身浮肿得变大了好几圈,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吓得一些胆子略小的人,赶忙闭上了眼。

“咦?这不是陈老板吗?”忽然有人惊呼。

“哪个陈老板?”这一声立即引来人群的沸腾,人们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说话之人,“你认得此人?”

“就是那个据说在风月楼一掷千金,包下琳琅姑娘,还曾言及要为她赎身的米商陈万良嘛,我之前在风月楼门口,见过他和琳琅姑娘在一起。”

“难怪最近没听说他在风月楼出现,原来是死在河里了。”

“唉,世事难料……”

周遭的话语传入上官凛耳中,他微微蹙起眉,似是陷入了沉思,片刻,他开口唤道:“紫燕。”

“什么?”

“我们今日就赶往刑部去看看可好?”上官凛并未转头看上官紫燕,而是注视

着官差离开的方向,声音中却似别有一番深思。

上官紫燕虽不明白哥哥为何突然想去刑部赴任,但对于她来说,在哪里已无差别。她点头应道:“听哥哥安排,我怎样都无所谓。”

于是,他们未再停留,而是径直返回客栈,收拾好行装即准备赶往刑部官衙。在结账时,掌柜告知,青翊走前已帮他们付了足够的房钱。上官紫燕眸光闪动,但仍若无其事一般并未开口,却下意识摸了摸怀中的金锁。

刑部位于京城之南,在京中具体职掌审定各种法律,复核各地送来的刑事案件,会同九卿审理“监候”的死刑案件以及直接审理京畿地区的待罪以上案件。刑部内又分各司各处,各尽其职。除正三品尚书、正四品侍郎各一人外,大多数事务皆由各部主事负责。上官凛所任职务,正是赎罚处主事,平日审理京中刑事罪案。

由于赎罚处主事一职空缺已有些时日,京城又不比原本的小县,各种案件繁多,遂积压了很多事情,护城河陈老板浮尸一案,自然也交到了这里。上官凛拜会过刑部尚书以及侍郎,便即刻投入到卷宗的翻阅和问案处理中。尽管有上官紫燕从旁帮忙,却也时常忙得不眠不休,让上官紫燕很是担忧。

一连几日的阴雨天气,将空气搅得湿漉漉的,仿佛随时能拧出水来,也带来几分入秋的微寒。上官紫燕在院中拦下手端托盘的小丫鬟,接过托盘遣了她退下,自己则径直往书房走去。主事虽不像朝中品阶官员有各自的府邸,但亦分配了一个单独院落,拨了下人供单独使用,比起他们之前的居所,宽敞舒适了许多,且距刑部衙门不远。上官凛平日除了升堂审案,大部分时间皆在家中书房度过。

上官紫燕穿过庭院来到书房门口,并未敲门,直接推门而入。因为凭她的经验,通常即使是敲了门,专注于公务的上官凛也大都听不见。与其站在外面吹冷风,不如自觉些直接入内为好。果然,上官凛提着笔,依旧低头看着卷宗,仿佛根本没发现有人走进来。

上官紫燕行至桌案前,用力将托盘放下,上面碗勺相碰,发出叮当的声响,终于成功引起上官凛的注意。上官凛咳了几声道:“紫燕你来了。”

“哥哥,先把药喝了。”

“暂且放那里,我稍后便喝。”

“不行。”上官紫燕坚持道,“你已有好几次看卷宗忘记喝药,我见你这几日咳得越发厉害,定是天气阴冷受了寒,又不注意所致,明日我再去找个好郎中来给你看看。”

“不用如此麻烦了,普通风寒而已,过几天它自己便好了。”上官凛说罢,又是一阵猛咳。

上官紫燕将药盅内的药汁倒在一旁的碗里,递给上官凛,双目一瞪道:“你就知道公务要紧,身体难道就不重要了?这么大个人,还要我这个做妹妹的操心!”

上官凛在上官紫燕的监督下,把碗内的药一饮而尽,微微一笑:“紫燕你真是长大了。”

“哥哥,你这是什么话,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上官紫燕不满地撇嘴辩驳。

“是,是,你已能替为兄我分忧了。”上官凛顿了顿道,“现在哥哥就需要你去帮一个忙,你到衙门跑一趟,将给护城河浮尸一案验尸的仵作唤来,可好?”

“终于查到那桩案子了吗?”

上官凛点点头,其实他早有意勘察此案,但由于之前堆积的案子太多,他不能无故厚此薄彼,只得暂时搁置了几日,其间派了人去城外的护城河上游沿河搜寻。他有意去找琳琅看看情况,却一直无法拨出时间。

上官紫燕离开不久,便带来了刑部的常仵作。常仵作像是早有准备,行过礼之后,将一册验尸记录恭敬地呈于上官凛书桌之上。上官凛边翻看着边询问:“常仵作,你且把验尸结果与我说说。”

“是,大人。”常仵作上前一步,如实道来,“经查验,死者姓陈,乃外县来京米商,属下检查尸首后发现,尸首腹内无水,指甲干净,脑后有一重物击打的致命伤,可以定论,乃死后才被扔入水中,非溺水而亡。”

“常仵作怎如此确定?”上官紫燕不解地问。

常仵作也知上官紫燕的身份,便不避讳地答道:“姑娘有所不知,凡溺水而死之人,必会饮进过多的水存于口、鼻、腹中,而此尸首仅口中有微量水,腹未胀,内无水,乃入水时已不再呼吸所致。且生前溺水若有知觉,定会本能挣扎,指甲中充满河里泥污,此尸首亦无。综合上述结果,死者必定是入水前便已断气。”

“死者身上除头部伤痕,可还见其他伤?”上官凛复又问。

“并无,未见生前有打斗或被强行捆绑的痕迹。”常仵作想了想,又补充道,“但在尸首的衣物上,发现其他织物上的细线。”

上官凛颔首,又转向上官紫燕:“紫燕,你去看看何捕头在何处,叫他来见我。”

上官紫燕应了声,不多时,便与何捕头一同返回。

“何捕头,前日我差你带人去巡查城外的护城河上游附近,可有何收获?”

何捕头将手中一只木箱递到上官凛面前回道:“在河中捞起一块被单,上面有部分血迹,另找到几截散乱的绳索,不知与此案是否有关。”

上官凛拿起绳子和被单端详片刻,又交与常仵作:“你来看看,与你所说的织物可相像?”

“从颜色和质地观来,同这被单有八九分像。”常仵作仔细翻看着,“但具体还需取了回去,和属下从尸首上找到的细线再做比对,另测量血迹的高度尺寸,与尸首伤口处是否吻合,即可得出结论。”

上官凛又从木箱中拿出一个扇佩状物问:“这是何物?”

“属下也不清楚,此物在捞起被单时就钩在上面,就一起带回来了。”何捕头答。

上官凛留下扇佩,将木箱盖好交给常仵作:“常仵作,你且先回去查验这几样证物,尽快呈详细结果于我。”

“是。”常仵作接过木箱,行了礼便告辞退下。

“何捕头,关于死者本人,可有查到什么?”

“死者陈万良,于半年前来京做卖米生意,但据我们查问,此人在京中无亲无友,除了平日生意往来之人,仅经常出入风月楼,且只找一名唤琳琅的姑娘,并无其他相熟人士。”

“这陈万良可有何仇家?”上官凛追问。

“生意场上难免有竞争对手,但据闻陈万良并非奸商之流,相反待人宽厚,在同行中口碑也甚好,未查出什么端倪。”何捕头迟疑片刻又道,“唯有琳琅姑娘那边尚未探过,要不要派人去询问一下?”

上官凛略一沉吟:“暂且莫要去打扰琳琅姑娘,她那里我自有定夺。”

送走了何捕头,上官紫燕玩味地看着上官凛道:“哥哥,你可是认得那琳琅姑娘?我怎觉得你在维护她?风月楼,这名字听着好生耳熟,我想起来了,你说去喝酒那日,不正去了风月楼吗?”

上官紫燕的言语中,刻意避开了青翊的名字。上官凛也不揭穿她,只反问:“你跟踪我?不然如何得知?”

“我,我那是正巧经过。”上官紫燕心虚道。

“你可知琳琅是谁?她便是前几日,你在街上撞到的女子,我只是去归还她当时遗落的胭脂罢了。”

“原来是她,看来这琳琅姑娘与我们还甚有缘分。”上官紫燕意味深长道,“哥哥你会为还一盒胭脂而专程走上一趟,可是心动了?”

“休要胡说,这次是为了查案,你若不相信,明日与我一同去见她便是。”

“我才没有那么不识相呢!”上官紫燕说罢,不再给上官凛解释的机会,飞快收拾好东西走了出去。

上官凛无奈地失笑,上官紫燕这丫头,几时变得如此敏锐了?他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又重重咳了几声。不知是否最近太累的缘故,竟真觉得浑身疲惫,深感无力。

上官凛并未如预计中前往风月楼。因他在当夜,风寒忽然严重起来,咳嗽不止,且卧床发起了高烧。上官紫燕用尽了办法为他退热,皆不见成效,上官凛依旧周身灼烫不已,烧得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上官紫燕不放心遣下人去找郎中,只得吩咐好丫鬟看顾上官凛,自己出了门去。

街上已是一片漆黑,若换做平日,即便是入夜,还会偶有行人。但今晚多日的阴云未散,此时更是下起瓢泼大雨。满天乌云遮住星月,不见一丝光亮,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下来,串连成一片帘雾,触目所及,视野中一片朦胧。上官紫燕撑了伞,独行在雨中,身上的衣衫和脚下的鞋早已被雨水打湿了大半。

她在街角驻足,努力透过眼前的雨幕分辨方向。本就对京城不熟悉的她,根本不知该要到哪里去寻好郎中,现下更是迷了路,连自己身处何方都搞不清。偏这般天气,又无一路人能让她询问。

她咬住唇,一股挫败感油然而生。不久前刚在哥哥面前夸下口,说自己早已长大,此刻才发现,连这点小事都做不成。哥哥染病在床,青翊又不在身边,立于偌大的京城街头,上官紫燕深感前所未有的孤单无助。她摇了摇头,甩去自艾自怜的想法,不能就这样认输,她一定要努力,使自己变得更加坚强。

不远处隐约传来车轮声,上官紫燕侧耳仔细听去,声音逐渐清晰。果然片刻之后,一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车夫,驾着一辆小马车碾过水花而来。上官紫燕未及多想,一提气,飞身便挡在车前。车夫一惊,忙喝住了马,让车停下。

“姑娘,你不要命了?”

上官紫燕还没回答,车内传来一道婉转的声音:“出了什么事?”随即,一张让上官紫燕有几分眼熟的脸探出车外。

“这位姑娘……”

“琳琅姑娘!”没等车夫说完,上官紫燕依稀忆起在哪里见过眼前的女子。她正是那日街上与自己相撞之人,亦是哥哥口中风月楼的琳琅姑娘。

“你是……”琳琅望向上官紫燕,显得有些疑惑。

“我们前些日在街上遇到,我撞掉了你的物品,后来哥哥还去归还过你的胭脂。”

琳琅恍然道:“你是上官公子的妹妹?”

“我叫上官紫燕。”上官紫燕用力点点头,终于有种看到救星的感觉。

琳琅见她一副狼狈模样,忙问:“紫燕你这是做什么去?为何站在如此大雨中?”

“琳琅姑娘,你可知何处能找到好郎中?”上官紫燕焦急道,“哥哥发热不退,我要找郎中去给他看看,可又不认得京城的路。”

“上官公子病了?”琳琅闻言,也蹙起柳眉,“这时辰医馆想必也已都关了门。这样好了,我认得一个还算熟悉的郎中,我同你走上一趟,去找郎中为上官公子看诊。”

“怎么好意思麻烦琳琅姑娘,你告知我道路,我自己去即可。”

“郎中这种天气怕是不肯在夜间出诊,我若同去,相信他会给上几分薄面,我与上官公子虽只有几面之缘,但也算得上相识一场的朋友。”琳琅说到这里停下,又上下打量着上官紫燕,“况且,我见紫燕你的模样,恐未找回郎中,自己先受风寒了,还是快先上车来再说。”

“琳琅姑娘,这……”车夫为难地开口。

“去西街的医馆,你放心,银子不会少付你分毫。”

琳琅说罢,又掏出几颗碎银交与车夫,拉上官紫燕坐上马车。车夫拿了钱,便不再有异议,重新扬鞭赶起车,马车一转方向,再次消失于重重雨幕之中。

在琳琅的帮助下,很快便将郎中请到了家中。为上官凛看诊、开方子、差了车夫送郎中回去顺便抓药,琳琅把一切皆安排得井井有条,反倒是上官紫燕站在一旁,不知能做些什么为好。最后还是琳琅提醒她,回房用热水沐浴驱寒,换上干净衣衫,并也叮嘱她服下一剂防风寒的药剂。琳琅自己则留下照顾上官凛。

虽不好意思给琳琅添麻烦,但琳琅坚持帮忙,有她照料哥哥,上官紫燕也能放心返回房中。将自己收拾停当趴在桌上,上官紫燕只觉浑身疲惫,却无半分睡意。

她盯着摇曳的烛火出神半晌,自怀中取出金锁,对着烛光举在眼前,目光中闪动着微妙的情愫。

“青翊,我很没用是不是?你若还在,必定会取笑我吧?”上官紫燕喃喃自语,以手轻抚着锁上的“翊”字,仿佛青翊那张似笑非笑的俊逸脸庞就在面前,“到了刑部之后,我一直跟着哥哥忙碌,本以为能忘记你,为何偏又在雨中无助时,第一个想到了你?曾几何时,我变得如此习惯依赖你?”

烛光闪动,流淌下的蜡油似无声的泪,滴滴成灰。上官紫燕顿了顿,又继续自言自语道:“青翊,你到底在哪里?又在做什么?真的不会回来了吗?”

忽而一阵风声吹过,门窗发出微微响动。上官紫燕侧耳听去,倏地站起身,跑到门口用力拉开门:“谁?青翊,可是你来了?”

门外空无一人,上官紫燕低头,见屋檐下

的地上凝着几滴未干的水渍。她蹲下身,失神念道:“青翊,你若寻来,为何不现身见我?”

回答她的,唯有噼啪的雨声。她双臂环住膝,良久忘了起身,沿着她脸颊淌下两行温热的泪水,苦涩,且灼痛心扉。

上官凛真正清醒过来,已是第二日午时。他只觉浑身乏力,头脑昏昏沉沉无法思考。他费力撑开沉重的眼皮,见一个桃粉色的身影在房中忙碌,从身形上看,并非上官紫燕。他想起身看清那人是谁,却只动了动,便感到身体的每一部分皆酸痛不已。许是听到了声响,那人转过身,琳琅秀丽的容貌出现在眼前。

“你醒了?”

“我……”上官凛一开口,才发现声音喑哑不已,喉咙中火烧一般。

“郎中说你是染了急性风寒,才会突然间发作得如此严重,你稍等,我倒水给你润润喉。”

琳琅说罢,先开门唤了个小丫鬟,差她去告诉上官紫燕说上官凛已然醒来,自己则又关好门返回桌前,倒上一杯清水行至床榻前,将水杯放在床边案几上,扶上官凛起身靠在床头。她倾身时,发丝无意间拂过上官凛的脸,一阵馨香随之入鼻,上官凛这才确定,自己不是在梦中。

饮下水之后,上官凛略感好受一些。此时,收到消息的上官紫燕也匆匆赶了过来。

“哥哥,你今日觉得怎样?”上官紫燕一进门,便奔到床前,关切地问。

“无甚大碍,让紫燕你担心了。”

一旁的琳琅笑道:“真羡慕你们兄妹情深,紫燕可是个好妹妹,昨夜冒着那么大的雨,独自上街为你请郎中。”

“那也多亏琳琅姑娘,若不是遇上你,我怕是还找不到郎中来给哥哥看病。”

“你二人怎会遇到一处?”上官凛不解地问。

“昨夜也巧,我正和王妈妈请了假出门办些事,回来途中碰到紫燕,不然如此大雨之夜,紫燕怕是不知还要走上多久。”

“所以我早说了,琳琅姑娘同我们有缘。”上官紫燕向上官凛眨眨眼,“哥哥,你可要好生感谢琳琅姑娘,她不仅帮忙请来郎中,昨晚还照顾了你一整夜,不然你的病怎会好得这样快。”

上官凛一怔,忙作势欲起身施礼:“琳琅姑娘大恩大德,无以言谢。”

“快别这么说,没想到上官公子竟是刑部的大人,你岂不折煞了琳琅?”琳琅忙阻止他,“若紫燕不嫌弃琳琅出身,就当做朋友,亦唤我一声琳琅便可。”

上官紫燕眸光一转:“不好,我见你比我略年长些,叫你琳琅姐姐可好?”

“那倒更好,琳琅一直无兄弟姐妹,如今有你这样一个可爱的妹妹,余愿足矣。”

“琳琅姑娘,你昨夜未回风月楼,那边可好交代?”上官凛忽而想到。

“无妨,我托车夫去传了话给王妈妈。”琳琅顿了顿,自嘲一笑,“况且,我亦不再是以前的头牌琳琅,并无许多客人等着见我,少我一人也没有大碍。”

上官凛自然明白琳琅此话之中的含意,心中不禁生起一丝怜惜之情。他便又思及陈万良一事,不知琳琅是否已听说陈万良死讯。他张口欲问,却又恐触到她伤心之处。

上官紫燕并不懂上官凛的忧虑,听罢琳琅的话,插口问道:“琳琅姐姐在风月楼过得不好?这还不简单,若不愉快,让哥哥付银子帮你赎身,你来和我们同住便是,反正这院子大得很,再住几人都足够。”

“紫燕妹妹说笑了,如真像你所说这般做,上官公子不知道会在京中留下何等不堪名声,官场之人,这点尤为重要,琳琅不能给你们添麻烦,而且……”琳琅神色中闪过几分黯然,继续说了下去,“赎身一事,我已不做任何念想了。”

上官凛略一思索,趁势问:“听闻米商陈万良,曾许诺为琳琅姑娘你赎身,你可知他已死?”

琳琅点点头:“京城之中,唯有风言风语传得最快,说是陈老板溺死于护城河里。”

“你对陈万良了解多少?”

“陈老板是个好人,几年前妻小皆死于大火,他并未再娶,只身往来各地做卖米生意。他来京之后,在一次客人约见中来到风月楼,欣赏琳琅琴艺,后索性出银子包下我,让我不必再每日见客赔笑。但陈老板对琳琅始终以礼相待,从未有过唐突之举。”

“如此说来,这陈万良还是真心喜欢琳琅姐姐了?”上官紫燕忍不住问。

“陈老板曾说,等他此番在京生意结束,便为我赎身,带我离开京城,却不承想……”琳琅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神色间掩不去落寞。

上官凛从枕边摸索出一物:“琳琅姑娘,你可见过此物?是否为陈万良所有?”

上官紫燕见他手中正是昨日何捕头带来的从河中捞起的扇佩,跺脚不依道:“哥哥,你怎变成审案来了?琳琅姐姐可是我们的贵客!”

“不妨事,希望我能够帮上忙。”琳琅仔细看了看,答道,“好像并非陈老板之物,陈老板扇子上从不佩任何东西,但这扇佩,我见着有几分眼熟。”

“哦?琳琅姑娘你再好好想一想。”

“对了,有位公子,之前亦是琳琅的客人,我曾在他那里见到过,他还特意拿出来同我介绍,说是此扇佩乃他家传之物,价值非同一般,因而我印象深刻。”琳琅恍然道。

“这位公子姓甚名谁?何方人士?”上官凛追问。

“他姓钱名梁,家就在京城,但他的住所有些偏,不太好寻,之前他家中设宴,我曾去弹奏过琴,若上官公子你们想去,我可以带路。”

“好,我们就去看看。”

上官凛说着,掀被就要下床,却被上官紫燕不由分说按了回去:“哥哥,你不要命了?病还没痊愈,就急着又去查案?”

“我已感觉好多了。”

“琳琅姐姐,你帮我劝劝他。”上官紫燕无奈,只得转向琳琅求助。

琳琅莞尔一笑,也柔声劝道:“我觉得紫燕言之有理,郎中特别叮嘱,上官公子你尚需多休息,身体才能尽快养好,至于其他事,也不急于一时。我看这样好了,过几日我再来,等你病好些,便带你们去钱家。”

“有劳琳琅姑娘了。”上官凛听琳琅如是说,也不再坚持,“琳琅姑娘,你忙了一晚想必也累了,院中还有客房,你不如去歇息一会儿。”

“不必了,我出来已久,该是时候返回风月楼了。”

“昨晚多谢你了。”上官凛再次感激道,“紫燕,你去送送琳琅姑娘。”

“交给我吧,哥哥你放心好了。”上官紫燕向上官凛别有深意地一望。

琳琅起身告辞,同上官紫燕一起离开了。上官凛凝视关闭的门扉良久,这样一个女子,不知何故,总让他放心不下。

“此乃最后一剂药,郎中说哥哥你的风寒已好得差不多,服下今日的药后,便可停药。”上官紫燕将从药盅中倒出还微微冒着热气的药汁,递到上官凛面前。

“嗯,这病终于去得八九分了。”上官凛放下手中的笔,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眉也未皱一下。

上官紫燕见他把空碗放下,哧哧取笑道:“我从前叫你喝药,怎不见你这样听话?总要拖了又拖,还是琳琅姐姐的话管用,她只稍一叮嘱,便可让你乖乖休息、按时服药。”

“紫燕你越发顽皮了,我如何做,与琳琅有什么关系?”上官凛说着,拿起一旁书册,将目光凝视在上面,不与上官紫燕探寻的视线相对,“我只是深感之前未好好用药,此番发病才会这般厉害,因而开始注意罢了。”

“是,是,反正最后总是哥哥你有理,不过,你这几日常心神不宁地张望,难道不是在盼着琳琅姐姐来?”

“没有这回事,况且,琳琅即便来,也是为了帮助查陈万良一案。”

“知道,是公务嘛……”上官紫燕拖长话尾,别有深意道,“要不我到风月楼早些将琳琅姐姐请来,就说案情紧急,上官大人等不得了。”

“紫燕你几时还学会无中生有了?”上官凛并不抬头看她,眼睛仍不离手中书册。

“真是我多心?那哥哥你可否告诉我,你若无半点心虚,何以书册拿反了,还许久都未曾发觉?你到底在看什么?”

上官凛闻言一怔,忙定睛看去,果然如上官紫燕所言。他面上一红,窘然把书调整过来,轻咳几声借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却是被堵得一句辩解的话皆说不出。见上官凛狼狈的模样,上官紫燕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开始动手收拾桌案上的东西。这时,有小丫鬟来通报,说是琳琅姑娘来了。

“琳琅姐姐真是能掐会算,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怎知我们刚说到她,她便来了。”上官紫燕笑道。

上官凛起身,理了理自己的衣衫叮嘱:“一会儿见了琳琅姑娘,你莫要乱说。”

“明白,哥哥你不如先梳洗打扮,我到门口去迎琳琅姐姐。”上官紫燕说罢,人已快步跑出了门。

不多时,上官紫燕便亲昵地挽着琳琅的手臂,二人一同返了回来,琳琅另一只手中还提了一只竹篮。她跨进门,将竹篮放于桌上,含笑询问:“上官公子身体可好些了?”

“托琳琅姑娘的福,病已痊愈。”

上官紫燕插话道:“多亏琳琅姐姐帮忙,哥哥的病才能好得如此快。”

“我也没做什么,不过举手之劳罢了。”琳琅说着,自竹篮中取出一只盘子,上面盛着几块精致的糕点,“昨日我与几个姐妹去城郊的百花园采了一些花,其中不乏有清肺去热功效的,我取花瓣制成一些小点心,拿来给你们尝尝看。”

“琳琅姐姐真是温柔贤淑,若哪个男人能娶到你,当真是有福之人。”上官紫燕说着,瞥了自己哥哥一眼。

“妹妹说笑了,以琳琅之身份,对嫁人早已不做打算。”

“琳琅姐姐不必心灰意冷,那陈万良对你好,难道其他男人就不能?说不定很快便会有好男人出现,哥哥,你说是不是?”

上官凛无奈地摇头,不知该如何接上官紫燕的话,只得歉然向琳琅道:“紫燕就喜欢开玩笑,琳琅姑娘你莫在意。”

“不妨事,既提到陈老板,眼下上官公子你身体已好,可要去钱家看看?”

“我正有此意,待我稍作准备,我们便出发。”上官凛转向上官紫燕,“紫燕,去叫上何捕头,与我们一同前往。”

去钱家的路途上,何捕头向上官凛汇报了这几日查到的与钱梁相关之事。原来这钱梁,本也是出身官宦人家,但他自小不学无术,长大后更是游手好闲,整日与一帮狐朋狗友厮混。钱老爷去世后,钱家没有了庇佑,身无功名的钱梁依旧没任何收敛,常混迹于赌坊、青楼之中,很快便将家业悉数败尽。最后他变卖了府邸,搬至现在的住处,一群酒肉朋友亦离他而去。可不知何故,几年前他又故态复萌,且出手阔绰,纵情声色,未见他有何正经营生赚钱。

很快几人便在琳琅的带领下来到钱梁家门前。其实他的居所尚算不得偏僻,只是被几道弯曲迂回的小巷和巷中低矮的民居遮掩,有些不好找罢了。

“如此说来,这钱梁根本就是个无赖。”上官紫燕嗤之以鼻。

上官凛打量着眼前的院落,比起周围其他简陋的草房,钱梁的住所算得奢侈许多,但亦无法想象他从官宅搬至这里的落差,可见之前他曾有怎样落魄的景况。

“先去会会他再说,何捕头,上前去叫门。”

随着一阵脚步声,院门被打开一道缝,从里面探出一张尖削而略显苍白的脸,一双小眼睛戒备地打量着众人,见到站在不远处的琳琅,这才露出一抹调笑的神情,将门又敞开了些。

“我以为是谁呢,这不是风月楼的琳琅姑娘吗,自己来找我私会就罢了,还带这许多不相干之人干什么?”

钱梁话中显出的猥琐口气,让几人听了皆有不快。上官紫燕刚欲开口,立于门边的何捕头已一脚踢开了大门,直撞得身材瘦小的钱梁后退了几步,险些坐在地上。他怒目道:“我们是衙门的人,大人有话要问你,才找来这里,若再放肆,就直接拿下你,关到牢里去!”

钱梁愣愣地看了何捕头片刻,忽而跺着脚鬼哭狼嚎:“官差不讲理啦!要杀人啦!没有王法啦!”

上官紫燕被他杀猪般的声音扰得皱起眉,飞身闪到他背后,抬脚向他膝后用力一踹,还没来得及收声的钱梁,便整个人往前倾去,以五体投地的姿势趴在了地上,成功住了口。

“紫燕,不得无礼。”上官凛话虽这样说,人却是不紧不慢地踱到钱梁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缓缓开口道,“何捕头,将钱公子扶起来。”

何捕头毫不客气地伸手一捞,便有如提小鸡一般拽起钱梁,让他站稳。但钱梁此时浑身已沾满了尘土,脸上也不能幸免,再配上他一副呆愣的表情,甚是狼狈不已。

“钱公子,你无须紧张

,在下上官凛,乃刑部主事,今日前来,是因米商陈万良一案有事询问,还望钱公子你能配合。”

“瞧瞧,还是官老爷说话中听,有什么话进来说好了。”钱梁回过神,拍了拍身上的土,重又恢复了无赖的模样,“不过我也很忙,你们问完赶紧离开,可别耽误我太多时间。”他说罢,也不招呼其他人,自行转身向屋内走去。

出人意料的,屋子里并非杂乱不已,反倒像是刚收拾过,处处透着整洁。钱梁一进屋,便一屁股坐于椅上,将双脚跷到面前的桌子边缘,斜睨着眼,一派悠闲。上官紫燕摇摇头,怎么也无法相信他会有打扫屋子的行为。与其说眼前的钱梁是家道中落的纨绔子弟,不如说他更像个混迹于市井的地痞混混。

“大人随便坐,我这儿庙小,容不得大和尚,可别说怠慢了衙门里的人。”钱梁随意一挥手,毫无诚意道。

上官凛在一旁坐下,方开口询问:“钱公子,你可认得陈万良?”

“就是前些日子护城河里捞上来的那个死人?不认识。”钱梁想也未想便回答。

上官凛取出扇佩放在桌上:“那么,你又是否认得此物?”

“这不是我的东西吗?难怪我找了多日都未见,原来是被官府的人捡去了,此乃我传家之宝,丢不得,多谢大人给我送还回来。”

钱梁说着,就要伸手去拿扇佩。可还未触到,便被上官紫燕从旁一拍,先他一步拿在手中斥道:“这是命案关键证物,岂是你说拿回就能拿回的?”

钱梁被她拍得身形一晃,忙收回桌上交叠的双腿支撑。他微微皱起眉,手竟不经意地抚着胸口,本就并不红润的脸色,看起来越发苍白。上官紫燕不屑地一撇嘴,他装这般模样给谁看?一个大男人,何至于如此羸弱?更何况,自己只是轻打了一下他的手罢了。

有了方才院子里一幕闹剧,其他人对钱梁的夸张表现也不以为意。上官凛继续追问:“钱公子,何以解释我们在护城河中发现了你的扇佩?”

“我……”钱梁长喘了一口气才答,“我想起来了,前……前几日,我曾去过河边,许是……许是那时候掉进水里……未发现……”

“钱公子可是身体不适?”

见钱梁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额间也隐约渗出细密的汗珠,琳琅忍不住走上前询问,并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帕子,为钱梁擦拭着脸上的汗水。

“我……我……”钱梁此时气喘得更急,仿佛每一口气都要用尽全力,他一手顺势紧抓住琳琅的皓腕,浑身颤抖不已。

上官凛等人这才觉察出钱梁并非装模作样,而是确有不对劲。他们忙围拢到钱梁身边,钱梁已是满面涨得通红泛紫,眼中翻白,神志渐渐模糊,喉咙中随着他一口紧似一口的倒气,发出闷雷一般的声响。

“钱公子,你怎么了?”上官凛轻拍钱梁的脸颊问道。

钱梁已无法再答话,周身瘫在椅子上开始抽搐。他空着的一只手扭着胸口处的衣衫,另一只手仍死死拉着琳琅,一双狂乱的小眼睛牢牢盯住琳琅,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药……药……”

琳琅追问:“钱公子你生了何病,可是有药,放于何处?”

钱梁瞪着琳琅,视线终于慢慢黯淡下去。他又挣扎了几下,口中溢出一道白沫,双眼一翻,倒在椅子上不再动弹,握着琳琅的手也无力地垂在了身侧。

“钱公子?钱公子?”琳琅吓得六神无主,只得望向上官凛。

上官凛探了探他的鼻息,面色凝重道:“已无气息。”

“死了?”上官紫燕惊疑道,“怎会好端端的,说着一半话就突然死了?”

上官凛轻叹一声,安排着:“何捕头,你尽速回衙门去找些人手,将钱梁的尸首抬到常仵作处检验,再将这屋内仔细察看一番,找找有无可疑之处。紫燕你暂且看守在此,勿让其他闲杂人等入内。我先送琳琅回风月楼,稍后便赶回来。”

上官紫燕有些担忧地看看似是受了惊吓兀自愣怔的琳琅,又扫了一眼钱梁的尸首,点了点头。

未入夜的风月楼,不仅门窗紧闭,连门前车马都少了许多,在午后阳光的笼罩下,显得安静而清冷。上官凛与琳琅下了马车,琳琅在大门前驻足,垂首轻声道:“上官公子,送到这里便可。”

“既已到门外,我索性送你上去休息。”

“我没事,不必麻烦上官公子。”

“琳琅你此言可是不把我看做朋友?”上官凛坚持道,“当日我染了风寒,全靠你热心相助,如今我只是多送几步路程而已。”

琳琅眸光一闪,迟疑片刻道:“既然如此,就请上官公子上来喝杯茶。”

不知是否尚未从方才的惊吓中全然缓过神,琳琅上楼的脚步行得略显缓慢。上官凛也体贴地不催促她,二人一前一后,踏上二楼比平时多用去了些时间。

琳琅停在房门前,伸手推门的动作顿了顿,一阵脚步声传来,一个身着布衣丫鬟模样的少女走过,见琳琅向她笑笑道:“琳琅姐姐回来了?对了,方才我打扫时丢杂物,顺手将你房中火盆里的灰烬给倒掉了。”

琳琅点点头,柔声回应:“谢谢小环。”

“这秋虽冷,但还不至冬寒,琳琅姑娘已开始点火盆了?”待小环走远,上官凛随口问。

“只是拿出来烧些废弃之物罢了。”琳琅随口答道,推门闪开身,“上官公子请进。”

琳琅房中依旧如上官凛前次所来一般,无太大变化。屋子之内,依稀飘荡几缕花香,丝丝扑鼻。上官凛深吸口气,奇道:“琳琅姑娘所用何种熏香?味道怎如此独特?”

“并未燃香,许是昨日取鲜花花瓣做糕点时,余留在房中的香气。”琳琅说着,倒上两杯茶,与上官凛隔桌相对而坐。

上官凛望了望她的神色,小心询问:“你可还好?毕竟你一个柔弱女子,不比我们见惯了生死之事,是否还会觉得惊怕?”

琳琅轻摇了摇头,娇美的脸上闪过一抹黯然:“陈老板对我好些,便死于非命。眼下我才带你们去寻钱公子,他竟也突发疾病而亡。琳琅只在想,我果真是不祥之人,上官公子也离琳琅远些为好。”

“此话怎能这样说?”见琳琅面露哀伤与落寞,上官凛情不自禁握住她放于桌上的手道,“琳琅你是个良善的好女人,不该将一切归罪于自己头上。”

“上官公子……”

琳琅盈盈的眼眸凝视着上官凛,片刻才动了动,面颊嫣红地欲抽回手。上官凛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慌忙放开琳琅站起身。

“失礼了。还有事待我回去处理,琳琅姑娘你既已无事,我便先行一步,你好生休息,我改日再来。”

说罢,他急匆匆告辞,头也不回地推门离开了。

上官凛回到钱家,钱梁的尸首已被抬走,何捕头正指挥几名官差四处翻动查找,上官紫燕亦在旁帮忙。

“可有发现?”上官凛踏进门问。

“才刚开始,见到的都只是些寻常之物,并无太多发现。”何捕头答道。

“大人,找到些财物,请您过目。”

官差恭敬行礼,递过一个布包,上官紫燕走过来接手,放置在桌案上打开。里面金银满目,在阳光照耀下,明晃晃只觉刺目。上官紫燕随手翻着一旁的银票,不时碰到金银元宝,发出叮咚的声响,不禁令人咂舌。

“不是说钱梁家中财物皆已散尽吗?怎家当如此丰厚?看这数额,普通人家过上大半辈子绰绰有余。”

上官凛向何捕头吩咐:“带回去清点数目。”

上官紫燕疑惑道:“钱梁既无业,这许多钱财从何而来?”

“恐也并非什么正路所得。”何捕头不屑地摇头。

“大人,这里也有发现!”几人循声看去,只见一官差趴于床边的地上,正往床榻下张望。上官凛等人忙快步走了过去。

“有何异状?”

“床下面好像有东西。”

何捕头亦弯身道:“取出来。”

那名官差在何捕头的帮助之下,手脚并用爬向前,从床下取出一个沾了些许灰尘的包袱,在众人面前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瓷枕,枕的右端一角,一块已干涸的血迹格外引人注目。

“这是……”

“收藏于床下,我看定是心里有鬼。”何捕头道。

上官紫燕扯了扯上官凛衣袖:“哥哥,常仵作不是言道,陈万良致命伤乃是头部遭到重击所致?你们是否尚未找到凶器?”

上官凛点了点头:“何捕头,将此物送到常仵作处,让他与陈万良伤口比对,看有几分吻合。”

何捕头领了命,带着几名官差先行拿着证物离去。唯有上官紫燕依旧留在屋中,皱着眉似乎若有所思。上官凛见状,转头问道:“紫燕,还在想些什么?”

“总感到有些疑惑罢了。”

“说来听听。”

“若说那瓷枕便是打死陈万良之物,就可说是凶器,钱梁因何不尽早销毁掉,反而藏匿于家中?被发现的危险岂不更大?”

上官凛抚了抚下巴道:“你这样一说,倒也不无道理,现在紫燕你打算怎样做?”

“我也不清楚。”上官紫燕略一思索,“方才只搜了这屋内,哥哥,我们去院中再看看可好?”

兄妹二人走出屋,在院子里踱着步,四下仔细打量一番,上官紫燕最终在一株植物前停下脚步。上官凛走到近前,端详片刻问:“这树未见异常,紫燕你可是觉得有何不对之处?”

“哥哥,你看那是什么?”上官紫燕指着树下一些褐色粉末状物。

上官凛蹲下身,取了少许在手心,凑于鼻下闻了闻,又交给上官紫燕:“好像是药渣。”

“这里仅有钱梁一人居住,也就是说,他平日里就在服药?”

“眼下尚不清楚是何种药物,还是拿些回去,一并交给常仵作查验,方能得出结论。”

“许能对常仵作确定钱梁死因有所助。”上官紫燕应道,“也希望使得案情早有进展。”

上官凛赞许地凝视上官紫燕:“紫燕你比从前稳当了很多,亦学会细心观察了。”

“青翊曾说,查案要处处细留心,才能……”

上官紫燕说到此忽然收住话尾,沉默下来。上官凛轻叹一口气:“紫燕,有些事,并非逃避便可以忘记。”

“我不懂哥哥何意,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上官紫燕微微一笑,先向门口跑去。

上官凛露出无奈的神情,他知道上官紫燕一直在竭力避开青翊不谈,仿佛这般便可抹去他曾存在过的事实。但在上官紫燕心中,感情既已生根萌芽,是否真能就此消除?住进了一个人的心,怎还能恢复如初?

常仵作忙碌了一天,至第二日,才带着所有查验结果赶到上官凛处。与常仵作一同踏进门的,还有一位令人意想不到之客。上官紫燕见那身着麻色衣衫的俊朗男子,展露一抹开怀的笑颜,忙快步迎上前去。

“白师兄,你怎么来了?”此人正是有段时日未见的白清远。

常仵作从旁解释道:“我在来此的路上,正遇这位白公子去往刑部打探上官大人住所,一问之下,原来是紫燕姑娘的师兄,便带他前来了。”

白清远清朗一笑,多日前留下的阴霾,似乎在他脸上淡去了许多,眼角眉梢的哀戚之色,随着时间亦慢慢融化。他答道:“疫病最近已得到控制,不再横行,庄内事务略清闲下来,我安顿好一切,自然是先来看你们在京中过得可好。”

“无非是整日忙碌查案罢了。”上官紫燕拉白清远在桌边坐下。

“京城之大,怕是案子多得查不完。”

“可不是,哥哥前些天还染风寒病了一场,那时若是师兄你在便好了。”

白清远闻言,转向上官凛关切地问道:“上官大哥病了?现下身体可还好?”

“皆已痊愈。”上官凛点点头,“清远你又如何?”

白清远敛了笑意,神情中依旧忍不住流露出几分苦涩:“虽然身边少了些人,寂寞不少,但不管什么样的日子,都总要去习惯,时间一久,便渐渐不再去想了。”一旁的上官紫燕闻言,沉默着似是若有所感。

“你能放得下甚好。”上官凛看看一直站在原地的常仵作,又向白清远道,“今日我们还有些案情需要商谈,清远你且稍坐片刻,一会儿办完公务,我定尽地主之谊,好生款待你一番。”

“上官大哥先忙正事要紧。”

“常仵作,将查验结果呈上来。”

闻听上官凛唤到自己,常仵作上前几步,把记录交与上官凛问:“不知大人打算从何处先听起?”

“就从钱梁之死说明便是。”

“经属下对钱梁尸首查验,此人应是死于哮喘之症。”

“哮喘

?”上官紫燕疑惑道,“这病症会死得那般突然?”

“哮喘又称喘鸣,喘以气息言,哮以声响名。哮喘一症,大多病在肺,以邪实为主,久病及肾,正气不足,反复发作,病程较长,常出现肺、脾、肾三脏俱虚之现象,新病多邪实,宿疾多正虚,属下见死者脾肺之状,恐患病久矣。”

“紫燕,你们所说之人,可知死时是何症状?”问话的人乃白清远。

上官紫燕想了想才答:“当日我们皆在场,那钱梁死前好似甚为痛苦,气息紊乱粗重,紧抓胸口不放,面色胀紫,发病不多时便断了气。”

白清远追问:“可有听到他喉咙中发出闷响?”

紫燕点头道:“确实如此,师兄如何得知?”

“那便是了,《金匮要略》所载,咳而上气,喉中水鸣声。”白清远进而解释,“哮病之因,痰饮留伏,结成窠臼,潜伏于内,偶有七情之犯,饮食之伤,或外有时令之风寒,束其肌表,七情之气,伤于五脏,亦能为喘。如你所说,综合方才常仵作结论,此人定死于哮喘之症,不会错。”

“这位白公子所言甚是,听公子姓氏,又熟读医书,加之曾提及山庄,敢问可是出自名医山庄?”常仵作忙问。

不待白清远回答,上官紫燕已迫不及待道:“白师兄正是名医山庄的当家人白清远,常仵作,你也听闻过名医山庄?”

常仵作当下向白清远深深一礼,恭敬道:“失敬了,名医山庄名满天下,行医者更是无人不知,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不过都是大家看得起白家,所给的赞誉罢了,不足挂齿。”白清远谦逊地摆手,“倒是我贸然插话,打断了常仵作,还请继续。”

常仵作的话题重又回到钱梁一事:“哮喘一症,多成宿疾,天阴欲雨缠绵,前几天京城连日阴雨连绵,若不按时服药,表出行痰,很容易聚而成疾,致使脾失健运,痰浊内生,上干于肺,壅塞气道,诱发哮喘。”

“常仵作你的意思是说,钱梁并未服药?”上官凛询问。

“不然。”常仵作摇摇头,“大人您带回的药渣,经属下查验,内含砒石等物,正是医治哮喘之药方,可剖开死者胃部,却未见用药痕迹,只有些滋补汤剂,至少死亡前三天左右不曾服过此药。”

上官凛沉声道:“也就是说,钱梁明知自己有哮喘宿疾,亦一直用药,唯有我们去前三日偏停了药。”

“那应是有何原因才是。”上官紫燕也显得疑惑重重,“可只停药三日,便会如此致命?怎偏巧就死于我们去时?”

白清远缓缓补充:“诱发哮喘,除常仵作所提阴雨之故,还可能因惊暴触心肺,惊则气乱,气虚急喘,加之未服药,几种病因交融,突发病而亡也不足为奇。紫燕你们前去,定是为问案,他一时心中惊怕紧张,恐也是原因其一。”

“当日我们正询问扇佩之事,看来这钱梁果然有问题。”

“另外,大人你们取回瓷枕,上面血迹可确定乃是陈万良所有,右下角大小亦与陈万良尸首头部伤口相吻合。”

上官凛颔首:“如此说来,在钱梁家中发现的瓷枕,便是打死陈万良之凶器。”

“是钱梁杀了陈万良?他为何要这样做?若说求财,钱梁家中搜出金银甚多,且陈万良随身又能带多少钱财?钱梁是在何处杀了陈万良?”上官紫燕质疑,“而且,我始终觉得,钱梁之死,未免有些巧合。”

上官凛沉吟道:“紫燕你所言有理,在诸多疑点尚未完全查清前,我们不可就此草率结案,我已差何捕头再去调查与钱梁相关之人,看能否有所收获。”

案情的分析暂且搁置下来。常仵作离开后,几人商议让白清远先行安顿在客房歇息,待到用膳时,一起上街逛上一逛。

说是带白清远上街,其实常入京城的白清远,远比上官凛兄妹更熟悉京中的一切。三人转出住所,在白清远的引领下,决定前往酒楼用午膳。在一家香烛店门口,眼尖的上官紫燕见到个熟悉的身影。

“琳琅姐姐!”

琳琅闻声一怔停下脚步,展露出娇美的笑颜。她缓步走出香烛店门,手中还挽着一个竹篮,篮上覆着一层黑色麻布。走至几人面前,微微一礼道:“紫燕妹妹。”

“真巧。”上官紫燕上前亲热地拉着琳琅,指了指身旁的白清远道,“这位是我师兄,白清远,白师兄,这是琳琅姐姐,我们初来京城时,受了她诸多照顾。”

琳琅与白清远互行了礼,目光又转向上官凛。二人对视间,似皆忆及上次在风月楼中上官凛离开前那盈盈一握,不禁赶忙别开视线。

“上官公子。”

“嗯。”

简短问好之后,琳琅和上官凛便都沉默下来,两人间涌动起一丝莫名的微妙气氛。

上官紫燕在他们之间巡视片刻,仿佛嗅出些许异样,继而意味深长一笑,向琳琅道:“琳琅姐姐,我们现下要前往酒楼用午膳,你也同来吧。”

琳琅面带难色推辞:“我今日尚要去办些要事,怕是不能答应妹妹之邀了。”

上官紫燕虽有些遗憾,却也不勉强琳琅,只得不舍地放开她:“好可惜,那琳琅姐姐你先去忙,改日我再去找你玩。”

琳琅含笑点了点头,同几人道别后,快步离开了。

紫燕三人又行了不远,便来到京城热闹的酒楼之一——食香楼。不同于京中只款待富贵之人的大酒楼,食香楼将菜色分门别类,价钱亦不一,且颇具特色,自然也就吸引了不同阶层的人前来光顾。此时虽还未至正午,酒楼大堂里的位子却已坐了八九成,天南地北的谈论声交织成一片,显得甚为热闹。

他们并未去往二层专设的单独厢房,而是随意在大堂一角择一张空桌坐下来。能边吃边聆听京中趣闻八卦,了解新近发生之事,倒也不失惬意。

“我方才进城,见城门口关卡都已撤销了。”在上官紫燕他们身旁,两名衣着体面的男子相对而坐,其中一人言道。

同桌之人将一口酒送下肚:“你这几天没在京城,所以不知道,撤了已有许多时日。”

“可是宫里之事平息了?抓到可疑之人了?还是找到了太子?”

“好像并非如此,听说从封地失踪的三皇子也于前些日子返回了宫里,正积极寻找太子下落,不过,三皇子似乎身体不适,大多时候皆闭门休养。二皇子在那之后不久便撤掉了关卡。”

“这回岂不更热闹了?至少二皇子无法继续独揽宫中一切。”

“那可不,要说支持三皇子之人,远比二皇子来得多,现今二皇子虽拉拢去了一些,亦只是同三皇子分庭抗礼。”那人说到这里,压低声音继续道,“我还曾听我家大人讲,当初皇上有意将三皇子立为太子,是三皇子推说长幼有序,主动让位给现任太子,自己则申请去了封地。”

“二皇子也是因为这桩事,让皇上以公平为由,遣去了晋州封地吧。”

“想来三皇子当初皆为了宫中太平,若他真做了太子,二皇子定会更为不满。只可惜太平得了一时,太平不了一世,二皇子终究还是虎视眈眈。”

另一人叹道:“看来这天下也并非好坐的。”

“二皇子和三皇子僵持不下,现下朝中很多大臣都还持观望态度,就拿我家大人来说,每日如履薄冰般惶恐不安,生怕一个投靠错,将来便是灭顶之灾。”

“其实我们说这些都无用,不过发发牢骚罢了。”

那人点头道:“我还是早些回去做事为好,若让我家大人知道我坐在此议论这些掉脑袋的大事,恐怕少不得丢了差事。”

两人匆匆丢下银子付了账,结束攀谈走出酒楼。

“原来京城现下这样乱。”一直侧耳倾听的上官紫燕这才撇撇嘴说道。

白清远微微一笑:“皇权之争,本就从未平息过,京城更是如此,只不过紫燕你们一直远离京城,从未感受过纷争罢了,所以我才说,上官大哥在京为官,定要多加小心。”

被白清远一说,上官紫燕立即面露紧张地看向上官凛:“那哥哥你会不会有危险?”

上官凛轻轻摇头安抚她:“此等事无须我这品阶的官员去担忧,我上面还有刑部尚书、侍郎,他们才离那些更近,我所要做的,唯有查好案即可。”

这时,店伙计已摆上了酒菜,白清远也笑道:“上官大哥所言甚是,既与我们无关,又何必杞人忧天?还是填饱肚子更为实在些。”

上官紫燕很快便打消了顾虑,热情地招呼白清远,夹菜到他碗里,并不时讲讲她在京中见闻。一顿饭在三人的谈天说笑中,不觉流逝而过。

吃过午膳,上官凛提出再去发现陈万良尸首的护城河边看看。上官紫燕明白,关于查案,上官凛比谁都要认真,此案诸多疑点放在心里,他不会心安,白清远亦无异议。于是,三人也未雇车或骑马,信步往护城河方向而去。他们沿着护城河,一路朝上游而行,上官紫燕同时为白清远简单说明案子始末。

“我们现下便是要去发现被单等物的地点?”

上官凛点点头:“常仵作查验记录中曾补充,被单上的细线,与陈万良身上所发现的一致,被单上血迹也同陈万良吻合,从被单水渍余痕看来,有绳索捆绑过的勒痕,很可能凶手杀死陈万良之后,曾用被单包裹尸首扔入水中,但那几日雨急水大,冲散了绳结,尸首才会顺水漂入了城中。”

“上次我们亲眼见到打捞尸首时的情形,却未到抛尸地方看过,哥哥猜测,何捕头找到被单之处,应离抛尸地方不远。”上官紫燕解释道。

说话间,他们已出了城,来到位于城郊的护城河上游一处。因天气转好,河中水流平缓,清可见底,耳边只闻流水潺潺,甚为宁静。

“依何捕头所言,应该就是这里。”上官凛指着一从河岸边突生出浸入水中的枝丫,“当日被单便是被树枝钩住,才未随湍急的水流漂至他处。”

几人四下查看一番,并未发现有何异常。上官紫燕有些泄气道:“看来即便曾有过些许蛛丝马迹,案发那几日数场大雨,也冲刷得干干净净了。”

“那边不远处似乎有东西。”白清远指着距他们十几步之遥的一棵树旁,示意上官凛和上官紫燕看去。

“我们过去看清楚。”

三人来到近前,发现树下竟摆放着一只小香炉,炉中香才燃了一半,丝丝缕缕,犹自缭绕。一旁的地上,还有些纸钱与一把鲜花。显然,此乃祭奠亡者之用,且就在不久前放置于此的。

“奇怪,怎会有人在此祭拜?”上官紫燕疑惑道,“离清明还甚远,且此处并无人家。”

白清远想了想:“听闻亦有人在人死之处,或相关地方烧香祭拜。”

“相关?莫非与陈万良有关?”上官紫燕睁大眼睛,复又显得越发不解,“可何捕头调查时不是说,他在京中并无亲友?”

上官凛神色一黯,脑中飞快浮现出一个身影。又听得白清远蹲下身,摆弄着花束道:“这花虽美丽,有些时候却亦为祸根,你们可知,花粉接触口鼻,也会引发哮喘之症?且发病更急,敏感者更易致命。”

上官凛眼中墨色愈浓,有些片段仿佛瞬时拼接到一起,连成一道清晰的线,但却是他最不愿去想的可能。紧握的双拳泄露了他内心的挣扎,自己到底该如何做才好?上官紫燕似是也想到了什么,她转头望向哥哥,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待三人回到家中,何捕头已候在门口,看上去等了多时。

“可是查到什么?进去说。”

一行人径直来到书房,何捕头提及钱梁,语气中总带出些许不屑:“要说钱梁此人,人品不好,街坊四邻皆知他非善类,无有与他相熟之人,甚至招呼都很少打,属下遍寻打探之下,才找到钱府败落前,府中一名老家仆,打探得一些消息。”

“哦?说来听听。”上官凛忙问。

“钱梁的品行,就如属下刚才所说,并无何出入,但那老家仆言及,即便钱梁这般,也是有亲事在身的。钱老爷在钱梁幼时,与一友人定下娃娃亲,后友人因故举家搬迁,两家也时有联络。钱老爷死后不久,钱梁未婚妻家亦突遭变故,只剩那小姐一人,她曾写信给钱梁,似是要来投靠,可钱梁只知寻欢作乐,置之不理。”

“可知那女子姓甚名谁?后来又如何?”

“听说姓王,具体名字不详,亦出身书香门第,琴棋书画皆技艺精湛,尤其弹得一手好琴。”何捕头道,“但之后不久,钱家便没落,家仆悉数被遣散,所以王小姐是否来了京,那老家仆也不得而知。”

上官凛双眉几乎蹙成一个解不开的结,心里更似压了一块大石,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所有一切皆在他眼前盘旋浮现,渐渐一片混沌,复又越发清楚,不由得让他陷入深思出了神,直到上官紫燕轻声唤他

,语中透出担忧。

“哥哥……”上官紫燕显得欲言又止。

上官凛面容一凛,握紧拳沉声交代何捕头道:“何捕头,你速去常仵作处,让他再查验过钱梁尸首有无花粉痕迹,然后到风月楼去找一个名唤小环的丫鬟来此,但切记要暗中进行,莫惊动任何人。”

何捕头应了一声,退下去完成上官凛吩咐的任务。上官紫燕的目光始终不离上官凛,似是要看出他此时心境:“哥哥……”

“紫燕,你先去和清远叙叙,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上官凛摆手道。

上官紫燕乖顺地颔首,拉了白清远走向门外。在门口处,她不安地回眸,又望向兀自坐于原地的上官凛,只见窗外的夕阳将他身影映得一片橙红,却清冷无声。

一阵悠扬的琴声自微敞的窗中飘出,时轻时重,时急时缓,时而轻快明丽,时而绵远深长,如哀怨女子婉转低回的倾诉,又似烟花三月河畔情人间的缠绵细语。只闻琴声,便已入情入画,心驰神往。

弹琴的女子独坐于桌前,容颜姣好,一身堇色衣裙,更衬得她宛若一朵娇艳之花。她凝神专注于琴上,纤长十指飞扬,抬腕间右手一挥,最后一个琴音戛然而止。曲虽罢,意犹存。

门外响起击掌之声,随即门被拉开一道缝隙,一张清丽秀美的脸庞探了进来,向弹琴人露出微笑。

“紫燕妹妹?你怎么来了?”

“我告诉老鸨,来找琳琅姐姐你,反正现下也非风月楼开业时间,她们便让我自己进来寻了。”上官紫燕说着,闪身进门,“可有打扰了琳琅姐姐弹琴?”

琳琅摇了摇头起身:“只是偶尔练习罢了,若长时间不弹,恐技艺生疏,妹妹来此,我欢迎还来不及,谈何打扰之词?”琳琅拉上官紫燕在桌边坐下,收了琴,又为她倒了茶放在面前。

上官紫燕饮了口茶道:“其实早就想来找琳琅姐姐玩,顺便看看这男人皆喜欢的地方乃是个什么样貌,可一直忙着帮哥哥查陈万良一案,如今即将结案,事情不多,才得空走上一趟。”

“这里能有何好看?来风月场所的男人,不过将此当做一时享乐消遣,一晚过后,又能有几人真正记得陪伴过自己的女子是谁?”琳琅眼中流露出几许苦涩,但旋即敛在了笑容之中,话题一转而问,“妹妹方才说,陈老板之案已准备结案,可是有了定论?”

“不错,官府在钱梁家中找到打死陈万良的瓷枕,上面还沾着陈万良的血迹,加上之前在包裹陈万良尸首的被单上,亦发现钱梁的扇佩,因此定案为钱梁乃杀死陈万良的凶手,并抛尸于护城河中,但因钱梁在我们询问时,突发疾病而死,他杀人的原因便不得而知了。”上官紫燕说到这里顿了顿,见琳琅仍望着自己,专心倾听,才继续又道,“眼下只等去调查一纸婚书,便可彻底结案了。”

“婚书?是何物?”琳琅给上官紫燕添茶的手微微一抖,溅落了些许茶水在桌面上。

“似乎是在钱梁家柜子底层发现的,因为收藏隐蔽,一开始并未发现。上面写着钱梁曾同一位王姓小姐有过婚约,还有钱老爷和王家的签字。虽然我觉得并无必要,但哥哥坚持将与钱梁有关之人调查清楚些,更为稳妥。”

“上官公子心思缜密,这样做也无错。”琳琅颔首赞同,“那可有查清?”

“也非什么重要证物,哥哥看似亦未抱太大希望,婚书都扔在钱家原处没动,只等明日一早,何捕头去查封钱家住宅时,顺便拿了婚书,依照上面所写王家所在籍处,按例查访一圈便是。”

“看来查案甚是辛苦,不过总算是水落石出。”琳琅笑道。

“可不是吗,藏得再深的真相也总有云开雾散的一日。”上官紫燕意味深长道,忽而一拍头,发出一声惊呼,“糟糕,我今日还答应带白师兄去城中转转,倒给忘记在脑后了。”

“紫燕妹妹怎这般糊涂?”

上官紫燕闻言,俏皮地一吐舌:“对不起,琳琅姐姐,我怕是得先行一步了。”

“无妨。”琳琅善解人意道,“白公子远道而来,妹妹理应好生招待,我们日后还有很多时间可聚。”

“谢谢琳琅姐姐,过几日等案子结束,我叫上哥哥一同来找你。”

上官紫燕说罢,便如一阵风般,匆匆告辞离开了。琳琅为自己添了一杯茶,缓缓端起杯盏置于唇边,一双美目流转,却像是陷入沉思,许久忘了将杯中茶饮下。

天边夕阳洒落最后一抹余晖后,缓缓没入地平线,天色也越发暗了起来。但尚未及夜晚,依稀仍存朦胧光影映照大地。

京城略为偏僻一隅,几乎不见人影。不同于繁华的大街,此处既无酒楼商户,也无行人往来,唯有劳作了整日的平民百姓皆回到自己家中歇息,因此更是显得寂静。一个脚步匆忙的身影穿过小巷而来,在一扇门前驻足,小心地左右张望。片刻,才推开门,一闪身迅速没入门内。

来人并不停留,而是熟稔地径直走过院子,来到正对大门的主屋中,拉开角落的衣柜,在里面忙碌地翻找开来。不一会儿,这人似乎摸到了什么,动作略一顿,扬手飞快抽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却在纸展开的一刻,脸色转为苍白。

“琳琅,你终究还是来了,抑或是,该唤你一声王小姐?”

随着一道略显沉重的声音,房门再次被推开,上官凛出现在门外。在他身后,还站着上官紫燕、何捕头和几名官差。

“我……”琳琅望了望自己手中的白纸,仿佛也明白了些许,唇动了动,未能再说下去。

上官紫燕从上官凛背后探出身,神色中亦是显露出平日不曾有的凝重:“琳琅姐姐,你可是在找我所说的婚书?其实所谓婚书并不存在,皆是为了证实你便是王小姐的推断,你可知,我多么不希望见你来此?”

“你们为何会怀疑我是王小姐?”

“何捕头寻到一名钱府老家仆,提及钱梁未婚妻一事,又言王家小姐琴艺精湛,我即忆起当初你曾说到陈万良乃是欣赏你弹琴,才与你走近。”上官凛答道,“本来你作为风月楼卖艺不卖身的红牌清倌人,有这般技艺也不足为奇,但那王小姐曾因家中变数,有意来京投靠钱梁,我们问过王妈妈,你入风月楼,便在钱家败落后不久,且那时钱梁不可能有银子逛青楼,你又如何与他熟识?因此我推测,你便是钱梁的未婚妻王小姐,而琳琅,为你入风月楼之后的化名罢了。”

“我与那人,早无关系,从我踏入风月楼那一刻,便已不再对他抱有任何希望。”琳琅凄然一笑,算作承认了上官凛所说一切。

“可你却杀了他,还将他指作杀死陈万良的凶手。”

“上官公子何出此言?陈老板之案不是已结?”

“琳琅姐姐,那也是我骗你的,为了让你放松警戒之心。”上官紫燕替上官凛回答,“我们前几日初来钱家时,我就颇觉奇怪,钱梁一游手好闲之人,为何房内却收拾得甚是干净整洁,像才打扫过一般,想必那前来清理之人,正是琳琅姐姐你吧?我们在此发现了几样证物,皆可说明你为何要这样做。”

上官紫燕见琳琅沉默,兀自继续说道:“其一,你在带领我们来之前,先赶来通知钱梁,说官府在陈万良尸首处发现了他的扇佩,要来找他问话,激起他心中恐慌,然后你安抚下他,两人商议好怎样回答,但其实你原本就打算杀掉钱梁;其二,你假借收拾屋子之名,趁他不注意,将作为凶器的瓷枕放于他床下,好在钱梁死后让官差找到;其三,你自然知晓钱梁素有哮喘,想来平日为钱梁送药之事,亦是由你来做。你在几日前便早有准备,要在我们面前引发钱梁哮喘之症,因此换掉了药剂,这也是常仵作验尸时,发现钱梁已有多日未服药,而腹内仅有普通补药的缘由。”

“紫燕在院内花丛下,发现之前倒掉的些许药渣,恐怕是钱梁所为,但你并不知情,因此留下了痕迹可循。我们未找到药方,这便令我想到,当日送琳琅你回风月楼时,你神色迟疑,不愿让我入内,你是怕我见到未来得及收拾的烧毁药方的余烬,这一点,我也询问过那日帮你倒掉灰烬的小环,她在一片没完全燃尽的纸片上,依稀能辨认出砒石二字,正是医治哮喘之引药。”上官凛接过话。

“由此上官公子便认定,我蓄谋杀了钱梁?”琳琅既不承认,也未否认,而是平静地反问。

“不仅如此。”上官凛沉声道,“综合清远医理之说,诱发哮喘因由有三:未及时服药,因惊发喘,对某物敏感。但最终要了钱梁性命的,应是花粉。琳琅你当日一早给我们送来花瓣做的糕点,曾言及前一日去了百花园,其实真正是为了采回花朵,从中取出足够的花粉,我在你房中闻到浓郁花香,便是你取花粉时所留余香。而沾染了大量花粉之物,若我猜得不错,乃为你那时为钱梁拭汗的手帕,常仵作再次查验钱梁尸首时发现,他面部留有残存花粉,沾至口鼻,吸入发病,即便你已毁掉手帕,不经意间沾在衣物上的花粉却除不掉,只需拿琳琅你当日所穿衣衫去检查,即可得出结论。”

“不用了,紫燕今日去找我,还曾言,真相总会有云开雾散的一日,我既如此做,早料想到有这样的一天,被你们揭穿,反倒觉心安了许多。”琳琅美丽的面容之上,绽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意,凄冷而不真切。

“可我有一点想不明白,钱梁那般心虚以致发病,想来也与陈万良之死难脱干系,琳琅姐姐你又收有凶器,谁才是真正杀了陈万良之人?”上官紫燕疑惑问道,“且在河边祭拜陈万良的人,便是琳琅姐姐你吧?那日在街上巧遇,你从香烛店出来,说有要事,想必是去了河边,既杀了陈万良,又何故要去祭他?”

琳琅神情平缓而安静:“不管你们是否相信,杀了陈老板之人,确是钱梁,但将你们引去查钱梁的一切凭据,乃是我所为。”

“包括那扇佩?”上官紫燕恍然道。

琳琅点点头:“我帮钱梁抛尸时,刻意松动了绳结,并偷拿了他的扇佩塞于被单之中,为的便是让尸首能早日被发现,并借由扇佩寻到钱梁头上,不承想上官公子正是查办此案之人。他询问时,我故意说出钱梁,主动提出带你们去寻他住处,之后所做之事,你们皆已猜到。”

“那就更奇怪了,若非琳琅姐姐你杀了陈万良,你为何要怕我们找钱梁问话,而杀死他?”

“我杀钱梁,是为解脱。”

“你欲摆脱他,又帮他处理陈万良的尸首?”上官紫燕显得越发不解。

“个中缘由,还要从头说起。”琳琅似是因陷入回忆,终有一丝动容,“我家中遭变故,父母双亡,我一心来投奔钱家时,并不知钱梁此种人品,我寻到京城,他已一无所有,单他一人都无法生活。除了琴艺,我无其他一技之长,难以维持生计,钱梁便劝说我,先入青楼做几年清倌人,等存够了钱,他做些小本生意,然后娶我进门。”

“那种人的话,怎可相信?”

琳琅凄楚一笑:“我当时若有紫燕妹妹你的聪明便好了,只可惜我初出家门,不谙世事,一时糊涂便轻信了他,在刚入风月楼几年,将所有积蓄和收入都交与他。但日子长了,我也看出些端倪,钱梁根本只是一味敷衍我,没有做正事的意思,还拿着我辛苦赚来的钱吃喝嫖赌。我本欲与他断了关系,专心攒几年钱,为自己赎身后自力更生。岂料,就在这时,出了一桩事情。有一个寻欢客人,不顾我卖艺不卖身的规矩,喝醉了酒,要强行轻薄于我,我情急之下,失手打了他,没想到竟出了人命。”

“你是说,你打死了那人?”上官紫燕惊疑,“可琳琅姐姐,你为何不叫喊其他人来劝阻?”

“妹妹可知,那是青楼?老鸨只需有银子赚就好,谁会出手管这种多余之事?”琳琅顿了顿又道,“我很是慌乱,不知如何是好,正巧钱梁偷溜进风月楼找我拿钱,见此情形立即明白发生了何事,他安慰我莫怕,趁夜将尸首从二楼后窗丢出,并帮我掩埋了尸首。”

“所以你就被他以此作为要挟?”

“不错,所谓一步错,步步错,有些时候一旦踏错方向,便会越行越远,再也无法回头,若我当初去官府自首,想必也不会有后来这诸多事发生。”

“琳琅姐姐此言,是指陈万良一事?”

“是我害了陈老板,陈老板是个好人,真心待我,并要为我赎身,领我离京,但钱梁又岂肯罢休?现在想来,他一开始帮我掩藏杀人之罪,也无非想从我身上继续捞钱财罢了,我若走了,他还找谁去要银子花?于是,他威胁我说要去报官,揭发当年之事,不然我就只能乖乖从陈老板那里赚些钱,断了离开的念想,你们初次在街上撞到我,我便是为了躲避钱梁。陈老板细心,看出我整日心事重重,我没奈何,索性心一横,和盘托出了一切,陈老板宅心仁厚,当下气不过去找钱梁理论,钱梁正醉酒在家,同陈老板争吵了几句,便拿起一旁

的瓷枕,冲动之下打死了陈老板。”

“然后他又逼你帮他抛尸?”

“钱梁见陈老板已死,酒亦醒了大半,他以从前帮我掩埋过尸首相胁,要我帮他处理掉沾了血的瓷枕,但我却没那样做,而是留了下来。他言谈间流露出不会就此放过我,想到要就此和他纠缠无休止,我遂动了除掉他的念头。我不甘让陈老板枉死,才在抛尸时做了手脚,还将瓷枕偷偷放入他床下,借此让你们察觉他是杀了陈老板的凶手,并设计在你们面前杀死他。”

“这钱梁未免也太可恶了,真是罪有应得!”上官紫燕咬牙挥了挥拳。

久未开口的上官凛一双黑眸紧紧凝视琳琅,缓缓出声道:“可无论怎样,杀人便是触犯了刑律,终究不对。”

“上官公子,可记得你曾问过琳琅,什么才是最重要的?”琳琅温柔与他对视。

“嗯,你言道,心一旦迷失,便再也找不回。”

“你对琳琅好,琳琅心里清楚,可我不能接受,也无以为报。”

“琳琅。”上官凛目光不离琳琅面容,同她视线深深交缠,似有千言万语哽在喉中,最后化作一句话,“若不是和我们走近,你所做之事也许尚不会被察觉,你可曾后悔认识了我?”

琳琅坚定地摇了摇头:“琳琅只求来世以清白之身,再回报公子一片情意。”说到这里,琳琅终于声音哽咽,两行晶莹的泪水顺着面颊淌下,落在地上开出哀伤的花。

上官凛又望了琳琅良久,终是咬了牙一挥手,何捕头同两名官差上前,押走了琳琅。一旁的上官紫燕,亦早已红了眼眶。

又是一日夜幕降临,各屋中已燃起摇曳的烛火,影影绰绰从窗子投射出的光亮,将院子里映得一片柔和。上官紫燕手捧托盘,有些无奈地离开书房,穿过院子,在门口处与迎面而来的白清远遇个正着。

“白师兄,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本想找你谈谈天,听说你去了书房,便来此等候。”白清远望了一眼书房方向,关切询问,“上官大哥怎样?”

上官紫燕摇摇头,神色中流露出几分忧色。自上次琳琅被收押入监之后,上官凛便在钱家站到天明,上官紫燕用尽办法也劝说不得。回来后,他立即若无其事地投入办公,只是待在书房的时间比起以前越发长了。

“我看哥哥是想用公务来填充头脑,借以忘记琳琅姐姐,但又谈何容易?”唯有经历过那种想忘却不能的心痛,才可似她此刻这般感同身受,“幸好有白师兄你所开的滋补方子,否则我真怕哥哥身体吃不消,再病倒了。”

白清远亦是微微一叹:“可这也非长久之计,只希望上官大哥能尽快调整好心情,自古情之一字,愁煞多少人。”

“师兄此言听起来感慨良多,你可是同为情所困?”

白清远温柔凝望上官紫燕一眼,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转了话题问道:“对了,我来京城多日,怎一直未见到青翊?他去了哪里?”

上官紫燕神情一黯,提及青翊,她心中依旧忍不住泛出隐隐的痛。但见哥哥景况,她明白感情之路行得不顺之人比比皆是,她不该再自哀自怜,以逃避来解决问题。她深吸了一口气,第一次含笑正面而答:“青翊走了,他有自己要办之事,我也不知他去了何处,还会不会回来。”

“可他……”白清远本想再说些什么,但见上官紫燕模样,便又放弃。他沉吟片刻,终提起勇气开口:“紫燕,你可知,我自在师父那里学艺时,就喜欢上你?再过几日我打算返回山庄,你可愿与我同行?”

夜风穿过身侧,轻柔地撩起上官紫燕的发丝,她端着托盘呆愣在原地,用了半晌,才消化了白清远话语中的意思:“师兄,你……”

“我本还有些迟疑,怕说出口会吓到你,但我不想再次错过机会而后悔。”白清远打断上官紫燕,继续道。

上官紫燕垂眸,不敢与白清远深情的目光对视,只无力解释道:“可我不能和你走,哥哥现在这个样子,我放心不下。”

“紫燕。”白清远伸手轻抚上官紫燕被风吹乱的发丝,却被她微侧身避开。他苦涩一笑,收回停在半空的手:“你关心上官大哥自是情理之中,但这并非你拒绝我的理由,我可以等你。”

上官紫燕顿了顿,忽而下定决心般仰首直视白清远,坚定道:“白师兄,抱歉我无法接受你的感情,你在我心里,如同哥哥一样,而且,我喜欢的人是青翊,我要留在这里等他归来。”

白清远并不感到意外,只是语气中显露出几分失落:“很高兴你这迟钝的小丫头,终于也有认清自己感情的一日。”

“师兄……”

“不必担心,我早看出你对青翊有情,青翊亦喜欢你,他不会弃你于不顾,若忙完自己之事,他定会来找你。”

“师兄,对不起。”

“无须同我道歉,感情一事,本就无法强求,我无非也是抱着侥幸心理试试看罢了。”白清远宠溺地拍了拍上官紫燕的头,“日后我便和上官大哥一样,也如兄长一般疼爱于你。”

“师兄待我真好。”上官紫燕从心里由衷感激白清远的体贴。

“我过两日准备起程,离庄日子甚久,该是回去的时候了。”

“你可还会再来京城?”上官紫燕依依不舍问道。

“当然,名医山庄离京城不远,我会常来看你们,紫燕你亦可到山庄去玩。”

上官紫燕点点头,她真的害怕了离别的滋味。

白清远并未如期离开京城,第二日一早,从名医山庄送来一封加急书信和一道圣旨,宫中派了人来,宣白清远入宫为皇上诊病,不得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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