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苋的脸红扑扑的,她向我笑着。嘴边露出了两个好看的小酒窝,这一点是很像她妈妈的。我说,你胆子大一点,走过来呀。小苋似乎被我这么一说,反而警觉了起来,她再一次地看了看脚下,脚下的木头桥缝隙很大,缝隙之下可以看见湍流的河水。由于水的流动,桥桩被冲得摇摇晃晃。旁边菜地里发出菜叶腐烂的气息,小苋还在桥上,摇摇晃晃。她一会儿向我张望,一会儿又看看脚下的桥板。远处的天空正飞过一只鹧鸪鸟,就在这时候,有一个人从她的身后走了过来,一把揽起了她的腰,几乎就将小苋扛在了肩上。然后从那摇摇晃晃的桥上大踏步走过,如履平地一样。可是那个人并没有将小苋放下来,而是继续扛着走向了田野。像扛了一堆柴火木疙瘩似的走远了。我清楚地看见小苋在那个人的肩膀上扭动着身子,哭喊着。

我快步追了上去,似乎那个家伙比我跑得还快。我始终跟不上他。我一直没有看清楚这个人是谁。这是一个没有面孔的人,我喊着小苋的名字。我甚至求那个人不要带走我们的孩子,作为一个父亲,我真是伤心极了。可是我再怎么请求,哭喊都无济于事,他们的影子愈来愈小,消失了,他们变成了一个个土豆遁进了麦田一样。

我被自己的哭声惊醒了,我睁开了眼睛。刚才的梦,还很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起了梦中的无助和无奈。那种无助和无奈就仿佛有人卸去了我的四肢,一团肉的身体烙满了伤痕。

小苋是我的女儿,我做了一个不好的梦。我梦见我的女儿被人抱走了。其实我很疼我的女儿的。她是一个很乖的孩子,尤其听话。我现在还能想起那些年在乡下的日子,那些艰苦的日子,我的孩子几乎整天坐在小板凳上,腰上拴着红绳子。我是1967年结的婚,小苋妈妈是个很贤惠的女人,她嫁给我没有过上什么好日子,当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们几乎偷偷摸摸地结了婚。她的爸爸被打成现行反革命,我们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开始的时候,她妈妈不怎么同意的,但是我们那个时候爱得很紧,后来看我们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也就算了。再说,那个时候,谁还愿意去娶一个现行反革命的女儿呢,你不晓得呢,那个时代是相当荒诞可笑的。当然谁也不愿意嫁给我,因为我的父母也是人人都可以拖出去斗的货色。我们是在我父亲的老家宝应乡下结的婚,那也是简单得很的,就是两个人钻进了一个被窝筒,把婚就结了。什么仪式也没有,要说有点结婚气息的话就是盖着的被是大红色的。

第三年,1970年春上吧,我们有了小苋的。我们和小苋住在乡下老家,不敢回去。外面正闹着呢。看不得老的被斗,有的就斗死了。我的父亲是搞哲学的,开始他还忍得住,1975年夏天,他实在忍不住,他再也受不了那股屈辱,于是就沉湖自杀了。第二天,同样的地点,我母亲也随之去了,由几个好心的人夜里将他们的尸体打捞上来悄悄地埋掉了。是呀。其实他们再坚持一下就没事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父母的骨殖埋在哪个地方。你是说那些好心人吗,是呀,我也暗自地打听过,那个时候没有办法,人家将你要做的事情都给你做了,你不能给人家添麻烦。后来,八几年吧,我也打听过,好不容易晓得一点眉目,可是人家也谢世了。我知道消息的时候几乎已经是一个星期后了。我匆匆忙忙地赶到了学校,白天还不敢,夜晚我在校园里,在家属楼里像一个幽灵转了几圈,然后在湖边上哭了很久。对,就是校园里的那个琵琶湖。去给你们上课我每天从那经过,就想起了那些痛苦的往事。

真是不堪回首。哎,你睡着了吗?哦。听着呢,我以为你听睡着了呢。你看我平时还曾跟你们讲这些啊,我懒得说,再说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哎,我一直在乡下待着。偶尔披星戴月地摸上城,看看锁欢的父母。现在想想,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确切地说,我的学问就是在乡下做成的,如果没有乡下的那段岁月,那个打基础很重要的,否则的话,很难说我会有今天的成就。我现在还很怀念在乡下的那段日子,我的女儿小苋八岁的时候,我们回到了学校。因为“文化大革命”结束了。回到学校,我还是做我的助教,我当时的教授就是赵序之,他是我的岳父。大概你们是知道的吧。哎,那个时候,想象不出来的荒诞,可笑的生活。

不讲了,不讲了,小张,再睡一会儿吧,天亮还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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