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拉下楼来吃早餐。她闻到了咖啡香和英式烤松饼的味道。

她醒来的时候,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另一侧空空的。她花了点时间才想起来头天晚上发生过的事情。

他俩的争吵。

她差一点就起来穿上衣服,离开他。发动车子,开到蒙特利尔,在一家廉价旅馆住下来。

然后呢?

然后,总会发生些什么。她剩下的生活吧,应该是。她不关心。

但是彼得最后告诉了她真相。

他们谈到了深夜,最后她睡着了。没有触碰,还没有。他俩都太受伤了,还做不到。就好像他们被剥了皮,被解剖了,被抽走了骨头。他们的内脏都被拿出来,被仔细审查着,结果却发现已经腐烂了。

他们并没有结婚。他们就是搭伙过日子。

但是他们也发现了,也许,也许,他们可以再试试。

会有不同。会更好吗?

克莱拉不知道。

“早上好。”看到她露面,彼得说。她的头发都粘到了一边,脸上还有一丝睡意。

“早上好。”她回答。

他给她倒了杯咖啡。

昨晚,克莱拉刚一睡着,他一听见她那沉重的呼吸和鼻息声,就下楼来到客厅。他找到了那些报纸,找到了那些充满溢美之词的画展报道。

一晚上,他都坐在那里,读着《纽约时报》上的评论,读着《泰晤士报》上的评论。这样他就能把它们背下来了。

这样,他也可以选择去相信什么。

然后,他盯着报道中她那些画作的图片。

才华横溢。但他也早已知道。只是在过去,看着她的肖像画时,他看到的只有缺陷。不管是真的,还是他想象的。那里缺了一笔,这里的手部还能画得更好一些。他故意把注意力放在这些细节上,这样他就看不到整体。

现在,他看到的是整体。

要说他因此而感到高兴,这是撒谎;但彼得·莫罗下定决心不再撒谎,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克莱拉。

说实话,看到她如此的才华,他还是会受到刺痛。但现在,自从遇到克莱拉以来,他第一次不再找她的缺陷。

但整个晚上,他还是在为一件事挣扎。他已经告诉了她一切,每件他所做过或者想过的坏事。那么她就知道了一切。那么就没有什么隐瞒着的事情,让彼此惊讶的事情。

除了一件事。

莉莲。还有多年前在学生画展上他曾对她说过的话。他说过的那几个字,自己都能用手指数出来。但每个字都是一颗子弹,每个都击中了目标。克莱拉。

“谢谢。”克莱拉说,接过那杯浓香的咖啡,“闻起来很香啊。”

她也决心不再撒谎,不再假装一切都没问题,只因为希望幻想能成真。事实是,咖啡闻起来的确很香。至少谈这个话题还很安全。

彼得坐下来,鼓起勇气决心要告诉她自己曾做过什么。他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张开嘴准备坦白。

“他们回来得挺早。”克莱拉冲着窗外点点头,她一直在盯着窗外。

彼得看到一辆沃尔沃驶过来,停好。加马什探长和让·居伊·波伏瓦钻了出来,向小酒馆走去。

他闭上嘴,感觉现在还不是时候。

透过窗户看着两个人,克莱拉笑了。波伏瓦警官现在不再锁车,这让她感到好笑。当他们第一次来三松镇调查珍的谋杀案时,警官们还都每次务必锁车。但现在,几年之后,他们不再费这个劲了。

她猜,也许他们知道,三松镇的人偶尔会夺走一条人命,但不会偷车。

克莱拉看了看厨房里的钟,还不到8点,“他们肯定刚过6点就从蒙特利尔出发了。”

“啊嗯。”彼得答应着,看着加马什和波伏瓦消失在小酒馆,然后他看了看克莱拉的手。克莱拉一只手拿着咖啡杯,另外一只手放在那张旧松木桌上,松松地握着。

他敢吗?

他伸出手去,慢慢地,以防惊着她或者吓着她。他把他的大手放在她的手上,用他的手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让它安全地待在那里,在他亲手建造的这小小的家里。

她没动。

这就够了,他对自己说。

无须告诉她其余的一切,无须让她难过。

“我要——”波伏瓦慢慢地说。他盯着菜单,虽然毫无胃口,但他知道自己得要点点什么。菜单上有蓝莓煎饼、薄烤饼、班尼迪克蛋、培根、香肠和现烤的羊角面包。

他早上5点就起床了,5点45分去接了探长。现在差不多7点半了,他还在等着饥饿感的到来。

加马什探长放下菜单,看着侍者,“让他先想着,我要一杯牛奶咖啡,一些蓝莓煎饼加香肠。”

“好的。”侍者应道,接过加马什的菜单,看着波伏瓦,“你呢,先生?”

“这里的东西看起来都不错。”波伏瓦说,“我要跟探长一样的东西。谢谢。”

“我以为你肯定会点班尼迪克蛋,”等侍者走后,加马什微笑着说,“我记得这是你的最爱。”

“我昨天自己做过。”波伏瓦说。加马什大笑起来。他们两个人都知道,他吃块“超级比萨”作为早餐倒更有可能。实际上,最近波伏瓦只是喝点咖啡,或者再吃个面包圈。

透过窗户,他们看到旭日里的三松镇。还没有多少人在外面。有几个村民在遛狗。有几个人坐在长椅上,喝着咖啡,读着晨报。但大多数人还在睡觉。

“你觉得拉科斯特探员的进展情况怎么样?”探长问。这时他们的牛奶咖啡到了。

“还不错。你昨晚和她通过话吗?我让她把几件事告诉你。”

两个人喝着咖啡,对比着记录。

早餐送来了,波伏瓦看了看表,“我让她8点到这里与我们会面。”现在7点50分,他抬起头,看到窗外拉科斯特正穿过村庄的绿地向小酒馆走来,手里拿着一份卷宗。

“我喜欢当导师的感觉。”波伏瓦说。

“你当得很好。”加马什说,“当然你有个好老师。慈爱,但又严格。”

波伏瓦带着夸张的惊讶表情看着探长,“你?你的意思是说这些年来你一直在指导着我?怪不得我需要治疗。”

加马什低头看着早餐,笑了。

拉科斯特坐在他们身边,点了一份卡布奇诺。“再来一个羊角面包,先生。”她在侍者的身后喊道,把卷宗放在桌子上,“我读了你关于昨晚聚会的报告,探长,并且做了些挖掘。”

“已经?”波伏瓦问。

“嗯,我起得早。说实话,我不喜欢在B&B旅馆跟那些画家们混在一起。”

“为什么?”加马什问。

“恐怕是因为他们很无聊。昨晚我与诺曼德和波莱特一起吃的饭。我想试试能否从他们嘴里再套出点什么关于莉莲·戴森的信息,但他们似乎已经没啥兴趣了。”

“你们都谈了些什么?”波伏瓦问。

“他们花了几乎一顿饭的时间渲染《渥太华之星》对克莱拉画展的评论。他们说那些评论会毁了她的事业。”

“但谁又会在意《渥太华之星》的评论呢?”波伏瓦问。

“10年前没人会在意,但现在有了互联网,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到。”拉科斯特说,“不重要的观点会突然变得重要起来。如诺曼德所说,人们只会记住那些不好的评论。”

“我怀疑这种论调。”加马什说。

“搜索莉莲·戴森的评论你有什么进展吗?”波伏瓦问。

“他是个天才,创作艺术就像他的生理功能?”拉科斯特引用道,希望这句话说的就是诺曼德和波莱特,尽管她头一次想到也许写的就是他。也许这个评论里的“他”就是诺曼德。这也许能解释他为什么那么刻薄,为什么在看到别人受到批评时那么高兴。

拉科斯特随即又摇摇头,“关于这篇评论没有什么进展。时间太久了,20多年了。我派了个探员去《新闻报》报社的资料室。我们得一点点地过滤那些微缩胶片。”

“好的。”波伏瓦点点头表示赞许。

拉科斯特把温热酥脆的羊角面包掰成两半。“按照你的吩咐,我调查了莉莲·戴森的引领人,探长。”她说,咬了一口羊角面包,把它放下,然后拿起卷宗,“苏珊·科茨,62岁,格林大街尼克饭店的女招待。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波伏瓦摇摇头,但加马什点点头,“是西山社区的一个地方。”

“我早上来这里之前打过电话,与她们其中一位女招待谈了谈,一个叫洛林的证实苏珊在那里干了20年。但当我问到苏珊的工作时间时她显得很谨慎。最后这个洛林承认,当她们为私人派对服务挣取外快时,彼此之间都帮着保密。苏珊应该是午餐班,但周六不在。不过,她昨天上班了,跟往常一样。她从11点开始工作。”

“‘为私人派对服务’,这是不是意味着——?”波伏瓦问。

“卖淫?”拉科斯特反问,“拜托,这个女人都62岁了。尽管多年前她干过这一行。两次因为卖淫遭到逮捕,一次是因为非法闯入。这些是上世纪80年代早期的事情了。她还曾因为偷窃受到过指控。”

加马什和波伏瓦都扬起了眉毛。当然,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并且这些离谋杀还有一段距离。

“我还查了一下她的纳税信息。她去年的申报收入是2.3万加元。但她深陷债务危机,三张信用卡都刷爆了。她似乎觉得信用额度还不是她的目标。就像大多数欠债的人,她在不同的债主之间玩杂耍,但几乎都快要完蛋了。”

“她自己了解情况吗?”加马什问。

“很难不了解,除非她得了妄想症。”

“你没见过她本人,”波伏瓦说,“妄想症还是比较保守的说法呢。”

安德烈·卡斯顿圭能够闻到咖啡的香味。

他躺在床上,躺在舒适的床垫上,躺在柔软的鹅绒被下。他希望自己死了。

他感觉好像从悬崖上摔了下来,却幸免于难。被摔扁了,全身擦伤青肿。他伸出颤抖的手,够着了床边的玻璃杯,把里面剩下的水一饮而尽,感觉好了一些。

他慢慢地坐起来,让自己适应着每一个新的姿势。最后,他站了起来,把浴袍裹在软弱无力的身体上。再也不会了,他拖着身体缓缓向卫生间挪去,一边盯着自己的倒影。再也不会了。

但他昨天就这样说过。还有前天。还有大前天。

刑事调查组整个上午都待在设在加拿大国家火车站的专案室里。这座古老的红砖建筑已经有一个世纪的历史了,坐落在三松镇贝拉河边。建筑物早已废弃,几十年前火车就不在这里停靠了。没有什么解释。

曾有一阵子,还是有火车轰鸣着路过,蜿蜒穿过山谷,在群山之间曲折而行,最后消失在拐弯的地方。

然后有一天,突然不再有火车路过,不再有12点的特快,不再有下午3点开往佛蒙特的牛奶车。

不再有村民们可以用来确定时间的火车了。

于是,不管是火车,还是时间,在三松镇都停滞下来了。

火车站就一直空着,直到有一天,露丝·萨多有了个不涉及威士忌或者冰块的主意。三松镇的自愿救火队接管了这个地方。于是,由露丝领头,他们来到这座可爱的古老红砖建筑,舒适地安顿下来。

就像现在的刑事调查组。在这大房间的一边,堆放着一些救火设备,斧头,水管,头盔,还有一辆卡车。房间的另一半则是桌子,电脑,打印机,扫描仪等。墙上挂着一些救火提示的张贴图,本地区的大地图,总督诗作奖获奖者的照片,其中包括露丝,还有几块大木板,上面标着:嫌疑人,证据,被害人,还有问题。

有很多问题。刑事调查组花了一整个上午的时间试图回答这些问题。详细的尸检报告已经送到,正由波伏瓦警官处理,他同时还负责处理现场证据。他的工作就是了解她是如何死的。而拉科斯特探员的工作是了解她活着时是什么样子,她在纽约城的时候如何,还有关于她的婚姻、朋友、同事。她做过什么,想过什么,其他人是怎样看她的。

最后加马什探长把所有这些都放在一起。

他坐在桌后开始工作,手边一杯咖啡,读着头一天和头一晚的所有报告。

然后他拿起桌上那本蓝皮大厚书,出去散散步。他本能地向村子走去,在横跨小河的石桥上停了下来。

露丝正坐在村子公共绿地的长椅上。显然,她并没有在做些什么,但探长却不这么认为。她正在做着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情。

她在等待,她在希冀。

他看着她,她歪起灰发的脑袋望向天空,倾听着,像在倾听遥远的声音

,比如说火车,或者远方的人回家的声音,然后她的脑袋又垂了下来。

他想,她还会等多久?几乎已经是6月中旬了。曾有多少人,母亲或者父亲,坐在露丝坐着的地方,等待着,希冀着?倾听着火车的声音,想着它是不是会停下来。也许一个熟悉的年轻身影会走过来,从那些充满了死亡的地方回来,维米岭,法兰德斯战场,帕斯尚尔。

希望能存活多久?

露丝歪着脑袋,看着天空,再次倾听着,听着来自远方的呼喊,然后她又低下了头。

一种永恒,加马什想。

如果希望能够永存,那么仇恨呢?

他转过身,不想打扰她。当然,他也不想被打扰。他需要安静的时光,去阅读和思考。于是他转过身,经过老火车站,来到一条土路上,这是从村庄绿地辐射出来的一条小路。他在三松镇走过很多地方,却从来没有走过这条路。

道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枫树,枝叶在空中相连,树叶几乎把太阳全都遮住了。但还没有完全遮蔽,阳光从树叶中过滤下来,洒到了土路上,洒到了他的身上和手中那本书上,落下了斑驳的光点。

加马什看到一块巨大的灰色石头在路的一边探出头来。他坐下来,戴上老花镜,跷起二郎腿,打开了书。

一个小时之后,他合上书,向前方看去。他站起来,沿着那满是树荫和光影的小路又走了几步。在树林里,他看到了干树叶、蕨菜,听到了花栗鼠爬树的声音,还有鸟鸣声。一切尽在眼中,尽管他的思想却在别处。

最后,他停下了,转身往回走。他的脚步缓慢,从容不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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