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傍晚时分,在我们头顶上方,就能看见金牛座。传说众神之神的宙斯,对腓尼基王国的公主埃洛佩一见钟情,为了引诱她,便化身为白色公牛,将其形态描绘在天穹上。埃洛佩骑上后,美丽的公牛越洋过海,将其带到克里特岛。后来,她成为宙斯的情人,生下宙斯之子——米诺斯和拉达曼忒斯。

黄道十二星座中,金牛座是仅次于白羊座的第二星座,被命名为毕宿星团(Hyades)和普勒阿德斯(Pleiades)的两大疏散星团是其标志。排列成V字形的毕宿星团形成牛面,而其中尤为明亮的α星,就成为狂暴公牛的红眼睛。从V字形两端延伸出去的两根长牛角,就像是为了阻挡从东边升起的猎户座。

当我们把视线转移到公牛的肩胛前端,就能够看见普勒阿德斯星团放出青白色的磷光。在日本,自古以来,普勒阿德斯星团被叫做“昴星团”而被人们熟知。用肉眼只能分辨出昴星团上的六颗星,在远古往昔,好像能看见七颗星。在希腊神话中,支撑天空的巨人阿特拉斯,和妖精普勒俄涅生了七个女儿——埃勒克特拉、玛亚、泰莱塔、阿尔基奥涅、凯拉伊诺、墨洛佩和斯泰洛佩。她们是月亮女神阿尔忒弥斯的侍女,合称“普勒阿德斯姐妹”。

在这七个姐妹和勇士奥利温之间,有这样一段传说:某天,七个姐妹在博伊奥契的森林里嬉戏,被血气方刚的猎手奥利温看见,差点被当场侵犯。有着海神波塞冬血脉的奥利温是个美男子,身体髙大,犹如巨人,被称做狩猎名人,但另一方面,他和女友纠纷不断,是臭名昭著的问题青年,无人不知。七姐妹赶紧逃向天空,藏身于阿尔忒弥斯的衣角下面。

奥利温离开后,女神拉起衣角,“普勒阿德斯姐妹”化作七只鸽子飞走。心有不甘的奥利温,无法忘却在森林中碰见的这七个美丽女子,其后五年中,犹如骚扰者一般,跟踪她们。怜香惜玉的天神宙斯,将姐妹们召为天上的星星。猎户座带着狮皮盾牌和长剑,挥舞着棍棒,在普勒阿德斯星团的后面紧追不放。为此,宙斯化身的金牛座,才会用长牛角进行威吓。

这个故事还有后续,有关星星数量减至六个的说法,被流传后世:七姐妹之一的埃勒克特拉,受到宙斯的宠爱,生下儿子达尔达诺斯。后来,埃勒克特拉不忍目睹自己儿子建造的特洛伊城惨遭陷落,而化成彗星,销声匿迹了。由此,余下的六姐妹终日哭泣,昴星团才会看上去朦胧青白;还有一种说法,认为消失的星星是墨洛佩。其他的姐妹都被众神所宠爱,只有自己成为凡人西吉夫斯的妻子,墨洛佩为此觉得丢人,从而隐身消失了。

九月十五日凌晨,近来走红的写手虻原悟留下辞世之作,结束了自己三十六岁的短暂生涯。当天也是九段社的月刊《小说上帝》的十月刊发行日。

当晚,法月纶太郎从《小说上帝》编辑部的南条祐介那里,听说了虻原的死讯。晚上九点多,南条打来电话,急急忙忙地通报这一信息后,诚惶诚恐地说出一句让人始料未及的话。

“关于这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现在,你方便出来一下吗?”

法月纶太郎对此非常纳罕。他虽然知道虻原悟的名字,却和对方连一面之交都没有。虻原曾经是一个叫做“阿耳戈NO。2”小剧团的开创人之一,从那里退出后,曾做过电视台的企划作家,从舞台表演转到文案工作。

这几年,虻原自称“亚文化的文本艺人”,灵活使用当今流行的博客文体,巧妙地写了许多随笔、纪实报告、妄想科幻小说等。他外号“小虻”,被年轻人奉若神明地膜拜,让人感觉他很快就要成为名人。

“你说有事情要找我商量,但我和他没有交往,所以,要让我参加葬礼,或者撰写悼词的话,你可找错人了。如果他的死因方面,有什么问题的话,那另当别论,但总不会是这方面的事吧?”

“就是你说的这方面的事。”《小说上帝》编辑部的南条祐介一口咬定。

“喂……喂!……你又干了什么蠹事吗?”

法月纶太郎之所以会这样问,是因为南条祐介曾经咎由自取,引发一场和作家有关的案子。在当时的情形下,纶太郎为了不让和自己脾胃相投的南条惨遭解雇,可谓煞费苦心。

“没有的事儿,上次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伹这次不一样。虻原本来就不是我负贵的作家。只是他登在我们杂志上的稿件有些奇怪,连刑警都来编辑部查问了。那个稿件就登在今天刚出版的十月刊上,你还没有看吗?”

杂志已经到了,但是,法月纶太郎还没有过目。

“我正准备看。但他今天刚死,刑警就到编辑部查问,看来他的死因不同一般。他究竞怎么死的?”

“这个在电话里说不清楚。如果可以,我们直接碰头。突然打扰你,非常抱歉。我正在路上,快到你家附近了。”

法月纶太郎还没吃晚饭,法月警官也回来得晚,于是他和南条祐介约定,在附近的家庭餐馆会面,随后挂上电话。

出门之前,法月纶太郎从书房里,垒得髙髙的汉诺塔的顶部,拿起最新一期的《小说上帝》,翻了一下。

不用看目录,纶太郎也知道,从去年开始,在每期杂志,接近末尾的固定地方,虻原会连载一个名称奇怪的专栏,叫做“虻原悟的俳句入门”。这不是“俳句”的印刷错误,而是他创造出一个所谓的“俳句”新类型,用五七五的形式,进行文字游戏,里面是概念前卫的俳句随笔。

虻原自称“日本唯一的革命性俳人·破罗僧”,不主张“恬静、寂寥”精神,而是号召大家体验“俳”的感觉。

要说他重要的作品,有回文俳句;有用手机上的图案文字来诵读俳句;有日英日俳句〈用网络上的自动翻译网站,将有名的日语俳句,译成英语再译回日语,欣赏其前后矛盾的语感);有飞镖俳句(将飞镖投掷到,带有五十音标的软木盘上,随机生成五七五格式的文字〉:还有错位俳句(将著名俳句的各个文字,往后错位两个)……但几乎都是浪费时间,而且没有意义的文字游戏。

法月纶太郎带着半嘲弄的心境,每期都看看,但近来虻原似乎江郎才尽,相当痛苦,甚至说既然以前的俳句中有“切字”,那就可以创造出新的“凸字”和“凹字”。可谓是常见的拙劣手法。从那时候起,法月纶太郎便失去兴致,不再看他的连载了。

或许虻原本人也厌倦这种一时兴起的玩笑。在法月纶太郎找到的那一页上,写着“虻原悟的俳句入门(末章)”。

GO!CITY!GO!被现有诗坛完全抹杀、历经一年零三个月,持续连栽的《俳句入门》最终迎来了惊涛骇浪的末章!

大概许多读者都不会觉得,是盼到了这一天,而是觉得很突兀吧?或许,编辑部会因此,而收到大量的抗议信吧。

不管了,小生我也觉得痛苦,但变幻无常是世间常道。人生万事都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不是有位先生曾如此说过吗——“大雨倾盆,人马俱湿,陡坡难越。”

(没说过,没说过。)

不过,亲爱的谙位读者,我恳请大家不要误解。请大家牢记,这次猝然闭幕,绝非为因编辑部方面的单方通告——所谓“腰斩”。

之所以这样,都是因为小生我本人的缘故。并非读者问卷调查的排名低得致命,也不是因为屈服于现有文坛的无言压力,“俳句”类型的璀璨未来,并没有被阻隔。

那么,究竟在小生我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竞导致连栽中断?

有诸多不便,这里无法细说,但都是私人原因。因为某种个人事情,小生我不得不中止一切创作活动。我很快就要以“俳人”的身份死去了,反正,事情总会真相大白,这里就不多说了。我只说一句,叫喊着自己的“俳号”、“破罗僧”……当然,所谓“破罗僧”,是从《般若心经》里面那个名句——“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而来的名号,不过是教诲別人“只有完全到达彼岸者,才是真正的大彻大悟者。”

亲爱的诸位读者!就是这么回事。当诸位看到这篇稿子的时候,小生已经朝着“完全的彼岸城市”而去,那艘船的燃料只够单程,所谓的“彼岸城市”,就是超越善恶的“俳”堍地。若说得通俗些,就是我已经完全离开了。

当然,小生也是有七情六欲的凡夫俗子,不会那么容易就找到觉悟之路。但我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走完自己的道路。不管小生身上发生什么悲剧,那都是宿命,我心甘情愿地接受。不,不能就那样,我已经做好思想准备,对宿命的赤色之星,要报以一箭之仇,不,是两箭之仇。

基于此,“破罗僧”的虻原悟,决定连续写两首“俳句”丨乾坤一掷,写成以下大作,诱位可以认为,这是我的绝笔之作。

琵琶法师,暖暖手掌,羽子板星。

白衣内里,死亡游戏,抑或虚幻。

或许你们会觉得,这只是普通俳句,你们已经被小生的“俳”术所迷惑了。不妨想想看吧,日本唯一的革命性“俳人”、“破罗僧”虻原悟岂会留下普通、寻常的辞世之作!

小生给那些陪伴我到最后的怪异读者们一个提示,如果想知道小生的真意,可以去问六个女王,或许那时候,答案就会自然浮现出来。

GO!CITY!GO!再见了。

(未完)

南条祐介在家庭饭店的餐桌旁,忙乱地用手机发着信息。法月纶太郎坐下后,他缓缓地抬起头。

“刚才,河村发来信息,告诉了我最新情况。”《小说上帝》编辑部的河村千鹤是南条祐介的前辈,负贲虻原悟的稿件。她是个精力充沛的成熟女人,在业内因收集减肥产品而闻名。由于虻原单身,也没有同住的家人,所以,警方在搜查死者住宅时,她被要求到场。南条祐介把这些情况,对法月纶太郎说明了一下。

据说今天凌晨两点多,虻原悟从下北泽的公寓五楼坠地死亡。听见惨叫后,该公寓的一楼住户,看见虻原倒在地上,立刻喊了救护车,但是他头部受到重击,已经意识不清。凌晨三点十七分,在医院被确认死亡。

这些情况在傍晚之前就己经知道,而河村女士从刑警嘴里,得到的秘密消息,是警方从遗体的血液中,检测出了酒精。

“虻原不怎么能喝酒,平时几乎不沾酒的。”

“深夜里喝得酩酊大醉,然后跳楼自杀?……虻原悟就住在那个公寓里面?”

听到法月纶太郎的问话,南条祐介显得有点难以开口,摇了摇头。

“要是那样,就不会引起这么大的骚动了……虻原自己住在中野。而在案发现场的下北泽,‘阿耳戈NO.2’的负责人赤星刚志郎住在那个公寓五楼。最近在电视里经常能看见那个人,或许法月你也知道吧。”

南条祐介提到的这个剧团名字,来自希腊神话中,伊阿宋率领的“阿耳戈”远征军。他们为了寻找金羊毛,而驾船远航。

“他虽然叫‘赤星’,名字显得有气势,本人却是一个长得像鸭子的演员,和名字不相称。是那个人吗?”

“是的。听河村说,两个人最近产生矛盾,一触即发,加上案发现场又在那里,所以,他好像被警方要求随时接受讯问。”

虽然南条祐介很谨慎地回避使用“杀人”这个词,但“赤星”无疑是挂上号的重要嫌疑人。法月纶太郎借着杯中水,把蛋包饭灌进胃里,然后用手指翻着随身带来的《小说上帝》。

“赤星刚志郎一宿命的赤色之星吗?虽然虻原写得有点晦涩,但不能简单地认为那是开玩笑。虻原悟曾经也是那个剧团的创始人,他之所以离开剧团,从舞台退出,也是因为和赤星争吵,负气出走的。对吧?”

南条祐介猛地点了点头。

“两人原本在学生时代就是好友,十年前,‘阿耳戈NO.2’剧团,也是以他们两人为核心而创建的。但是当剧团开始小有名气以后,两人逐渐产生隔阂。作为离开剧团的公开声明,虻原说两人的戏剧观不同,但真正的理由,据说是两个人卷入了和女人有关的三角关系中,这几年完全处在绝交状态。让两人争吵不休、分道扬镰的女人,本来是某个戏剧杂志的写手,当舆论平息后,和赤星刚志郎结婚,但去年两人又离婚了。”

“人都是有经历的。但是如果他们两人一直绝交,或许也就不会再针尖对麦芒了。什么原因让这两个人又走到了一起去了呢?”

“今年十一月,‘阿耳戈NO.2’就要迎来成立十周年的纪念日。为了纪念这个日子,该剧团决定重演成立公演会上的剧目《普勒阿德斯的复仇》。这就是两人再度碰头的起因。该剧目是虻原独创的脚本,作为经典演出,经常被老观众谈论。而且,虻原离开剧团后,该剧就被封存起来,由此名声反倒更大。”

“既然两人己经反目成仇、分道扬镳,那赤星这种做法,倒也无可厚非。”法月纶太郎插嘴说了一句,南条祐介显得很了解情况的样子,接着说了下去。

“但观众可不买账。他们认为《普勒阿德斯的复仇》是剧团的财产,如果总是因为过去的事情而拒绝重演,那就是对支持者的背叛。正因为是十周年纪念日,更应该回归原点,重演那个经典之作。对这种日渐髙涨的重演呼声,赤星也不能坐视不管。”

“原来如此。赤星为了满足观众的要求,开始和绝交的虻原联系了。”

“情况相当不好。一开始,虻原的回应,也像个成熟男人,但两人的重归于好,不过是一瞬间的事,随着商榷的具体化,往昔的恩怨又被点燃。围绕脚本修改,两人的意见产生冲突。虻原突然态度强硬,放口说不会重演。剧团的其他成员从中调解,但两人的对立进一步升级。就在两人冲突前后,上月中旬左右,在‘阿耳戈NO.2’的网页上,以及观众的留言板上,接连出现了中伤赤星刚志郎的匿名邮件,这又给战火浇上了油。”

“最近尽是这种事情。”法月纶太郎十分反感地说,“对赤星的中伤是什么呢?”

“说赤星以公演的戏票为诱饵,玩弄女中学生。这么一来,赤星勃然大怒,对外说那绝对是虻原的骚扰,如果逮住把柄,就把虻原放在笼子里,丢到东京湾喂鱼。两人陷入混战之中。”

“那家伙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有证据吗?能证明那就是虻原悟干的吗?”

南条祐介愁眉不展地摇摇头:“虻原本人否认,但赤星这边根本不听。听说赤星出生在江差的渔镇,血气方刚,这次又很丢脸,绝不会善罢甘休。虻原也认为赤星的威胁是动真格的,为了不让他找到自己,便去网吧和茶座等地,不停地变换藏身之地。实际上,就算过了十月刊的稿件截止日期,我们也无法找到他。”

法月纶太郎把两手交叉,放到脑袋后面。警方会将目标对准赤星刚志郎,真是理所当然了。岂止一触即发,他那些话,简直就是公开处决的宣告嘛。

“那么,《俳句入门》的最后一稿,你们是怎么弄到手的?”

“就在我们快要校对来稿的时候,从池袋的某个网吧里,虻原用传真发了过来。因为是那种内容,本来我们可以选择不发表的,但觉得他的写法有点自虐,之后应该还有下文。当时,我们把事情考虑得太简单了……我们问了一下其他的杂志社,好像再没有虻原的其他稿件了。”

“这么说,这个稿件名副其实是虻原悟的绝笔。或许有无法一笑了之的内幕,或许他真的感到了切身的危险。如果这样,为了防备最坏情况,在‘辞世之作’当中,他应该留下一些信息,以便在自己死后发挥作用。这也没什么奇怪的。”法月纶太郎嘟哝道。

南条祐介似乎正等着他说出这样的话,猛地朝前探出了身子。

“对的,法月。总编也是这么说的。要和你商量的,就是这个事情,希望你能解读,隐藏在这两首俳句中的内在信息。如果可能,请你能比警方或者媒体早一步解读出来。因为这是为了吊唁虻原,而进行的会战,所以包括我在内,《小说上帝》编辑部,会全面地支持你,做你的后盾。”

其实,不用南条祐介催促。虽然一为了吊唁而进行的会战——这说法有点夸张,但是,法月纶太郎已经开始对这件事产生兴趣。他喊来女服务生,又要了一杯咖啡,再次看着《虻原悟的俳句入门》。

琵琶法师

暖暖手掌

羽子板星

白衣内里

死亡游戏

抑或虚幻

“这两首俳句好像都多字,吟咏一下,觉得不是很上口。这两首俳句是好是坏,我不懂,但是作为虻原悟的作品,这两首俳句不是有点破例吗?”

法月纶太郎扬扬下巴,南条祐介也表示同意。只要读读以往的《俳句入门》连载,就会发现,虻原悟对于俳句的五七五句式非常在意,甚至有点神经质,显然讨厌多字或者少字。

“虻原在这个问题上也是严格的。在连载的开篇中,他曾这么写过:‘俳句这种构思本身,是邪门歪道,所以如果不尽量严格进循“五七五”的束缚,很快就会变得不伦不类,毫无意思。绝不会将其演变成自由体。’”

“如果是这样的话,对这两首俳句都多字的情况,我就在意了。如果有必须多字的理由,那或许能成为解读信息的线索。十八个字加上十八个字,一共是三十六个字吧。”

法月纶太郎弯着手指,确认字数。只听南条祐介用一种煞有介事的语调说道:“河村有一种说法,叫做俳句命数论。”

“这是正冈子规在随笔中提出的说法。俳句最多只能用五十个基本假名,加上浊音、半浊音进行十七次方组合,早晚会达到极限,作为诗敢的命脉,也就终结了。”

对和歌、俳句之类的东西,法月纶太郎研究不深,但还是具有相关知识。正冈子规曾在报纸《日本》上连载过《獺祭书屋俳话》,其中有以下一段内容:

当今专攻数学的学者,曾如斯说道:日本的和歌、俳句,每首字音概不逾越二十、三十,倘用排列组合计算,可知其变化有限。换言之,和歌(主要是短歌〉、徘句早晚必达大限,无法再作新句。(《俳句的前途》)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虹原今年三十六岁。按照河村的说法,虻原会不会是把辞世之作的字数,和自己寿终正寝的年龄,给统一起来了?”

这看法相当敏锐,但似乎无法成为弄清楚虻原真实意图的线索。纶太郎耸耸肩,听南条祐介说完后,接着发表起自己的想法。

“‘可以去问六个女王’这句提示,有什么含义呢?……因为是虻原悟说的话,我觉得这句子里或许有谐音现象……如果把‘女王’读作Queen,换成汉字来写,可以写作‘句韻’,问题还在于字数吗?或许他的意思是,让我们注意多字的句子。”

这次轮到南条祐介耸耸肩了:“不管怎么说,这种解释总觉得牵强附会。”

“但是,这毕竟是个思考角度嘛。羽子板星、白衣内里一一就是这两句话多一个字音。第二首俳句明显让人觉得不祥,像辞世之作,但是里面没有季语。‘白衣内里’难道是指医生、护士或者科学家吗?”

“什么意思呢?虻原和医院可没什么关系。”

“是吧。那么第一首俳句呢。因为有‘暖暖手掌’这句话,或许是冬季吗?我对《岁时记》不是很清楚,那个‘羽子板星’是什么呢?”

“是昴星的别称。”南条祐介从口袋里掏出记录本,悠然回答起来,“如果把肉眼能看见的六颗星星,连接成一个带柄的四边形,看上去就像是正月里孩子们玩耍的羽子板。据说在日本,有许多地方这样叫的。虽然这句话和‘琵琶法师’放在一起,听上去有点奇怪,但如果羽子板星是表示冬天的季语,那么,我们的眼前能浮现出相应的情景。我稍微查阅了一下,《岁时记》中有‘寒昴’、‘冬昴’的说法。山口誓子也曾说过―个名句——‘寒昴坐落天弯最高处。’另外,昴星好像还有个名字,叫六连星。作为季语,羽子板星有点儿……”

“你等一下!”法月纶太郎好不容易才让手拿记录、喋喋不休的南条祐介安静了下来。

“提到昴星,不就是金牛座的‘普勒阿德斯’星团吗?就是虻原悟创作的《普勒阿德斯的复仇》,让两人产生矛盾。虻原之所以把‘羽子板星’引用进来,是因为解读这两首俳句的钥匙,存在于那部剧目中。不是吗?”

听到法月纶太郎的发问,南条祐介似乎想起了什么。

“你说得没错!……听你这样一说,我才想起自己忘了说一件重要的事情——《普勒阿德斯的复仇》还有副标题呢。真是的,我竟然忘了。就算你不说,按说我也该想到的啊,那可是个一看,就让人恍然大悟的副标题呢。”

“副标题是什么?”

“是女王——Queue!虻原所写的提示,肯定是指这个。‘阿耳戈NO.2’进行成立公演时,那个剧目的正式名称,就是叫作《普勒阿德斯的复仇一七个DragQueue》。”

“DragQueue”是从同性恋文化演绎出来的一种表演方式。在演出中,男子穿上鲜艳的女性服装,借助浓妆和夸张的行为,过分地表演“女人”角色。这是为了让同性恋倾向的男子,能超越性别障碍。

“Drag”这个说法,是从表示“拖、拉”意思的动词变化而来,和操作电脑鼠标时所说的“Drag”是同一个词。这原来是美国的俗语,指的是那些拉着超长裙摆,出席晚会或庆典,烘托现场气氛的古怪人士。

过去,这被认为是性倒错的一种,初期的“DragQueue”以同性恋倾向,和双性恋倾向的男子为主,但是最近,许多异性恋倾向的男子,将其作为自我解放和娱乐的手段,也开始男扮女装。不仅如此,这已经从个人兴趣层面,发展到职业演出、职业艺术层面,出现了女性演员,样式愈发多样,人群愈发广泛。

尤其是在现今的舞台上,把“DragQueue”的演出和性别问题区分对待,巳经成为主流倾向。过去的男扮女装是为了“成为女人”,而现今的“Drag”是为了“扮演女人”。

转天傍晚,《小说上帝》杂志的编辑部,把收录《普勒阿德斯的复仇》的录像带,用快件方式送到了法月纶太郎家里。

这是距今十余年前的一九九六年十一月首次公演时,供剧团内部保存而摄制的录像。法月纶太郎手里的是这个录像的拷贝件。正因为“阿耳戈NO.2”是一个受欢迎、有着老顾客的剧团,所以这几年的演出,几乎都被刻录成了DVD。但是,市面上买不到《普勒阿德斯的复仇》。人们将之称为“梦幻作品”,绝非妄言。

作为书面资料,快件中还夹带有记录主要演员的宣传单。

德巴琅上校……赤星刚志郎

埃勒克特拉……仙道悠纪夫

玛亚·山崎泰莱塔……虻原悟

阿尔基奥涅……细川亩明

凯拉·伊诺……Masato

墨洛佩……宫胁

斯泰洛佩……中石藏之助

法月纶太郎赶紧把录像带放进录像机里,摁下播放按钮。

这是从观众席,用固定的摄像机,将整个舞台收入镜头的录像。画质粗劣、录音状态不佳、背景音走调,很多地方听不清楚台词。尽管如此,还是能理解这个快节奏的故事。

虻原悟的脚本,以星球大战为背景,是个荒唐无稽的科幻作品。用一句话来概括它的情节,就是把《圣斗士星矢》和《月亮水手》相加后,再除以二。

暗黑大帝拜泰尔提乌斯三世,指挥强大的奥利温帝国军队,四处侵略。七个女战士的故乡——普勒阿德斯星球被毁灭,她们变成男人,转世到现代日本,却失去前世的记忆,每天过着平凡的日子。一个谜一般的男人——赤星刚志郎扮演的普勒阿德斯的“红骑士”德巴琅上校——突然出现在七人面前,告知她们(他们)前世被赋予的使命。

在上校的催眠暗示下,七人恢复记忆,明白自己曾是普勒阿德斯的女战士,于是投身于一个又一个的困难任务,阻止了暗黑大帝,试图将整个银河占为己有的野心。然而,德巴琅上校实际上就是拜泰尔提乌斯三世,所有任务,都是为了给银河系最强大的普勒阿德斯女战士洗脑,让她们服从帝国的统治。

起初,埃勒克特拉一无所知,爱上了上校,但很快便察觉了,他的真实意图,于是她便自焚,让伙伴们从洗脑中解脱,而自己化为宇宙尘埃。剰下的六个普勒阿德斯女战士,穿着艳丽的战袍,以整个银河为赌注,和奥利温帝国的军队,进行最后决战……

这个脚本以希腊神话为铺垫,充斥着语言游戏和亚文化的引用,让人能预感到,虻原悟在后期所从事的工作。“阿耳戈NO.2”是由男人组成的剧团,七个普勒阿德斯女战士,都是由男扮女装的演员来表演的,由于娱乐色彩浓厚,所以,并没有让人觉得不协调。不愧是经典之作,这部戏虽然表演粗糙,但充满了热情。

其中最精彩的,在第一幕的高潮部分,就是前世记忆被封存的普勒阿德斯女战士觉醒时的场面。正如副标题“DragQueue”,七个男扮女装的演员,换上艳丽炫目的服装,在音响和光束的配合下,演绎出一场稀奇古怪、丰富多彩的对口型演出。

对口型演出是“DragQueue”的保留节目,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模仿别人演出。穿上和明星相同的衣服,和着相同的曲调,一边跳舞,一边模仿明星所特有的表情和动作。在这个剧目中,他们模仿了杰克逊、安室奈美惠、原田知世、麦当娜、山本琳达、粉色

小姐组合。尤其是墨洛佩和斯泰洛佩这对组合,所表演的舞蹈“UFO”惟妙惟肖,值得一看。

最无聊的就是虻原悟扮演的泰莱塔歌唱的“跨越时空的少女”,歌词虽然和戏剧内容沾边,但他的表演很一般。泰莱塔这个角色本身,在剧中出现的机会不多,只不过是凑人数的。或许是为了让虻原将注意力放在脚本上,而故意这样安排的。

尽管这样,法月纶太郎还是觉得,虻原演技一般,缺乏演员的潜质。或许虻原本人也有自知之明,不久就离开了舞台,投身于文字工作……

“这不是,阿耳戈NO.2,的表演吗?你从哪里弄来的?”

耳边突然传来爸爸的声音,法月纶太郎大吃一惊。他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视画面,没有注意到法月贞雄警官已经回来了。

法月纶太郎愣在那里,而法月贞雄警官则目光敏锐地看到了那个快件包裹。

“《小说上帝》编辑部吗?好像能省去我的时间了。你也掺和起下北泽的案子了?我说的就是那个六个女王的问题。”

“这么说,你们搜查一课也准备立案了?”

法月贞雄警官没有回答,而是冲着电视机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说这个事情之前,你把音量调低点。老人的耳朵可受不了。”

从昨天开始,赤星刚志郎就一直接受警方的讯问。他虽然承认曾威胁过虻原悟,但断然否定自己与虻原的死有关。

“当时,他应该在公寓里,在自己的房间中。”法月贞雄警官的话,听上去颇有含义。据说救护车赶到时,赤星也在现场的围观者中。虻原的身份当时就被弄清,是因为赤星看见伤者面部后,告诉急救队员,那是自己的朋友。

“那么说,赤星也坐上救护车,和虻原一起去了医院?”

“没有。据急救队员讲,赤星最初显得很惊讶,但被要求同上救护车后,便回答得支支吾吾,拒绝陪同,忙不迭地奔回自己的房间。”

他的反应显然让人怀疑。法月纶太郎挠挠下巴尖,说起来:“虻原悟从什么地方掉下去的?是否弄清楚了呢?”

“从五〇五房间的阳台护栏上,发现了虻原悟的手印。不用说,那是赤星的房间。在外墙的混凝土上,也挂着和受害人衣服相同的纤维。虻原坠落时,曾喝过酒,你知道吗?”

“听说了。据说他平时几乎不喝酒。”法月纶太郎点了点头。

法月贞雄警官点点头,露出不出所料的表情。

“还是听急救队员说的,赤星也有点酒气。我觉得犯罪过程应该是这样的,赤星勉强虻原,让他陪自己喝酒,然后,拖着喝醉的虻原来到阳台上,趁其不备,把他整个身体推出护栏。受害人拼命扒住外墙,但最后还是精疲力竭,坠落下去……”

“在五〇五号房间里,有没有受害人进入的痕迹?”

“在征得赤星的同意后,我们搜查了室内,但没有找到证据,能证明虻原悟曾在那里待过。不过,我们在案发以后,没有马上进去调查,赤星有充分的时间,可以整理房间,毁灭证据的。这也可以说明,他为什么拒绝上救护车,慌忙缩回房间。如果我们弄到搜查令,对五〇五房间进行彻底搜查后,应该可以找到点什么……”

法月贞雄警官说得有点含混不清,法月纶太郎摇摇头:“光听案件状况,我真是觉得脑海中一片黑暗。赤星本人怎么供述的呢?”

“他说自己十点钟左右回家,独自度过了那个晚上。由于转天没有工作,他就喝着红酒,翻看十一月要公演的剧本,刚好就是《普勒阿德斯的复仇》那个剧本。和你适才看的那个内容相同,是加强版的。”

“喝着红酒检查剧本?……那阳台的窗户呢?”

“关着的,好像当时开着空调。凌晨两点多,他觉得外面传来奇怪的声响,走到阳台上一看,发现下面一片骚动。赤星觉得奇怪,便下楼看看情况,正好救护车赶到,被抬上担架的是虻原悟。赤星大吃一惊,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了急救队员,但是当对方要求他同去的时候,赤星突然反应过来。虽然他不知道,虻原倒在这里的原因,但自己和虻原产生矛盾,曾说过威胁性的话语,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如果就这样去了,就会被人怀疑这是自己干的。想到这些,他顿时觉得,周围人的目光非常可怕,不管不顾地逃回房间。赤星是这么解释的。”

“原来如此。虽然我不认为他是这么小心翼翼的人,但整个解释还是合乎逻辑的。”

“大致吧。”法月警官简短地附和了一句,然后叼上烟,眯缝着眼睛,点上火,往肺里深深吞下一口尼古丁和焦油,似乎在总结赤星留给他的印象。

“我觉得赤星还是隐藏了什么,但也不能说他关于虻原的供述是一派胡言……不过,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赤星的说法。甚至没有人看见他回家。”

“公寓出入口的记录呢?”

“那个公寓的出入口大门是自动锁,也没有监控探头等设备,所以没有人员出入记录。和赤星一样,受害人一方,也可以这么说。那也很头疼。虻原何时来到案发现场,没有任何线索能确定时间。”

“在公寓附近,有没有目击者?”

“现阶段为零。受害人十四日以前的行踪,就无法确定了。他给我的感觉,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出现在赤星所在的公寓中。”

“从蛇原随身携带的物品中,是否发现了什么?”

法月纶太郎的问题,似乎刺激到微妙之处。法月贞雄警官一下子被烟呛住,咳嗽起来,眼睛有点湿润。他烦躁地掐灭香烟。

“现场的地面上,掉着一个奇怪的东西,一个轻巧、结实的不锈钢杯,有一升容量,上面有绳带,可以用手提着。杯子上有虻原悟的指纹,可能就是他的东西。杯子里满满装着运动饮料。”

“运动饮料?不是酒吗?”

“就知道你也会这么问。”法月警官说道。据说杯子也因为撞击而瘪了,肯定是和虻原一起,从五楼阳台上掉落下来的。

“为什么要带那个东西?要是一升的话,可是相当重呀。”

“你问我也没用。受害人好像是个相当怪异的人,或许有什么缘故吧,但他平时也没有带着运动饮料的习惯。我们无法了解,他在案发当晚的踪迹,所以也就不知道虻原的行动。之前,他一直销声匿迹,当晚却毫不在乎地,出现在天敌所在的公寓中,这可谓是自杀行为。他发表在《小说上帝》上的那个稿件,也一样让我们迷惑。那文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根本就无法理解。”

法月纶太郎能理解爸爸这种抱怨的心情。证据齐全,却无法逮捕赤星,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无法明白,虻原悟的真实想法。

“让赤星看看《俳句入门》的最后一稿,怎么样呢?或许当事人赤星,能解读出虻原隐含在辞世之作里的信息呢。”

虽然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想法,法月警官还是叹息着,晃晃肩膀。

“早就让他看过了。赤星说所谓的‘辞世之作’的意思,他不明白,关于‘六个女王’的提示,可能指的就是《普勒阿德斯的复仇》中的DragQueue。你好像也是按照这个思路来考虑的……但是,赤星多次强烈诉求,说不管那里面隐含着什么信息,都不可信以为真。”

“他怀疑信息内容的理由是什么呢?”

“刚才我不是说到‘自杀行为’这个词吗?而赤星认为,这个案子就是虻原悟自导自演的,是一个伪装成他杀的自杀行为。他说虻原悟为了嫁祸于人,故意来到自己所在的公寓,从五〇五房间的阳台上跳下去。另外,登载在《小说上帝》上的稿件,也不过是为了让他蒙受不白之冤,成为殉葬者,而巧妙布设的陷阱。赤星很生气,对死去的虻原破口大骂,说那家伙肯定会做那种事情。”

法月纶太郎“嗯”了一声,交叉起双臂。

“不能完全否定这种可能性,但是我还是有点不明白。如果虻原悟为了嫁祸于人,他就没必要掩藏信息内容,让警方为难。其结果就会让人们怀疑他的行为,计划流产呀。”

“这些推测的前提,就是虻原悟是个正常人。我不是要包庇嫌疑犯,我觉得赤星的诉求中有一些道理。但不管倒向哪边,不把那两首俳句中的谜底弄清楚,一切就无从谈起。这就要你登场了。从十年前的戏剧录像中,你能找到解读谜底的线索吗?”

法月纶太郎看看盲目期待的爸爸,挠了挠头:“我只是大致地看了一遍,现在还完全没有头绪。”

“什么话!夜还长着呢。你现在开始好好看看,应该能够发现线索。我明天还有工作,先睡了,剩下的就拜托你了。”法月贞雄警官一副期待的样子说道,随即起身去休息了。

转天早晨,法月纶太郎揉着惺忪的眼睛,煮着咖啡,法月警官闻到味道,从卧室里走出来。

“闻起来好香。给我一杯。”

法月纶太郎默默地把咖啡递过去,法月警官站着啜了一口。

“一大清早的,你看上去就无精打采的。”

“我一直在看录像,现在都能背下大致的台词了——‘在泛宇宙历的二〇一九六年,暗黑大帝拜泰尔提乌斯三世。率领的奥利温帝国……’”

“这些台词就算了。看你这个样子,好像没有找到突破口?”

法月纶太郎打着哈欠,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完全服了。或许是我想错了。”

“好了,不用那么着急。你快到极限了,还是睡一会吧,怎么样?说不定在梦里,能突然找到答案。”

“要是那样就好了。”法月纶太郎低声嘟囔道。

“搜查中要是有新的进展,我会和你联系的。”说完,法月警官就出门了。

法月纶太郎直奔床铺,但刚才迷迷糊糊的有点睡意,脑子里就出现一群穿着鲜艳服装、威风凛凛的男扮女装者,还有一群普勒阿德斯的女战士,在各种各样的灯光照射下,交替乱舞。

这种令人产生幻觉的影像,无止境地在他的脑海中重复,让他根本无法真正入睡。

下午一点左右,他被电话铃吵醒。在铃声快要终止的时候,法月纶太郎总算抓起话筒,应答一声,他觉得嗓子很干。

“我是《小说上帝》的南条祐介。我想听听你关于《普勒阿德斯的复仇》的感想,所以打了这个电话。从收到的录像带里,你发现了什么没有?”

“十年前的表演中,好像没有什么线索。除了虻原悟,我把其他六个女战士,以及相应演员的名字来回琢磨,但没有发现有益于解读谜底的关键点。”

“是吧。稍微改变一下思考角度呢?”

“也许吧。或许‘可以去问六个女王’的意思,是要我们和扮演女战士的剧团成员聊聊。”

“你也这么认为吗?实际上,我们编辑部里也有人提出相同意见。在安栖君的介绍下,我们编辑部的河村,获准对‘阿耳戈NO.2’的成员进行闪电采访。”

突然冒出个没听说过的名字,法月纶太郎不禁打断南条祐介的话头,问道:“你刚才说的安栖君,是什么人?”

“就是安栖照美,她是赤星刚志郎的前妻,目前隶属一个叫做‘剧院工房’的编辑公司。我以前没对你说过吗?”

“没有,我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除了赤星刚志郎,该剧团参与创立公演的演员都会来。为了能好好和他们聊聊,从今天下午六点开始,我们包下了新宿的一家小酒店。我马上就用传真把地图发过去,请你也参加。”

在约定的六点整,法月纶太郎赶到了指定的酒店,南条祐介正在门口等候着。

“哎?就你吗?……河村女士呢?”

“今天来不了呢。虻原的父母从岐阜来东京了,她要去陪他们。‘阿耳戈NO.2’的成员己经到齐了。”

这家酒店要沿着楼梯走到地下,主要顾客都和舞台表演有关系,店内到处装饰着戏剧宣传单,以及新旧的舞台照片。

在犹如地窖的酒店中,已经先到了六位客人。其中五人的长相,法月纶太郎能和出现在《普勒阿德斯的复仇》的录像带中的年轻演员对上号,只有一人,从未见过。他觉得困惑,那个人不管怎么看,都是一个地道的女人。

“我是‘剧院工房’的安栖照美。”她递上名片,自报家门。她就是赤星刚志郎的前妻,和虻原悟也曾好过。

安栖穿着朴素的泛黑套装,或许是以此作为丧服吧。据说她今天是作为观察员参加的。

她介绍了其他五人,分别是仙道悠纪夫(埃勒克特拉)、山崎(玛亚)、细川亩明(阿尔基奥涅)、Masato(凯拉伊诺)、中石藏之助(斯泰洛佩〉。因为《西吉弗斯的妻子,和她的儿子与恋人》这部戏在关西地区公演,出演墨洛佩的宫胁被叫去客串,所以无法参加今晚

的集会。

“五个女王”打完招呼后,就开始盘问法月纶太郎。警方认为虻原悟的死是他杀吗?赤星在接受警方讯问时,如何回答的?他被逮捕的可能性有多大?仙道、细川和中石三人,都已经接受过搜查一课的询问了。

法月纶太郎稍微向他们透露了一点,他从爸爸那里听说的情况。其间,纶太郎觉得这个聚会本身,如同今天早晨的睡梦的延续。

眼前这些演员不施粉黛,声音、动作,逐渐和他们十年前,在舞台上所展示的、朝气蓬勃的表演重合在一起。

法月纶太郎觉得:那些决心和奥利温帝国决一死战、飞向银河那一边的普勒阿德斯的女战士们,历经十年,再度飞回了现代的日本……

埃勒克特拉:(看完《俳句入门》最后一稿的复印件后)我们是六个女王?他这么说,也倒是。但我完全不明白,这个徘句的意思。(让其他成员看看)谁明白?

所有人相互看看,依次摇了摇头。

埃勒克特拉:(耸耸肩)在剧团成立公演上,我们之所以会男扮女装,那也是按照小虻剧本来的。中石和宫胁都明确表明过,他们平时没有穿女装的兴趣。而山崎则是好女色的。

玛亚:混蛋,你说谁好女色?你太没礼貌了。

埃勒克特拉:你们看,他就是这个样子。小虻也是正常人,之所以会产生那样的戏剧,是因为他深受电影的影响——那个什么电影来着?

斯泰洛佩:《沙漠妖姬》和《艳倒群雌》。大概是九五、九六年的片子吧。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们不是在电影院看的,而是被带到一个先锋派放映公司去的,那部片子巡回放映,里面的主人公都是男扮女装,表演得很到位。当时,在新宿的二丁目一带,那两部片子也成为人们谈论的话题。怎么说呢,我还是比较喜欢《沙漠妖姬》。

阿尔基奥涅:我喜欢《艳倒群雌》。(突然间)法月先生,听说你看了“普勒阿德斯”的录像,怎么样?现在看,也觉得挺有意思的吧?(法月纶太郎点点头)虽然有许多粗糙之处,但舞台上的表演,充满了难以言表的热情。

玛亚:对!对!当时,我才二十多岁,皮肤也十分有弹性。

法月纶太郎:今天,我们不是来谈论剧本是否粗糙的。赤星扮演德巴琅(AlDabaran)上校,这有什么说法吗?提到赤星,人们一般说的是天蝎座的α星(Antares),金牛座的α星的日语说法,应该是“后星”才对吧?那颗星是从昴星后面升到天空上的。

凯拉伊诺:你的理解暂且不说。赤星刚志郎出生在北海道的江差。在那里,人们把金牛座的α星称做赤星,作为冬天捕捞乌贼的星象。

法月纶太郎:那么,虻原扮演泰菜塔(Taygete),有什么说法吗?这个剧本是他创作的,但自己扮演的角色,却很普通嘛。

阿尔基奥涅:(笑嘻嘻的,语调却显得一本正经)虻原的原名叫做原聪(Haraso)。就是聪明的“聪”,最初,大家都喊他原聪(Haraso)、原聪(Haraso)的。

纶太郎:原来如此,我懂了,这或许就是破罗僧(Haraso)的由来吧。但原聪为什么扮演泰莱塔呢?

阿尔基奥涅:泰莱塔如果用英语来拼写,就是Taygete。如果把字母重新排列,可以变成Gyattee。

法月纶太郎:……哦,这是和他开玩笑,就是说“原聪,你前进到至高无上的彼岸吧”对吗?

阿尔基奥涅:答对了,那家伙就喜欢玩谐音游戏。他曾经还说过自己名字里的“虻”,是“危险”的“危”;是“不正常”的“不”呢。

玛亚:没错,没错,他外表看上去是个危险的人。不管眼神,还是动作,都让人觉得可疑。(有点泪眼婆娑)其实他是个没脾气、柔弱的人。

凯拉伊诺:(没来由地显得兴奋)是的,是的。就算走在珞上,他也会被警察盘问。如果骑自行车,警察必定会拦下他,检查他的自行车是否已经登记过。

埃勒克特拉:说到这个,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Masato曾被警察喊去领虻原。那次,他因为什么,被扭送到警察局的?

凯拉伊诺:违反枪支道具管理法。

法月纶太郎:难道他有携帝违禁品的兴趣?

凯拉伊诺:不是的,他拿着用于舞台道具的长剑,走在马路上,被警察盘问。本来,他只要好好说明,那把长剑是假的,就没事了。但虻原热血上头,就会做出孩子举动。警察把电话打到排练场,我和刚志郎去领他的。我们去后,和人家好好说明,他才得以无罪释放。从警察局回来的路上,刚志郎苦口婆心地开导他,虻原当时显得很沮丧。

玛亚:刚志郎和虻原本来是一对好搭档……(他瞥了一下安栖照美)但很快就吵崩了,最后落得现在这个样子。男人的友情靠不住呀。

法月纶太郎:以“普勒阿德斯”重演为契机,赤星和虻原打算重归于好。听说他们开始已经和解,后来围绕剧本的改写,意见再次冲突,具体是因为什么而产生矛盾的呢?

斯泰洛佩:我本不应该说死去人的坏话,那是虻原的不对。他说要追加一个,原来剧本中不存在的角色——月亮女神阿尔忒弥斯,扩大故事情节。

法月纶太郎:月亮女神阿尔忒弥斯?如此一来,不就变成“八个女王”了吗?

斯泰洛佩:就是呀,赤星恳求他,说那样一来,舞台处理就变得困难。尽管如此,虻原根本就听不进去。我们也几次劝说……(他摇摇头,显得不经意地看看安栖照美)如果不是虻原执意,要増加有关阿尔忒弥斯的情节,我们十周年纪念表演,就能获得很大成功。

法月纶太郎:听说两人再次交恶前后,在剧团的正式网页以及留言板上,出现了恶意中伤的文字。是否有确凿证据,能证明那是虻原的骚扰行为呢?

埃勒克特拉:(摇了摇头〉没有任何证据……只是正好赶上他们争吵嘛。即使大家觉得,那是他干的,也没有办法。

玛亚:是吧。我觉得虻原没有做那种事。他的确是个没脾气、柔弱的人,应该不会热血上涌,用那种方式发泄不满。他自尊心太强。他是这样一种人——如果不主动逼迫自己,将自己所有退路堵死,就干不成任何事情。

纶太郎:你的意见很有意思。赤星则坚持认为,虻原为了嫁祸于他,故意自杀,并造成他杀的样子。

玛亚:(大幅度地耸耸肩)不会的。如果是赤星,可能会做出那种事情,虻原则对自己非常好。不会去做自杀这种血本无归的事情。

法月纶太郎:按你这么分析,这条思路就无法行得通了……最后再问大家一下,关于虻原的辞世之作,你们没有想到什么吗?……不管是什么琐碎的事情,都可以,比如说,那多出的字数,共有三十六的俳句什么的。

阿尔基奥涅:三十六……(似乎才意识到)三十六个假名?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一件事情。可以说吗?真的是琐碎的事情。

法月纶太郎:没关系。你说来听听。

阿尔基奥涅:虻原非常喜欢动脑筋的游戏,比如字谜游戏,还有刚才提到的谐音游戏。只要有空余时间,他总是解“九宫格”和“数独”问题。有时,他会自己创造一些奇怪的字谜游戏,得意洋洋地向我们挑战——你们试试看。其中,就有一个六色象棋的问题。

法月纶太郎:六色象棋的问题?

阿尔基奥涅:这个游戏就是在一个6x6的象棋盘上,配置黑、白、红、蓝、黄、绿棋子,所有纵向和横向上的棋子,都不能同色,也不能同一个种类。一共有六种颜色的国王、王后、象、马、车、兵,一共是三十六个棋子。那家伙特地买了五套象棋棋子,用油漆把白棋子涂上各种色彩……

法月纶太郎:(非常兴奋)混蛋!……那样一来,就有六个女王了。不就像他说的那样吗?六个女王。怎么配置的呢?……请你告诉我。如果知道答案,就能找到破解那两首俳句的暗号了。

阿尔基奥涅:(显得为难)我想教你的东西,有很多。但这个问题,没有答案。虻原知道这点,所以故意耍弄我们的。

法月纶太郎:没有答案?怎么回事?

阿尔基奥涅:当时,我怎么也破解不了,非常換恼,于是耍了一个滑头。我问了一个做数学老师的朋友,据他说,不管怎么考虑,这个问题都破解不了。这个游戏的原型是“欧拉的三十六士官问题”,已经证明无法破解。

法月纶太郎:欧拉的三十六士官问题?你说的是十八世纪,那个名叫欧拉的大数学家吗?

阿尔基奥涅:是的。这个问题的原型是这样的——在某个国家的军队里,有六个联队,从各个联队中,各抽出六个官街不等的人,就是上校、中校、少校、上尉、中尉和少尉。全体人员在一个6x6的正方形中排队,要求在所有纵向和横向上,各联队的各个官衔的人,只能出现一次。问可以怎样排列,用专业术语来说,就是欧拉方阵,数学家们把所有的组合都尝试一遍,最后证明,这个问题无法破解。

纶太郎:证明这个问题无法……(他张口结舌)

埃勒克特拉:原来如此。答案就是没有答案。这么说来,那两首辞世之作,其实并没有什么暗示,不过是长原的恶作剧。这倒也符合他的脾气。大家怎么认为呢?

所有人相互看看,一起点了点头。

“你能和我说说话吗?”

“五个女王”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法月纶太郎正准备丢下他们,离开酒吧的时候,安栖照美冲他说了一声。

法月纶太郎觉得,还没有到真的无法破解问题的时候,便先让南条祐介回去,自己带着安栖走出酒吧,走进一家最先看到的咖啡店。

“你听到阿尔忒弥斯的事情,怎么想呢?”拿着饮料,落座后,安栖照美首先发问起来。

“那指的就是你。虻原之所以那么执意,要追加阿尔忒弥斯的故事,是因为对你和赤星的关系还耿耿于怀。不对吗?”

“你说得没错。”她发出自嘲般的叹息,显得很是不好意思,“剧团里的人也都察觉到了。刚才他们不过是顾忌我,才没说出来……两个人吵得分道扬镳,是因为我;两个人没有重归于好,也是因为我。或许他们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我能问你一些私人的问题吗?……听说你去年和赤星离婚了,原因是什么?难不成虻原也搅和进去了?”法月纶太郎说。

“不,和他没有关系。”她冷淡地答道。

对此,法月纶太郎可以理解。虻原一直对安栖照美恋恋不忘,但那不过是他自作多情罢了。

“关于玛亚……不,是山崎的意见,安栖,你怎么认为?……就是有人在留言板上写中伤之词那件事。”

“山崎说得没错。虻原没有写那些中伤的话。”

虽然她压抑着语调,但回答却很干脆,没有犹豫。

“你为什么能如此确定呢?”

“案子发生前三天的晚上,虻原给我打来电话。我已经好几年,都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了。他是这么说的:‘所有事情,我都知道了。但是,赤星就是那种人,既然说了,就一定会去做。我将要去很远的地方,在此之前,我要把所有账还清,包括你的事情。’”

“‘所有事情,我都知道了’……这是什么意思?”法月纶太郎再次问道。

安栖照美显得内疚,垂下眼:“就是你刚才的问题。我之所以离开赤星,是因为那个人花心鬼混。而且对方还是未成年的少女……离婚后有段时间,他老实了,但最近在电视中红了以后,他又开始犯老毛病。风言风语都传到我的耳朵里了,我再也无法假装不知道了。”

“那么,在留言板上写那些话的人……”

“就是我。”“阿尔忒弥斯”淡淡地说道。

当天深夜——准确说应该是转天黎明,通往揭开“六人女王”真相的窗户被打开了。

法月纶太郞拍醒正在卧室里熟睡的父亲,就自己解读出的信息,是否和案子吻合,进行了深入细致的研讨,两人一直聊到天亮。

“赤星是否坦白,暂且不管,有几点必须要确认一下。不过,只要那个清楚,这个案子也就差不多了。”

“搜查一有新进展,就和你联系。”法月贞雄警官说完就出门了。

这句话的内容,虽然和前天说的一模一样,语气却似乎完全不同。

十二小时之后,法月纶太郎把南条祐介,叫到了三天前的那个家庭餐馆里面。

“你说己经破解了俳句中的暗号,真的吗?”

“好了,你先坐下来。要点什么?”

南条祐介气喘吁吁地跑进店内,法月纶太郎则显得非常从容。

“多亏能见

到‘阿耳戈NO.2’的成员,我才找到了破解暗号的方法。细川亩明的话给了我提示。请你帮我向河村女士道谢。”

“我会转达的。细川亩明的话,就是那个六色象棋的事吗?那不是没有答案的问题吗?”

“是的。回家后,我查阅了许多资料。正如他说的,一九〇三年,一个叫做‘塔利’的数学家证明,‘欧拉的三十六士官问题’得不出答案。但关键不在于欧拉的问题。只要能明白六个女王,指的是象棋中的王后就可以了。”

“象棋的Queue?不是DragQueue吗?”南条祐介半信半疑,又问了一句。

法月纶太郎得意地微笑着,点了点头。

“在昨天的聚会上,还有一段话给了我提示。如果在‘普勒阿德斯’的重演中,加上有关月亮女神阿尔忒弥斯的情节,,那就有八个女王了——这个问题让虻原悟和赤星刚志郎无法和解,产生矛盾。如果把这件事换个说法,就是‘八个女王的问题’,这个名称,好像是个字谜游戏的名称,比欧拉的问题更加流行。”

“八个女王的问题?……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南条祐介似乎没完全懂,犹如一个在课堂上被老师叫到的学生,继续说道,“在一个8X8的棋盘上,排列八个Queue,要让每个棋子直走、横走、斜走,都能走通,没有阻隔。是这个游戏吗?”

“回答正确。在‘八个女王的问题’中,一共有九十二种解法,这已经众所周知。如果把这个问题一般扩展,就可以说是‘N个女王的问题’。”

“什么,‘N个女王的问题’?……混蛋!……”南条祐介恨恨地低声骂了一句。

“在NXN个格子大小的棋盘上,以相同的条件,放置N个女王。为了能让计算机处理,人们将这个问题的解法,进行了数字化,但是,随着N值的增加,因为是成指数倍数增长,计算量会骤然增大,计算所需的时间,会一下子膨胀到天文数字。这是现代数学的难题之一,属于超级计算机也应付不了的N的P次方的问题。听说现在世界最髙纪录,是N=24的计算,2004年由电气通信大学的研究组完成。”

听着法月纶太郎的解释,南条祐介直眨巴眼睛:“哇!那是多么让人恐怖的问题呀。”

“什么呀!……不用害怕。‘六个女王’也就是N=6的时候,就算包括镜像答案在内,也只有四种配置。”

“请等一下,镜像答案是什么意思?”

“旋转棋盘,或者照在镜子里,棋子配置完全重叠的,就叫做镜像答案。与其用嘴巴解释,还是用眼睛看看更容易明白。我画了配置样式。‘六个女王问题’的四种镜像答案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我明白‘六个女王’的意思了,但是重要的俳句暗号呢?”

“虻原悟的辞世之作,是两首衍字的俳句,若将里面的所有文字,都换成假名,总共有三十六个,排列在6X6格的棋盘上,就会变成这样……”

“‘可以问六个女王’这句提示,就是让我们用‘六个女王问题’的四种答案,去对应这个文字框。这是简单的‘窗式暗号’。就像宾果游戏卡片一样,先挖掉‘女王’所在的位置,然后按照顺序,将其逐一翻扣在文字框上就可以了。这样一来,‘答案就自然浮现出来’了。”

“然后,我们只要从右往左,把这些假名拾掇在一起就行了:ヮタッハアカ……ホッゴウッロ……ウヲホタサッ……ッタハラメウ……”

当把这些文字读完后,南条祐介大大地吞了口唾沬。

“我己经杀死赤星刚志郎了。原聪。”

“这就是虻原悟传递出来的信息。如果不是被‘普勒阿德斯女战士’之类的问题干扰,我应该能更早一点破解出来的。他之所以把‘羽子板星’之类的词汇放进俳句中,也是为了分散读者的注意力,让大家偏离真正的关键点。”法月纶太郎嘟哝着,发着牢骚。

南条祐介这才终于回过神:“这么说,《俳句入门》的最后一章,其实是杀死赤星刚志郎的预先声明——不,这句话用了过去时,所以不是预先声明,而是带有定时效果的犯罪宣言。虻原的计划被打乱了,罪犯一下子逆转为受害人,对吗?”

“理解正确。简单地说,就是这么一回事。”

“即便虻原想杀死赤星刚志郎,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但是他想杀就杀吧,为什么要弄出如此麻烦的暗语呢?”

“在昨天的聚会上,山崎曾说过这样的话——虻原是个柔弱的人,如果不主动逼迫自己,将自己所有退路堵死,就干不成任何事情。自尊心强的虻原,为了一雪多年怨愤,决定杀掉赤星刚志郎,但是他也知道,要想将这个计划付诸实施,必须要把自己逼到无路可退的地步。最初,他可能想发表一个杀人声明,给自己套上枷锁。但是如果事先让大家知道,自己起了杀意,赤星就会提防,弊端太大。对于虻原而言,这是背水一战,必须要想出一个方法,让对方无法察觉。”

南条祐介渐渐明白了,嘟哝着说起来:“为此,虻原写了《俳句入门》的最后一章,对吧?”

“是的。稿件只要被送到印刷厂,就无法收回了,而且,隐藏在俳句中的暗语,不过是初级水平的文字游戏,当稿件被印刷成文字,被许多读者看到后,其中喜欢字谜游戏的读者,早晚能解读出这个犯罪声明。既然自己写了声明,隆重亮相,要想不被人家在后面指指戳戳——那是个懦弱的人,是个扯谎的家伙,他就只能在十五日早晨,也就是《小说上帝》十月刊陈放在店铺出售之前,杀死赤星刚志郎。他使用暗语,既给自己赢得了时间,也给自己限定了时间。”

好一阵子,南条祐介不停地点头。突然,他抬起脸来,似乎想到什么:“那么,平素不喝酒的虻原,那天喝酒也是为了……”

法月纶太郎抿嘴一笑:“当然是为了鼓起杀人的勇气,想借助酒精的力量。”

“原来是这样呀……但是,请等一下!……”南条祐介这次显得有点纳闷,“在犯罪声明中,他说‘已经杀死了’,但在虻原坠落现场,并没有发现任何能杀死人的凶器,这是怎么回事?是赤星藏起来了?……”

“不是。听说现场掉着一个装满运动饮料的不锈钢壶。因为那里面装了一升多的液体,他本来想用那个东西杀人的。”

“不锈钢壶?”南条祐介十分吃惊地问道,“他为什么要用那种玩意?”

“以前,虻原悟曾经拿着用于舞台道具的假剑,走在路上,被誊察扭送到警局。这也是昨天聚会上听到的事情。虻原当时觉得,如果随身携带木刀、金属球棒去赤星所在的公寓,中途很有可能遭到警察盘问。即便不带这些东西,他也是一个举止容易引起别人怀疑的男人。他一定要挑选一个看上去,不像凶器的工具,即便万一被警察盘问,也可以搪塞过去。”

“原来如此。之所以没有人发现,虻原在案发当晚的行踪,也是因为他行动的时候,尽量避开人的耳目。”

“我觉得是这样的。我让老爷子帮着调查了一下,虻原平常骑的自行车,好像不在他位于中野的家里。他大概是骑自行车来到下北泽,将车子停在离现场不远的地方。应该很快就能找到那辆自行车。”

“虻原在稿件里写着‘完全的彼岸城市’,那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己经做好思想准备,打算杀掉赤星后自我了断?”南条祐介询问道,语气有点微妙。

法月纶太郎却摇摇头说:“山崎看透虻原了,他不是那种会想到自杀的人。那句话的意思,就是暗示他要远走高飞。通过警视厅的调查,己经清楚,有一个叫做原聪的客人,预订了十五日下午,从成田机场飞往新加坡的国际航班。当然,那个座位已经被取消了。”虽然南条祐介没有说出口,但从他的表情看来,他已经明白了。

“他花费时间,进行准备工作,还将自己逼到无路可退的地步,结果却在报复别人的现场,复仇不成,反遭杀害。虻原也真是一个倒霉蛋。”

“他不是‘复仇不成,反遭杀害’。若虻原在阳台上和赤星打斗过,那他的衣服上,就会有褶皱。只要有打斗痕迹,现场勘察官就不会漏掉。也就是说,赤星刚志郎和虻原的死没有关系。”

听到法月纶太郎冷淡的回答,南条祐介睁大了眼睛:“但是,在急救队员面前,赤星的态度让人可疑,那是怎么回事?……为了销毁虻原曾在自己房间里待过的痕迹,他慌慌张张地赶回公寓,难道不是这样吗?”

“赤星刚志郎之所以慌张,是有其他原因的。他本人还没有坦白,案发时,赤星很可能把未成年少女带进自己房间,就像金牛座的宙斯,拐骗腓尼基公主一样。他当时要做扫尾工作,以防警察到来。急忙赶回房间,或许是要悄悄让少女从应急楼梯处离开。”

“难道那是真的?——那些写在留言板上的话,根本就不是空穴来风的中伤?对赤星刚志郎而言,那是致命的真实告发?”南条祐介惊讶地睁大了双眼。

法月纶太郎无言地点点头。他没有告诉南条祐介,在留言板上写那些话的,就是安栖照美。

“如果不是赤星干的,那虻原坠落的原因呢?”

“只能说是自作自受,自取灭亡。虻原悟原本打算像小偷一样,沿着公寓外墙攀登,从阳台侵入赤星的房间。但是,当他抓住阳台护栏后,心中就有点大意——也可能是不锈钢壶上的带子缠绕住手脚,加上有点醉意,猛地失去身体平衡。虽然他拼命想扒住外墙,但终于筋疲力尽,直接坠落到十八层地狱……”

“就像是一场无聊的表演闭幕了。这么说,这个案子从前到后,都不过是虻原一个人的独角戏。”

“没错。他在脑海中,完成了自己的杀人计划,但是缺乏杀人犯的行动力——虻原悟在舞台上的表演,就是那个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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