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认为福尔摩斯是为了增加效果而夸大其辞,而且很快地乔治·拉斯克送来消息,说东区好几处都爆发了暴动;幸好没有闹出人命,只是到处都流露出无能为力的愤怒。一股毛骨悚然的恐惧几乎掌握了半个伦敦,而且从地理上来说,这股歇斯底里正在迅速蔓延中。民众提议的解决方案从四面八方涌入苏格兰场,我记得其中还包括让男性警员乔装风尘女子的提议,或是在整个白教堂区铺满警报线路,铺设通电警告按钮。

第二天早上,在福尔摩斯的要求下,我前往东区接若克琳小姐过来。为了安排我们的计划,她必须出席。至于这些计划包括什么,这位侦探一字不提,但光是知道有这样的计划存在,我心里就轻松些了。

我来到若克琳小姐因经济宽裕些而租下的一楼房间。伸手敲她房门时,我预期她仍会有些阴沉的紧张反应。但在房门一开,我看到的是,火炉上热着一壶茶,而她不但衣着整洁,绿色眼眸还流露出一抹崭新的智慧光彩。她照常以模仿来的优雅和习惯性的卖弄风情态度邀请我坐下,然后自己坐到另一张椅子上。这两张椅子都摆在她那张粗略磨光过的桌子旁。

“你会愿意冒险做我刚才做的事吗?”她咧嘴一笑,同时倒给我一杯茶。我用笑容鼓励她继续说。

“我跟史蒂芬·邓乐维一起出城去了,就是这样。”

我略微不安地往前靠。“若克琳小姐,你肯定知道与他同行有多危险。之前我们本来在追踪邓乐维先生,到最后遇上了……”

“开膛手杰克?”

“确实是,虽然他应该取个更好的名字。若克琳小姐,我不愿去想可能会发生什么事。”

“唉,我知道。”她严肃地表示同意。“医师,这件事很妙。我本来以为我会害怕到再也不敢出门。星期天大半的时间,我每听到一点吱嘎声跟耳语都会吓一跳。可是说来邪门,现在我虽然还是害怕,但却因为太过愤怒,而根本不会去注意那些事。”

她直接盯着我的脸看,而在那一刻,若克琳小姐跟我彼此互相理解了。我曾经旅行过许多土地,那是就算她再怎么有想像力也不想到的景象。而她则是过着某种生活,其中的苦难是我完全无法揣度的。但我们能够彼此了解,而且我知道,在我们愈来愈危急的冒险行动中,不管我们怎么要求她,她都会尽她最大的能耐去做。

“非常好。你见到了史蒂芬·邓乐维。你看起来相当开心,所以这趟任务肯定不是徒劳无功。”

“你记得他的房东太太怎么说的吗,他出门的时间多得没道理,而且还从没有过一个意中人?”

“对,她向你保证过,他完全忠心耿耿。”

若克琳小姐大笑。“他根本不在乎我,华生医师。可是他有这么个故事,说他的同伴强尼·布莱克史东杀了那个女孩,而他当时就在附近不远处。就我所知,这话跟福音书一样真确,因为昨天下午在我们喝了一品脱啤酒以后,我又绕了回去,再跟踪他一次,而这回他直接走到——”

“请见谅,若克琳小姐,但首先我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又遇见他的?”

“在我离开他去找你跟福尔摩斯先生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约好了。话说福尔摩斯先生怎么样了,医生?”她担忧地问道。我向她保证,他很快就会康复,并且请求她先继续说她的故事。

“我们已经订好两点钟在转角喝杯啤酒,然而在出事以后,他到底还会不会出现我颇微担心,因为在这个事件里,他知道的比他说的还多。不过两点钟一到,他就出现了,千真万确,而且他看到我的时候立刻露出微笑,还叫了我的名字。骑士军旗酒店现在变成玩斗鸡的好地方了,女士们全都挤在一起,悄声说着该做些什么。采啤酒花的工作差不多没了,所以就连愿意离开市区作生意的姑娘们都买不起面包跟茶了。所以她们都聚在那里,跟其他人一样纳闷着到底该怎么做才好,虽然她们对此事的关心程度,比大多数人都来得强烈。

“唔,后来我们坐到墙角去,他开始说话了,一脸古怪的表情,说:‘我很高兴你安然无恙,因为你现在一定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整个教堂区为了这件事,简直像失火一样。’我这么回答。

“他定定地看着我,然后问我有没有粗心大意害自己身陷险境。我当然说没有,虽然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问,然后我们回到原来的话题,那就是要怎么在最糟状况再度发生以前,先找到布莱克史东。他松口说,他确定自己追到线索了。但是他又说,‘可是,我不想你在黑暗巷弄里到处乱跑。’

“他这么一说,我就开始纳闷,现在市区这头的姑娘一想到可能会有把刀划过自己的脖子,就吓得瑟瑟发抖,他又何必还要特别警告我。于是我问他,除了偶尔不小心闯进黑暗之中,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他抓住我的手,然后说:‘先靠你从西区赞助人手上拿到的收入过活吧。我觉得成功的希望很大,不过我请求你先保持低调,直到我可以设法拨乱反正为止。’

“嗯,他这样一说反倒让我觉得更古怪。不过,在他答应再度碰面并且离开酒吧的时候,我躲到一间烟草店里避人耳目,直等到他走远一段距离以后,我就尾随他。他走到他以前去过的同一个住处,出来时穿着新行头。不是他偶尔穿的制服,而是打扮得像个公子哥儿。离开那里之后,我继续在一段安全距离外跟踪他,直到他转进一条通往几个大杂院的通道为止。我先等了好一阵子,然后才沿着通道跟上他,而且我这么做的时候已经想好,万一我倒霉被他撞见,我要怎么自圆其说。我会告诉他,我认为他在追求另一个女人。在我跟到通道尽头时,我看到他走进那边的另外一排一楼出租房间。

“考量到伦敦最近的特色,我猜不会有哪扇门窗开得够大,能让我能听见什么,不过我还是偷偷接近房子以确定此事。而在我这么做的时候,我听到某种声音,所以赶忙闪到一旁去。你相信吗?有扇窗户有清楚的裂痕,而且另一边完全破了。原来那附近大半的窗户都是这个样,上面不过是用一块破布盖着而已,所以要是我够小心,把耳朵贴近破损的部分,我可以听到里面传出来的每个字。

“‘你确定他放假期间都留在这里?’邓乐维问道。

“‘喔,是啊,’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那是银行休假日的前几天,我的两个女儿都跟她们的阿姨到约克郡去了。我知道会有进城的访客跟休假的士兵,所以我当然不会把阁楼房间空摆着。’

“‘的确不会。不过在银行休假日的第二天,他就无预警地消失了吗?’

“‘这件事最怪了,’她说道,‘我家乔瑟夫才十岁,而那个布莱克史东发誓,第二天早上要表演给他看怎么操作一把枪。但是后来我们发现他走得一干二净。不过他确实留下他该付的钱,全摆在那边桌上了。可惜他完全没留下自己的去向,因为你知道,他算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对小孩子说话总是好声好气。’

“‘的确是,夫人。如果我能发现他的行踪,我会很乐意代你问候他。’”

“然后他们继续聊了下去,但我已经听得够多了,而且我只要碰上诡异的好运就不会过度冒险,所以我就赶紧脚底抹油来了这里。我想最好把一切交由福尔摩斯先生来判断。”

“毫无疑问,若克琳小姐!”我表示肯定。“回贝格街吧,福尔摩斯会把事情理清楚。史蒂芬·邓乐维有件事情说对了——我们必须做好所有必要的戒备。”

我们抵达的时候,福尔摩斯醒着,但还是面如死灰,穿着衬衫和鼠灰色的睡袍靠在客厅的壁炉架上。他把架上的东西通通扫到地上,换上一张匆促勾勒出来的白教堂区地图,上面覆盖着潦草的记号和含糊不清的街道指示。我朋友惯用右手却无法运用自如的事实,严重影响这张地图的易读程度。此刻他顾不得仪容不整,只是目不转睛地瞪着那一团画得凌乱的偏僻小道。那副样子不论是把他当成犯罪侦察的最后防线或者疯人院的逃犯,都说得过去。

“若克琳小姐,史蒂芬·邓乐维把他的手帕收在哪里?”

“我记得是放在他的外套衬里里面。”

“嗯。我想也是。”

她正沮丧地盯着我朋友看。“天哪,福尔摩斯先生,那天晚上从医生撕裂晚礼服的作法来判断,我知道你状况很不好,可是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我知道,你已经在考虑要回头去做点生意了。”

“你怎么知道?”她倒抽一口气。

“同样的思考过程也告诉我,你最近喝得非常醉,而且有个年轻的女性熟人,可能是一位邻居,她的幸福对你来说有几分重要性。”

“真是见鬼了。”若克琳小姐大喊,她扬起下巴,眼睛里怒火熊熊。“你高兴的话,尽管对你家地毯讲话吧,因为我见鬼了才会留下来听。”

在她往门口走的时候,福尔摩斯可能使出他的最后一分力,跳到她背后,轻柔地抓住她的手腕。“若克琳小姐,请接受我最诚挚的歉意。华生医师会告诉你,我向来缺乏推销我这份能力的圆滑魅力。请坐下来吧。”

若克琳小姐怀疑地瞄了福尔摩斯一眼,但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那好吧。我不会说你讲错了,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唐突。不管怎么说,我非常高兴看到你还活着。唉,我不该那么生气的,不过我本来以为这整件事都是骗局。”

“亲爱的若克琳小姐,我永远不会使用诈术来取得特定的知识。”福尔摩斯边叹着气,边费劲地走向沙发。躺下来后他用能动的那只手顺了一下头发。“虽然你不是头一个这样想的,不过要是我运气好,你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那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他把头往后仰,闭上了眼睛。“你口袋里有四个不同模样的布娃娃,从不同的角度探出头来,由此可以看出来你想开张做生意了。赤贫的母亲做了这些娃娃,把这娃娃交给幼小的孩子,让他们叫卖这些商品。如果你可以用你新到手的资金提供材料,你也可以设法改善你这几位朋友的生活,至少是那些有基本缝纫技巧的朋友。”

“那个女孩子又怎么说?”

“你已经检查过,也对每种设计形成定见了。现在这些东西是你买得起的,但它们实际上并没有价值,你却随身带着。可见这些娃娃是礼物。哪种人可能会乐于接受这种好意?”

“那些是给爱蜜丽的。她还不到四岁,可怜的小家伙。然后呢?”若克琳小姐不愿多说一个字,只是一个劲地催促道。

福尔摩斯勇敢地皱了一下眉毛就回答道:“你的鞋子。”

“我的鞋子?”

“右脚的鞋子。”

她迅速低头看去,然后再度抬头瞥向福尔摩斯。

“你最近换掉了你磨损的旧鞋,而上次我见到你的时候,那双鞋还没什么刮痕。但是现在鞋面皮革上有明显的污痕,还不只一处,不过都是在右脚上。可见你先前踢到某个沉重的东西,而且踢得很用力。”这种实事求是的语气很快就被一种轻松的魅力取代。“我要恭贺你,虽然酒精的本性促使人寻求身体上的发泄,思考者的本性却会把她的怒气限制在一只脚上。”

“我没什么好不承认的。星期六晚上吓坏我了,我只好从杯底寻找一点安慰。”

“亲爱的若克琳小姐,我说不出我对你有多——”

“喔,你们两个都满嘴废话!你们看不出来吗,我发过神经,现在剩下来的只是一只磨损的鞋子,然而对我们这种人来说,一只磨损的鞋子算什么?”她这么大喊,同时相当自在地坐在地板上,像印第安人那样盘腿坐着,就在福尔摩斯的脑袋旁边。“所以我们要怎么办?”

“等一下,”他大笑出声,“我还没把所有的资料拿到手。你还继续跟邓乐维大兵见面,不是吗?”

“见鬼了你是怎么——”

“所以你真的跟他见面了。”

“呃,是啊。”

“那么,你是不是可以好心地告诉我最近的发展。”

若克琳小姐照做了,没省略掉任何一项她先前告诉过我的事,只是再说一次让她的叙述变流畅了。

“就是这样,福尔摩斯先生,”最后她做了结论,“我要拿这傻蛋怎么办?”

福尔摩斯称做考虑。“你会愿意继续跟他作伴吗?”

“不反对,只要我知道这样的目的为何。”

我的朋友费力地站起身,然后跨越房间。“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什么危险,只要你待在公众场合,太阳一下山就别再冒险,并且把这个东西藏在你身上的某处——记得要伪装一下。”他从他书桌抽屉里摸出一把小小的折叠刀,然后扔给若克琳小姐。

“见鬼了,”她吐出这个字眼,接着就恢复自制回答,“那好。我要跟邓乐维一起闲逛,寻找一个瞪着眼

睛的疯狂士兵,他眼神茫然,裤子上满是干血渍,然后就回报给你,对吧?”

“如果你愿意,就请你这么做。华生医师跟我可以负责大多数的调查路线,但是有人待在现场十分重要。”

“布莱克史东还在逃的状况下,似乎这样最好。”她轻松地回答,“无论如何,希望我们可以尽快找到他。我可不想跟着邓乐维在教堂区到处游荡,却没有个特定的目的。那可怜的小伙子可能会误解。”

“顺便一提,若克琳小姐,就你的经验来说,你有没有任何一位同伴,会随身携带粉笔?”

“粉笔?是指用来写那些疯话骂犹太人的那种?”她回想了一下。“我认识的那些女孩子可能会带着一小段铅笔,但比例不高。有一半的人根本不知道怎么用。我想,粉笔是被用来标记长度——也许是一匹布,或者一段木头的长度?”

“若克琳小姐,还有一件事,”福尔摩斯在她走向门口时,补上一句,“我在死去的女人附近发现葡萄梗。如果你愿意好心地进一步研究这件事,我会很感激的。”

“是哪一种葡萄?”

“梗属于黑葡萄。”

“在那个区域只有几个商人会卖黑葡萄。别担心,我会把他们都搜出来。”

“谢谢你,若克琳小姐。请你小心。”

“当然啦,我一定会的,”她下楼下到一半,还对着背后喊道,“福尔摩斯先生,我虽是为你工作,但我脑袋可没坏掉呢。”

我关上门后,转身面对福尔摩斯,他也在这时点起一根烟,“老友,你真的确定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你是要问我,是不是确实知道我要若克琳小姐去干什么。”他回嘴,而我再度察觉到,对他这种天性活跃的人来说,被身体状况限制住一定备感煎熬。“就现在来说,我因为身体的缘故,无法外出调查。你觉得你能到邓乐维的住处去质问他,要他说出布莱克史东的行踪吗?反观她几乎像我一样在行地玩这种把戏。而且无论如何,至少有一个谜团会被解开。”

“强尼·布莱克史东的行踪?”

“是史蒂芬·邓乐维的意图。”

“起初我们冒险进入白教堂区,不就是为了在他面前保护若克琳小姐?”我直率地问道。

“我现在知道的比当时更多了。”

“这样说还真是让人满意啊。但是不管怎么样,在塔布兰谋杀案周遭还有些兜不拢的关键性问题。要是这条线索没能给我们任何头绪呢?”

“你看这件事的角度完全错误,但我几乎不觉得惊讶了,”福尔摩斯刻薄地回答,“这条线索不会让我们毫无头绪,因为不管它把我们带到哪去,都会让我们更了解史蒂芬·邓乐维,他引起我不小的兴趣。而现在呢,华生,你要出门去。”

“什么?”

“你要到报界操守第一的《伦敦纪事报》去见一位雷斯里·塔维史托克先生。你有个订在三点半的约会。而且在你从舰队街回来的路上,请记得经过我们那家烟草店,买些新的雪茄回来,”他说完后便用脚把存放的容器推了过来。“那个煤桶,恐怕已经见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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