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法保存我们家庭的财产是大革命中有趣且有价值的因索之一。”

——[英]埃德蒙·柏克《反思法国大革命》

雨天过后的清晨,阳光丝丝缕缕洒满大地。彼得勋爵一反常态地吃了大量的烤肉和鸡蛋,然后散步到“狐狸与猎狗”酒馆门口去晒太阳。他将烟管装满,开始沉思。酒店里一阵热闹的喧哗声传出,告诉人们它即将要开门了。

门前八只鸭子排成一行过了马路;一只猫跃上长凳,用力伸了个懒腰,将后腿蜷至身下,又用尾巴紧紧绕住这两条腿,好像生怕有什么闪失。一位马夫从店前走过,他骑着一匹高大的栗色马,还牵了一匹鬃毛拱起的栗色马,一只西班牙猎狗跟在这两匹马之后,很滑稽地跑着,一只耳朵外翻着耷拉着,一副蠢蠢的样子。

彼得勋爵说:“嘿!”

酒馆的服务人员热情地将门打开,并说:“早上好,先生。今天真是好天气啊,先生!”然后就又不见了。

彼得勋爵答道:“嗯。”他将原本搭在左脚上面的右脚收回,很高兴地越过门坎。

教堂墙边的拐角处,一个矮小的驼背身影忽然闪现——这是一位老人,满脸皱纹,双腿弯得很厉害,他用一副皮绑腿裹好了小腿。他快步蹒跚而来,在进酒馆之前,毕恭毕敬地摘了帽子露出苍老的头来,脚踩到猫身边的长凳上,发出吱吱的声音。

“早上好,先生。”他说。

“早上好,”彼得勋爵说,“美丽的一天啊。”

“是啊,是啊,”老人开心地说,“每当我看到像今天一样美好的五月天气时,我总是向上帝祈祷希望他能让我在这世上多待几年,真的。”

“您看起来格外精神,”勋爵说,“我想这是很有可能的。”“谢谢您,先生,我还是很有精神的,虽然下个米加勒节我就八十七岁了。”

彼得勋爵显得有点惊讶。

“是啊,先生,八十七岁了,除了有点风湿,我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我大概比外表所显现的更强健些。我知道我有点驼背,但这全是因为劳动,先生,而不是因为年龄。我一辈子侍候着马,和马一起干活,一起睡觉,您也可以说,我就住在马厩里。”

“这可是您最妙的伴儿了。”彼得勋爵说。

“先生,您说得是。我老伴儿就常说她好妒忌那些马,她说我更喜欢和马儿唠叨。也许她说得对吧,先生。不过我跟她说马儿从不说傻话,这不是我们常常跟女人说的话吗,先生?”

“是啊。”温姆西问道,“您打算喝什么?”

“谢谢您先生,我就喝我常喝的苦啤酒。吉姆知道的,吉姆!先生,我每天早上总是喝一品脱苦啤酒。我觉得它比茶要令人舒服得多,它不会伤胃”

“我敢说您说的没错。”温姆西说道,“就像您说的一样,茶有时真是恼人。皮靳先生,来两品脱苦啤酒,您要和我们一起吗?”

“谢谢您,勋爵,”店主说,“乔!两品脱苦啤酒、一品脱吉尼斯黑啤酒。真是美丽的清晨啊,勋爵,科布林先生!我看您和大伙都挺熟的了。”

“啊!那么这位就是科布林先生了。我很高兴见到您!我特别想和您聊聊。”

“是吗,先生?”

“我在跟这位先生——彼得·温姆西勋爵讲,你能给他们讲惠特克和道森两位小姐的事。他认识道森小姐的朋友。”

“真的吗?哈!我没什么不知道的,我很高兴我了解她们俩这么多。我跟了惠特克小姐五十年了。早在约翰尼·布拉克梭恩时代,我就到她们家作下等马夫,约翰尼死之后,我还在她家作头等马夫。惠特克小姐当时可真是个稀罕人呢,真的。她身材笔直,两颊红润,还有一头乌黑的亮发,就像一头两岁大的小母马一样。她也很高傲的,特别高傲。有好多先生都想追她,但她从没对任何一个动过心,她总是视男人如草芥。她对男人都不正眼瞧一下,除非是对手下的马夫或劳动的人,当然,在做事的时候公事公办。是啊,世上就是有这样一种人。我也很难讲。她是挺奇怪,但是个绝对干正事的女人,只能这么说。我想尽一切办法跟她说也无济于事。你难以想像那种惨状,我想上帝总要造出一些这样的人来满足他的种种需要吧,也不单讲女人。”

彼得勋爵叹道:“啊!”酒馆陷入沉静之中。

皮靳先生显然是想了许久之后又给大家讲了一个关于惠特克小姐在猎场的故事。科布林先生在他之后也又讲了一个故事。彼得勋爵啊了一声,原来是帕克出现了,被勋爵介绍给了大家。科布林先生请求大家允许他敬一轮酒。

这个仪式完毕后,皮靳先生请大家再来第三轮,而他自己则借口要招呼客人而没有喝酒。

彼得勋爵以他特有的缓慢、令人痴狂的方法,又绕回话题到道森家族的历史上。帕克曾经在语法学校接受过教育,再加上他在伦敦警署服务的经历,很是足智多谋。他总是不时地提出一个很简洁的问题使他们的调查快速进行。结果这问题常常使得科布林先生说着说着就跑了题没了线索。他一跑题,温姆西就狠狠踢帕克的脚踝骨以让他安静,他们耐心地使谈话一次次走到正题上来。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左右,科布林先生向大家解释说他太太可以讲更多关于道森小姐的事,并且邀请大家到他的小屋去。人们爽快地接受了他的邀请,于是酒馆里的人便散了。科布林先生向帕克解释自己到下个米加勒节就八十七了,他还照样有精神,比外表看上去要强健,只是有点风湿而已。他说:“我不是指我不驼背,我是说因为我劳动的太久了,我一辈子和马儿住在……”

“别这么不耐烦,查尔斯,”温姆西在他耳边说,“肯定是早餐的茶搞的鬼,真是伤胃。”

科布林夫人是一个令人感到愉悦的老妪,她就像一个干瘪的苹果一样,只比科布林先生小两岁。得知她可以讲讲关于她可爱的阿加莎小姐的事情,她很兴奋。帕克觉得应该告诉大家他们调查的原因,于是开始相关的阐述,结果又被温姆西踢了一脚。对于科布林太太来说,全世界的人都对道森家族感兴趣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她不慌不忙地开始絮叨。

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在道森家了,甚至可以说她就生在那里,因为她的妈妈不还是阿加莎小姐的父亲亨利。

道森以及亨利的父亲的管家吗?科布林太太刚刚十五岁的时候就在道森家做看管贮藏室的女佣。当时哈丽雅特小姐才三岁,她后来嫁给了詹姆斯·惠特克先生。是的,这个家庭其他成员降生的时候她都在。斯蒂芬先生,他们的子嗣,噢,可惜后来麻烦来了,这麻烦使他父亲丧生而且什么都没留下。是啊,这生意真不怎么样。可怜的亨利先生确实是做某种生意,科布林太太并不太清楚,但是不管怎么说人们都知道他什么都没得到,当时伦敦有很多邪恶的投机商,亨利先生损失了全部,而且从此再也没有重振旗鼓过。他死的时候才五十四岁,他可是个正直的绅士,对每个人都很好。他的妻子后来也没活多久,真是可怜。她是个法国女人,长得很甜美,但她在英格兰很孤独,她没有亲戚,两个姐姐都在无聊的天主教修道院内度日。

“那么没了钱,斯蒂芬先生怎么办了?”温姆西问道。

“他啊?噢,他做生意了。看起来这挺奇怪,不过我听过关于老巴纳巴斯·道森的传说。他是亨利的祖父辈,他不过是一个杂货店商人,人家不是说他们从卖衬衫到卖衬衫卖了有三代人吗?不过对于斯蒂芬先生来说这还是很难,因为毕竟他从小就养尊处优。他被安排与一位美丽且非常富有的女子订婚。但这只是假想了,因为那女子一听到斯蒂芬是个穷光蛋就立马甩掉他,由此可见她一点也没动过心。斯蒂芬先生直到四十多岁才结婚,然而他们没有正式的法律承认的婚姻关系,尽管他娶的是一位可爱、甜美的女子,她使斯蒂芬的生活充实了许多。他们还有一个独子——约翰。他们把他看成他们的世界。然而有一天灾难发生了,约翰在战场上战死了。先生,这太残忍了,不是吗?我还看到赋税暴涨、物价狂升,那么多人失业!”

“这么说他死了?这对他父母来说肯定是太悲痛的事情了吧?”

“是啊,先生,太可怕了。噢,对于斯蒂芬先生来说,这所有的灾难加起来简直是承受不起。他最终丧失理智,开枪自杀身亡。先生,他这么做一定是疯了——更可怕的是,他还开枪射死了自己的爱人。您也许还记得吧,报纸上登过的。”

“我好像还多少有点印象。”彼得不太肯定地说,他尽量不使自己显得好像很藐视当地惨剧一样。“还有年轻的约翰,我想他也没结婚吧。”

“是啊,先生。这也是很惨的。他本来和一位年轻女子订婚了,据我们所知,那是一位英国某医院的护士。他打算回来一趟并在走之前娶那位女子的。在那样灾难的日子里,什么好像都是乱七八糟的。”

这老妪叹了口气,抹了把眼泪。

“那么斯蒂芬先生就是惟一的儿子了?”

“啊,也不能这么说:先生。他们还有对可爱的双胞胎。两个孩子可爱极了,但是只活了两天。他们比哈丽雅特小姐小四岁,您知道哈丽雅特小姐后来嫁给了詹姆斯·惠特克先生。”

“是的,家庭各成员就是这样联系起来的。”

“是啊,先生。阿加莎小姐,哈丽雅特小姐和克拉拉·惠特克小姐当年都在同一个学校,惠特克先生邀两位小姐同克拉拉小姐一同度假,然后就是在那时詹姆斯先生爱上了哈丽雅特小姐。我觉得她没有阿加莎小姐漂亮,但她更活泼,反应更敏捷。另外,阿加莎小姐从来不干调情和愚蠢的事。她常和我说:‘贝蒂,我想一直这样变老,克拉拉小姐也这样打算。我们要住在一起,从此非常快乐,不受任何愚蠢麻烦的男人打扰。’结果是,您知道先生,阿加莎小姐一向很沉静,也很有主见。她一旦说了什么,谁都别想阻止她的决定——说理、威胁、诱哄都不行。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试过多次,因为我那时常到育婴室里帮帮忙。先生,您只能让她发阵脾气或生生闷气,但是生气之后你也别想改变她的想法。”

温姆西的脑海里显现出这样的图画:一位固执、无助的老女人,不顾她的律师的说教和外甥女的诡计花招,始终都按她自己的方式行事。当然,她是以她的方式行事的了不起的老妇人。

“那么我想道森家族实际上就没什么人了。”他说。

“噢,是啊,先生。现在只剩玛丽小姐了,她当然也属于惠特克家族。她是哈丽雅特小姐的侄女,是查尔斯·惠特克唯一的孩子。当她去同道森小姐同住的时候,她也是独自一人,查尔斯先生和他太太在一场可怕的车祸中丧生。天哪,总是有灾难接二连三地发生。您想想看,我和本都比他们活得长。”

“开心些,老太婆。”本握住她的双手,“上天对我们很不错了。”

“是的,的确是。先生,我们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十四个孙子,三个玄孙,也许您乐意看看他们的照片吧。”彼得勋爵说他很乐意,帕克也表示赞同。关于所有子女和后裔的身世的故事由老人娓娓道来。每当有所停顿的时候,帕克都会满怀期待地在温姆西耳边问“哈利路亚堂弟是怎么回事”,但每次无休止的家族故事都会继续。

“查尔斯,看在上帝的份上,”彼得趁科布林太太起身寻找她的孙子威廉从达达尼尔海峡寄来的围巾时狠狠地说,“别老跟我说哈利路亚!我不是在复活节晚会上。”

大家开始赞赏那围巾,于是谈话又到了海外了,主要是讨论本地人和黑人。之后彼得勋爵无意加了一句:“顺便问一下,道森家跟那些海外国家有没有什么关联?”

“啊,有。”科布林太太很惊讶地答道。原来还有亨利先生的弟弟保罗,他很少被提及,因为他对整个家庭都是个打击。科布林太太顺了口气,压低声音接着讲——他转信天主教并且成了个修道士!(如果他是个杀人犯也没那么糟),亨利先生常为此责怪自己。

“怎么会是他的错呢?”

“啊,当然。亨利先生的妻子——我亲爱的女主人,您知道的,先生——她是个法国人,自然她信仰天主教。在那种环境下长大,她肯定不会想太多,她结婚的时候还很年轻。不过亨利先生很快就把她教成了一个基督徒,她放下了自己从前盲目崇拜的念头去教区教堂。而保罗先生则爱上了她的一个妹妹,那女孩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投身于宗教信仰,把自己献给了女修道院。于是保罗先生为此伤透了心,便随了那女孩而去,变成了个修道士。这真是可怕。他年纪很大了,据科布林太太所知他还在人世,仍然执迷不悟。”

“如果他真还活着,”帕克嘀咕着,“他可能才是道森家的真正后代吧,他是阿加莎。道森的叔叔,也是她最近的亲人。”

温姆西皱了皱眉,又回到了正

题上来。

“我觉得不应该是保罗先生,”他说,“因为我听说的跟阿加莎小姐有亲戚关系的人确实是个外国人——实际上,是一个肤色很暗的男人——几乎是个黑人了,大家这样跟我说。”

“黑人?”老妪叫了起来,“噢,不,先生,这不可能。除非——上帝仁慈,这肯定不可能!本,你觉得可能是那样吗?——老西蒙,你知道的?”

本摇了摇头。“我没听说过。”

“谁都没怎么听过,”科布林太太激动地说,“他从老远的地方回来,家里人都在说他的事,他们称他邪恶的西蒙,他远航至印第安。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没人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也许会有奇怪的事发生?比如,他在那儿也娶了黑女人。那黑人就是他的——天哪——或是他的孙子,或玄孙,因为他是亨利先生的伯伯,而且是多年前的事了。”

这真是令人失望。老西蒙的孙子对于玛丽·惠特克的身份可没什么好牵扯的。可是——“这还挺有趣的,”温姆西说,“我想知道,他去的是东印度还是西印度?”

科布林太太不太清楚,但她确信那里和美国有关联。

“可惜,普罗宾先生不在英格兰了,他能告诉你们更多有关那个家族的事。可他去年退休了,大概去了意大利或是什么地方。”

“他是谁?”

“他是惠特克小姐的律师,”本说,“还料理道森小姐的生意。他是个好人,而且特精明——哈哈,他从不轻易放弃什么东西,全世界的律师都这样吧,”他又狡猾地加了一句,“什么都拿走,什么都不放弃。”

“他住在克罗夫顿吗?”

“不,先生,是在克罗夫顿·马格纳,离这儿十二英里。波因特和温金现在帮他经营生意,全是些年轻人,我不太了解他们。”

听完了科布林家人所讲的故事,温姆西和帕克缓缓准备离开了。

“啊,看来是没有堂弟哈利路亚的线索了。”帕克说。

“可能——也可能没有,说不定还有什么联系。不过我还是觉得那个不雅的、信天主教的保罗先生更有可能。显然普罗宾先生是个重要人物,你认识到他是谁了吗?”

“我想他是个神秘的律师。”

“他当然是,他知道为何道森小姐已立下遗嘱。我们要直接到克罗夫顿·马格纳去找一下梅塞·波因特和温金,看看他们会怎么说。”

不幸的是,梅塞·波因特和温金没什么可以告诉大家的。道森小姐已将交给普罗宾先生的一切事务收回并将所有文件档案交给了她新的律师,而梅塞·波因特和温金与道森家从未有任何瓜葛。不过他们同意提供普罗宾先生的住址——费耶索莱比安卡别墅。他们对不能为勋爵和帕克先生提供更多帮助表示遗憾。再见!

“简短而酸涩。”这是勋爵的评论。“我们吃点儿午饭,然后写信分别给普罗宾先生和我的好友奥里诺科河的主教兰伯特,想得到些关于哈利路亚堂弟的消息。微笑,微笑,微笑。正如英戈尔兹比所说:‘微风在吹,在吹!微风在吹——我们快要被赶上了!’你行吗,约翰。皮尔?同样,你知道盛开香木缘花的土地吗?不知道也没关系——你可以在度蜜月时前去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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