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禹确实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哭声,呜呜咽咽的,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他屏息聆听了很久,教授则在一旁笑骂着他,神经了。而他则处之泰然,依旧双手抚案,双眼凝神,安之若素地将那个姿势保持了很久。或许这是一种幻听,仅仅是一种幻听,张禹终于听不见那声音了。他站起身来,打了一个哈欠。然后伸了伸腰,甩了甩头,在房间的地面上弹跳了两下,像是立即恢复了过去的状态,那状态是认真的,青春的,充满活力的。到现在为止,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尚感满意。他甚至感觉到自己是一个很不错的年轻人,他富有耐心,又有同情心,还有不可多得的艺术天赋。他为这次能够到箱岩来而感到高兴,因为他觉得自己的那个小小的爱好在内心拱动着,无疑这是一次难得的生活体验。

幻听消失了。他坐了下来,并且开始动笔写作。那只红尖头的皮鞋就放在窗台上,它依然那样光亮如新,它的柔和的线条和色彩难免使人想入非非,如坠深渊。因为这的的确确是一个女鞋,他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觉得它还有点性感,那一丝丝的光亮中都弥漫着丰富的想象。他的笔在纸上沙沙地响着。声音显得欢畅,流利,灵感四溢,无可挑剔。

教授现在坐在远处继续写他的著作,张禹感到这种状态十分美好,两个人,确切地说是两个执着的人,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写属于自己的东西。

忽然,张禹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他径直离开了房间,他的静谧被内心忽然而至的一种冲动所打破,他想看看,那个画家,该是如何面对那个乳罩的。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滑稽场景啊。他嘴角不由自主地咧开了,他笑着。

就在他快要走到了画家的门口的时候,他又止住了步子,他觉得这不妥当。无论怎么说,这都是属于人家的隐私,张禹觉得自己的好奇心应该适可而止了,他转身又回到了房间里。教授对他的举动一点也不在意,他继续着自己的著作。张禹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盯住墙上的那幅美人图发呆。墙上的美人笑着,眉毛细弯,耳朵上晃动着玳瑁的大耳环,美人唇上的口红已经满溢出了唇线,这显然是印刷质量差强人意的效果,画上凹凸起伏着白色的灰尘。灰尘几乎快覆盖住了蓝色的海,棕榈树,还有远处海滩上躺椅上的人脸。

这一次可以说是张禹看的最为认真仔细的一次,也最为动情的一次,他被画上的美人浅笑打动而感到一丝生活的快意,这之前,他曾经多少次地注视过她,她就那么笑着,始终笑着,直到张禹倒头睡去,次日醒来的时候,她还是那么笑着,酒窝里盛满了早晨的阳光。美人的比基尼泳装勾勒出美人的山山水水,她似乎刚从海里回来,头发还潮漉漉的,还可以看到她的脸颊上有几滴晶莹的水珠。她赤着脚,从海里走过来,走到了现在的面前的沙地上,她的脚背和脚趾上还有一些沙粒,她似乎听见了一声咔嚓,海边的笑被保存了。她的牙齿很整齐,而且很白,映着海滨的阳光,她的眼睛漆黑,闪着喜悦和青春的快乐。张禹感觉到她是快乐的,这个海滨女郎给了张禹很久远的印象,多少年后,他回忆起来,总是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张禹初次感觉到这不仅仅是一个纸上人物,这之前,他是多么的粗心大意,浮光掠影啊。艺术缘于观察,张禹的脑海里忽然奔出了这么一句,他想不起来这是谁的名言了,他觉得这说得很对,说得很好。

她秀美颀长的大腿,光滑湿润,有一种健康饱满的美。那裸露在外的橄榄色肌肤吸引了张禹的视线,他觉得自己内心的某种东西被唤醒了。

他想起了那个小镇的下午,他的女友,还有小镇的小旅社。他甚至逼真地看见了下午的潮湿的房间,和那暗淡的光线,还有那个红色的面盆,那里正充满了呕吐物的腥臭,他无助的仄在床沿上。他看见了女友修长的腿在地上跺着,他知道,他不应该将她的鞋子吐脏了。

他说,对不起啊。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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