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画面上是一个走在路上的男人的背影。由于距离镜头比较远,加上用家用小型摄像机摄像的过程中晃动比较厉害,又是摄过之后转录到大录像带上的,看不太清楚。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穿一身不太讲究的西服,显得有些粗俗。偶尔转一下头,可以看见他戴着眼镜,微胖,好像是一个很顽固的人。

“你看,这就是爸爸!”他对京子说。

被他称作爸爸的中年男人手上提着皮包,大概是去上班吧。摄像机跟在中年男人后边,经常被电线杆子之类的东西挡住,肯定是在偷拍。摄像机与中年男人一直保持着距离,跟踪到了车站。

他按下快进键,画面变成了写字楼林立的大街。正在向一个公司的大楼走去的中年男人还在被偷拍,摄像者好像藏在电线杆子后边。

他按下暂停键,对京子解说起来:“以前爸爸就在这个公司里上班。妈妈毕业后也在这里上班来着。爸爸和妈妈就是在这里认识的。那时候爸爸是科长,工作特别出色,对人要求很严格,但度量很大。妈妈爱上了爸爸,觉得爸爸是她自己的父亲那样的人。妈妈的父亲,也就是我们的外祖父,也是一个很顽固、沉默寡言、感情不外露的人。妈妈说,她是在外祖父严格的管教下长大的。妈妈的母亲,也就是我们的外祖母,在妈妈上中学的时候得癌症死了,所有的家务活儿就都落在了妈妈肩上,与此同时,外祖父对她的管教也更严了。上大学的时候,妈妈也是下午六点以前必须回家。不用说交男朋友了,就是有男同学来个电话都不许接。妈妈穿戴非常朴素,化妆什么的是绝对不允许的。举止言行不能有一点儿不合礼法,喜怒哀乐都不能表现出来,外祖父要她做一个绝对顺从的女人……外祖父跟爸爸是一类人,所以每当妈妈在工作上做出了成绩受到当科长的爸爸的表扬时,就特别高兴……外祖父是从来没有表扬过妈妈的。妈妈越是受到爸爸表扬越是喜欢爸爸,最后决定把自己的一生交给爸爸。这是妈妈的初恋,她就是把命丢了,也不愿意让爸爸对她有半点儿不满意。爸爸呢,对那么听话的妈妈也是越来越喜欢……”

他停止了冗长的解说,解除了暂停。画面上的中年男人在走进公司大楼的时候突然回了一下头,发现了跟踪拍摄他的人,愤怒地冲着镜头跑了过来。他气得浑身发抖,脸都歪了。他大吼着什么冲上来,录像在这时候断了……

过了一会儿,画面上出现了一座古旧的公寓楼。他继续解说道:“这是我和妈妈一起住了一段时间的公寓。我在这里一直住到五岁。”画面上,一个穿着寒酸的四五岁的小男孩儿,站在公寓楼的入口处,正向摄像机招手。

“妈妈跟外祖父吵了架,带着我从这个家里搬出去了。外祖父一直反对妈妈跟爸爸结婚……妈妈经常遣责外祖父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妈妈辞掉了公司的工作。至于为什么把工作辞了,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是爸爸要求妈妈辞的。外祖父脑溢血死了以后,我们又搬回这个家来了。我好像跟你说过吧,外祖父留下了一大笔遗产,妈妈用那笔遗产改造了这所房子。后来妈妈原谅了外祖父……外祖父也挺可怜的,从小就没有得到过父母的爱。”

他又把录像带快进了一段,画面上出现了一幢很整洁的独门独院的房子。

“这是爸爸和派鲁住的地方,妈妈摄下来的。爸爸他们由于某种原因,也搬出去住了,等于单身赴任吧……全家重新回到这个家里一起住,是我离婚以后的事,应该是去年二月吧,距今还不到两年。”

摄像机靠近了那幢房子,拍摄院子里的狗窝。

“看,那是派鲁住的地方。”

画面上出现了拴着链子的派鲁。

“看,派鲁!”他告诉京子,然后一边向电视画面招手一边叫着:“派鲁!派鲁!”

画面上房子的大门突然开了,从里边走出两个小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和一位看起来是她们的母亲的女性。她们看见有人摄像,吓了一跳,正要说什么,摄像的人关机了。

他按下快进键,一边等着想看的画面出现,一边对京子说:“刚才那个女人是爸爸家里的保姆,那两个孩子都是保姆的。这些卑劣的家伙,居然把爸爸和派鲁的家当作她们自己的家,真不要脸。”

接下来的画面是公园里的草坪上,从远处跑过来一条狗。

“看!又是派鲁!”

可是,摄像的人离得太远了,派鲁在画面上显得很小,有时画面上除了草坪以外什么都没有。过了一会儿,派鲁跑到这边的樱花树下来了。鲜花盛开的樱花树下,铺着一张很大的塑料布,好几个人坐在下面,中间坐着的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

“爸爸带着派鲁去赏樱花了。”

樱花树下坐在他爸爸周围的还有几个人,正是刚才那两个小学生模样的女孩子和她们的母亲。两个女孩子好像在吃三明治,她们的母亲捂着嘴笑着,靠在中年男人的身上,中年男人搂着女人,也笑了。派鲁在一旁摇着尾巴跑来跑去。

“这些当保姆的,可不要脸了。死活赖着爸爸。爸爸没办法,只好带她们出来……不过,爸爸跟她们在一起一点儿都不高兴,派鲁也很生气。爸爸跟我和妈妈在一起的时候,绝对高兴,绝对幸福!”

他又按下了快进键。这回画面上出现了一座新盖的西洋风格的小楼。摄像的人是个女的,一边摄一边高高兴兴地说:“看!这就是爸爸买的新房子,爸爸马上就会把我和隆司叫过来一起住的。隆司的房间肯定在二楼。真是的,爸爸马上就要退休了,还要在千叶县买房子,回咱家一起住不就得了嘛!爸爸的行动真叫人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我想爸爸做的事总不会有什么错的……我担心的是他会不会上了那个保姆的当。”

摄像机离那座西洋风格的小楼越来越近。这里的院子比原来的房子的院子大,但少了一个狗窝。

“哎呀,派鲁怎么不在呀?”还是摄像的那个女人的声音,是一种陷入沉思的声音,“隆司出生五年前,爸爸就开始养派鲁了。那是爸爸和我结合以前的事……我们下班以后到新宿去约会的时候,在一家宠物店,还是我选中的呢。原来爸爸好像是说要送给谁作礼物来着,爸爸不知道选哪个好,我帮他选的,派鲁还是我起的名字呢。爸爸也觉得这个名字好。爸爸特别喜欢派鲁,后来就没有送人,他自己留下养着。那可真是一条可爱的小狗……派鲁!派鲁到底怎么啦?”

这时,那个中年男人拿着高尔夫球杆从家里出来了。

“啊!是你爸爸。他爸!”摄像的女人向中年男人摇手,不时遮挡着镜头。

头发已经花白的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大吃一惊,嘴里一边嘟囔着什么,一边穿过院子,向镜头走过来。

“怎么我躲到哪儿你追到哪儿啊?”中年男人愤怒地叫着。

“哟!你看,爸爸看见我来了好高兴啊!”

“你打算追我追到哪里才算完哪?我和你的事都是过去的事了……”男人说着走到马路上,向镜头逼过来。

摄像的女人却高兴地说:“你惟一的儿子隆司就要考大学了,你冲着镜头跟孩子说几句鼓励的话吧。隆司!你听着,现在爸爸要跟你说话了。”

但是,男人用手挡住镜头说:“你饶了我好不好,过去了都快二十年了……”

“隆司可是你惟一的儿子呀!我们娘俩一开始就按照你的吩咐过日子,我为了抚养隆司付出了全部心血,终于把他抚养成人,如今是个男子汉了,长得跟爸爸一模一样!”

“我不认识他,连见都没见过嘛!”

“哎?我不是给你寄过好几盘录像带了吗?”

“孩子是你自己非要生的,我又没叫你生……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你还要来折磨我们?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呢?”男人几乎是带着哭腔说这些话的。

摄像机垂了下来,只能拍摄到地面,但人说话的声音录了下来。

“他爸,你准备什么时候把我和隆司接过来一起住呢?”

“我求求你了……真的求求你了……你就让我们过几天安生日子吧!”

“莫非还是那个保姆捣乱?”

“我承认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可是,你就不能体谅体谅我吗?好不容易把那边那所房子卖掉,逃到这里来了……”

录像机的快进键又被按下去了,但快进了不一会儿,他突然改变主意,不打算再看了。他对被绑在椅子上的京子说:“这个时期爸爸不太高兴……据妈妈说,爸爸这时的心情不太好,所以呢,爸爸说的一些话我们很难理解。这盘录像带虽然有不少爸爸和派鲁的镜头,但不高兴的爸爸好像是多了一点儿。还是以前那些录像带好,大家又幸福又快乐。”

他把以前的录像带插进录像机里,孩提时代的他和年轻的母亲出现了。他们高兴地笑着,喊着:“爸爸……派鲁……”

“爸爸在画面外边笑呢,派鲁也在画面外边又蹦又跳,你看,现在它正表演转圈儿呢。京子,你要好好儿看看这些录像带。看看妈妈是怎么竭尽全力创造咱们这个幸福的家庭的,要把这种理想的家庭模式印在脑子里……如果你不能成为我们这个幸福家庭的一员,其结果是不得不回到那个已经倾斜了的社会里去。不过嘛,你通过跟我们这个幸福的家庭接触,绝对不会想再回到那个孤独的地狱里去……如果你非要回到那个孤独的地狱里去不可呢,也没关系,我就让你幸福地结束你的生命……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儿看看这些录像带。你看,画面外边,爸爸把派鲁送到天国去了。明白我的话的意思了吗?你在认真看吗?认真看呢是吧?真的是在认真看呢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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