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尔街,每个人都知这是一条又短又窄的街,却人群喧嚷。这条街道上有通达世界各地,看了令人眼花撩乱的电子傅讯设备。诸如:电话、电报、人造卫星传播、无线电传真、电视。还有比这些仪器更快的:谣言。

人们的贪欲刺激着华尔街,也腐化了华尔街。即使是有经验的内行人,仍然觉得华尔街是神秘的。商人和客户来来去去,有的在这儿发了大财,有的倾家荡产,但他们都非常疯狂。苏非·塔克曾经有一句格言:“我曾富过,也曾穷过。但是相信我,富有总比贫困好。”

萆尔街上有许多非常华美的建筑物,也有很多名气很大的贸易公司,都是规规矩矩做生意的。有许多水泥仓库,里面堆的是钞票而不是牛,无需喂食。

在东区繁荣的纳苏街一带,十二月中旬,星期一的一个早上开了一家拉波瑞斯投资公司,许多对华尔街注意的人士都看到了。外面办公室的墙很朴素:墙上钉了些三夹板,摆了一些塑料植物,家具看来都像是旧的。室内空气混沌。两个满是灰尘的窗户看出去是一个水泥中庭,中庭冷淸淸,什么都没有。

可是人潮却不断从门外涌进来,没有人在乎这儿的环境,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流露着贪欲,许多人都拿着从报上、杂志上撕下来的广告和宣传单。

有三个拉波瑞斯的职员和大家打招呼,两个是年轻的男人,一个是年轻的女人,别个很大的名牌,写着他们的职称:会计,下面是他们的名字。

他们交给每一个新来的人四张传单,上面写着拉波瑞斯公司的投资哲学和技巧。另外还有一本小册子,上面印着字——这是风险相当高的投资,可能使所有投资血本无归。

即使是这样的字句,也不能冷却群众的热情,仍然有兴致跃跃欲试。会计忙着回答问题,通过申请,写下现金收据。

像感染似的,这儿弥漫着疯狂兴奋的气氛,有些早已投资的客户,很欢喜地告诉新来的人,他们已经收回投资额的百分之三十。

“每月收到支票寄来的钱——准确得像钟一样!”

这话很快传开了,还有很多人因为会计不能早一点收下他们的钱而感到生气。人群不断涌入,希望拉波瑞斯公司能不断地使他们钱上滚钱,让他们能舒舒服服的过日子。但他们也有着共同的痛苦,暗暗担心焦虑是否真会血本无归,这种并发症,是现代医学无法治愈的。

“这见又有一个疯狂的案子,”珊曼莎说:“是你老朋友介绍的。”

“怎么这些疯狂的案子都丢给我?”提摩西·柯恩愠怒地说:“你想告诉我什么?”

“如果你要知道,就告诉你吧,是客户指定要你的,所以你最好闭嘴听着。”她打开卷宗开始读着。“一个私人客户马莎·贺波魏特太太,是一个寡妇,和她唯一的女儿露辛妲住在东区四十八街她自己的豪华公寓里。贺波魏特太太想要调査拉波瑞斯公司。这家公司的负责人是英玛·拉波瑞斯。”

“英玛·拉波瑞斯?好怪的名字——倒像瑞典漱口水的名称。”

“这名字很可笑。”珊曼莎面不改色地说:“法律处和会计处已经有他们的资料。你该去见见贺波魏特太太,了解一下她的意图。老板说她在电话中说得很含糊。”

“她怎么会找上我们的?”

“她说是透过厄尼·平格介绍的,她指定要你。老板问过平格先生,他说这女人几乎拥有世界上所有的钱,她的丈夫以前是堪萨斯市肉类罐头商人。”

珊曼莎合上卷宗,扔在桌上。

“下面就看你了,去看看这位女士。”

他拿了那卷宗回办公室,穿着一双磨坏的黄色工作鞋跷在桌上,一面看卷宗,卷宗数据有限,只有地址和电话,所以他拨了电话。

“喂?”

电话那端传来一个女人审慎的声音。

“马莎·贺波魏特太太?”

“不,我是露辛妲·贺波魏特。请问哪位打来的?”

提摩西告诉了她。

“请等一下。”她说。

这名华尔街侦探听她口口声声都是“请”。

这就是女儿露辛妲了。

当母亲接过话筒时,她口气专横,绝不会彬彬有礼。

“你就是哈德林公司的提摩西·柯恩吗?”她问。

“正是,夫人。我希望你今天有时间跟我见个面。”

“你知道我的地址?”

“是的。”

“今天下午五点钟,准时到!”

说完砰地一声把电话挂了。

“喂,我爱你啊。”他大声地说。

他提前一点到了东区三十八街,有点时间打量这栋建筑物。早上才下过雪,积了几吋厚,天寒地冻,他把手插在连兜帽的夹克口袋里。

这栋有钱人的豪华宅邸看起来保养得相当好。窗子擦得一尘不染,人行道也扫得干干净净,五层楼都是弓形窗,双面斜坡的四边形屋顶造形优美。他估计,这房子可能建了七十五年了,如今房价可能上百万。在十二月阴暗的傍晚时分,一、二楼都亮着灯。

开门的是一名又高又瘦的年轻女入,穿着一件老式的毛线衣和外套,一条法兰绒裙子,下面穿着一双厚重的靴子。她大而笨拙的脸上挂着笑。

“柯恩先生?”

“对。露辛妲,贺波魏特小姐?”

“是的,请朝这边走。”

他随着她走过窄窄的走廊,进入客厅。那间客厅,好像第一次大战之后就没人动过。每一样东西都很笨重、黝黑、精工雕刻。沙发上铺着罩布,上面有钩针织的图样,还有刺绣的脚凳,用木框框着褪色的照片,一切都显得过时,提摩西好像置身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他有一股强烈欲望想大叫:

“天啊!徳国人已经侵入比利时了。”

“诮脱下你的外套,警察。”露辛妲说:“请坐,妈一会儿就会下来。”

她转身走了,提摩西脱下外套,心想她竟称我为“警察”。左顾右瞧,看不出有什么地方可以放外套。每样东面都放得整齐有致,让人不敢伸手动脚,深怕弄乱了。所以他只好站着,两手抱着外套。露辛妲没有再回来,倒是听到她母亲笨重的脚步声走了进来。

“我就是马莎·贺波魏特太太。”她宣称,粗声大气,简直像在咆哮。“你就是哈德林公司的调查员提摩西·柯恩吗?”

“是的,夫人。你要看我的证件吗?”

“那倒不需要,平格先生已经跟我描述过你。”

她草率地和他握了一个手,跌坐在一张单人沙发,抬着眼看着他。他怀疑在这次晤谈中,是否一直要他站着。

“坐下吧!”她说。

他四下看看,在一张沙发边缘不自在地坐看。那张沙发看起来好软,一坐下来就会陷得好深,好像那张沙发会把他呑下去。

“你的样子不怎么好看,”她说:“但我知道你工作做得很好。”

提摩西沉默不语。心想她再这样瞪视着自己,自己恐怕要变成石头了。

她是个大块头的女人,颈子下面的皮肤松垂,胖得显出双下巴。看她红光满面,提摩西想她一定吃了不少好牛肉和好酒。

她和她女儿一样,穿着毛衣和外套,肥胖的臀部穿着苏格兰格子裙,那条裙子厚得像马毯一样。她还挂了一串珍珠项链,看来那珍珠不会是假的。

“你要喝杯水吗?”她突然说道。

“不,谢谢。”他说:“谢谢你问我。”

她颇为怀疑地看着他。

“好吧,我想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请你来。”

他点点头。

“你是怎么用钱的?”她说。

这回他决定要顶她。

“这与你何干?”他说:“你怎么花钱的?”

“这也不干你的事。”她答道:“你对投资懂多少?”

“一点点。”

“我懂得很多。”她说:“我丈夫留给我相当多的钱,我得学会如何去处埋。这并不容易,但是我成功了。我也发现有太多陷阱,一不小心就会陷下去。”

“是的。”提摩西同意。“你这话说得很对。”

“我常这么说。现在我唯一的女儿就要结婚了。”

“恭喜。”

“她要嫁的是傻瓜。”这个老太太说:“但我那女儿岁数也不小了,长得又不怎样,能找到一个男人算是幸运了。”

提摩西言不由衷地说:

“我认为你的女儿很有吸引力。”

她没理会他的话。

“她的未婚夫是一个小儿科医生,医生是世界上最差劲的理财者。而她这未婚夫把很多钱都投入拉波瑞斯投资公司,你听过没有?”

“今早接了这案子我才知道。”

“这家公司的老板叫英玛·拉波瑞斯。”

“听起来像瑞典漱口水的名称。”

“年轻人,别在我面前浪费你的聪明。”贺波魏特太太说:“我警告你,我是绝对没有幽默感的。这家公司保证投资人可以赚回投资额的百分之三十。我承认,这个利润是不错的。我跟华尔街的熟朋友打听过,没有人听过英玛·拉波瑞斯这个名字,这人不知从那儿冒出来,也查不出他过去的纪录。他保证投资人立刻享受百分之三十的利润,这点我可不喜欢。”

“确实是。”提摩西说:“他自己的贸易公司可有开放的电话线、计算机,以及世界各地代理?”

“我怎么知道,”她生气地说:“我要知道,还去雇个哈德林公司的调查员干什么?你去查出来,我可不希望露辛妲嫁给一个破产的医生。”

提摩西想了一下。

“你可知道,你女儿的未婚夫在拉波瑞斯公司投资了多少?”

“我知道的不很淸楚。据猜测可能有十万美金。”

华尔街的侦探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

“也不少钱,他抽得出来吗?”

“我气就气在这里,”贺波魏特太太说:“显然,他任何时间都可以把他的钱抽出来,问题是这次投资他赚了百分之三十,当然他很高兴——这个白痴!”

“你可曾试着和他商谈过?或是你的女儿和他谈过?”

“我是和他们两人谈过。他们却说服我这是更快的赚钱方法。不管怎么样,这两个孩子都想致富!”

“好吧!”提摩西说:“你告诉我的已经足够了,我会想办法。”

“你告诉我就这么一句话——你会想办法?”

“我告诉你就这句话。”他僵硬地说道,站了起来,穿上夹克。“等我的报告出来之后,哈德林公司会打电话给你。”

“你很惹人厌,”她说:“你可知道?”

“当然,我知道。”他说:“你也是个可恶的老太婆,你知道吗?”

想不到她却大笑起来。她松垮垮的脸挤出了好多皱纹。

“好啦,别浪费时间了,”她摆摆手说,“快回去工作吧!我就是因此才付你钱的。”

他走过长长的走廊走到前门。露辛妲·贺波魏特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她柔软的手放在他的膀子上。他吓一跳,转过脸看她。

“请好心一点。”

她低声说,然后她走了。

他站在那儿愣了好一会儿。过了二十分钟,他才找到一辆空的出租车。

回到阁楼,心情糟透了,又发现克丽奥吐得满地都是。

“你这讨厌的猫,”他朝看猫大声喊叫:“你又吃蟑螂了?”

他淸了牠呕吐的秽物,浄了手,倒了酒,点上一根烟,把双脚跷在桌子上。克丽奥又跑过来磨蹭着他,想弥补过失。

“可怜的猫,”提摩西说,伸手摸摸牠被咬破的耳朵,疤痕还在那儿。

他在那儿坐了半小时,心里一直想着:露辛妲说“请好心一点”,是什么意思?对谁好心?

对她?还是对她的未婚夫?还是她母亲?对任何人任何事:动物,植物,矿物?

他热了一罐炖牛肉罐头,然后倒三分之一到克丽奥的碗里,那碗原是他破了的烟灰缸。其他的他自己直接用汤匙从锅里舀出就往口里送,又倒了很多咖哩粉才够味。吃完了,行了,虽然肉不多,也尽够了。

他从厨房水槽下面的柜子里找出曼哈顿的电话簿,查到拉波瑞斯公司的号码,一边喝着酒、抽着烟。令他惊讶的是,他发现竟然列有三个拉波瑞斯的名字:

拉波瑞斯投资公司——华尔街。

拉波瑞斯进口公司——西区五十街。

拉波瑞斯美术陈列馆(东地中海艺术)——麦迪逊街。

提摩西用黑色的麦克笔,把这三个名字圈了起来,然后撕下那页电话簿。

三家公司都叫“拉波瑞斯”?这个名字并不常见。他

猜不是英玛的公司,也可能是他家家族经营的。

他打电话给珊曼莎。

“喂?”她说。

“提摩西。”他说。

“等一下再打来,我正在吃晚饭。”

“只花你一分钟,因为你无所不知才来问你,你知道东地中海是什么意思?”

“天啊,你真烦人啊!”她厌烦地说:“东地中海当然是地中海东边的那些国家,像土耳其、叙利亚、伊朗。”

“好吧,”他说:“谢了!”

“你可找出——”

“明天见。”

他不等她说完,就挂了电话。

他坐在那儿想着,拉波瑞斯投资公司将拉波瑞斯进口公司、和拉波瑞斯东地中海美术陈列馆百分之三十的利润给投资人,这么好的事,简直好得不大真实。

“搞什么鬼,”他大声地对克丽奥说说,牠正蹲在浴红下面,饱食炖牛肉之后,躱在那儿打盹。牠听了睁一只眼瞪着他,另外一只眼仍闭着。

他也觉得自己的双眼开始撑不住了。提摩西喝掉最后一杯酒,抽完这天最后一根烟,检查了门,确定锁好了,拴上了。然后才脱衣就寝,先解下绑在足胫的枪套,将那把点三五七短枪放在床塾下。他穿着内衣,等着睡看。克丽奥爬了上来,蜷缩在他的膝旁。

“请好心一点。”他对那只猫说。

第二天,他没到办公室去,直接去了拉波瑞斯投资公司,就在华尔街。九点半过一点,提摩西走过去,那儿已经挤满了人,三个会计忙得不可开交。

这群疯狂的群众之间,什么样的人都有。有穿着及地貂皮大衣的贵妇;西装笔挺,拿着鳄鱼皮公文包的绅士,还有穿着制服的警察,家庭主妇,和一群摇滚乐歌手等等。

这些人虽然形形色色,但是都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尽快抱了钱来投资,想猎取优渥的利润。他顺手拿了一本企划书,仔细地读着,里面的口气很模棱两可,没有保证,也没提到利润。只是写着“我们希望……”,“可能会收到……”,然后还有一条警语:“你们可能损失全部投资,血本无归。无法保证过去成功,将来仍会继续成功。”

华尔街侦探想:这很合法,就是愿者上钩了。

他看着这本小册子,最有兴趣的就是英玛·拉波瑞斯本人的照片了。

拉波瑞斯对着镜头快乐地笑着。他皮肤黝黑,有一个大头,脸颊丰满,一头光滑的黑发,小小的耳朵。那张丰厚的嘴唇,看来并不和悦,瞇着的眼睛,似乎十分纯真。

“我能为您効劳吗?先生?”有一名会计突然出现在他身边。

他看着她的名牌。

“吉文,你看我有机会见拉波瑞斯先生一面吗?”

“噢,抱歉。拉波瑞斯先生目前出国了。你知道,他去视察我们海外公司。”

“喔。”

“有什么事我能効劳吗?你可有任何问题?”

“我能回收百分之三十的利润?”

“喔,先生,我们不能保证能收回多少,册子上说得非常明白。”

“是啊,”提摩西偷快的说:“那么我是否能在任何时候抽回我投资的钱?”

“当然可以。”

“你们收现金还是支票?”

“都收,汇票也收。”吉文骄做地说。

“非常谢谢。”提摩西说:“你帮了我不少忙。”

“先生,你现在要投资吗?”

“目前还不要,我得想一想。”

她的微笑消失,转身走了。他想,她当然懒得跟一个穷小子浪费时间,此外,还有那么多荷包饱饱的人想投资。

他离开了拉波瑞斯投资公司,并不比他来的时候知道的多了多少。整个经营的方法显然很有问题,这是他一开始就料到了。搭电梯回一楼,他又看看英玛的照片,心想:你愿意跟这个人,买一张旧的东方地毯吗?

他站在办公室,看到桌上没有任何留言,这就好了。他仍然穿着外套,头上戴着黑皮帽,踱到会计主任西奈的办公室里去了。

“喔——喔,”西奈说,摸摸他的酒糟鼻子。“我知道,又有坏消息了。”

“不,”提摩西说:“只是问问关于拉波瑞斯投资公司,一、两个问题而已。”

“我的天啊,提摩西,”西奈说:“我还没仔细看这个案子呢!”

“那么你查问看看我们有谁和外国商人有连系的,他们之间是否有任何人听过英玛·拉波瑞斯?他可能是一个相当成功的买卖外币的商人。”

西奈瞪着他:“难道你认为他是假冒的?”

“对,”这个华尔街的侦探说:“我就是这么想。”

他本可以坐公交车,但他却搭了出租车,他知道客户会付他办案的花费。这位吝啬的马莎·贺波魏特太太接到一项项详列的账单,一定会气得大叫,他想了就好笑。

他受过军事训练,毎到一处先勘察地形。走在四十九街时,他就注意这周遭的一切,注视着那些办公大厦、顶楼、小工厂、正在建造的房子、酒吧,还有很多进出口公司。

拉波瑞斯贸易公司在一条商业街上,公司外面有展示室,展示室有许多大片玻璃的窗子,全拉下了百叶窗。在窗子重要的位置上陈列了一尊六呎高的铜制的弥勒佛像。挺着肚子,高举着双手,站在深色木头雕刻的台座上。

提摩西·柯恩伸手推门,门一推开,门和门框上的铃铛随之叮当一响。好几年来,他都没看过这东西了。可是,那叮当一声铃响,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店里有六位顾客,屋子尽头柜台后面坐了五名店员正在谈天说笑。显然,拉波瑞斯进口公司做生意并不怎么积极。

提摩西四下看看,到处线了绕。他这辈子从没看过这么多的垃圾。竟有人从世界各地收购了那么多无品味的玩意,到处摆满了那些大量生产的艺术品,陈列在展示室日光灯的照射下。

其中有非洲的原始小雕像,可能是由尼日利亚计算机化的车床做出来的;美国印第安拿佛和人的银饰放在石材上,看起来像一块没嚼过的口香糖,还有被蠹虫咬过饰以黑缨的土耳其红毡帽;玻璃镇纸里面嵌着瑞士牧人,巴伞马的帽子,印度的傀儡,墨西哥的婚纱,危地马拉木雕的兔子,苏格兰风笛,和从台湾来的牛仔裤。还有许多不知从哪来的零零碎谇的小东西。

提摩西很惊骇,他这辈子从来没看过这么多不值钱的东西。

“先生,需要我服务吗?”有人问道,提摩西慢慢转过头来。

那是个矮小、肥胖的家伙,皮肤黝黑,嘴边的小胡子像牙刷般地粗硬,牙齿白得像磨过了似的。他抹了古龙水,那味道像凋谢玫瑰的气味。

“我只是来看看。”提摩西说“想问你几个问题,希望你不介意。请问这家贸易公司和华尔街的拉波瑞斯投资公司有没有什么关系?”

那人笑着说:

“没错,”那人快活地说:“我们都是亲戚。”他朝坐在商店后面那些仍在喋喋不休的店员们指指。“我们全是亲戚。拉波瑞斯家族非常庞大,你可投资了英玛的公司吗?”

提摩西点点头。

“你认为我这么做对吗?”

那人轻轻地把手放在他的手臂上。

“这是你有生以来最明智的决定。英玛是理财天才,我们亲戚全投资他的公司。”

“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提摩西说:“我能请问你的名字吗?”

“史文·拉波瑞斯。”

提摩西四下看看,有没有什么便宜的小东西他可以买的。只见有一张桌子上,放置了许多深色木头雕刻的小佛像。

“那个佛像……”他说:“是什么木头做的?”

“呃,”史文说:“都是上好的缅甸柚木做的。全是手刻的,每一座佛像部不相同。”

他随手拿起一个递给提摩西。

“这是由一块坚实的木头雕成的,相当难雕刻的。你仔细看看。”

那座弥勒佛有十二吋高,想不到放在手里竟然沈甸甸的。佛像挺着大肚皮,抬举双手,脸上露出非常快活的表情,整个姿势酣畅愉快。

“这要多少钱?”

“喔,要二十九块九分五。你知道,加了进口税嘛。”

提摩西把佛像放回桌上。

“我觉得太贵了一点。”

“这么吧,”史文拉波瑞斯匆忙说:“你在我亲戚那儿也投资了,所以我算你特别便宜,二十块,怎么样?”

“好。”提摩西说。

“我另外还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你听了一定很高兴的。”他笑嘻嘻地说:“只要轻轻摸这弥勒佛的肚皮,那么你就会有好几年的好运,你所有的希望都能实现。”

“真的?”这名华尔街的侦探问道。

他走出这家进口公司商品展示室,手里抱着一个黄纸袋,里面用包装纸包着那木雕的佛像,他打算哪天送给珊曼莎。如果她不要,她可以送亲戚当耶诞礼物。无论如何,这笔钱全都要算在马莎·贺波魏特太太的账上。她若看了哈德林公司送去的账单,她一定会气得大叫——什么?还买一个柚木手雕佛像?

他搭出租车到麦迪逊街,幸灾檠祸想多花一点马莎·贺波魏特的钱。

住在这一带的人,手里已有一把把钱,却还忙着赚钱数钞票。拉波瑞斯东地中海风美术陈列馆就在这一带,是一栋很优雅的三层楼建筑。表面贴着蓝色的磁砖,倒有些波斯风格。在曼哈顿寸土寸金之地,这栋房子价值相当可观。

室内地方不大,四面都是白墙。有一排灯,玻璃柜子里放看艺术品,四处飘看柔和的音乐。

“先生,我能为您服务吗?”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英语发音带着嘶嘶的声响,口音很特别,跟史文一样。

他转头一看,只见眼前站着一个矮胖的年轻女人,浑身凝脂,肥胖柔软,看来就像个脂肪球。她眼波流盼,笑容宛能融化冬雪般,长长的黑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她那燃烧般的目光望着提摩西,令他几乎想脱下皮帽向她致意,不止为了礼貌,简直想臣服効忠于她。

“是拉波瑞斯小姐吗?”他问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声音竟然紧张得有些发不出声音。

“是的,我是英格丽·拉波瑞斯。”

“这家美术陈列馆是你的吗?”

“不,不,”她说,开心地笑了。“是我亲戚艾蕊卡·拉波瑞斯的。你要见她吗?她刚刚出去一会儿,但很快就会回来。”

“好,”提摩西说。“我会等,同时我可以四下看看吗?”

“请吧,”英格丽说:“我们有许多美丽的东西。”

他看着她离开,知道以后二十年他都会记得这个女人。最后他还是在美术陈列馆四周绕一绕,看着玻璃柜里那些名贵的古董。

那里面陈列着许多有脚与耳的瓶,有瓶子、盘子、银器、金碗、碧琉璃宝石的项錬,还有古希腊角形飮器,下有公羊装饰;几册诗集、精美的象牙小雕像、织物、墨宝、线装书和手稿,甚至还有彩陶人面狮身蹲伏的雕像,另有两尊赤褐色陶器做成的猴子。

每一件艺术品上面都没有标价。就算他要,他知道自己一件也买不起。——何况他也不想要。早些年前,他从越南回来,就不再贪恋这些东西。可是每当欣赏时,仍然讃赏不已。

“需要我服务吗?先生?”

这时,他又听到那嘶嘶的口音。

她竟然悄然走到他身边,提摩西完全没意识到她走进了美术陈列馆。他为何没先闻到她身上抹的古龙水的香味,那味道和拉波瑞斯进口公司史文擦的全然一様。提摩西想拉波瑞斯家族一定进口这种东西。

“先生,你有没有看到特别中意的?”

他发现拉波瑞斯这一家族说话,“嘶嘶”的声音特别严重,他想也许这是一种遗传。

“还没有。”他告诉她。“你是艾蕊卡·拉波瑞斯小姐,这儿的老板吗?”

她点头笑了笑。

“我适巧进来看看,”他解释。“刚才到华尔街拉波瑞斯投资公司,走到这儿又看到你们美术陈列馆的名字也叫拉波瑞斯,两者之间有关连吗?”

“噢,是的。”她冷淡地笑了笑。“投资公司是英玛开设的,他是我的亲戚。我希望你也参加投资了?”

“是的,你认为我这么做对吗?”

“绝对正确。”她很肯定地说。“英玛非常会理财,我的钱也在他那里投资。”

“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提摩西说:“请问你一件事,你是怎么把这些古老的东西弄来的?”

她开始说她经常到东地中海地区旅行,从贸易商或私家收蔵那儿买到这些东西。但绝对和那些盗墓者或博物馆失窃的赃品无关。在这美术陈列馆里面,每一様

东西都是货真价实的。

她长篇大论讲述时,他一直瞪视着她,艾蕊卡要比英格丽高,年纪大些,也比不上英格丽的风情,但她也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女人,有着拉波瑞斯家族凝脂般的皮肤,洁白的牙齿,和燃烧的目光。在那锐利的眼神中,有着无比的热情,但也隐蔵着一股冷淡高傲。

提摩西从她条理分明的谈论中看出,她是一个非常有头脑的女士,最好成为她的朋友,不要成为她的敌人。他注意到她的指甲,长长窄窄的,涂着深紫蓝色的指甲油。

你希望这样一双手伸向你的颈动脉吗?提摩西心想。不,谢了。

听完她滔滔不绝的讲述,提摩西说:

“这很有趣。不过说真的,我对这方面了解不多,因为我也不是收蔵家,论古董艺术我是个门外汉。也许我比较喜欢十九街拉波瑞斯进口公司的产品。”

“喔,”她轻应了一声,嘴角掀起冷淡的微笑。“这么说,你也去过那儿了?史文是我另一个亲戚,他那儿也有一些好东西,很摩登的东西。不过,我们这儿的顾客,也有很多是像你这样偶尔进来逛逛的。忘了请问,你的大名是——”

“提摩西·柯恩。”

“柯恩先生,有些客人像你一样偶尔踏进来,但他们以后还会回来,他们被这儿美丽神秘的古董迷住了。这些东西把我们带回以前那个有伟大创作活力,如今却已消失的世界里。或许你也一样,有一天也会回来的。”

“也许我会的。”

“如果你肯留下地址,我们开特展时会寄上邀请函给你。”

“你真是太好了,”提摩西说。他从裤子后口袋里掏出一个旧兮兮的皮夹,好不容易找出一张折了角的名片,名片还黏着一张克丽奥和珊曼莎的照片。他把照片剥下来,把那张名片交给艾蕊卡。

“柯恩先生,很高兴遇到你。”她说。“欢迎下回光临,我们一直在增添新的东西——新的古物。你可能会找到一些你最喜欢的,将使你的生活更充实。”

“对,”他说:“有可能的。”

离开美术陈列馆,他慢慢沿着麦迪逊街往南走。这是个天阴风寒的十二月天,他在街角的公用电话前停了下来,打电话给珊曼莎,告诉她他七点会到她的地方去。

他们两人都坐在地上那块椭圆形的地毯上,旁边堆满了各种菜肴,有虾有鸡,还有烤排骨、蛋卷、馄饨、炒饭,和六瓶冷冻啤酒。

“你买了这么多东西,够一军团吃了。”珊曼莎说着,一面啃着烤排骨。

“没关系,吃不完的我带回去,这些剰菜够克丽奥吃一星期了。”

“那么,”她一面吃着馄饨一面说:“那个贺波魏特太太的案子怎么样了?”

“还好。”他说,埋头吃他的蛋卷。

“只有这两个字吗?——还好?”

“就是这样。”

“老天,”她厌恶地说,“你又来了。——我是你的老板,你可记得?毎回我问你话,你总不肯照实告诉我。”

“连我自己都没有搞淸楚,要我怎么告诉你?”

“好吧!”她也朝他吼道:“我早该知道,问你也是白问。”

两人一面吵嘴,一面又吃着鸡、虾、烤排骨,并用汤匙舀着蛋炒饭。

“圣诞节你要不要回家?”他问,也没抬头看她。

“要啊,我准备回家。你呢?”

“我回去就没人管克丽奥,你还会回纽约吧?”

“当然,”她说:“我会回来的。”

“好,到时候我们再喝香槟为你庆祝吧。”

两人把大多数的食物都吃完了,剩下来的用汤匙舀到塑料袋里,打算带回去给克丽奥吃,其他的空纸盘全扔到垃圾桶去。

“对啦,我还有一样东西要给你。”提摩西说。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拿起放在椅子扶手上的外套,从衣服内袋掏出一个黄纸袋,交给珊曼莎。

“这是什么?”她问道:“一枚炸弹吗?”

“给你的,打开吧!”

“我的天,”她说:“别告诉我这是你为我买的耶诞礼物。”

“噢,不是的,我只是想多花一点贺波魏特太太的钱。你打开看看。”

她拆开包装纸,笑着看手中的佛像。

“这是拉波瑞斯进口公司买的,”提摩西解释道:“那是拉波瑞斯投资公司老板的亲戚开的。如果你不要,可以在圣诞节时拿去送人。”

珊曼莎仔细看着那尊佛像,然后看看下面的标签。

“缅甸做的。”她说:“你知道吗?我喜欢,这很可爱。”

“老天,你觉得可爱吗?对啦!这是柚木做的,而且是手工雕刻,木材相当坚实。”

“我真的很喜欢。”她点点头:“我不会转送别人,我要自己留着。这小东西值多少钱?”

“二十块美金,还要加税。那个卖给我的胖子告诉我,如果你摸摸这佛像的肚皮,你的愿望都会实现。”

“那我来试拭。”她依言摸摸佛像的肚皮。

“你许了什么愿?”提摩西想知道。

“这是我和艾兹之间的秘密。”

“艾兹?”

“我打算叫他艾兹。”

“算了吧!”他对她说:“你该知道,这是尊宗教雕像!”

“你对宗教又懂多少?”

“我是教徒啊,”他便辩驳地说:“我也做礼拜。”

“呃,怎么做法?”

“让我教你。”

两人脱了衣服,钻到她床上的棉被下。

“你这狗娘养的,”她说:“为什么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

“算了吧,”他说,,“你并不需要我对你多好,那样反而会把你吓跑。”

“你说得对。”她说着,叹了一口气。

两个人不再互相磨牙,唇枪舌剑。平日虚张的勇气,其实只是用来掩饰内心的害怕。

他俩都是难解、神秘又辛辣的人物。那晚在棉被下拥吻,口气里还混着馄饨的气味。这场甜蜜的角力没有输赢,最后双方都筋疲力尽了。

最后,珊曼莎伸出手,摸摸弥勒佛的大肚子。她把那尊佛像放在床边。

“你知道吗,”她温柔地说:“这真有效。”

提摩西像往常一样,晚了半小时才到办公室,坐在桌旁,未脱外套也不脱下皮帽。点了这天第三根香烟抽了起来,拨了通电话给达文波特。

“我的天,竟然是你这位福尔摩斯。”这名纽约警探说道。“两个星期来都没听到你的消息了,我还怕你是不是生了我的气了。”

“那会!”提摩西说着大笑。

“今天又是为了什么事打电话来?”

“麦迪逊街有一家美术陈列馆,叫做拉波瑞斯美术陈列馆,里面卖东地中海的古物。我想那儿有许多东西可能来路不正。负责美术陈列馆的女士,还特别声明她那里的东西,绝不是从盗墓者那儿弄来,或是物馆的贼赃。每当有人告诉我他有多诚实时,我第一个就想查证看看。”

“对,”纽约警探。“我了解你的意思。为什么你对那家美术陈列馆那么有兴趣?”

“那家美术陈列馆的负责人,和华尔街拉波瑞斯投资公司的负责人是亲戚,这两家公司看起来都有些问题,但是我还没查出问题在哪里。”

达文波特叹了一口气。

“好吧,我介绍一位在窃盗组工作的警探给你,也许他对偷艺术品的贼比较了解,他叫泰瑞·麦克艾佛。我打个电话给他,告诉他这情形。”

“太好了,”提摩西说:“整个上午我都会在办公室。”

挂了电话,他又走到会计主任的办公室。“西奈,对拉波瑞斯公司你査到些什么了?”

“一点点,”这位会计主任说:“初步判断,拉波瑞斯投资公司财务情况相当好。他还有一个特别基金支付退款。”

提摩西回到自己办公室,点了一根骆驼牌香烟,想着拉波瑞斯投资公司、拉波瑞斯进口公司和拉波瑞斯美术陈列馆之间,究竟用什犯罪手法投机赚钱。或许,这全是他的幻想。

他花了好几个小时写一周工作报吿,全是胡诌的,只为了给珊曼莎过目。这时电话响了起来,他立刻抓起话筒,希望正是他等待的。

“我是泰瑞·麦克艾佛警官,纽约警察局窃盗组。尼尔·达文波特刚刚跟我打了一通电话,把情形告诉了我,这是我打电话给你唯一的理由。”

“对,尼尔·达文波特和我合作了好几次。”

“他也这样告诉我。你对拉波瑞斯美术陈列馆很感兴趣?”

“是的。”

“看出什么疑点?”

“倒没有。”提摩西懊恼地说。“可是当我找到拉波瑞斯美术陈列馆时,那儿只有我一个顾客。那栋房子价钱相当贵,可是美术陈列馆根本没什么生意,楼上也看不出有租给别人的迹象,这点令我感到奇怪。”

“他们把楼上出租,”麦克艾佛说:“租给一个叫里夫·拉波瑞斯的亲戚。”

“又是一个亲戚,”提摩西叹了一口气。“我想请你吃晚饭或喝一杯酒,有空吗?”

“吃晚饭不用了,”这名警官说:“我还得回家牵我的猎犬出去散步,然后要去看一场艺术拍卖会。不过抽点时间喝杯酒倒可以。”

“好极了。约个时间和地点吧!”

“你知道彼得经营的酒店吗?”

“当然知道,在东十八街。”

“好。我们就在下午四点,在酒店见面。”

“很好。”

“我如何认得出你呢?”

“我的身高将近六呎,体重一百七十磅。麦色的头发,穿着肮脏外套,头上戴着黑皮帽,我会点一杯伏特加酒,桌前放一包骆驼牌香烟。”

“那么我知道了。”麦克艾佛说:“如果我迟了一点,请你等等,我会到的。”

“我会等的。”提摩西保证道,就挂了电话,感觉好一点了。如果这名精悍的警察,对那些雅贼特别了解,那么他对拉波瑞斯美术陈列馆在搞什么鬼也许知这些端倪。

他提早二十分钟就到了彼得的酒吧。坐在吧台上,仍然穿着那件外套,可是帽子却脱了下来,塞在外套的口袋里。他把一包“骆驼牌”的香烟放在吧台上。

快到四点十五分的时候,感觉到有人轻拍他的手臂。

“提摩西·柯恩是吗?”

“正是。”

“我是泰瑞·麦克艾佛。抱歉来迟了。”

这名警官虽然穿着便服,可是一点也不像个警察。他戴着爱尔兰帽,敝开着防雨的外套,是麂皮料子,里面穿着一件颜色鲜艳的花格背心,雌鹿皮细毛织品的衬衫,喉间系着一条有着精巧图案苏格兰伯斯力布的领巾,裤子是羊毛织成淡红色的斜纹布,下面穿着深红色的皮鞋,还缀有流苏。

麦克艾佛看到这名华尔街的侦探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不禁大笑。

“你很奇怪是吗?不过这是我的工作服。我大部分工作的时间都在美术陈列馆或拍卖会、古董店里。如果我穿得跟你一様,就没办法在那种场合混了。我点一杯马丁尼,然后找一个比较隐密的地方坐下来。”

两人面对面坐了下来,都脱了外套,放置在旁边的椅子上。麦克艾佛喝了一大口马丁尼,愉快地瞇着眼睛说:

“今天的第一杯酒,”他说:“这酒可真是玉液琼浆。”

他的个子,比起一般的纽约警探要小些。但是提摩西注意到,在他那件麂皮外套下面的肩膀却非常强壮宽阔,行动敏捷。栗褐色的小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同色的头发好像刚刚吹过,成波浪起伏。

他一身从头到脚都光鲜整洁,提摩西在他面前真是自惭形秽。

“尼尔·达文波特告诉我,你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也是个非常干练的侦探。因此,当你提到拉波瑞斯美术陈列馆时,我想我有机会了。我们可以互相合作,我为你抓背,你为我抓背。”

“你那边有什么问题?”提摩西问。

“我得说得快点,因为我时间也不多了。你可知道,在纽约一地,有多少家美术陈列馆和古董店?”

“上百家吧?”提摩西猜想。

“有一千六百家,而且很多都跟窃盗集团签有合约的,万一有人查出,他们就声称一些小古董或象牙雕像是从垃圾筒里找出来的。你相信吗?”

“我相信。”

“我工作中最有趣的部分,就是侦查那些专偷昂价艺术品和古董的盗贼,他们可能从博物馆或私人收藏家下手。”

“还样的盗窃行为到底有多少?”提摩西想要知道。

“行迹徧全球,专偷艺术品的雅贼吗?单是报告上明列的,去年就有五千起。

提摩西轻轻吹了声口哨。

“让我们再来杯酒吧,”他说,走向吧台,端回斟满了酒的酒杯。

“谢了!”这位警官说:“如果我又要求第三杯酒,你得拒绝我。”

“这已经是我的第三杯酒了。”提摩西说道。“你说单是报告上明列的,就有五千起,这么说难道还有一些没列入报告的?”

“当然,”麦克艾佛说:“我猜没列入报告的恐怕有一万起。因为有很多被偷的人,他自己的东西也来路不正,所以也就不敢声张。往往有些画又凑巧卖给了失主,这种事层出不穷。”

“这很有意思。”提摩西说。

“可不是吗?能向你要根烟吗?”

“当然,请吧!”

“我一直试着想戒烟,所以没有买烟。现在烟瘾又犯了,我看我真会得肺癌。”麦克艾佛用金质的都朋打火机点了烟,深深吸了一口。那口烟既没有从口里也没有从鼻子里喷出来,就完全消失了。他又啜了一口马丁尼。

“好,我们再谈谈那些偷艺术品的窃贼,也许还有些事情你该了解,他们作业是循环的,第一年偷的可能是法国印象派的作品,第二年可能是古代中南美的雕像,通常都是看大甩卖的时候,什么样的艺术品价钱最高,就偷什么。就像拉波瑞斯美术陈列馆。”

“这我还不大明了。”提摩西说。

“以去年的情形来说,最流行偷的就是近东一带的艺术品,许多博物馆和私人收藏家都遭窃,这些被窃的艺术品都流向纽约。”

“现在我明白了。”提摩西说:“可是他们是怎么把那些艺术品带进美国的呢?”

“问得好。我举个例子,如果有十万吨香蕉从哥伦比亚运来,你想毎一根香蕉都会被检查吗?也许有五百只香蕉里面蔵着古柯碱。那么私人也会将他的赃物从贝鲁特寄到纽约,这大有可能。贵重的艺术品也可以辗转寄达,可能经过墨西哥和加拿大。

“六个月前,我们就办过一个案子:那是一把美丽的宝剑,银质的剑柄上还镶着钻石和红宝石,非常稀罕。那把宝剑从黎巴嫩经过印度、韩国到台湾,然后再转往委瑞内拉、迈阿密。最后藏在一批办公室家具到了迈阿密。偷宝剑的盗贼,却躱在瑞士遥控一切。”

“你抓得到他吗?”

“碰都碰不到他,但是我们发现了这把宝剑。我们一直扣押着,直到失主能够在限定的日期内来拿——也有可能这位失主永远不出现了。无论如何,最近有很多艺术品从伊期、黎巴嫩、伊拉克、土耳其流入纽约。”

“你们要从那里着手侦破这些案子?”

“有许多看起来显然是合法的美术陈列馆和掮客,他们卖回教艺术品。有些公开卖,有些卖给私人收蔵家。我列了一张单子,有十五家都很可疑,拉波瑞斯美术陈列馆就是其中之一。”

“喔——”

“我查过拉波瑞斯美术陈列馆,并没找出什么证据。你怎么想呢?”

提摩西喝了一口伏特加。

“我不知道。现在我能说的,只是觉得那房子坐落在曼哈顿那么值钱的地段,负责人是位女士,叫艾蕊卡·拉波瑞斯,她一直在吿诉我他们做生意是多么诚实。”

泰瑞·麦克艾佛叹了一口气,最后喝完了杯中残酒。

“如果你能提供我任何消息,我会非常感激。”他从夹克内袋,掏出猪皮皮夹,抽出一张名片,伸过手交给提摩西。“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如果我不在,你就留话我会打回来。现在这些近东艺术品的走私着实令我头痛。我该走了,谢谢你请我喝酒。”

两人握手告别,然后麦克艾佛警官就走了。提摩西端着空杯子,拿着外套走到酒吧,又叫了一杯。现在到底喝了几杯啦?他也记不得了——谁又会在乎呢?

他慢慢品着酒,又抽了一根骆驼牌香烟,一边想着刚才麦克艾佛说的话。有了这些背景知识很好,可是这些事和华尔街拉波瑞斯投资公司有什么关系呢?难道英玛从走私艺术品那边赚了钱,就可以付投资的人百分之三十利润?这很荒谬。有谁听过贼还向公众征募资金的?

看来麦克艾佛警官见他之前,心里有过一番准备的。他知这些事,也怀疑一些事,但没有说出。提摩西自己也一样,他就没有告诉他有关十九街拉波瑞斯进口公司的事。

“还要一杯吗?”酒保看着他的空酒杯问道。

“好主意!”华尔街侦探说道,怀疑自己还能不能醒着回去。

宿醉醒后头痛、作呕、喉咙干渴、唇焦舌燥、冒冷汗、颤抖、眼睛肿胀、肠子痉挛、自我厌恶。——克丽奥同情地看着他。

“别瞪着我看。”他对猫说。

他喝下一大杯冷水,两杯黑咖啡,呑下四颗阿司匹灵,洗了一个热水澡,抽了支烟,喝了一杯冰啤酒,打了好几个嗝,克丽奥又吓得躱到浴缸下面去。

他渐渐好了些,一双颤抖的手穿上白色的羊毛袜,这时电话响了。

“一定是老板打来的。”他对克丽奥说。

“你还在家里搞什么鬼啊!”珊曼莎气忿忿地质问他。

“我睡过头了,”他说:“就要出来了。”

“隔着电话我都可以闻到你呼吸的酒气。你尽快到我办公室来,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我隔着电话都看到了。”他说。

“很好笑。你过来就是了。”

一样走去上班,呼吸着新鲜空气,但愿能使头脑淸醒一些。可是空气一点也不好,有一股雪和阴沟臭气的味道。

他瑟缩在外套里,沉重的工作鞋踏在人行道上。他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抽那么多烟,喝那么多酒。他可看破其他人神秘之处,却看不破自己的。

他走入珊曼莎的办公室,还穿着外套戴着皮帽,她瞪着他。

“老天,”她说:“你竟然没有刮胡子,怕割破喉咙啦?看起来像个愤怒的神。”

“我是个愤怒的神。”

“你记得喂克丽奥吗?”

“是的,我记得喂克丽奥。你就是为这个要见我吗?”

“在你没有昏倒之前,坐下来吧。”

他很感激,一屁股坐在她桌旁一张有扶手的椅子上。

她看了他很久,感伤地说:

“你这是慢性自杀。”

“我不想听你演讲,到底是什么事?”

“那尊你给我的佛像不巧被我打破了。”

他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

“你把佛像打破了?为什么呢?难道你用长柄大锤敲破的?那是用一截很坚固的柚木刻成的。”

“不是我弄破的,”她说:“你看看这个。”

她从桌边拿了一个“梅西百货”公司的购物袋,从袋子里掏出那尊佛像。

“我看没什么嘛。”他说。

“呃?是吗?”

她用劲扭开,竟把佛像和底座分成两个部分。

提摩西十分吃惊。

“卖给我的人还向我保证,这是用一段非常坚实的木头做的。”

“根本不是的,”珊曼莎说:“你以反时钟方向用劲扭开,就会变成这样。……”

她给提摩西看佛像里面竟然有一个洞,直径大约一吋宽,三吋深。

“这是怎么回事啊,”提摩西说“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为了装船时减轻重量吗?嗯,这也不怎么有道理。咦,你是怎么发现的?”

“今天早上我伸手按掉闹钟,不小心把这尊佛像碰到地板上了,发现佛像和底座竟然跌开了,我转了转,才把底座转了上去。”

“这很有趣,”提摩西说,“让我试试。”

“你以后要还我,”珊曼莎严肃地说:“它是我的艾兹,我爱它。”

“把那该死的东西给我,如果找出什么,我会让你知道。”

她把那尊佛像塞入“梅西百货”的购物袋里,交给提摩西。

他回到办公室,脱掉皮帽和外套,全扔到地板上。因为他办公室里的挂衣架竟然被人偷了。然后,他坐下来检查佛像,以反时钟方向转开了底座,再仔细检查接合之处。接合处做得十分巧妙,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底座下面贴了一个很小的标签——缅甸制。

他把那尊佛像放在桌子下面,经过走廊走到律师处,经过会计主任西奈的门口,他在里面叫道:

“嗨,提摩西,你停一下。”

提摩西顿住了。

“听着,”西奈说:“我刚到才接到三位海外联系人的电报,他们都没有听过英玛·拉波瑞斯的名字,他既然做外贸以及买卖外币,怎么会完全没有人知道他呢?”

“西奈,你调查他财务状况得谨慎一点,最好等我查出来他到底在搞什么鬼。”

“继续提供我情报。”西奈忧郁地说。

“当然会。”

提摩西说完,朝律师处路易斯·柯南的办公室走去。

“嗨,借看一下百科全书。”

这个年轻的律师说:

“我本想买一大套百科全书,可是哈德林说价钱太贵了,他只舍得买那只有一册的。就是书架顶上那本白皮的书。”

提摩西把那厚厚一巨册拿了下来,迅速翻页,找到“缅甸”那一段阅读。主要的产品有:柚木,红宝石,玉。他合上书,放回书架,走出办公室。

“找到你想找的吗?”路易斯·柯南问道。

“谁知道呢?”提摩西说。

回到他自己的办公室,他又把那尊佛像拆开,仔细看着里面挖的那个洞,看不出什么,又闻了闻,只闻到一股木头的气味。他把那尊佛像放在一旁,掏出皮夹,打电话给泰瑞·麦克艾佛。

这位警官正在打另一个电话,因此提摩西留下口信,耐心地等着,一旁将佛像在手里转来转去玩弄着,又榣了摇,没听到什么嘎嘎的声音。拿起底座凑近看,看到一排数字——三〇八一八-K。

就在这时,麦克艾佛打电话来了。

“你有事找我?”

“我还有一些问题。”这名华尔街的侦探说:“昨天你提到走私东地中海地区的艺术品,我没有问那些艺术品是些什么,绘画还是雕塑。”

“大多是这一类。”麦克艾佛说:“还有一些小雕像、手稿、武器等等。”

“那么,在直径一吋宽,三吋长的小空间里,可能藏放什么?”

“很小的空间。可能是钱币,或许是金炼。”

“好,谢谢你,我们再连系。”

“会的。”麦克艾佛说。

挂了电话之后,提摩西意识到肚子饿得厉害,昨晚只喝了酒,什么也没吃。他又穿上外套,戴上皮帽,离开办公室。他朝着百老汇一家不甚整洁的爱尔兰酒馆行去,为自己叫了一盘都柏林烤肉、熟肉末炒马铃薯,一盘煑得过熟的豆荚,还有两瓶啤酒。

吃了东西,感觉好多了,打了一个噎。他又招了辆出租车,到十九街再去一趟拉波瑞斯进口公司。

那巨大的铜制佛像,仍然放在窗边展示。提摩西提着他的购物袋,从窗外看着另一尊极大用柚木刻成的佛像,下面有行小字,以前竟然未曾注意。小字写着:

“拉波瑞斯进口公司,进口世界各地各种美丽的东西。连锁店分布于纽约、波士顿、巴尔的摩、华盛顿、亚特兰大、迈阿密、新奥尔良、底特律、芝加哥、圣路易、丹佛、洛杉矶、圣弗朗西斯哥。”

提摩西觉得这样的一家公司,不像拥有全国经销网的规模。这时,店里有不少客人,他直接走到上回陈列佛像的桌子,这次放看许多台湾做的小兔子塡充玩具。

他走到后面售货的柜台,那儿有几个店员正不断地谈笑。一看就知道他们都是拉波瑞斯家的人:黝黑的皮肤,配着一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以及像方糖一样又白又整齐的牙齿,他甚至能闻到那股玫瑰气味的古龙水。

他招招手,有一个个儿小巧的女士很快的走了过来。

“先生,需要我服务吗?”

她说话时,口音也带着嘶嘶声,跟她家族其他成员一样。

“我敢说你一定是拉波瑞斯家族的人。”他说。

“噢,是的。”她一边说一边吃吃地笑。“我是凯伦·拉波瑞斯,过去可曾见过?”

“没有,我认识一些你的亲戚。”他从购物袋里掏出那尊佛像。“几天前我买了这个。”

“如果有损坏,我们会立刻退钱。”

“不,不,”他急忙说:“不是的。只是因为我非常喜欢——我的太太也是一样——所以我们还想再买一个,但是却没看到了。”

“呃,”她说:“这种手雕的佛像很多人都喜欢,用一块非常坚实的柚木雕刻出来的。所以特别好看,可不是?只怕存货没有了。”

一个都没了吗?我想送一个给住在疗养院的岳母。”

她皱了皱眉。

“我再去仓库找找看。说不定在后面的架子上还有一个。”

“谢谢你,”他说:“我很感激。”

她转身离去时,他四下看了看。这回又添了许多新的商品,上回来没有看到。有一套来自西班牙的甲胄,印度的木偶,土耳其皮制的膝垫,爱阿华的棉被,葡萄牙的酒瓶,以及从瑞士来的布谷鸟钟。

当凯伦·拉波瑞斯快步跑回来时,提摩西正细看一个巴西橱柜。她扬着手里拿的一尊弥勒佛佛像。

“我找到了一个,”她快乐地宣布。“你很幸运,这是店里最后的一个。”

“这好极了!”他说着,很快看了她手中拿的那尊佛像一眼,显然和他上回买的一样。

“这是三十五块钱,”她说:“加税。”

他倒没和她议论价钱,当她始他发票时,他说道:

“我想你们在全国都有连锁店,是吗?”

“噢,是的,先生,”她说:“我们卖了上百个这种佛像,入见入爱。如果你摸摸肚子,就会——”

“我知道,”他说:“真的很有效。”

“是啊,”她说着又吃吃地笑了起来。“先生,拉波瑞斯进口公司有邮购服务。我们计划每隔两年把最迷人的产品印在目录上。如果你愿意留下姓名和住址,我们会很乐意把目录寄给你。”

“那太好了,”他说着留下姓名和住址。“你擦的香水味道真好。”他又加了一句。

“你喜欢吗?”她笑着问。“这种香水是我们专卖的。”

“很好。”提摩西说。

他搭出租车回办公室,手里提着袋子,里面装着两个佛像。他急着想看看新买的佛像,却强自按捺住冲动,直到他在自己的位子坐定了。初看之下,这两尊佛像非常相似,不过手工雕刻的当然不会全然一样。

他紧抓着佛像,试着旋开底座,可是底座丝毫未动。他用更大的力气,仍然没有用。凑近佛像的肚子细看,也瞧不出有像发丝那么细的裂隙。这个雕像的确是一块坚实的柚木刻成的。

“真狗屎!”

提摩西靠着旋转椅背,瞪着那两尊佛像。两尊佛像四只手高高抬起,凸挺着两个发亮的肚皮。两张圑团胖脸慈祥地咧嘴笑。提摩西抓起新买的那个,转来转去看,检视着底座,贴着“缅甸制”的标签,还有一排号码——三〇八一八-M。这么说,这两座佛像是不同批进口的。

提摩西把两尊佛像一块放在桌上,他则坐着沈思,愈看着那两张胖团圑的笑脸,愈使他觉得好像想到什么。

他像快就悟出来了,这尊佛像的脸,跟拉波瑞斯投资公司英玛的照片十分相像,只要把那撮小胡子刮掉,看来就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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