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禹到了画家房间的时候,画家正将手里的发茬扔进了窗外的风中,画家看了一眼,那些黑色的针芒在一丝光亮中纷纷飘零,然后很快就不见影子了。画家马上合上了窗户。

张禹显然愣住了,直到画家转身过来他才看清楚这张熟悉的脸,他的头发又削短了。由于削短的头发映衬他的脸盘大了一些,现在他的脸型看上去比去掉辫子前要俊朗了许多。大概以前注意力都放在了辫子上的缘故吧。画家先笑了起来。

他笑着看着张禹,等待张禹的话从口里流出来。张禹并没有立即开口,而是屁股顺着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像是喘歇了一会儿,张禹终于开口了。

他说,我以为你睡了,我过来只是想碰碰运气,找一个人说说话。

画家对他的话感到有点惊讶,不过很快他的脸色平展了下来。他一手撑住床框的铁栏杆,一手叉在腰间。他问张禹,语调里透出和蔼之气。

你的老师也没有睡?还再忙着?

张禹点了点头。坐在那个倒下来的板凳上的印迹似乎还在屁股上似的,张禹习惯性地抬了抬身子,手摸了摸臀部。自从那条板凳进门的那一天起,张禹的屁股一直就没有舒服过,实际上,他就是坐在几条棱角分明的凳腿上,他很想坐坐那个椅子,椅子光滑平展的表面一度十分吸引他。大概后来屁股已经习惯,慢慢地也就变得无所谓了。再说,他也不愿意去打扰教授的学术写作。

在张禹这些天来的记忆中,像教授这样的人就应该屁股像胶粘着似地不离凳面。

他说,没有办法,幸亏你没有睡,否则我找谁,去找谁说说话呢?

张禹听见自己的话音里有一丝自我怜悯。这是和他的性格不符的,他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马上改口和画家谈起了其他的话题。他们开始由画家目前的创作,然后枝蔓开去。

画家饶有兴致地听着张禹的讲述,他觉得眼前的小伙子确实很可爱。而张禹本人觉得似乎控制不住了自己,他那股强烈的倾诉欲望驱使着他。事实上那个槟槎小镇的夏日现在还历历在目。在他的脑海里,那个夏天的阳光,女友的色彩斑斓的裙子,还有小镇上的街道,人群,泊在桥头阴影里的机驳船,甚至冰镇汽水瓶上耷拉下来的标签纸,都是那么鲜活如初。画家似乎也看见了那个阳光小镇上正走过两个热恋的年轻人。

画家最后也不可避免地看见了那个红色的面盆,靠近床,在一双鞋子的旁边,然后他也不可避免地看见了那股彩色的奔流从那个年轻人的嘴里喷薄而出,画家似乎闻见了那股腥热,面盆里开始腾腾地往上冒气,似乎这股气流正冒向着自己的鼻子尖上,他掩了掩鼻子,然后看见了那双鞋子在地面上跺了起来,跺了好一会儿,白皙的脚背上那个彩色的点消失了。很快这个人也消失了,裙子化做了蝴蝶飞。

此后,我们间的事情我再也回忆不起来了,就像是一段空白。后来我知道她飞离中国,嫁给了一个外国人定居在新加坡。其实我还是替她高兴的。真的。

张禹说到这儿,点了一下头,仿佛因为别人的提问而坚毅地那么一点头一样。他的嘴唇紧紧地抿住,张禹知道这是自己的回忆关闭了他的口腔,更确切一点地说应该是他的生活。

画家没有说话,他觉得没有什么可说的,这都是人之常情,人生旅途中一个小小的细节罢了。他依旧手撑住铁栏杆,铁栏杆的冰凉已经消失了。他盯着椅子上的年轻人看着,憋了半天,他才说出一句话来,因为他觉得,这个时候应该说点什么,否则的话,显得有点说不过去了。人家来你这儿就是找个人说说话的。

年轻人,不要灰心,天涯何处无芳草啊。你还很年轻嘛。说着,画家大概也觉得这个劝勉,简直是陈词滥调,说了等于不说。他感到还是过来扶住了张禹的肩头好。

张禹然后觉得自己的肩头一股铁样的冰冷。

张禹离开画家房间的时候,感觉好多了,胸中的那个土坷垃消失了,走廊上的灯似乎也变得明亮,大方,热情,甚至喜气洋洋的了。在他身后的岑画家看见他朝空气中吐了长长的一口气,然后就冲下了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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