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全是一场梦的话该有多好。

我恢复意识以后,发现自己在被子里。我害怕睁开眼睛,多希望这是我在东京的房间……

“好像有知觉了。”佳子在床边看着我,旁边是姑妈和松平。

“请原谅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松平垂下了头。

“好了,好了。”姑妈抽泣着地点了点头。

“我……睡了多久?”

“三小时了,大家都很担心你呢。”佳子温柔地抚摸我的额头。

“真的是我杀了淳子?”

“……”

“我和淳子是交往过,但是对她的死一无所知。”

大家听了我的话,都不再言语了。

姑妈挨着我的被子坐下,问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你没有杀人?”松平喜形于色,“那天的事情,你想起来了?”

我缓缓点了点头。

淳子的父亲在机关工作,给渎职罪的上司背黑锅,跳楼自杀了。我察觉淳子绝望得想要寻死,便决定陪她。淳子是S学园的学生,是我中学时的同学。我们两人自杀的地方,是我选中的青森县川仓地藏。我曾听大魔神讲过那里的凄婉传说——那儿供奉着新郎新娘的人偶,都是男男女女供奉给死去的爱人的。我和淳子是共赴黄泉,其实不需要人偶,只是觉得这地方特别合适罢了。淳子想顺路去银温泉和远野看看,大概是想缓解对死亡的恐惧吧,我们听说蚕神特别喜欢听年轻人的愿望,就踏上了最后之旅。

“然后呢?”松平问道。

我忘了后来的事了,只依稀记得选择了人比较少的傍晚抵达川仓地藏。

可是,那之前……

头像裂了一样疼痛。未知的黑暗与恐惧就在前方。

“带我去吧。”

“……”

“拜托了,淳子在那儿等着我呢。”

松平看了看姑妈,露出犹豫的神情。

“只能那样了。”兼坂老人在门对面站着,“本来你的目标就是那里。”

松平一叹,答允了。

川仓地藏就在金木镇的尽头,巴士立刻开动。

我对姑妈讲出了我的疑惑。

“离开旅店的时候……”姑妈听到我说话,回过头来。

“有个大镜子吧。”

“怎么了?”

“我在镜中看不到自己。”

姑妈一脸惊讶。

“怎么也看不到呀。”

姑妈惨然一笑。

“明明大家都能照在镜子里……”

“……”

“为什么唯独看不到我呢?”

“别想了,你就在这儿好好待着吧。”

我是不是死了?我从刚才就在琢磨这件事,否则何以会碰上各种奇异的事呢?我杀了淳子什么的,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而且大家的存在也很奇怪。姑妈和松平就不说了,兼坂老人他们为何会跟我们一路前来?

兴许我真是死掉了,这一切都是我的空想。

人死之后,意识会不会持续存在?这个问题,我一定要搞清楚了才行。

话说回来,跟承认这奇怪的现实相比,更重要的无疑是如何解释这些现象。明明活着,却看不到镜中的自己,这才是当前的头等大事。

我故意大喊道:“你们都是我想象出来的!”可惜,谁都没有消失。

巴士在地藏堂前方停下。从开着的窗户,可以看到里边的烛光。我有些害怕,仿佛那些可怕的新娘人偶正盯着我看。

“真是个阴森的地方。”松平说道,“你和淳子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我早就知道了。为了淳子,就算再害怕都唯有上前。

“那个就是我和淳子盟誓的人偶,是我们两人最后的纪念。”

松平目瞪口呆。

“其实之前没想那样做的。淳子见到人偶身上漂亮的新娘装,就说特别想举行那样的婚礼,虽然有些可怕……新郎、新娘人偶的衣摆系在一起,脚上分别写着我们的名字。”

“……”

“这样的话,到天堂也可以在一起了。”佳子跟在后边,强忍着没哭出来。

我们向堂内走去。宽阔的堂内到处都是装有新娘人偶的玻璃盒子,几乎都是在年轻男子的照片旁边放置一个小小的新娘人偶,很少有在女子照片旁摆放新郎人偶的。

这些玻璃盒子中偶尔会出现一些跟真人等大的人偶,那是给人体模特穿上了现实中的衣服。那些人偶基本都是男女配成一对。只要敞开衣服,就会看到人偶胸前的死者姓名。

“那个,那个人偶——”松平查看了我指的那个人偶。

“这上面刻着淳子的名字!”弓绘和翠听到松平的话,立刻跑来。

“没错,是淳子的字。”弓绘用手捂着脸,哭了。

“你说的幽灵,就是这个人偶吧?”

兼坂老人拍了拍我的肩。我心里咯噔一下,顿觉又有寒意袭来。

“怎么了?和这个不一样?”

“那好,咱们去现场吧。”松平这句话脱口而出。

“现场不是这儿啊?”

我糊涂了。

一点记忆都没有。

“这后面有个旧堂……淳子就是在那里被碎尸的。”

别的堂?我突然醒悟了。

更激烈的恐怖袭来。我从那儿跑了出来。

“等等,你去哪儿?”松平追了出来,问道。

“有鬼!是那个家伙让我杀淳子的,就是那个家伙!”我边喊边向后边的坡道跑去,大家陆续跟来,眼前就是旧堂的房顶。就是那里。我骇然站住,一时间又有些迷茫。

我胡乱扒开窗户。

堂内是空的,四面的漆都快要掉了,却犹自是那时的样子。正是那个傍晚,我和淳子潜进这里,喝了安眠药。

然后……然后……

深夜,那家伙突然从墙里出现。黑暗之中,他的眼睛白光闪烁。

他穿着绘有家徽的黑和服,从墙里出来了。

“怎么可能!”松平的表情僵住。

“是真的,那家伙的手臂微微颤抖,手里拿着菜刀,嘴里不断念叨——还我妻子。”

松平的身体一颤。

“那家伙是跟淳子的人偶配对的人,他想得到淳子。”

“别乱说了。”松平大喊道,“那种话能信吗?”

“我没有说谎!那家伙抓住我的手腕,让我袭击了淳子。相信我!而且,那家伙把脚弄伤了,所以要我的脚来顶替。”

“你适可而止吧!”

“是真的!后来他就扛起淳子,消失到墙里了——就是这面墙。”

“淳子的尸体就在这里,哪儿也没去。你不要再胡扯了!”

“不对,那家伙就在这墙里,现在也和淳子在一起。就在这里边!”

我持续用手砸墙。墙灰纷纷落下,我却不肯停手。

突然,姑妈指着墙壁,惊呼道:“松平君,你看!”

墙里好像藏着什么。松平立刻上前掰开墙上的石灰。松垮的墙壁里,是红色的毛衣和藏青色的裙子。

“淳子的衣服,是淳子那时穿的衣服!”我的话让姑妈再度惊呼。

一切都结束了,大家重返堂前。我默然看着大家。

松平拿出淳子的衣服,说道:“伊东君,麻烦你确认一下。”

“正好到了。”

伊东给了个信号,那对男女立刻从地藏堂的暗处现身。妇人瞧见松平手中淳子的衣服,慌忙夺了过来。

“是那孩子的衣服。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茫然看着那妇人。

淳子的母亲……怎么可能?我见过她很多次了,怎么会这么苍老!

只听兼坂说道:“十四年了,十四年了啊。”

莫非是我精神恍惚了?这位老人是……

我凝目望向兼坂。

——似曾相识。

“你都三十二岁了,井上君。”

“大……大魔神?”

“总算想起来了?野野村和田代,和你是好朋友呢。”我回头一看,只见两人正笑着点头。

“这两个女孩是淳子的朋友,无论如何都想知道事件的真相,所以坚持参加这次旅行。大家怎么都得不到你这位案件关键人物的证词。”

“你丧失记忆好几年了,”姑妈补充道,“半年前才渐渐恢复了一些。”

“……”

“负责哥哥案子的松平,想出了这次旅行的主意。医生说,那样的话,你可能会完全恢复记忆。”

“哥哥?”

“我是你的妹妹由香里啊。”

这是那个小由香里?

“佳子是警察医院的护士。”

“母亲怎么样了?”

我想起了临出门前和母亲告别的样子,那么亲切的妈妈……

“那是十四年来一直照顾哥哥的护士长。那里不是我们的家,是警察医院。”

我不肯相信。这肯定都是谎言。

我竟然三十二岁了?还有,在镜子中看不到自己,是怎么回事?

“哥哥,你的记忆肯定恢复了。你一直深信自己是十八岁,就算看到一张成年人的脸,也不会想到是你本人,难道你在镜中找的不是自己十八岁时的脸?”

“但是我以前也照过镜子啊……”

“所以才说你病了,照镜子时想的都是过去的样子。”

妹妹从包中取出小镜子给我。我照了一下,果然是个中年人了,短发里甚至夹杂了一些白发。

我哭了。突然让我接受这些事实,我办不到。但是,那的的确确是我。

松平解释道:“在蚕神堂里许愿用的布,是我拜托淳子的哥哥准备的。那里后来重建了,你和淳子供奉许愿布的堂屋早就没了。当然,我也拜托了佳子。”

“我哥哥怎么办呢?”由香里怯怯地问松平。

“我们保存了当时的现场照片,也给那面墙拍了照。不管供词如何匪夷所思,反正你哥哥是不会往那面墙里藏淳子的衣服的,这一点确凿无疑。我相信法官会重新审判……总算不虚此行呀。”

由香里低下了头,潸然落泪。

“我们都相信你。”野野村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不确信松平君的想法,所以才一直跟着你们。”

“淳子会原谅你的……一定。”

翠只说了这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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