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又是一副非人的嘴脸荻野说道。

看起来心情不错。

心情的好坏——这么说是因为我把他当成一个人看。

我,没有这种东西。

只是一时消沉了。

失去所有的那天,怎么样呢。雀跃是不可能的。家庭,工作,财产,回忆全部都消失还高兴起来的,已经是大疯特疯了。

要真的这样也不能不说是一种幸运。

我那时怎么样呢。

记不得。确实是下雨了。

记得和塚本见面的事情。

但。没有心酸的记忆。没可能失落。

和曾经的妻子协议各种事情的时期,好像是挺辛苦的,每天有失落的自觉。

那个人一言一句刺穿着胸部,晚上也睡不着。

请不要消失。

一觉醒来一切如初。

时间可以回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后悔还是自虐,无法排遣的负面感情在心中涡旋。

但,那天是怎样的呢。

消沉吗。

意外的平静。

没有自暴自弃的理由啊。现在也是这样。虽然觉得无所谓,也没打算破罐子破摔。即使说心如止水,类似于喜怒哀乐的东西还是有的。

从来都只有,类似的东西。

然而这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

没有高扬没有沮丧。

非人似乎是没有心情的好坏。

荻野这几天一直外出。和塚本一起似乎到街道去了。我没有兴趣详情也不知道。

就算跟我说,根本不想听听了也记不住吧。

“在听吗慎吾?”

“没有……”

好好听我说哦荻野笑着说道。

“好事情哦。重整旗鼓再出发喽……”

“再出发?”

说什么傻话。

“我哪也不去,什么也不想做……”

“哎呀不是这个意思……”

荻野耸耸肩。

“再说一遍,我不欠钱了!”

“塚本的钱还不算是她借给你的。说什么不欠钱……”

“但至少没人追债了。塚本也没把这当做借钱,新事业的先期投资哦先期投资……”

是给你擦屁股吧。

“有多么多钱我那点借款还真的是屁大点事的东西。你是没看到那上面的余额……”

“不明白……”

塚本是这几天完成了继承的所有手续吗,还是说之前就完成了,完全不记得荻野怎么说的,说起来这样逃亡的状态下能够完成这种手续吗。

低地租住公寓住民票迁移过去了荻野这么说。

“我,还有她。当然是分开来的。嘛,虽然没有想住,这样确实方便一些。你也……”

“我就不用了……”

就那一瞬间,税金,国民退休金,国民健康保险,这类东西的缴费单就会迎面而来吧——这样的印象掠过脑内,但意识到多想也没用一气赶出意识之外。

这些手续都是曾经的妻子在帮忙打理的。我既没有所得申告,也没有交过保险费的记忆。

因为不知道,并不是考虑一下就能明白的事情。

而现在,我更是财产收入什么都没有,根本不是能接受社会保障的立场,失业保险如果申请一下或许可以拿到,怎么申请我也不知道。重要的是我根本不想要。

毕竟是非人。

我就不用了我重复道。

“什么不用啊。这样的机会也是你带来的诶。不跟你见面就没有现在的状况。我在那个公寓里饿死,跳楼,要不被那些黑道暴打——嘛,反正都是活不久了……”

我不认为荻野会有自杀的念头。被杀也不会吧。只是陷入困境是真的了。

但都不是生死的状况。

陷入困境,感到厌恶而已。

这么说着荻野说起来也是这样回答道。

“但是啊慎吾。我是没有路走了。要说的话也只有死路了……”

“江木不是代你去死路了嘛。杀人藏尸,还有什么所谓的好机会和重整旗鼓吗……”

“杀人的虽然是锅谷……”

大家可都是共犯呐……

我也是。

也是啊荻野仍旧波澜不惊的样子。

“什么也是啊。你还在那给我装什么没事人。杀人的他不也在这吗。这里可是你爷爷的寺喂。我是没多大关系了,你可不一样了……”

“会被抓起来吗……”

“当然了。一起搬运尸体一起埋,还和那个犯人在一起。明显的藏匿罪犯。怎么逃得掉……”

“我没准备辩解。但事情还不至于演变到必须要去辩解的地步……”

荻野的口吻愈发愉快。

“之前不是说过日本警察很优秀,杀人事件的检举率很高的哦。听说是八成还是九成。所以我也不准备逃跑,更别提藏匿或者作伪证什么的……”

“不会成为杀人事件的……”

“这不是杀人事件吗?”

“我不是说过了嘛,是杀了人,但不是事件……”

荻野把罐装啤酒饮尽再对着我。

“我说啊慎吾。杀人是个体的事象没错,事件可是社会的事象哟。没有尸体就构不成事件的开端。江木埋在这里,只有我们知道。那家伙只不过被定性为失踪。之前也说过,天灾之后只要没发现尸体全被都被归为失踪者。即使再怎么觉得希望渺茫,只要没发现尸体就是失踪……”

“那有怎么样,还不是一样的……”

“可不一样哦。杀人事件的搜查和失踪者的搜查完全不同。所以,‘失踪’的江木也被作为不是事件的失踪案来处理。之前也说了他那一伙人也没理由提出搜索请求的……”

“还有家里人呢……”

不会的不会的荻野斩钉截铁。

“现在和他老婆分居在……”

“你怎么知道?”

打过电话了荻野说道。

“电话?”

“啊啊。汇钱之后,顺便就给那家伙的事务所去了个电话。虽然对江木桑很担心,但能够按约定还钱也是多亏了江木桑,想表示一下谢意,然后对方说不用了,那至少请把他家里电话告诉我这么说,对方说打过去也没人接的。江木桑也有很多事情缠身的这么说……”

“你还真亲切啊……”

“东西还了就是客人,贵客哦。我现在已经是虎落平阳,以后在哪都不知道呢,于是就千叮咛万嘱咐他们方便的话给我带话说声感谢……”

“方便吗?”

“当然不了。这份传言不会出传达的。黑历史众多的那群人即使少个得力的成员也不会报告警察的。他老婆会以为是失踪什么的。即使觉得有什么不对想到去报告警察,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吧……”

“都腐烂了……”

轮不到你来说荻野喝斥道。

“而且,那栋公寓……”

“杀人现场呐……”

“哦。那栋公寓啊……”

“所以了,那么粗略的打扫很容易就败露了,简直是证据如山……”

一眼看上去好像复原的挺好,毕竟是外行。地毯还没清理,血迹毛发到处都是。

“不,那也没事……”

“什么没事啊……”

“说没事就没事。谁都不知道江木什么时候消失的,甚至没人能证明他那个时候在那儿。而且那里,已经卖了……”

“卖了……”

“啊啊……”

“有那么简单就能卖掉?”

“没那么简单哟。那里可是很贵的。抵当也不好办,低价委托给专业的人了。还包括家产的处分。能卖的就卖,脏东西就扔了。为了能卖出去还要重新装修。明天还要去商量确认下周开始能够开始装修……”

“要回去吗?”

我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哦荻野一副恬不知耻的样子。

“准确说,已经回去过了哟。去过区政府了。塚本也回家了一趟,拿了一些必要的东西。图章啊衣服什么的。和你不一样,人可是有各种各样附属物的。而且车也是需要的……”

“车?”

你不会想一直坐江木的车吧荻野说道。

“总会有不便的。塚本说过有一台小轿车就让她开过来了。江木的车不要用了……”

“这是要干什么?”

“什么都不干,租车的话总会引起怀疑的吧。然后牌照知道了马上就知道车主。如果被知道是江木的车,才是真的麻烦呢。但也不能简单的就扔到什么地方,嘛,就停在庙的后边让它生锈好了……”

不用面面俱到一般标准就好了荻野厉声道。

“请人清洁,装修之后应该是没有什么破绽了。这个寺庙更不会走漏风声。江木还真是和这个地方结缘了……”

没有证据没有尸体没有诉讼就没有事件了荻野说道。

这么简单吗。

杀个人。

也许就是这么简单。

不,应该说就是这么简单。

真简单啊这么说道。

“不不,不简单。一般来说不会这样的,慎吾。这都是依靠塚本的财力才得以完成。没钱就没办法的。还要花功夫。而且啊,我和塚本,还有锅谷根本就没有接点。这样的队伍本来就不可能存在,我和塚本包庇锅谷的理由,完全没有啊……”

确实没有。

而且也不算包庇吧。

“我和塚本是经由你才认识的,而你和塚本本来也互相是路人。这座寺庙和锅谷也没关系。我们四个人,在社会关系上可谓四分五裂。所以真不是想聚在一起就能聚的起来的。即使有人看到你搬运尸体,也不会和江木的失踪联系到一起吧。你和塚本是真的和江木一点关系没有。让你们去搬,也是为了降低风险啊……”

“这就是——你安心的理由?”

因为这种理由心情好起来,我心里还真是不舒服。再听到再出发什么的估计要惊呆了。

你那副表情是什么意思哦荻野道。

“慎吾,我不是说了吗,你不告密的话就没有问题,虽然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想的——没有力气去向警察告密吧,你本身也不是这种充满正义的人吧……”

毕竟是非人。

说的没错。只是我也不知道什么叫正义什么叫不正义。没有想告密也没有想隐藏。

而比什么都,说到这,荻野俯下身子。

“杀人的是名字都不清楚的哪里的小屁孩,被杀的是和我人生无关,被认为是社会上螨虫的混蛋男人,这点是决定性的……”

“决定性的?”

“因此,我根本没有罪恶感。也不是说完全没有,但那是隐藏犯罪的背德感,不是杀人后良心的苛责,这是决定性的……”

“罪恶感吗——”

根本没有什么决不决定。全看这家伙自己怎么想。荻野只是沉溺于那些逃避责任的理由中去而已。闭上眼睛装着不知道,只是有这样的理由让他觉得可以这样罢了。虽然实际上根本没有。

自欺欺人。

“锅谷……”

锅谷更是连自欺欺人都不会。

“那家伙不一样。所以要是走漏了风声第一个怀疑的就应该是他。只是,应该不会吧……”

“怎么说?”

有你在啊荻野说。

“什么意思啊……”

“他要是告密了你就麻烦了……”

“我才会不麻烦……”

“关键是他这么想。这么认识的。反正他现在对你很信赖。塚本也一样。那两个人走到现在都是为了你。一起来一起挖洞都是这样。病态的信赖。特别是塚本,主动投身跟自己根本无关的犯罪里去,还牵扯进了大笔金钱,真是重症啊。对我来说,嘛,是渔翁之利了……”

“现在觉得麻烦了吧……”

“那倒没有,一切都还在预计之中……”

什么意思。

我瞪着旧友。

“你没看到脸上的恐惧吗,所以我说不用担心了,锅谷也明白,暴露的话处境最糟的就是自己了。所以考虑你之前他自己就已经怕的不行了,他没有那么强的良心足以引起苛责,也没有告密的胆子那……那家伙……”

就是个笨蛋荻野说道,从手提式保温盒里拿出一罐啤酒。

“我知道这是在寺庙,可也没想到连冰箱都没有。嘛,至少有通电这点还算说得过去了。冰箱下星期会运过来一台,温啤酒可算是受够了……”

“生活这么高调没问题吗?”

“没问题的。我说了几次了有杀人但是不成事件

。买个冰箱也一样。慎吾,杀人事件的检举率的确很高。但是啊……”

荻野向我凑过来。

“不成事件的杀人,大概大部分都逃离了制裁……”

“是吗……”

没有吃惊。

也许就是这样。

“本来啊……”

荻野脸稍稍向下,视线从我脸上移开。

“我不太想提的……”

“什么啊……”

“你的……”

你的女儿。

“那是事故吗?”

“说什么……”

说什么呢这个男人。

没有动摇。

只是,心里某处柔软的东西好像崩溃了的感觉。

“就眼睛稍微离开了一会儿是吧。详细情况不知道,新闻看到了。最开始没说是事故吧。发现过早吧后面也没消息了,确实是在相当远的地方……”

“别说了……”

那是事故。

事故——警察的结论是这样的。

没有怀疑的理由。

“事故的根据有向你说明吗?”

“记不得了……”

好像是诱拐。

只是五岁的孩子。

眼睛离开的时间,还不到一分钟。不,还不到半分钟。

手已经松开,只是捡起被风吹飞的帽子。

回身要给孩子带上的时候。

已经不在。

平常的喧杂。没有摩肩接踵。也没有稀松涣散。只能认为是消失了。

五岁的孩子,按理说应该也跑不远。再怎么走也不可能走到哪去。藏起来,或者是四处逃窜。即使这样也不应该消失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

不应该。

但。

不在。

哪里都不在。

如果不是像烟雾一样消失,只能认为被人拐走。

马上报告警察。

然后——

“很快就发现了。那个时候还有气。不,应该说虽然没有气……”

尸体上看不出来。

“没有关系吧,这……”

“四个小时左右……”

松开手。

搜寻。

找到为止。

“所以说不是事故了。四个小时够了……”

“什么够了……”

荻野再次看着我。

“你还是不是非人啊。拐走杀害抛尸的话时间够了……”

“抛尸吗?”

扔垃圾一样。

被抛弃了吗,那个孩子。

“没有被侵犯的痕迹。也没有外伤。溺死的。也没有东西被偷走。所以……”

“所以他们说是事故你就欣然接受了?”

什么都没反驳。

“你要明白,世界上变态到处都是。要说起来谁又何尝不是变态呢。儿童色情,也是因为有需要才存在的。恋童癖的人难以胜数。虽然我不能理解,但这些人确实存在。当然,不是说他们全都是犯罪者。一部分和社会达成了一个折中点,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但那也只是一部分那……”

“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不是说着玩的。现在提到萝莉控大家已经没什么反应。这种性方面的嗜好多种多样,本身没错,只是和这不一样的社会病态者和精神病态者也是存在的。反社会的人格是不能以常理来推测的。那不是通过说教或是拷问就能治好的。所以了……”

这样的人是存在的啊,荻野的声音不稳。

“没有罪恶感。没有,没有伦理。对于上海和杀害别人,无法理解这是一件违背伦理的事情。这种人当中,当然也有以儿童作为性对象的……”

“你说的没错,但是……”

“也不一定是性侵犯。用刀捅,用枪射击来作为性的代偿行为也是有的。还有些更变态的。所以不管是窒息还是上吊都够了那……”

“我明白,感谢你长篇大论,但就算这样……”

也没办法。

也许是这样。

如果是这样的话。

不。

我只能想象。

即使说对女儿的爱有再深,女儿还是女儿,我还是我。

恐怖,痛苦,悲伤,辛苦不仅这种简单的感情容易想象,更加残酷的也没问题,但那终究不过是想象。

我的想象既不能让女儿复生,也不能丝毫缓和女儿曾经的感情。

只是觉得可怜。

不不。

即使没被杀,也是一样的。疑似同样的恐怖,痛苦,悲伤,辛苦。

因为死了。

那个时候考虑了很多。

只是想就让心痛。

是这样吗。

因为我是非人,最后也无法和死去的女儿体验相同的感情。

因为死的不是我。只能想象。通过想象而来的状态,终究只不过是我自己的独善。并没有真正的共享感情。曾经的妻子就是这一点看不过我。

应该感到悲伤。

然而这不过是一种自我的意识植入。

女儿被发现像垃圾一样被丢在路旁的水沟。于我而言。

怎么会有这种事。

是我当时的想法。所以。

警察说的事故符合我当时心境的走向。不是说没有怀疑的理由。只是不怀疑比较轻松。

果然。

我没有为人的资格啊。

只是因为自己会比较轻松的理由就把女儿的死物化。

“只是啊,荻野。确实没有事故的证据,但也没有杀人的证据……”

“不……”

你不知道吗荻野说。

“网上可是热议啊。我——因为你女儿的事,也关心了一阵子。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

“孩子都死了我还有心情上网!”

“没看吗?”

当然也不是说平时就每天都上网怎样。

我一没有只能手机和平板电脑,工作之外也不用电脑。没有上网的习惯。即使有,也不会去检索自己死去的孩子,没有意义。

“真的不知道吗?”

“什么啊?”

“相似的事情可在发生哦……”

“喂。儿童溺水的事情,每年都有很多吧……”

不是这样啦荻野说道。

“这是连续杀人事件……”

“喂……”

荻野的表情没有在胡闹的感觉。不,应该说荻野再混蛋,也没混蛋到把朋友死去的女儿拿来开玩笑的程度。

是认真的吗。

“你这家伙,是认真的吗?那就不要说蠢话。我再反应慢——也是知道的。我还是有看报纸的……”

“但是没有意识到……”

“谁?”

“大家,警察也没有……”

“这么说就太,警察没那么无能啦……”

“发生的地方相隔太远了……”

“啊?”

“发生的省不一样。间隔基本是半年。你女儿出事半年前在滋贺,一年前在福岛,一年半前是长野,都是差不多大的孩子,在同样的地方不见,然后溺水的尸体被发现。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或者说我记得的就这么多……”

“有联系吗?”

“不能说绝对没有吧。嘛,形成事件的只有长野那件。长野是有目击证人。所以是诱拐杀人事件。犯人还没抓到。之后全部是当成事故处理。不说是连续杀人事件,连杀人事件都不算。到你这也是一样。你女儿之后——说实话我当然不希望还有,但很可能就在我们没注意的时候发生了……”

“是吗?”

想不出来其它的话语。

即使是这样——

也没什么。

无所谓了。

你怎么一点反应没有荻野说。

“要是真的话,这就是所谓的连环杀人犯。当然也可能是偶然。但如果不是的话,如果网民不负责任没有节操的意见是正确的话,这家伙最少已经杀了四个人了……”

还在逃中——荻野说。

“听好了,那家伙已经杀了四个孩子,还没被抓住。而且,未来可能继续犯罪……”

“感觉不像——”

现实中会发生的事啊我这么说。

“怎么会。我给你分析分析,如果真的有犯人的话——不是策划已久之后实行诱拐的,一是地方离得太远,再就是全是在闹市,这应该不是计划犯罪,更像是临时冲动起意的感觉。只是也不是完全没有秩序的感觉,从间隔一定来看,有感觉不像是冲动之下的行事……”

“你自己也觉得矛盾吧……”

就如荻野所说,在众人视线下的诱拐只能认为是来自于冲动的行为,但是半年的间隔又似乎是有规律的。是说每隔一段时间发生冲动吗。

“那家伙应该有其理由。虽然我没法想象,会觉得矛盾是因为理由不是连续的吧。而且连环凶手会把战利品带走还有署名的特征,这里也没有……”

“所以就更不是了不是吗?”

“现在说的就是建立在是的前提下啊。嘛,也许是忽略了什么东西……”

把它理解为事故就不用想这么多了吧。理解为单独的事件的话就不会去找共通点了。

“而且啊,儿童诱拐犯的典型行为,长时间外出巡回,带回来监禁,性暴行,现在也没有,一下子诱拐过来马上进行杀害的。所以——很难被发现。不像是有什么外部因素影响,导致杀人,或者是为了封口而杀人,最开始杀人就是目的的感觉……”

“杀孩子很有趣吗?”

“有不有趣我不知道,是不杀就受不了吧。嘛,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得到满足感和充实感,结果却造成了死的事实。那这样说的话……”

和为了杀害而诱拐是一样的。

“嘛,如果这种混蛋真的存在的话,没有FBI的日本不好办了啊。也许只能放任。省级警察联合搜捕的证据不足,难以形成事件。指纹和体液能够有就好了,但因为被作为事故判断也就只能到此为止……”

怎么样荻野说。

“什么怎么样?”

“没有被抓到的杀人犯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得多。不,应该说没有成为事件的杀人……”

“所以说了这么一大堆你也——不,我们还是有被抓住的可能……”

我这么说着站了起来。

然后扔下一句不要太得意忘形了就走出屋外。

和荻野——人一起心里总是毛毛的。

和尚们在哪呢。

锅谷和塚本在哪呢。

连自己在哪都无法确认。现在还没很好弄清寺里的构造。也没有努力去弄清。

走出几步来到本堂。从本堂到玄关的路总算还记得。

阴云密布,心照所然。

有些寒冷。

是因为山里吗。

那个孩子的。

女儿的死相浮现在眼中,久久无法消散。

那个时候。

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非人。所以对于如何悲伤才好,人类在这个时候悲伤的形态如何,认真的做过思考。

孩子死去,像垃圾一样死去的事实该如何接受才好,当时的我不明白。

——不对。

这种事情,根本不用想。

感悲即伤,就够了。

——所以我。

并不是考虑悲伤的方法。

而是考虑怎样把自己的悲伤传达给别人的方法吧。我,不善于作出悲伤的姿态。不,不止悲伤,所有感情都是这样。连曾经的妻子也不曾感到我真实的感情。

为什么会这么笨拙。

现在想起来,是谎言吧。

我其实并不悲伤吧。

不这样的话就不会陷入那样的思虑。

只是哭了而已。

而且无所谓接受不接受。女儿死去是事实。只有所谓的不愿意接受和逃避而已。

装出悲伤的样子,忽略重要的地方。

非人。

如此小小的,纯洁的孩子,被当成垃圾一样抛弃。

也许——是被杀的?

那么就应该更愤怒才对吧。不,应该愤怒吗。不是吗,眼前空白程度的愤怒不是吗。

我没有怒意也没有悲意。只有些微的疑惑以及那天那个孩子那只手的感触,在记忆中苏醒。

钝行。

走进埋江木尸体的地方不知何处山鸟的叫声如期而至,我就此停下脚步,返回了玄关。

向山门走去。

门中长长的阶段延伸向下。

有见过的红色小轿车。是塚本的吧。

没看到江木的车。取而代之的是全身涂黑的一见给人高级感的车。没理由是荻野买的。那应该是客人的车吧。

来客人了吗。不,是正要回去吧。三名僧人站齐对着车后排行礼。

长长阶段下的僧人难以辨识。光头,同样的僧服。体格上来看,一个人好像是鹤宥,说起来我也就认识这一个。

什么都不想想,仰头望向阴郁的天空。

“怎么了尾田?”

湛宥的声音。

“没怎么……”

“嘛你是这样了……”

倾身的恶人嘴脸,手里拿着扫把,却没有在扫地的样子。

湛宥站在旁边,看着下方。

“客人相当感谢啊……”

老僧似乎面露喜色。

“感谢?”

车辆发动。送行的僧人们再次敬礼。老僧的视线追及到车的消失。道旁的苍郁下,很快就不见踪影。

那是哪个小姑娘的父母湛宥说道。

“哪个小姑娘?”

“就你把别人扔进墓穴那个……”

“啊啊……”

高滨——是这个名字吧。

“还活着吗?”

“何止活着……”

湛宥夸张的伸开双臂。

“简直是温顺。饭也吃了。本来之前是只喝水的。跟她说话也有反应了。不说想死了……”

“呼恩……”

“她父亲很是吃惊。和女儿进行对话已经是多少年之前了。而且那个姑娘,还道歉来着……”

“道歉?”

湛宥笑了。

“虽然只有一句爸爸对不起这么说的……”

爸爸对不起——吗。

被黑色包围的,宛如世界境界的眼睛浮现在我脑海。

只能想起那双眼睛。

还有雪白染血的手臂。

粘稠血液的感触,和死去女儿温热掌温的记忆重合。

“为什么要道歉……”

“不知道啊……”

“不是说父母是粪吗……”

现在不这么看了吧湛宥说道。

“屎不拉就会死,但谁都不愿意去沾这种秽物。在孩子们眼中,父母就大抵是这种东西。但作为必须要处理粪便的父母感到的是棘手。所以了对一个人来说,学会干净而洁净的擦掉屁股上的屎是重要的事情。对于能好好擦掉屁股上的屎的人,无论这个人怎样,首先就是感激。而那些擦也不擦,屎尿就沾在屁股上的孩子可谓是最让人闹心的……”

“好脏的比喻……”

“先说屎的是你哦尾田。那位高滨先生,为了那不成器女儿的事情可谓费劲了心力。母亲好像也因为心病住院了。尽心尽力,处处说好话,最后还被叫粪,无怪乎父母会生出心病来。当然这不是一句抱歉就能解决的事情,特别是经历了现场的你看来,这无异于梦话,痴话。但在父亲看来,一句对不起就足以感激涕零……”

“不是说吗道歉有用要警察干嘛……”

“有用的。社会面可能还无法解决。但心情是不一样的。把外界的价值标准应用到内心是会产生龃龉的。【就这点你大爷可不甘心啊】这不过是无赖偏执的歪理,实际上心已经甘了啊……”

“是这样吗?”

“因为啊……”

根本就无所谓嘛老僧说道。

“本来就没有心,怎么想全凭个人……”

“也是啊……”

“喜怒哀乐这些全是难以定性的东西。外在表现出来的和真实想法不尽相同。即使自己也不明白吧。无法数量化。这种东西作为基准是无法量测世界的。自己的感觉无法影响三千世界。但感知世界的方法会决定人眼中看到的世界。是地狱还是极乐全凭个人观感。重要的是自己怎么想无所谓,不要因为自己觉得是地狱也就强迫别人……”

“强迫?”

“比如【明明我是地狱你却是极乐太不公平了,你也给我下地狱吧】这么说的人,所以被称为无赖啊。你是地狱全是你自己的责任。这么讨厌的话从地狱出来就好了,多简单的事情……”

“简单吗?”

“不是吗。那个父亲,也只是女儿一句话就从地狱出来了哟。嘛,也许只是父亲的一厢情愿……”

但这样又何尝不好呢湛宥说。

这时送人的僧人已经沿着台阶走了上来。果然鹤宥在里面。师父湛宥不成个样子,弟子个个倒规规矩矩,礼数周全的样子。

三个僧人行至湛宥面前,恭恭敬敬的一礼。

“弟子已回来……”

“说了什么?”

“感激涕零,说是他夫人也会很高兴的……”

“是吗?”

三个弟子再次行礼,走向寺庙。

后面是我的视线。

“那个小姑娘——回去了吗?”

“怎么可能。现在回去不是前功尽弃了……”

“不是已经好了吗。还是你们故意说没好想继续敲钱?”

没好哦老人嗤笑道。

“哪有那么容易就变的。本性这种东西可是跟着你一生的。和粪不一样你是看不到它的首尾的,狗一定有尾巴,本性你就是想拿掉也不知道从何下手啊……”

“不会变的吗?”

“不会变的哟……”

老人的视线朝向早已不见的车辆这样断言道。

“即使学习和修行,人也是不会变的。反省会让失败减少。学习会让成功增加。经验的积累会让效率提高。然而本性还是一样的。你可以修剪枝叶却对根干无能为力。即使明白也做不了什么。正因为如此才有了后悔之类的语言……”

就算明白也没办法停下来啊,如咏诗一般的节奏说出这句话后湛宥再次笑了。

年龄大了就是死脑筋啊。

“而且处理的很糟……”

“没办法老朽了。”说起来老朽能做的就是劝其不要这样了。嘛,那位父亲说是在地狱,小姑娘可是在更深的地狱。只是无论再怎么深,只要一瞬间就可以离开地狱。但是啊,马上又会掉进去吧……

“是这样吗?”

“可不是。嘛,这次因为你的恶劣行径,暂时觉得离开地狱而已……”

恶劣——吗。

“只是她一直说想死想死很烦我就让她去死而已……”

想来我好像对所有才见面的人都说过这句话。

对塚本说过,对锅谷说过。

荻野,也说过类似的话。

好像不只是说吧湛宥道。

“把别人扔进洞里想要杀了别人。真是个恶劣的男人啊……”

“那还不是因为她说想死……”

“但普通人不会像你那样做啊。扔进洞里和杀人犯的小孩一起?那家伙还和自己杀的尸体在一起……”

“那是偶然了……”

“这是我从精神科医生朋友那儿听来的。即使是患有重度精神疾患的人,在生死攸关的场面下,在那个瞬间就会突然痊愈。生存本能之类的作用下,错节的位置被连接了起来……”

“说的像是不出信号的老电视拍一拍就好了的样子……”

“一样的。再怎么精神异常,还是活着在。也就是可以呼吸,吃饭,排泄。反过来说无法做到这些就无法生存。也就是说这些人的动物面功能是完好无缺的。只是无关紧要的部分出现问题而已。而在生死关头之前,就会和这些正常的部分相连接起来……”

“想死的人也是这样吗?”

“所谓的想死和去死是不一样的。希望啊希望。而且想死的人也是各种各样……”

“你是说理由吗?”

“理由大抵是之后附着的东西,关键就是情绪,只是操纵这样的情绪左右摇摆,就像尾巴一样。尾巴过长太麻烦尾巴太短难以摇动。很多人对自己的尾巴不满意。明明很长却无法收回,明明很短却无法自由的摆动,说着这些无理的妄言的同时从不去剪短或者伸长尾巴……”

不是这样吗,老人看着我。

“你知道修验吗?”

“是说山伏吗?”

“没错。那些人,在山里修行。苦行哟苦行。凝视那些掉下去绝对会没命的谷底,爬上悬崖之类的。那真的相当恐怖。会吓的屁滚尿流……”

真是肮脏的老爷子啊这么说道。

“你也可以试试,真的很恐怖……”

你们也进行过这样的修行吗这样问道后宗旨不同这样回答道。

“和教义无关系,只是我们认为身体不是能够锻炼也不是应该劳苦的,但抛却这些,一般人也是也是可以接触到修验的修行的。只是接触到。那就是一种死而重生的感觉。被挂在悬崖绝壁上,腰上系一根绳子,差不多就是这样的状况。拿着绳子的人如果放手,绳子上的人就死定了。只有一根绳子哦,一根绳子……”

真的很恐怖啊老人又是让人厌恶的一笑。

“在这种状况下,被呵斥改掉本性。不是说不改就让你去死,状况的迫力已经让人无法反抗。会拼命的道歉……”

“为什么道歉?”

“任何事情……”

“什么都可以吗……”

什么都可以吧老人说道。

“被拽上来之后,真的感觉重生了一样。清清爽爽,从一开始。就像出生后的婴儿一样纯洁的状态。从地狱中出来了……”

“还真是简单啊……”

“就是这么简单。但是尾田啊。这样——是会回去的……”

“会回去吗……”

“会回去的哦……”

老人抬头看着我转身。

“很快又会变得和之前一样。因为害怕狮子把尾巴藏起来,狮子一旦不在面前就会又伸出来。只是时间的问题。所以了,修验者需要不停的修行。一直持续下去。禅宗的僧人坐禅,悟道。但这不是终点。这种悟是舍弃。悟不是得到什么或者到达什么地方。是一种持续的状态。所以不是这样坐着就会出现什么。所以坐禅,舍弃,再坐禅。没有终点……”

“那不是没有什么意义?”

“是没有意义。就是这样的。那个小姑娘也是一样的哦。看到你凶神恶煞想要杀她的样子,因为生理上的恐怖暂时回复正常,很快又会和以前一样了。短则三天,长则一年,又会和以前一样自暴自弃说出想要死的话了。也许会比之前更严重……”

“那么……”

那位父亲我说他是空欢喜,但谁说这种欢喜就不珍贵呢老人说道。

“没有永远持续的欢喜。一直吃好吃的东西也会觉得无味。而且觉得美味就是一瞬。吞下去之后就没感觉了。人生就是空欢喜的堆积啊,那位父亲现在为止的种种苦劳因为一句不相称的话就一笔勾销。苦劳和心酸,在微不足道的几个字上就得到了回报。因为根本没有所谓的心,大小轻重也都说不上了……”

“没有轻重吗……”

没有啊老爷子轻轻说道。

“这种不过是印象植入。所有东西都是印象植入。因为悲伤而哭泣还是因为哭泣而悲伤,谁都不清楚。总之是无所谓的事情……”

“无所谓吗?”

“只是这种东西的堆积。所谓的不间断积累的重要性。地狱极乐不过是表里两面,常常转换。聚焦在这上面不过是迷妄。现在好了。没问题了,这么想的时候是最危险的。无所谓好坏,都是一样的东西。所以了,那个小姑娘还不能回去啊……”

“真无趣啊……”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啊……”

湛宥把扫把立在门口,像是要进寺里的样子,突然面向我。

“出了一千万(50万人民币)。”

“啊?”

“那位父亲哟。高滨桑。所以我说还在中途呢还给他一半……”

“还在中途,就是还没结束的意思?”

“还没结束啊……”

湛宥打开门走入前院,弯腰坐在门槛上。

“因为还没结束所以在中途啊。没有骗人哦……?”

“喂。这笔生意你打算一直做下去吗……”

“不是在金钱的意义上。之前也说过化缘没有一定要给多少钱。和捐钱一样在乎别人的心意。我说过心是不能数值化的吧……”

“孙子就算了爷爷也一样过分啊……”

我坐在湛宥旁边。

“遗传吗?”

“你个非人没资格说别人……”

“这种奇怪的檀家很多吗?”

“檀家呐……”

老人皱起眉头,眯起眼睛。

“嘛捐钱的人是有

,但和一般意义上的檀家不太一样,因为我们不做法事,并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关联性,有人会来就是了……”

“骗那些有钱人吗?”

“和钱没关系。来的人也是形形色色。世界上走投无路的人还是很多的……”

湛宥转过头来。

“听我那个不成器的孙子说,尾田,你女儿——”

“不要说了……”

已经够了。

“嘛。听他的意思是,你女儿如果是被人杀的,杀人的就是连环凶手……”

“你那不正经的孙子是这么想的……”

真像是天大的妄想啊祖父笑道。

“真实情况是怎样我不知道,但这个世界上确实有人没把杀人当成一回事。有喜欢杀人的人,有忍不住杀人的人。有人把他人囚禁起来,拷问,杀害,也觉得没有什么。没有道理涉及的空间。道德和法律也无能为力。甚至是超乎本人控制之上的。悔过自新,更是无稽之谈……”

“那怎么办?”

“没办法……”

“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一点都没有啊。但是啊尾田。这并不是最近才出现的东西。妄自尊大说是现代社会的病症之一,但其实每个时代都不少这样的人,对于不是这样的人来说这就是巨大的麻烦。所以才会杀人啊……”

“你要说什么老爷子?”

“听好。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如果女儿是被人杀的——你恨那个凶手吗?”

“恩……”

不知道。

不曾想过。

不会去想。

如果凶手确有其人,身为非人的我,是没有和普通人一样去憎恶人的资格吧。

但。

“你觉得是恶人吗?”

“当然了,是做了错事吧……”

是嘛老人说道。

“那个孩子啊……”

“锅谷吗?”

“他也杀人了哦……”

“啊啊。所以是做得不对吧……”

“你觉得他是恶人吗?”

这就不知道了我答道。

“总之是小屁孩,笨蛋是没错的……”

“所以觉得他本性是恶的?”

恶。

是什么。

“说了不知道……”

不耐烦的我。

这恐怕就是正确答案湛宥说道。

“你在逗我玩吗,老爷子?”

“没有啊,不懂装懂,独断专行的人虽说是笨蛋,但你知道他们的本性吗?我也不曾知晓啊……”

那一开始就不要问。

“虽然人们常常说恶,恶在这个国家也是形形色色的。善恶,良恶,好恶都不一样。劣质,趋避,严重,恶大致上就是这样的形态。但是所有都不一样。而刚才一般所说的恶,主要是指的绝对恶……”

“绝对恶?”

“是的。不是相对的价值判断,说谁恶就是恶的意思。那边——是这么想的……”

老人不知为何扬起了头。

我也跟着抬起头来,除了污浊的天井别无他物……

“那边是什么意思。在上面吗?”

“耶稣教哦。那边的眼里辉煌而雄伟的神明只有一座。唯一的神,唯一的真实。这是绝对的善者,而对抗其的全部……”

即为恶,老僧这么说道。

“我虽然老朽了也感到不对劲,正义的对语什么时候变成恶了?不应该是不义吗?还有标榜什么都是恶。这只是那边的想法……”

老人再次仰起头。

“背神者,背神的行为,皆是恶,皆是不应有之物。法律和道德,当然也以此为准绳。人们很容易理解吧……”

狡黠的嘴脸。

“我听不出来你是在赞赏啊……”

“那是你理解的问题。不要片面看问题那。能够理解就很好了,如果人们的价值体系得以建立,什么问题都没有……”

“但听你说的好像体系建立不起来一样……”

“就说了是你自己的理解问题。嘛任何事物当然是越简单越好。真理的属性中就有简单,单纯的构造才能让其坚固长久。当然时间太长也是会发生龃龉的。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总之,那边的基本方针就是把恶排除出去。嘛,当然杀人也是恶。在社会共识上也是这样,会被排除出去……”

这才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用说基督教文化圈了。任何国家,任何文化里杀人就是犯罪,犯罪者就要接受处罚吧。

说的没错老人说道。

“惩罚在任何社会都有。但是对那些无可救药的人怎么办……”

“怎么办。还不是一样吗。按罪量刑。规则是一样的,违反者就要被惩罚……”

“规则啊……”

又是一副让人厌恶的嘴脸。

“不过老爷子您这样的应该是不喜欢守规矩吧……”

你个非人还尽说些大义凛然的话呢。

“还是先考虑考虑你自己吧尾田……”

“我不记得有法律是惩罚非人的……”

“是吗,那这种情况呢,警官毫不犹豫的射杀绑架人质的精神异常者。虽然我没见过,这也是规则吗?”

我也没见过。

“电影里面这种场面倒是很多。那是为了尽量保护人质吧……”

“日本的警察是不会杀人的吧。开枪也只会打手和脚。脑子里就没有杀人的想法。嘛,实际上怎么样呢,这样的电影出现,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文化根底。对那些无可救药的人——就杀掉……”

“因为是恶吗?”

“因为是恶吧……”

“等等老爷子。西方不是也有免除死刑的处置吗。不会那么简单就杀了吧。就算杀也是在紧急事态,正当防卫之类的特殊情况之下……”

什么状况都一样,杀人就是杀人……

“是这么说,但没有法律说杀人者就应该被杀吧……”

“是没有,但恶应该是被消灭的意识是有的。所以那些无可救药的人,要被杀死,即使不这样也要关起来一生不准出去……”

“这样好吗……”

又不是身体有什么问题。

“嘛。不是说不可以。但这边又不一样了……”

“这边?”

“佛道啊……”

是会饶恕的老僧说道。

“什么意思?”

“判断的基准不一样……”

“这就是所说的善人成佛吗?而恶人也是有这样的可能。。。”

这样宗旨又不同了湛宥说道。

“我派宗旨相当古老,嘛他宗如何我不知道。但那边是爱吧。而这边是慈。这可不一样。那边也饶恕,但是建立在你必须悔改的前提下。忏悔,告解,然后才会被神原谅。但是,刚才也说了……”

人是不会变的啊。

“特别是那些偏离常理之外的人是怎样也没办法啊。不理解别人痛苦的人,怎样都不可能理解。即使试着去理解最后也理解不了。这不是绝对的恶。甚至连恶都算不上。无法理解所以没有办法啊。理解不了为什么不能杀人的人,至死也理解不了啊。这种人要怎么办。是杀掉,还是关起来?”

“无所谓了……”

我这么说。

“正解。只是,把这种家伙放到一旁不管,放进社会中也是不可能。法律上是犯罪者,社会中当然就应该受到惩罚。只是,当越过社会的范畴时——”

就只能宽恕了湛宥说道。

“刚才也说了试图去寻找道理上的合致,是社会中的要求。心的领域上不是这样,尾田。这个寺庙是在社会之外。在这里的是和脱离社会的我这样的出家人,或者是不被社会接受——被檀家送来的‘异常者’。总之都是和社会断离的人……”

“我说啊……”

你想说什么啊我问道。

老僧,稍稍张开皱纹下的眼睛,然后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尾田啊……”

“什么啊……”

“鹤宥啊,虽然还年轻……”

已经杀了四个人了湛宥说道。

“啊?”

湛宥郑重的站起。

“十四岁杀了妹妹。没有理由。被抓住,进了矫正所,十七岁出来。只是一出来又杀人了。全都是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连续杀了三个人。理由——没有……”

蹙眉拧面。

“当然,马上又被抓住。这次被送进医院接受心理治疗。医院呆了几年,出来之后完全没变,还是觉得想杀人。然后,就被父母送来这里了。已经六年了……”

“这样——吗?”

你有什么看法湛宥问道。

“那是杀人犯。杀人之后根本不会有任何感觉的人啊。看上去和普通人一样,实际上无药可救。那和也许杀了你女儿的人,是同类啊……”

杀掉女儿。

我想象着。

鹤宥把女儿的头按在河中,溺死的场面。

没有现实感。

而且我对女儿面貌的细节已经回想不起来了。细部是朦胧的。那的确是我的女儿,然而细部的暧昧,宛若旧电影……

不是忘记了。

一定最开始就是这样吧。

我——

果然是非人啊。

那么可爱的孩子,有自己的血脉无比怜惜的孩子,无罪,无垢的存在——我没有正眼看过不是吗。不然也不会记不得吧。

这样的孩子被杀掉,像垃圾一样被抛弃,本来应该是发疯愤怒哭泣不是吗。而我这样算什么。

这样的沉默。

“是吗?”

这么回答。

没有别的感想吗湛宥说。

“没有……”

“那个和尚和我没关系。我不是能发表评论的立场。但我总算明白了。寺庙里运来尸体埋起来没一个人露出怯态。原来锅谷还是小巫啊。其他人的情况也都差不多嘛?”

不——湛宥一副失去兴致的样子。

“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之前也说过,这里不是人格矫正机构。也不是收容所。只是寺庙。是修行的地方。僧人里,有像高滨的女儿一样有个人问题而来的,也有半途出家的。也有和鹤宥完全相反的立场的人。鹤正,就是小时候全家人都死了……”

“事故吗?”

“不是……”

“凶杀案?”

“不知道啊。从学校回来,外面玩了一会回家的时候,全家都消失了。因为家里有生意,父亲母亲祖父母和弟弟本来都是在家里,就那样全都消失了……”

“这该是……”

什么心情啊。

“相当混乱吧,虽然也有血迹,最后不明不白了结了。只是有些端倪,最后还是以失踪处理。最后,不仅是家族,语言和表情都没了。进入矫正设施,来到这里,三年之后,才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样……”

“训练的结果吗?”

“什么都没做。这里也不是康复训练所。我们是和尚,只是让他去放下……”

“放下谁。犯人吗?”

“哪来的犯人啊,根本不知道是不是犯罪。即使是的话,也不知道犯人是谁。想饶恕也没办法。让他放下的是消失的家族……”

“这样啊……”

湛宥进入寺院我也拖鞋跟上。

“家族很重要……”

老人径直向前走去说道。

“一起共有重要的时光,无可取代的存在也是事实。但说起来都是执着。珍重于此,并没有错。但是好好想想。家族和朋友,一旦没有也就止于那里罢了。已经不存在的东西就没什么可珍惜的了吧。对象存在的时候自有世间的价值体系在其中。所以对其珍重,是一种社会性的体现。而没有之后,就转为个人性的问题。没有对象的执着,只是妄念。这种执着,当然应该是一扫而光的存在吧。因为——”

“怎样都无所谓了吗?”

湛宥突然停步在走廊,面向我,稍稍抬眼,半边脸拉起一样露出笑意。

“想起来了……”

“什么啊?”

“你家族也没了啊……”

“啊啊……”

“无所谓吗?”

“无所谓哦。我——是非人嘛……”

我这么说。

来到本堂。

高滨由里就站在本堂正中。

还是一副失神的样子,脸色已经比之前好多了。眼睛还是大张着。眼角的化妆已经淡了很多,还是掩不住眼睛的注目。

视线仿佛

被消毒一般,清澈如初。

手臂上缠着绷带。

看到我来了一副似笑非哭的尴尬表情。像是有话要说一样,我没有理会,跟在湛宥身后穿过本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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