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确认身份啦。”晚上九点之后,司机来到我的房间,如此说道。

他作为尸体发现人,到刚才一直跟警察在一起;而我之前跟警察闹了些不愉快,一怒之下直接回宾馆了。话说回来,特意从东京来这个连本地人都不太去的钟乳洞,确实不怪人家警察怀疑。得知我母亲的出生地是这村子之前,他们几乎把我当成了嫌疑人。等我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都七点了。

“尸体不是还没拉上来吗?”

“哎?看来你还没听说呀,”司机有些意外,“后来又发现一具女尸。”

“有两具尸体?”

“女尸不在水里,好像是倒在岔路里面。听说搜索遗物时找到了派驻证,手提包里还有月票,似乎是盐釜的职员。我打听了一下,说是一年半前就失踪了……女的好像是陪男的来的,那男的是一关市人,估计他知道这个钟乳洞。”

“那就是殉情了?”

“警察说是事故。双方父母好像都同意他们交往。恐怕是男的不慎掉进湖里,女的又没拿手电筒,在黑暗中走到岔路上就迷路了,最后饿死了。”

“真可怜,在那种地方迷路的话,饿死之前恐怕先就疯了。”黑到连眼前一厘米的东西都看不到,如果是我,肯定半步也不肯挪动。

“镇上议论纷纷呢。”

“哎?”

“议论之前说的水呀。不知道就罢了,就像您说的那样,那水里毕竟浸过尸体!那家公司好不容易进人正轨,现在恐怕要破产喽。”

“别说这个了……”

我递给他一杯清酒,他谢绝了,端起一杯茶喝着。

“您是在这村子出生的吧?”他盘腿坐下,问道,“那该知道村里的老人都不喝那里的水呀。”

“不,我不知道。”我打了个冷战,盯着司机。

(莫非,这就是母亲害怕的原因……)

母亲知道是那个湖的水之后,表现得非常紧张。

我催促司机继续说。

“那里面沉着尸体。这是我小时候听爷爷说的,不知真假,反正爷爷那人就爱编故事。”

“是什么时候的事?”

“啊……大概五十年前吧,爷爷说那是战争时的事。”如果没搞错,那正是母亲回老家生我的时候。我越来越觉得母亲的恐惧和这个湖有关了。

“你说尸体……是杀人案?”

“比这个要恐怖呢。”

“更恐怖?”

“对,和普通的杀人案不一样。”司机神秘兮兮,“爷爷说……那个村子里有人吃人肉。”

他犹豫片刻,到底说出来了。

“这……开玩笑吧。”

我勉强一笑,只觉得浑身发冷。

“很久以前,有一对奇怪的老夫妇上吊自杀了,爷爷说他们吃了人肉。”

“这个和湖里的尸体有关系吗?”

“当时发现的尸骨上有刀痕,推测是吃完肉不知如何处理骨头,便扔掉了。湖水很深,自然不易打榜,何况又是战时……”

“听上去很像是编的故事嘛。”

乡下常有这样的传说。

“那对老人住在离钟乳洞最近的地方。尸骨刚发现时,大家都怀疑他们,结果他们不到半年就上吊自杀了。很奇怪吧?”我听他说是离钟乳洞最近的一家,更紧张了。我看地图时就察觉外祖父家挨着钟乳洞……

万幸,死亡时间是不一样的。我记得外祖父和外祖母是昭和二十五六年去世的。

“没办法呀,时值战乱,哪有人理会他们自杀的理由。”

“那两人自杀,是战后七八年的事情。”

“咦?你刚才不是说半年……”

“啊,那是尸骨被发现之后半年。”司机答道,“事情是战时的事,但是十年后才发现尸骨。”

我立刻问道:“为什么断定是战时呢?”

“遇害那两人……只剩下骨头了,所以无法确认身份,但是从位置和骨头数量来看,爷爷断言是两个人。如果真是这样,绝对是战时被杀的。”

“……”

“其中一个是这镇上的逃兵。他父母帮他从盛冈的连队里逃回来了,一旦被发现,肯定会被枪决,所以他父母求邻村熟人把他藏进了钟乳洞。哪知不到十天,两人就都不见了。而且他们不敢请警察帮忙寻人。人们最初觉得他是不想给父母添麻烦,跑去了别的地方,结果他直到战争结束都没有回来。再后来,那里就出现了两具尸骨。”

“为什么要怀疑那对老夫妇呢?”

“他们就是那人父母的熟人。说是藏,其实那地方很容易被想到啊。兴许是战时没人去那个钟乳洞吧,而且那两个逃兵也不会主动跑出来。总之,那两人失踪之后,就有人怀疑那对老夫妇了。”

我觉得有些好笑,驳道:“但是也不至于吃人肉啊。”

“好像村里有人见过他们吃肉,那会儿毕竟是粮食匮乏的时代。”

“……”

“可能是为了怀有身孕的女儿,才杀人的……”

“怀孕的女儿?”

我的脸色肯定异常难看。

“那女儿的丈夫被抓去当兵,她只好回娘家待产。她本来骨瘦如柴,看上去不像能把孩子生出来,后来突然变圆润了,很有精神。没准是村里人嫉妒他们家吃肉吧……总之挺可疑的,杀了逃兵肯定不敢惊动警察呀。这一点,那对老夫妇肯定明白。”

“不好意思……”我突感头痛。“今晚就说到这儿吧,听这种事听得有些不舒服了。”

司机连忙道歉,起身准备离去。

我又问道:“所以村里的老人才不喝那里的水?”

“尸骨可是在水里沉了将近十年,想想都觉得恶心,我们之前喝了觉得没什么,可现在知道了还能喝得下去吗?”

他说罢点头致意,转身出去了。

司机的话里明明没有确凿证据,我却觉得那是真的。我确信杀死那两个逃兵的就是我外祖父和外祖母,而且他们相继去世也和司机说的一致。我当时才十岁,不可能知道他们自杀的理由。母亲只说外祖父是难忍病痛折磨,实则知道他们自杀的真相,要不然早就大吵着调查他们的死因了。我记得,母亲淡然接受了外祖父和外祖母的死讯。换作是我,恐怕不会如此冷静。

(大家都是为了我啊……)

想到外祖父和外祖母为了让我顺利降生而杀人,我不禁泪流满面。

但是,我食物中毒的原因还不清楚。我在绝望中思索着。

(母亲喝了那个水,也有反应……)

我想到这里,登时恍然。医生说荨麻疹大多都是从父母那里遗传的,只是原因尚不明确。有个医生给我打了比方——若母亲怀孕时因故得了荨麻疹,直接遗传给胎儿的可能性是很高的。荨麻疹看似是皮肤病,其实是细胞内部的问题,只是由皮肤表现出来罢了。这只要观察一下细胞就会明白。它甚至会侵人内脏和脑细胞。怪不得靠脐带连接的胎儿会患上荨麻疹,以致我和母亲对同样的东西过敏。我早就怀疑这是遗传所致,无奈医生称此事尚无理论依据。

胎儿不是靠自身的意识判断,而是继承了母亲的皮肤的记忆。

(恐怕是母亲在我出生前喝了这里的水,结果得了荨麻疹……)

母亲肯定隐约猜到她吃的肉是什么肉了。外祖父家的穷相,她清楚得很,却不得不为了我而强吃下去。罪恶感和恶心本就让她有抵抗反应,再加上皮肤对溶有人肉的水发生排异反应……我的皮肤就此深深记住了那个水的成分。

不喝那个水就好了!水的成分因地域而迥异,更何况是溶有人肉的水——再次碰到的可能性只有万分之一。这五十年来,我不都平平安安?然而,随着人们对天然水的崇尚,东京渐渐可以喝到全国各地的水。我是岩手县人,喝到岩手的水确实不算偶然,只是想不到那个湖里又出现了尸体。

隐藏在我皮肤上五十年的记忆就此苏醒,附带了对母亲和外祖父、外祖母的痛苦回忆。正是这些罪恶,使我的皮肤发红肿大。

我哭了,这简直就是那两个死去的士兵让我付出的代价。

我没办法恨任何人。母亲一定很难过。

她不能责怪为了女儿和外孙而杀人的父母,无奈罪恶就是罪恶,她不知该如何向死去的父母道歉。母亲是以怎样的心情将外祖父和外祖母的骨灰带回来的?

我想到这里,不禁悲从中来。

我从一开始就不该来到世上。这样的话,外祖父和外祖母就不用杀人了,母亲也不用吃人肉了。

(母亲,对不起。)

想起看到瓶子慌忙逃走的母亲的身影,我心痛不已,往东京打了个电话。

我想听听母亲的声音。

我没有告诉母亲我来这里了。

母亲慢条斯理地接听,得知我身在何处,突然不说话了。我……是那个值得母亲和外祖父他们冒着生命危险让我出生的好孩子吗?

我故意没说清楚,如果母亲明白的话……

“你是个好孩子。”她只说了这一句话。

我挂断电话,泣不成声。这么多年来,我对母亲的敬爱,甚至比不上早就逝去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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