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旅社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走廊里仍旧那个老样子。老样子的光芒,老样子的墙壁,老样子的台阶。我无心吃晚饭,我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然后我钻进了被窝。直到很久,我冰冷的身体才缓和过来。在这个时刻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唯有睡觉。可是我又始终睡不着,这个时候被窝里已经很暖和了,以往教授总是先我上床的,尽管我给他洗过热水脚,但是我上床的时候他的脚早已经冷去了。我的腿在被窝里蓦然地有一种陌生感,教授的那冰冷的腿不见了。在以后的几天里,我强迫自己相信生活的区别就是在这个冷腿的缺少上,此后一段时间内也确实迷迷糊糊地相信了。

我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看见晚上的光亮像一艘水中的船一样沉了下去。那光亮的消去使我又不得不想起了教授。他的尸体在天花板上翻滚着,然后慢慢地不见了。外面的小雨忽停忽起,飘飘忽忽。我想起这些日子来,教授的音容宛在。我的腿脚尽管伸直了,但是还习惯性地撇在了一边。这个夜晚,是我一生中最难以度过的夜晚。我无法入眠。我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我怎么能睡着呢。就在我翻身的时候,在我的身下,隔着一层被子,我感觉到了一个硬物。最后我被一种奇怪的念头抓紧了。我想,我忽然想起来了。随即我便从床上一跃而起,然后摸索着找到了那根灯绳。灯绳咔的一声响了。果然是那个本子。我刚才恍恍惚惚地竟然疏忽了它。我坐在那张椅子上翻读起来,那些文字使我顿生感慨,尽管我和他朝夕相处好一段时间,可是在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自己真正地走近了教授。

下面的便是教授随意地写在那个本子上的文字,我觉得完全是一首两行诗。

夜晚啊,这如期而至的灾难,有谁还迷走在银色的白天。

尽管就只有两句,看样子也只有两句,我觉得写得十分好,文字很迷人。我猛然间内心里涌上来了一股遗憾。在我们朝夕相处的日子里,除了教授偶尔地提到我的写作,也就是偶尔地提一提,因为我并没有表示多大的热情。我们之间几乎从没有深入地去谈过什么文学,因为我以为文学毕竟是个人的事情。个人的理解也各有偏执,真正做到深层的沟通,是很困难的。但是做这种努力还是可以的。不过现在我是没有机会去聆听了,我不得不感到了遗憾。上引的两行诗是我在随手翻阅的当中看见的。从纸叶和字迹上判断,这显然是教授最近写的。

我愿意将之作为一种诗学上的榜样。在我陆续的翻阅中,我发现有一些我确实不懂,这涉及很高深的专业知识。尽管我是学的这个专业,但是由于我的志趣在他处,从某种程度上讲,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浅薄之人。那些生物学知识确实是一个皮毛,以前听教授讲课也是靡靡沉沉,这我须得承认。有些则使我感到了惊讶。除了部分的信外,他写给成青的情诗就好几首。这些信便是在我的惊讶范围之内的。在这本不起眼的本子中,我还看见了教授很多的梦境和呓语。它们已经为我所用,在不同的角度和处所进入了我的小说,在我的想象中,它们已经融为一体,难以割舍。

说实话,正是那些文字和我度过了一个个不眠之夜。就在这个晚上,我知道我发现的是一个新异的世界,它们使我增加了信心。也是从那一个晚上开始,我才真正开始潜下心来继续着我的那股异乎寻常的文字热情。我甚至忘记了孤独和痛楚。

我的泪水早已经在我的脸颊上干涸了。

另外我必须附加说明的是,我在桌子与墙壁的夹缝里还发现了一张便条。看样子本来是一封信。后来大概是写不下去,或者是其他什么因素,落进了夹缝里。纸条的内容如下:

锁欢,你好。

从现在起我似乎已经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了,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我觉得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这个语焉不详的纸条,我无法了解更多的内容,一开始就错了,是他的兴趣还是他的婚姻,其他?我无法知道。他有勇气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死亡,命运,爱,情欲,还是疾病?或者其他什么虚妄的东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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