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回旅社时已经是临晚的时分,西方的天空上那一阵晚霞像是一天最后的色彩终于消失了。我们踩着枯叶和石子走在一条小道上,脚下枯叶响作一片,夜晚慢慢降下,那些原本黄灿灿的叶子,以及充满了水锈的岩石开始模糊不堪。

在经过枫林闸的时候,丛林中那巨大的暗影里传来了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声音忽远忽近,忽巨忽细。随即又忽上忽下,又仿佛在树梢间穿梭,游荡。不过,很快一会儿工夫就没有了。枫林闸正好在林间的空当上,可以见到丁点点的亮光。

教授和我站了下来,我看见教授掏了半天口袋,终于从口袋里掏出了香烟。很快的,他就点上了,火柴的亮光在空中飞过,留下了短暂的影子。就在短暂的火光中,我看见了教授的脸上的五官。它们端庄,合理,有情有味。散发出呼吸,和言语。

这一些天,我开始准备写了。已经理出个头来了,有了开头就好了。

我没有说话,耳朵细心地捕捉着远处的动静。万事开头难啊,教授又说了一句。

他说完,猛吸了一口烟,红红的焰光中高高的鼻子像一块崖角的倚石。他说的是他写的文章《囟簧源流辩》,那是他的大著其中的一章。教授不止一次地说过这要作为第一章来写。写好它是必须的。他说他已经理清头绪了。

我们的脚下是滚滚的水流,这水是从海上而来,带着不休止的激情来到了这里,然后流进那黑暗的深处。那是我们所不知道的区域。教授的声音就裹杂在那水花声中沸腾向前,直至听不见了。

我跟教授要了一支烟,很快地点上,那是我第一次吸烟,因为恐惧。在黑暗中看不见自己的恐惧,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金黄的烟丝松动的味道,此后,就再也没有摆脱过那种孤独的缠绕,当然我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咳嗽,带痰,口齿不爽。到如今,我焦黄的手指便是佐证。教授笑了,笑的声音很颤抖,似乎带有某种隐秘的庆贺。

他给我点上了烟,边问,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这使我有点吃惊,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我从没有跟他说过。可能出于一种自我的保护意识,我语焉不详,含含糊糊,那还真是第一次在教授面前含糊其词。好几天后我在登船倚上栏杆的时候,首先所想到的就是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在父亲面前瑟瑟缩缩的形象。

教授没有再追问下去,然后我们继续赶路。在通往旅社的路上,我一直没有言语,耳朵里满是我们匆匆的脚步声。脚下的枯叶和黑暗林中的响动,使我们几乎屏住了呼吸,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

到旅社的时候,整个旅社像一个黑暗中化不开的硬块。我们终于接近了它。

在旅社的底层餐厅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又遇见了那一对男女,他们跟我们打了一个照面。他们进去,我们正好出来。由于楼梯拐弯处的一个小灯的光,我清楚地看见了那个男的脖子,那个细长的脖子上有一条鲜红的杠杠,据我自己的猜测,那应该是和他走在一起的那个女人的杰作。那个女人,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从我们身边过去了。

半夜里,我们听见隔壁传来了尖利的叫声,过了一会儿没有声音了,我利用上厕所的时间,从经过的走廊上得到了点点信息。隔壁没有灯光,像是没有住人一样。画家的那间房子里也没有灯光,我只看见一只老鼠在走廊上飞似的一跑而过。

是的,我是一个好奇的人。我想着想着,很快地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死。教授在半夜里出去,我一点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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