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黄昏的时候,旅社门口一下子来了很多的人,门口一下子很乱,茅草几乎被踩倒了一大片,他们开始簇拥在旅社的门口,叽叽喳喳。过了好一会儿,他们的影子才从那个晃荡的木招牌下走进了旅社的餐厅。餐厅里马上就显得很拥挤了,有人碰翻了桌椅,有人踩着了别人的脚跟,有人在埋怨,有人在抽烟,还有几个人干脆坐到了桌子上。他们是等待安排。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到来几乎增加了旅社的负担,房间一下子紧张起来了。站在前面的,也就是靠近了碎花布帘的一个人,看不清他的脸庞,但是他的声音却响彻了整个餐厅,几乎震动了屋宇,震动了那些睡了多少年的灯上的尘埃。他说,你们安静下来,听我说!

我们下楼用餐的时候,还有好几个人坐在角落里等待安排房间。据说后面几排房子原先是一个废弃的营房,也经过打扫住了人,总之现在这里人满为患。有一部分人是为了观光,好几天前他们就来到了鹅浦里,渡船出了故障使他们不得不在对岸逗留了好几天,按照那些人的说法,一个小镇没有什么看头,固然发展真的不错。但是他们是见惯了高楼的人,自然在他们的眼里不足一观。他们出来就是要看看野景,越野越好,这也是他们的说法。渡船出故障,按照时间的推算大概就是在我们上岛之后的一两天里。故障排除排了将近十天,使那些人大为光火,光火归光火可也无可奈何。因为这终究不是什么新鲜事,他们想了想也就罢了。既来之则安之。我们坐在餐厅的一角几乎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我们吃饭的时候,那几个人中有一个把我们当做同船渡过来的了。他隔着桌子对我们说,哎,你们三个倒不错啊,安排一妥当了,倒坐下来吃了。我们的窝还不知道安在哪儿呢?出于礼貌,教授跟他们打了一声招呼,说,快了,快了。而我和岑画家则向他们笑了笑。楼上的地板生动得很,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上面走来走去的脚步声。角落里的三四个人黑着脸等着房子的消息,一边看着我们这边饭碗上的热气。

有一个人站在我们隔壁的桌子上开始修理电灯,一直到我们吃完饭离开的时候才修好,灯光一下子照亮了餐厅。我看见餐厅里一下变得辉煌起来,有几张桌子旁开始有人坐了下来等待开饭。他们敲着筷子,看来已经是饿了。我们上楼梯的时候看见南墙上的那两个玻璃镜框,已经擦拭得干干净净的了,玻璃正反射着耀眼的光。

对于这些人的到来其实在内心里我还是感到庆幸的,因为我们可以从某种程度上得到了获救,而不至于陷在孤独的泥沼中。尽管他们是陌生人,但是我还是能有把握相信他们会向我们伸出援助之手的。可是很快这种愉快的心情被一丝紧张所取代。这种紧张是来自画家,和他说的话。他说,那些人来可能会对我们不利,譬如他们出高价,要了房间,我们就必然被赶出来。当然也很难说。事实上,这话已经在我和教授包括画家本人的心里产生了作用。晚饭后,到临睡前那一段时间内,画家几乎就待在我们的房间里,尽管扯着其他的话题,实际上内心里面难免有一股焦虑。地面上落了好几个烟头,它的数量几倍于平常。显然这是一个明证。事实上,这话后来就真的被验证了。

大概是在八九点钟的样子吧,我正给教授洗脚的时候,通常这个时候教授已经上床了,而我还在伏案写作。今天主要由于画家在这里聊天,才使教授就寝时间拖延了下来。我刚给教授的脚放入水中,就听见了敲门声。我还没有开口,那个服务员就已经旋开了门,进了房间。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中年人,好像以前没有见过。他自我介绍,说自己是这里的负责人,刚刚由外地回来。出于事实的考虑他要我们必须搬离这里。这个中年人有一头卷发,脸上有很多酒刺,说话的时候手指上还有一个瘊子在跳着。

你们再怎么说也没有用,你们住这一直廉价到今天就算不错了。现在也是迫于目前的现实。再说,我们给你们也是换一换环境嘛!说完之后就要求我们收拾收拾。在他的身后有两三个人提着箱子行李包什么的。我将教授的脚洗完后不得不开始收拾东西。那个服务员开始帮我们拿东西,衣架呀水瓶呀什么的。我们被安置在楼梯口的一间小房子里。看得出来这原本是一个储藏间,打扫整理倒是打扫整理过了,但是堆在墙角的一些杂物却令人有些心里发怵。我们离开原来房间的时候,看见隔壁画家也正忙着往外搬东西。他也住进了和我们差不多的一个楼梯间。这真给我说中了吧。他还笑着向我们说道,仿佛是道喜似的。

心里尽管犯怵,可是现实总要面对。我的现实现在是和教授睡在了一张床上。这是大于其他的一切现实的现实。就是说,我从此以后必须搂着教授的腿入睡。说实话这个现实一下子还真接受不了,可是又不得不去接受。我看着教授的脸,教授沉默不语,脸长长地拉到了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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