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马洛安两手插在口袋里,站在悬崖边缘跟宪兵打招呼。

他不用客套什么,因为铁路员工跟宪兵是一个级别,宪兵看到马洛安头顶上的帽子之后就明白了,他像找到了同伴一样:“您好!”

“这一片有什么不对劲的事发生吗?”

马洛安假装在看海,但是他正在斜视下面的小木屋。木屋的屋顶一半是波状的铁皮,一半是石油沥青纸。

“我们正在寻找一个英国人。”宪兵转身朝着城市的方向叹了口气,眼睛睁得大大的,算着轮渡码头的时间。

“噢!英国人啊。”

宪兵心里只想着交接班时间,对此马洛安觉得有些沮丧。他本想跟宪兵聊久一会儿,享受一下这次聊天,顺便告诉宪兵,要是那个人躲在附近,可能会听到他们的谈话。这时海水上涨了。到五点左右,海水就会到达悬崖这里,如果出现啪啪声,那就是海水拍打货仓大门的声音。

“您住在附近吗?”宪兵有礼貌地问。

马洛安向宪兵指了一下建在筑堤上的那三幢房子,宪兵确信地说了一句:“住那儿可不是闹着玩的!”

“万一他身上有武器呢,你们说的英国人……”

“他好像没有。”

马洛安并不想走,但是就这样在雨里面站着看海显得不太自然。然而恰恰是这雨让他镇静了下来,当然还有眼前的宪兵,城市上空被打湿的屋顶透出的凄凉感,以及碧绿大海上泛起的白色浪花。整个世界都显得那么悲伤。马洛安听着雨水拍打木屋波浪形铁皮的声音,他知道雨水形成的细流正在往里面慢慢渗透。

“你们确定他没有离开这个城市吗?”马洛安提这个问题时表现得很不在乎,像是跟别人借火一样。

“我知道的那点儿都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那个英国警官说这个人口袋里没有半毛钱,没有枪,也没有刀。”

这让马洛安想起他的小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吃。马洛安站在那个地方觉得很晕,而且在这里脑子转得也很慢。听到他们的谈话,英国人难道还想象不到自己被困住了吗?他不会害怕得或是被冻得发颤吗?亨丽埃特跑回去时,他害怕地颤抖了吗?

马洛安用脚踢了一小块泥,一直把它踢到悬崖边上,然后泥块掉下悬崖正好落在木屋的波状铁皮上。

“那个小屋是您的吗?”宪兵问道,“您有小艇吗?”

“我只有一艘平底小渔船,但是过两天我准备买一艘带发动机的小艇……”

“在铁路部门工作,您什么时候可以领退休金?”

“五十五岁。”

英国人还一直在他们下面,什么东西都没吃。

马洛安又踢了一块泥块,像是走在放学路上用脚踢石子儿的小孩子。但是他的眼神变得更加游离不定,自从他开始想——就在宪兵谈论退休金时:

如果我一直不给他开门,那过几天他就会死了!

然后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连串的画面,比如,夜深人静时,浪潮涨得很高,他把一具消瘦而且已经僵硬的尸体抛到大海里。

“我得回家吃饭了!”马洛安对宪兵说。

马洛安手插在口袋里,朝家里走去。他觉得再想下去实在太可怕了。夜里,如果英国人觉得难受移动一下,宪兵听到动静就有可能提着电灯去巡逻一圈……

马洛安回到家后,发现家里人都在饭桌前坐好了,埃内斯特也放学回来了。马洛安吃饭时什么都没说,只是用眼神扫视着全家人。

“你想跟我一块出去吗?”马洛安突然问亨丽埃特。

亨丽埃特转身朝向母亲,母亲同意了。

“就要这样!你们两个一起去散散步吧。”

“那我呢?”埃内斯特小声嘟囔道。

“你待在家里。”

马洛安回房间重新梳了梳头,刷了刷西服,打开在镶着镜子的衣柜里放着的旧饼干盒,马洛安想从里面拿点钱。盒子里有一张面额为一千法郎和一张五百法郎的钞票,马洛安把它们偷偷地塞进口袋里。

“你准备好了吗,亨丽埃特?”

“五分钟!”

马洛安来到女儿房间的门前,把门推开。房间的洗脸盆里传来啪啦啪啦的水声。马洛安停留了一小会,然后急匆匆地对女儿说:“打扮得漂亮点!”

英国人应该饿了,而且雨一直都在下,小木屋里至少已经形成了十条小水沟,冰冷的雨水在缓慢流动。

“出去一会儿,埃内斯特。”

“为什么?”

马洛安把小孩推到门廊里,伸出双手放在火炉上方,像是刚刚洗手时做出的动作一样。

“关于亨丽埃特今天早上说的那件事,我思考过了,”他对妻子说,“千万不能跟任何人说起。明白了吗?”

“那如果他乘着你的小渔船离开了呢?”

马洛安并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厌烦地叹了口气:“真倒霉!”

亨丽埃特涂了粉底和口红,涂得有点太红了,尤其是她还穿了一年绿色的丝绸裙子。每次她这样穿,别人都觉得她显胖。

“我们去哪儿?”

“看看吧。”

父女俩一直走到斜坡处都很安静。马洛安有种过节或是结婚的感觉,一种生活在平时生活之外的感觉,但这种感觉毫无缘由。

“你老板没有对你献殷勤吧?”

“想什么呢!”

马洛安用自己的小眼睛观察了女儿一会儿,既觉得满意,又有点担心。

“我嘱咐你妈妈不要把木屋的事情说出去。你当然也什么都不要往外说。”

一艘渔船出海了,船上的全体船员都站在甲板上看着亨丽埃特笑。马洛安走路的样子跟平时不太一样,亨丽埃特也是。她迈着节日的步伐,更轻盈,更小心翼翼。她跨过路上的水涡,内心的喜悦洋溢在脸上。

“我们去瑞士咖啡馆吗?”

马洛安并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正在看他的玻璃值班室,从锚地的另一侧看着它。然后马洛安想到自己变得有钱了,不禁打了个寒战。这真是难以置信,不太可能啊!他一个人时,并没有意识到这笔钱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现在跟女儿走在一起,他发现自己有了新计划。

“你不去上班了,是不是很高兴?”

“不可能。”女儿回答道,丝毫没有猜到她说完之后会发生什么。

“如果有可能呢?如果我让你穿得比莱恩家的女儿还要好呢?”

“她就是把所有钱花光了也白搭,因为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像便宜货。”

马洛安看到值班室里同事的灰色身影。天也一样灰蒙蒙的。路灯没开,整个码头有一种阴暗、贫穷的气氛。白天值班的扳道工也应该看到马洛安了,而且很羡慕他可以跟穿着节日盛装的女儿一起散步。

堤岸的角落里有两个宪兵在放哨,码头前面还有一个。路上的行人都加快了脚步。夜幕开始降临,为了避免身上溅到路边的水,人们都紧紧地贴着出租车车道旁的房子行走。

瑞士咖啡馆里的灯亮了。里面的留声机正在放音乐。卡梅利娅已经坐在她的角落里,由于马洛安是跟女儿一起来的,所以卡梅利娅假装不认识他,但是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亨丽埃特一番。

“你可以喝点好喝的东西,甜烧酒。服务员!一杯甜烧酒,一杯苹果烧酒。”

“甜烧酒?”

亨丽埃特犹豫着撅了撅嘴,然后摇了摇头。

“再来一杯苹果烧酒,加块糖。”

亨丽埃特又把话题转向父女俩都关心的事情上。

“我在想他是不是有吃的。他年轻吗?有没有人知道他是否年轻?”

他既不年轻,也不年老。没上年纪。看上去是个既悲伤而又焦虑的人。

一个倒霉的人!马洛安寻思道。这时他看见外面正在水面上慢慢移动的小船以及深入到水中寻找手提箱下落的多爪锚。

“爸爸,贵吗,你的烟斗?”

“怎么了?”

“要是不贵的话,我再给你买一个。”

马洛安害怕女儿知道这只烟斗值二百五十法郎,就谈论其他事。

“你妈妈没让你给她带件蓝色的羊毛针织衫回去?”

“说了。她想让我给埃内斯特织一件羊毛套衫。”

卡梅利娅身上穿的那件毛皮大衣值多少钱呢?马洛安记得,他有一次抱这个女人时,碰到了她那件柔软的、散发着芳香的毛皮大衣。他不知道它的价钱。马洛安向亨丽埃特提出这个问题,亨丽埃特蔑视地看了看卡梅利娅。

“我敢打赌那是假的。那个女人是个妓女!我认识她。她来过肉店,早晨,头发很脏,还穿着拖鞋。”

“就当那是假的,值多少钱?”

“可能三百法郎?”

马洛安又喝了一杯苹果烧酒,算账时给了服务生那张五百的纸币。

“走!”

“我们去哪儿?”

“你马上就知道了!”

酒精有时对人丝毫不起作用,或者让人感觉头疼,但有时也会给人的胸膛注入某种轻微的乐观主义。现在马洛安就是最后一种情况。他两眼放光,走出咖啡馆时对卡梅利娅做了个表示友好的手势。

黑夜到来。所有橱窗的灯都亮了。行人的伞相互碰撞。马洛安看到路上一个年轻妇人穿着一件蓝色的雨衣,于是马上决定给女儿买件一模一样的。马洛安装作若无其事,嘴角挂着一丝微笑,推着女儿进了“新长廊”的大厅,然后一个个柜台地找,一直来到卖雨衣的区域。马洛安走到那里之后,直接对售货员说:“麻烦把你们这里的蓝色雨衣拿给我们看看。”

“布的还是丝绸的?”

女儿试雨衣时,马洛安想到英国警察局的警官蔑视他的笑容。而马洛安不仅蔑视这个警官,还蔑视今天早上的那个宪兵,以及那个在雨里发狂一样跑来跑去的小个子特派专员。

“多少钱?”他问。

“一百七十五法郎。我们还有搭配的贝雷帽。”

马洛安又买了贝雷帽,二十法郎。他买完帽子之后环顾周围,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其他东西要买。

“您要穿着吗,小姐?”

当然了。她留下地址,让工作人员把旧大衣送回家里去。马洛安和亨丽埃特走在马路上,都觉得越来越像过节了。行人看到这对父女脸上兴奋的笑容,对此也深信不疑。马洛安觉得他可以将这张五百法郎的钞票全部花完。

“你的鞋子还好吗?”

“不漏水,但是和蓝色不搭。”

他们又买了鞋子。这实在是一种乐趣——走近收银台,表现出一副不在乎数字的样子,然后问:“多少钱?”

马洛安夫人要买双鞋子,会在两周之内跑遍整个城市。现在这个点,宪兵肯定换班了。也许执勤已经取消,因为他们不会仅仅因为一个人在逃就永远看守着断崖山坡。水还在波状铁皮上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

“你高兴吗?”

“噢!是的……但妈妈会怎么说?”

马洛安眯起眼睛,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家手套商店前。

进!

亨丽埃特开始用一种极度担心的眼神看着父亲,父亲气色上佳。

“您是想要绒毛的还是羊毛的?”

“拿最好的!”

最可笑的是,马洛安几乎要为自己的快乐跟紧张而落泪了。他正在接触一个全新的世界。通常情况下,这个时候他正在家里忙着修补的活儿。他几乎每天下午都会干这个,或者在小酒馆里玩多米诺牌。

“给你妈妈也拿一双。她会很高兴的。”

“我不知道她的尺寸。”

“小姐,不合适可以调换。”售货员急忙说道。

所有的人都很友好。他们在隔壁商店买长筒袜时,还有人叫亨丽埃特夫人,马洛安听后扭头掩饰笑容。

藏在木屋的男人还抱着希望吗?他身上没有一分钱。警察知道他的体貌特征。

马洛安突然对女儿要买的东西失去了兴趣。杀人犯选择小木屋,是不是为了晚上潜进他家?他知道马洛安家在哪里。他绝对想不到手提箱被扳道工放在值班室了。他知道马洛安每天晚上都不在家。

报纸报道过这类新闻:一个惯犯或一个被追捕的人,一无所有,潜入到一个孤立的房子里,农庄或是别墅,用斧头或是铁棍杀死了家里的妇女和老人,偷了钱,清空食品柜,就连瓶颈已坏的酒瓶里的酒都被喝光了。

“多少钱?”马洛安问的时候没有了信心。

亨丽埃特看到父亲态度变了,低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太贵了?”

“没有!”

“你生气了?”

“我

跟你说没有。”

马洛安不喜欢埃内斯特,因为大家都说他长得像他舅舅,而且妻子总是护着他,跟自己唱反调。但马洛安还是给他买了个新画夹和一盒水彩。亨丽埃特提着包装袋。雨小了一些,但仍有雨点打在包装袋上。

他还要买什么?现在他已经花到那张面值为一千法郎的票子了,他没有停下来的理由。但是他也不知道要给自己买点什么。

“你应该给自己买顶新帽子,爸爸!”

啊!对!一顶铁路部门的帽子!为什么不再买套制服呢?

“进这里面待会儿!”

这是家小酒馆,马洛安坐在吧台旁喝了一杯开胃酒,希望能借此找回好兴致。今天晚上,他甚至不想待在家里。

“你喝什么?”

“什么都不喝。我不渴。”

“给她来一小杯一样的。”马洛安对服务生说。

她觉得如果不喝可能会受到父亲责备。

“这个不会让你难受的,喝吧!哪里有卖毛皮大衣的商店?”

“邮局对面。”

马洛安想着那几件事儿,脑子变重了,更固执了。在毛皮大衣商店,马洛安表现得很不自在。

“狐狸毛多少钱?”

“您说的真毛吗?五百法郎起。”

“拿一件这个价格的看看。”

女儿拉住他的袖子。

“你这就不对了。妈妈会生气的。仿的就很好了。”

“给我安静点。”

女儿喝下苹果烧酒产生的半醉状态已经消失,但是当狐狸毛围在她脖子上时,酒劲又回来了。这件红棕色狐狸皮大衣跟她身上的雨衣很不协调。

“您穿着走吗?”

当然,她穿着走!他们拿着包装袋重新淹没在人群中。

“还不回去吗?”亨丽埃特开始担心了。

为了能从肉店门口经过,她换了条路。但是他们经过时栅栏门关着,商店也空空的。街角处,一个女人正在向人询问信息。马洛安注意到她,因为她说的是英语。马洛安专心地看着这个女人。她穿着一件裙套装,但在这个季节实在是太薄了。几绺红棕色的头发落在帽子外面,消瘦的脖子里戴着一条坠着圆雕饰的金项链。

“买份报纸。”马洛安对女儿说。

他特意不看玻璃值班室。到堤岸必须经过瑞士咖啡馆,而经过咖啡馆时,他们正好碰见卡梅利娅跟英国警官正站在一个黑暗处,亨丽埃特撞了卡梅利娅一下。

马洛安加快脚步。什么都不跟他说!他什么坏事都没干!马洛安眉头紧锁,在想解决木屋这件事的办法。处理完这件事后,他只要再过几个星期或是几个月就可以申请退休了。

退休之后,他要去法国的某个地方,这个地方可以是诺曼底,也可以是塞纳河南岸,或者卡昂海岸。他会买一艘帆船或是带发动机的船,高兴什么时候钓鱼就什么时候钓鱼。

“我在想妈妈会怎么说。”

他们离家门越近,亨丽埃特就越担心。马洛安回到家后,在上班之前还有时间换衣服吃晚餐。

英国人夜里难道不想从藏身之处出来?小船后面有工具。拆掉木板……

不知道他要去哪里让马洛安很恐慌。知道他藏在木屋里让马洛安更恐慌。杀另一个英国人时,他犹豫过吗?没有!他杀那个人就像我们没有杀过人的人觉得自己不会杀人一样简单,整个过程大概没给他留下什么印象。

如果英国人从前一天晚上就没有吃饭,那他现在一定很虚弱。之前他就给人一种已经快支撑不住了的感觉。

但是藏在木屋的黑暗处,对英国人也有好处……

最大的好处不就是马洛安能够隔着隔板跟他说话,悄悄地给他一部分钱,不惊动任何人?

“家里来人了。”亨丽埃特在靠近家门时说道。

“你怎么看出来的?”

“门廊的灯亮了。”

因为家里没有客人时门廊的灯总是关着的。

“你有钥匙吗?”

女儿打开门。他们听到家里的说话声。亨丽埃特在想是不是先把包装袋和衣服都放在门廊里比较好,但是父亲推着她往厨房走去。

是马洛安的大舅哥跟他妻子。

“我不知道你们要来。”马洛安说话时都没正眼看他们。

这时他的妻子大喊起来:“这是什么?是你爸爸……”

她摸着女儿身上的雨衣、帽子、手套,并用焦虑的眼神看着丈夫。

“我什么都没有吗?”埃内斯特撕开装着长筒袜的包装袋嘟囔道。

大舅嫂觉得雨衣的颜色太鲜艳了。大舅哥说,“我刚刚正在跟你老婆说把亨丽埃特从一个有保证的地方——有钱的商人家里——拉回来,是你做错了。”

厨房里人太多了,撕包装袋的声音又加入到这个混乱的局面中。四处都有人说话。亨丽埃特在展示她的鞋子。炉子上有东西烧焦了。

“现在这个时候,找到一个好工作太难了。”

马洛安听后低下了头,像一头不高兴的公牛。他看到他们都很激动。围绕在马洛安周围的是嘈杂声,马洛安很确信自己永远不可能把这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而且他也永远摆脱不了如此复杂的局面。

“妈的!”马洛安挫败地叹了口气,打开门出去了。

他上楼到卧室里换衣服,在打开电灯开关之前揉了揉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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