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往贝尔赛思园的途中,威威亢奋的活力逐渐消失殆尽。在地下铁里头,空间拥挤到让他们之间只剩下锡箔纸一般薄的空隙,而他随口闲聊着交通状况。

“我很佩服,”当他们攀着同一条拉手吊带而身体倾斜时,他对安德森吼着说道:“现代人受苦受难的忍耐力这么强。但这是不健康的。真正有益健康的,是反抗的能耐。在咱们周遭,我可没看过这样的现象。”

他抓握大包裹的手挥舞着,在空中画出一个小半圆,然后碰到一个身穿粗棉布工作服的大个儿而被迫中止。那人摆出瞪眼怒视的模样。威威回瞪他一眼,但自己也噤声不语。在贝尔赛思园站下车时,他开口骂了个脏字,此后他们就安安静静、步履维艰地朝哈佛史达克山庄上坡爬。这时威威说道:“婚姻是个可怕的东西。”

“你说什么?”

“我说婚姻是个可怕的东西。你见过内人吗?她是个可怕的女人。”安德森不知该如何回应。“有时我反复思索,我为何如此投入。我是指广告业。工作、工作、工作,结果放弃了艺术生涯。这是为了什么?为了扶养一个凡事都无所谓的女人。”威威原本圆润的声音变得既低沉又多愁善感,犹如快要哭泣似的。“我有时候在想,最好的东西你都拥有了。一个像茉莉那样的女孩——”

“听我说,”安德森说道:“你不要把那件事情当真,不是那样的。”

此时此刻,威威能够通行无阻地画个半弧形了。

“我是个凡夫俗子,安迪,我明白这种事情的。我不想追究你的私生活。或许咱们的私生活,都是一戳即破,经不起调查的。”

“但是——”

“尽管如此,还是有些补偿的。你知道我有个继女吧?她叫做安琪拉,她是个好女孩,今天是她的生日,十四岁的生日。”

“我不会妨碍你们吧?”

“噢,一点也不会,”威威沮丧地说道。“正好相反。而且咱们得好好谈谈,别忘了。”这会儿他的态度几近出言胁迫。

威威住在一栋公寓大厦。他们坐电梯上到三楼,然后沿着回廊走到尽头。威威在上了亮光漆的槭木门上转动锁匙时,轻轻吹了一声口哨。接着就响起了跑步声。大门打开了,一个大女孩伸出手臂搂向威威的脖子。

“爹地!”她叫嚷着。一脸近乎痴呆样的威威,把手臂藏到自己背后。“爹地,你带了什么回来?噢,他是谁?”安德森发现自己正在和那个女孩握手。她的骨架高大,有着一头红发,脸上有些雀斑,举手投足像乡下女孩一样讨人喜欢。她看起来至少有十六岁了。“今天是我的生日,”她说道。“你有带礼物给我吗?”

“恐怕没有,”安德森说道。“但我还是致上无限的祝福。”

“谢谢你。噢,爹地,你藏了什么东西?”

威威快如闪电般地躲到安德森身后,手中用棕色纸打包好的物品仍未曝光。安琪拉边尖叫边追赶他。他们把安德森当成固定不动的中央柱,然后就在这小门厅里跑跳飞舞,同时还又叫又笑,好不快活。终于,安琪拉逮到她的继父,当她试图抢夺包裹时,他们全都扭成一团。

“接住。”威威说道。

包裹迎空飞起,打在安德森的胸膛上。他双臂一抱住它,大门正好打开,接着一个声音说道:“吵什么吵?”

安德森记得威森太太体型高大而瘦削。和他的记忆比起来,现在她显得矮了些,但也更瘦了点。她的脸庞瘦长,两颊肌肉深陷而使得颧骨高高隆起,居中的鼻子像是一把匕首。她的身材有如飞机场,套着一件连身的深色布袋装,腰身部分扎了起来。她垂放身体两侧的双手修长、苍白。她人刚好站在阴暗的出入口,眼睛望着她的丈夫和女儿。

“威克多,”她说道:“别这么恶心。”

威威将他的手从安琪拉腰间移开,然后脱下自己的大衣。

“亲爱的,真高兴看到你。”安德森以前从未听过他用这种温顺又带有怀柔意味的腔调讲话,像个演员在安抚满场兴趣缺缺的观众。“这位是我们公司的安德森先生。也许你还记得他。”

“去洗洗你的脸和手,安琪拉。你看起来脏兮兮的。”威森太太用十分文雅的口气对安德森说道:“你好吗?我们在公司舞会见过,没错吧?不过这次真是个意外的惊喜。”

安德森把包裹塞入臂下,握住她软弱无力的手。

“威威一片好意,突然邀我过来。希望我没有给你们带来麻烦。”

“哪儿的话。”威森太太语带保留地说道。这时她盯着安德森臂下的包裹。

威威伸手指向包裹。

“你以为那是什么?那是他带给小安琪拉的生日礼物。”

“真是贴心,”威森太太说道。“而且在仓促之间,能这么快想到买什么。其实你无须费心的。请容我一问,那是什么礼物?”

“一双溜冰鞋。”威威急忙说道。

安德森轻拍包裹,像白痴似地覆述那句话。安琪拉又冲进回廊,并且高声喊叫:“一双溜冰鞋。”

“生日快乐。”安德森边说,边在她手中放下包裹。她不确定地望着他。威森太太空洞的声音响起:“谢谢安德森先生带来的礼物。”

安琪拉打开包裹。一张卡片掉了出来,她匆忙一瞥,连忙放进自己口袋。

“真漂亮,”她说道。“非常非常谢谢你喔。”

威森太太以清澈如水的话语说道:“还有卡片。安德森先生真是非常细心周到。卡片上面说什么?”

“只是说生日快乐而已。”

“我确信上面写的内容一定比你所说的更为有趣。给我,安琪拉。”

“不会有人介意,”安德森说道:“我脱下大衣吧?”

“亲爱的老弟。”

威威趋近过去,场面一阵狼狈混乱,安德森解下大衣,一转头看见安琪拉将卡片撕碎。她挑衅地看着母亲说道:“我不会让你看到上面写什么的。”

威森太太瘦骨嶙峋的手伸了出来,一巴掌掴在女孩脸颊上。至于面对安德森呢,她还是非常优雅地说道:“我确信你会见谅的,安德森先生。我的头不太舒服。”

她随即被身后的黑暗所吞没。

安琪拉眼巴巴地站着看她母亲关上门,使足劲叫喊了两个字,然后抓着溜冰鞋跑进另一个房间。安琪拉喊的第一个字是“你”。第二个字则把安德森的心思从当下的所在地拉回到米里安街。在史戴丽小姐的性爱天堂中,那些字眼真的占有一席之地吗?或许没有。也许只有在服了某种性兴奋剂之类的特别配方时,那些字眼所描述的情景才会出现。

威威唉声叹气。

“我猜你会想喝一杯。”他领头带路走进一间舒适但杂乱无章的客厅。“你瞧,就是这么回事。当然了,她的状况不佳。任何令人兴奋的事情,都会让她心烦意乱,然后她就得上床睡觉。她有神经焦虑的困扰——我没跟你说过吗?你还能怎么办呢?”

威威拨弄着玻璃杯。他现在的模样,丝毫不像办公室里亲切的独裁者,难怪安德森觉得自己是在和陌生人讲话。

他含蓄地表示:“她和安琪拉处不好吗?”

“麻烦就在这里。事实上,我爱安琪拉就像爱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你以为玛丽会很高兴。但是她高兴吗?相反的,她竭尽所能把我们大家的生活搞得愁云惨雾。你知道刚才那场纷争的起因是什么吗?是剧院。”

“剧院?”

“为了庆祝安琪拉的生日,今晚我们本来打算去剧院看戏。不过,玛丽说她头痛。”威威苦笑了一下,然而却有那么一点点装腔作势的味道。“我知道你要说,为什么没有她,我们就不能去?不可能的,老弟,这是不可能的。她会跑到隔壁邻居的公寓去,然后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如果她知道自己是一个人,她就会梦游。有一次她就从窗户摔下去。不是在这里,”威威懊恼地说道。“是在一楼的窗户。还好伤得不重。绝对不能让她落单的。”

“我不明白我能帮上什么忙。”

“我们是得好好谈谈。”但威威的口气意兴阑珊。“事实上,她最近的情形是每下愈况。我想若有一位访客,说不定会舒缓紧张状态。或许我想错了。唉,安琪拉出来了。我们现在可以,唉,吃晚餐了。”

这顿晚饭真的有点超现实主义的味道。威威只吃莴苣、无核葡萄干、磨碎的胡萝卜加坚果,不过他对安德森的健康可是忧心忡忡。

“别客气,”他说道。“每一样都多吃一些。”

安德森发现要客随主便还真难。食物是从极高级的熟菜店柜台买来的,上面都淋满果酱。安德森拘谨地喝了冷冻清炖肉汤,再来是有肉汁调味的明虾,以及浸在饱满结实的方形果酱盒里的鸡肉。果酱有如胶水黏在他的牙齿上,拌着鸡肉的俄式沙拉尝起来就像是在啃小冰块。安琪拉告诉他说,威森太太把它错放到冰箱的冷冻柜去了。摆出来的白酒和俄式沙拉刚好命运相反,因为它一不小心被人放到电火炉上面,所以就变成微温的了。

“每样东西都是妈咪从乔克尼与汉森食品部门订来的,”安琪拉严肃地说道。“你还以为这些都是她自己做的啊?”

她改变了穿着和打扮。现在她穿的是绿色晚礼服,一头红发全都往后拨开,端正的耳朵露了出来,耳朵的外型轮廓和她父亲的耳朵像极了。不过当然啦,安德森暗忖,他可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充其量只不过是继父罢了。这个新发型使她看来像是十八岁,而非十六岁而已。

安德森在嘴里搅动一口温热的酒。如此一来果酱从他的牙齿上解套了,俄式沙拉的冰块也融化了。

“安琪拉,你真的只有十四岁吗?你的年纪看起来还要再大一些。”

“真的吗?”她闻言当场变得容光焕发。“威克多,你听到了吗?”威威幽幽地点点头。她又转向安德森。“你没有买溜冰鞋给我,对不对?卡片上写着:‘献给安琪拉,我的爱。’你不会这么说的,对不对?”

“我会这么说的,”安德森献殷勤地回复。“不过我的确没买溜冰鞋。”

“但你试着帮助我们摆脱困境的作为,还是让人觉得很贴心。”她顽皮地看了看威威,而他正在从盘子里舀取最后一口胡萝卜和葡萄干。“威克多和我,我们和妈咪的相处总是有问题。你喜欢溜冰吗?”

“我没尝试过。”

“那是多么优美啊,就像在遨游飞翔一样,有时候威克多会和我一起去溜,对吧?我说,这酒很棒吧,对不对?”

“很可口。”

“妈咪不让我喝酒。她人不舒服,这真是不幸吧?”她依序注视着他们俩。

安德森咳了几声。

“说不定她想要来一些——一些清炖肉汤。”

“噢,不会的,妈咪对身体不适是乐在其中。我说,我们要不要多来一些酒?我知道哪里还放着另外一瓶。”

威威有气无力地说道:“你喝的够多了。”

“今天是我生日耶。”她绷脸翘嘴。那模样真是可爱极了。“我要喝嘛。我要去拿罗。”

她跳起身,跑进厨房。她离开之后,威威就把褐眼珠朝上一转,假作祈求状。安琪拉拿着另一瓶酒回来。威威便以饥渴的姿态推开盘子。

“我想我还要一些甜点。那是什么?”

“水果加冰淇淋。”

安德森眼睛为之一亮,但送来的水果却深藏于果酱之中。他的汤匙在冰淇淋坚硬的表面上滑动。他猛然用力插入果酱之中,成功地挖出一小块食之无味的樱桃、洋梨和香蕉。威威把甜点推到一旁,好整以暇地开始用银牙签剔牙。安琪拉把她的甜点一扫而空,脸上溢满喜悦之情。安德森又试了一口酒,他发现若说第二瓶酒有何差别的话,那就是它比第一瓶更加温热的多。

“好酒,对不对?”安琪拉说。“我的意思是,我对酒一窍不通,但是我喜欢它,是吧?噢,我刚才问过你这个问题。你们两个是又聋又哑啊,是不是?我是说,我们不找点乐子来玩吗?噢,好吧,要是你们不想说话,我就来泡咖啡好了。”她人又消失了。

威威别有心机地倾身靠向桌子。

“我猜你不会想带安琪拉去守护神吧?票还在我手上,你知道,而且——”

“恐怕不行,”安德森断然说道。“我是说,我很乐意,但我得去参加一场派对。”

“你可以带她一起去。”

“那我们的密谈呢?”

“噢,那不急。你愿意带她去参加派对吗?”

“说真的,我恐怕——”

“不行吗?是啊,我猜是不行。你不顾我的请求,是吗?”

安琪拉端着有咖啡和饼干的托盘,摇摇摆摆地走回来。

“我说啊,咱们来跳舞吧。你会跳吧,对不对?”安德森

承认他会。“那么威克多也会跳罗,不过我没看他跳过舞。但今晚你们都得跳,因为这是我的生日。”她奔向威威,并抓着他的手将他拉离椅子。

“那发出的声音怎么办?你母亲——”

“噢,只要我们小声点,她不会听见的。何况,今天是我的生日。再来就去溜冰。在这个世上,我最爱的就是跳舞了。安德森先生,你呢?我说,你的教名是什么?”

“我从未告诉过别人。”

“那我就叫你安迪好了。我来开收音机。哦,我还以为你们想喝咖啡。”

安德森暗自揣测咖啡会泡得像温热的果酱,结果惊喜地发现它是可以入口下咽的。自此他心中产生了些许信心,于是咬下一口饼干,但他的牙齿却拒绝合上,而饼干也从他的嘴里蹦到桌上。安琪拉一边大笑不止,一边解释这些橡胶弹性饼干是特别留给客人的。连威威都不由自主地放肆狂笑。安德森倒觉得无趣极了。这个插曲使他意识到自己饥饿难当。

客厅里,收音机正轻柔地播放舞曲音乐。整个房间只开了一盏灯,朦胧地照亮墙壁、椅子和书柜。

“来吧,”安琪拉说道。“来跳舞吧。”

她搂住她继父腰部,两人开始在地毯上曳足而行。安德森跌坐在扶手椅上,手中转动着半满的酒杯。那两个人就像在梦游似的,相偎相依地摇摆起舞,此时收音机正播唱着:

心中的忌妒一发不可收拾;盲目的猜忌是我一身的罪恶……

他坐的椅子上摆着《广播时代》。安德森拿起它,看到节目单上面写着“一九四二年热门金曲”。一九四二,他思索起来,一九四二。这个年份代表了什么意义?那一年他三十三岁。那一年他娶了小薇。那一年他被公司留了下来——事实上,是多亏了雷佛顿,他才会被公司留下来的。就是在那一年,威森广告公司受到告知必须裁员。他们裁了又裁;终于这一天到来了,要嘛是安德森,不然就是一个叫做葛布的人,两人之中必须择一解雇。葛布的职位是美术部画家,他帮情报局和电信局的案子画草图,而那时候安德森正替此案撰写文案;他当时三十五岁,比安德森年长两岁;而且他还有两个小孩。不用想也知道,安德森走定了,要不是好心的雷佛帮忙的话。好心的雷佛有权有势、足以依赖;好心的雷佛看葛布不太顺眼,因为葛布喜欢独立作业、上班有时会迟到,甚至还有跳过雷佛越级向威威报告的习惯;好心的雷佛逮到这个让安德森一辈子欠他恩情的机会。好心的雷佛如此打开天窗说亮话:“就像掷钱币一样,胜负的机率是各半。我不妨告诉你,安迪,我正要去参加董事会议,为你的去留全力一搏。咱们永远是同一阵线的,对吧?但是重点不在这里,重要的是对公司来说,哪个人的贡献比较大。”说到这儿,好心的雷佛顿了一下,他先从嘴里取出烟斗,接着突然锐利地注视安德森。“当然了,除非你觉得你非走不可,安迪。”这是个决定性的问题,而所延伸出来的决定性答案,将让你拥有雷佛这座靠山。然后你支吾其词,你说如果你非走不可,接手的人的表现并不会比你逊色,接着你又表示你真的认为,你留在这里搞宣传活动,还不如去从军来的有贡献,所以你最好马上走人,不过事实摆在眼前,你没有——最后你表态的是,你愿意为好心且睿智的雷佛鞠躬尽瘁,永远不会跟他做对唱反调。事情一旦厘清,好心的雷佛就把烟斗放回嘴里,说道:“你要知道,安迪,我会尽最大的努力来为你争取。”然后好心的雷佛就出马去争取了(或许根本没有争得面红耳赤的场面,说不定雷佛只是在说笑,搞不好所有董事都全票通过留下他),而遭解雇的葛布就应召入伍,并且战死于诺曼第海滩,国家还追赠他一枚勋章。安德森一边啜饮温酒一边想,奇怪的是,我一点也不介意被拉去打仗,死亡我根本不在乎,在那种除了勇敢面对之外就别无选择的情形下,我也可以表现得慷慨赴义、视死如归。既然如此,我干嘛接受好心雷佛的提议?因为这是聪明人该做的事,因为只有傻瓜才会那么不识相。好啦,要不是好心雷佛的善意……

“安迪,安迪,”安琪拉正叫唤着他。“来嘛,安迪。这支舞是我为你留的。”

威威满脸通红,跌坐在一张隐没于阴暗处的椅子上。

“威威,”安德森说道:“告诉我一件事。你还记得葛布吗?”

“可怜的老葛布。”威威点点头。

好心的老雷佛和可怜的老葛布。

“你记得我们解雇了他。他或我之中,有一个非走不可。是这样没错吧?”威威咳出声来。安德森不耐烦地挥手。“我知道事情是这样运作的。我要问的就是这件事。董事会议中是怎么进行讨论的?”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安迪。”

“别告诉我说你记不得了。”安德森粗鲁地说道。

官腔派头尽失的威威说道:“我正要说的是,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所以告诉你也无妨。根本没有进行任何讨论。我们很清楚必须留下来的人就是你。”他叹了一口气。“于是可怜的老葛布就走人了。”

“噢,来嘛,”安琪拉说道。“别喋喋不休说个没完。”

她钻入安德森臂弯,发香也飘入他鼻里。好心的雷佛,安德森心里想;他为了保卫我的事业而抗争到底,然而根本没啥好争的。他突然意识到安琪拉在讲话。

“抱歉,请再说一遍。”

“我说啊,你一定觉得这样过生日挺悲惨的吧?”

“不好意思。恐怕我不是个活泼有趣的同伴。”

“噢,我无所谓啦。不过,我猜想你对我没啥好感,对吧?”

“我当然对你有好感。”

只不过,他自己暗忖,我对其他女性的好感也不过尔尔。

“我老是喜欢年纪大的男人。我是说,你相当老了,对吧?”

“快四十了。”

“我就说嘛。”

他们一圈又一圈地小步曳足而舞。收音机里传来低声吟唱的歌声:

我未曾道谢

那个美好的周末,

短暂的快乐时光

有你陪我度过……

“我从没听过如此感伤的老歌,”安琪拉不禁赞叹。“你呢?”

“大概没有吧。我娶我太太的时候,这首歌非常受欢迎。”

“噢,你结婚了。你太太呢?”

“她这个月离开人世了。”

“噢,对了,你的事我听人提过。”

“你听到什么?”

“只听说你很沮丧,行为举止怪异,无法忘怀她。我敢说我可以让你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她向他贴身靠近。

“‘行为举止怪异’?”

“原谅我不陪你了。”

安德森意识到自己被安琪拉推开。她一边咯咯傻笑,一边滑入继父的怀里。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阴暗房间中,他们像两只相拥的野兽摇摆起舞,另一只落单的野兽则是巴不得赶快走。安德森沉思,在这房间最阴暗深邃的隐蔽处,那感伤的音乐和甜美的温酒,将会引出什么样的秘密?在酒精的作祟下,略感晕眩的他一手扶着壁炉架站着,同时望着野兽摆动身体。

此刻,灯亮了起来。暴露于灯光下的隐蔽处立时无所遁形。整个房间也变得灯火通明,但奇怪的是,光线直接照射在脸上的效果,却是让人有如陷入寤寐之中。沉睡者扭转身躯,光线犹如刺钩戳痛着他;而在光源后面,他知道那里有一张严苛冷峻的脸。就这样,安德森、威威和安琪拉,从各自的幻想及欲望中清醒过来,众人又眨又揉眼睛,身体则硬梆梆的僵住,宛若从外星极乐世界跌落到真实可憎的地球上。造成这场转变的原因,威森太太,就站在门口。她仍然穿着深色布袋装,但头发乱成一团,啜泣的模样尽入安德森怜悯的眼底。她像一只无胸鸽子似的,昂首阔步,缓缓走进房间的姿态,让他们不禁感到强烈的内疚和羞愧。甭提也知道,安德森预料到她会做出一些像是最后通牒的宣言,宣言的内容会把这个他们误闯的世外桃源的本质说清楚、讲明白。结果他发现事实不然,因为从她唇中如石头般终于吐出来的字眼,实在是无趣简单极了。“恶心。”威森太太如是说,然后毫无预警地闭上眼,在就近的一张沙发上倒下。

虽然她的晕倒明显是在做戏,却也让这三个像是困在琥珀之中的苍蝇似的人,当场手忙脚乱起来。安琪拉再度冲向厨房。威威一边叫着:“她的嗅盐呢,她的嗅盐呢……”一边冲出通往大厅的房门。安德森则陪在晕眩的人身边,轻轻拍打她的手臂,但那冰冷摊平的姿势,意味着对他的触碰无所知觉。然而,嗅盐凑近窄细的鼻孔,白兰地灌进苍白的唇间,这些急救措施显然有效多了。苏醒和晕倒一样地突然,威森太太像从魔术箱弹出来的娃娃似的坐了起来,然后对那三张朝她弯腰倾身的脸孔瞪视。她动了动嘴巴,但只对着安德森说话,仿佛她所打断的这个场景证实了他们之间存在已久的争议确有其事。

“你看到了吧。”

在她坐直之际,安德森也同时起身,这使得她的理直气壮当下便泄了气。

“恐怕,我得走了。我跟人家还有约。”威威也起身立定,并对安德森如释重负地颔首示意。

“跟人家还有约,”安琪拉取笑道。“那不是约会;而是一场很棒的派对吧。我在厨房的时候,听到你这么说。你不想带我去。为什么你不愿意带我去呢?”

此刻,威森太太往安琪拉吐出另一块石头,她这时候的评语堪称简洁有力:“臭婊子”。母亲和女儿当场开始叫嚣较量。她们俩的风格呈现出有趣的对比,安琪拉是以年轻的肺活量全力放声咆哮,而威森太太则在自觉遭受命运作弄的心情下,每一声怯懦的嘶叫,都仿佛是她在这人世间所留下的最后宣言。

“下流的老母猪。”

“臭婊子。”

“你的心肮脏丑陋,下流的老母猪。”

“你是我亲生女儿!”

“如果我是你生的,那就是你的错。你讨厌做爱。”

“做爱!”

威森太太看起来就像要再度昏眩似的,不过仍勉强坐直在沙发上。

“冷静,冷静,你们都冷静点。干嘛如此针锋相对?你们应该要像一家人才是。”

“哈哈哈!”威森太太用假音笑出来的声浪,的确叫人毛骨悚然。她很快把语气降回一般说话的音量,并且说道:“你待在少年感化院的时光,果然让你获益良多。我应该去打探一番——”

“他们会把你关到疯人院的。”安琪拉尖叫狂吼。她开始绕着母亲跳起舞来,一边像白痴似地摇头晃脑,击掌拍手,一边反复唱着:“疯人院,疯人院,他们会把你关到疯人院。”

安德森和威威趁机偷偷离开房间。安德森一语不发地穿上大衣,其间威威不断搔着头发说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真的非常不好意思。”

“帮我向尊夫人和您的继女道别。”

“待会儿楼下见。”进入公寓前的入口大厅广阔而金碧辉煌,当他们置身于此时,威威叹道。“问题小孩。”

“没有所谓的问题小孩,”安德森简洁地引述。“只有问题父母。”

“那继父母呢?”

“继父母也一样。”

“我必须回去了。看来我们是没有机会好好聊聊了,是吧?”威威用力握住安德森的手。“很抱歉发生这样的事情。”

“没关系。”

“希望你派对玩得愉快。”

威威站在阶梯上挥手告别。他的样子看起来真是绝望极了。

亚德里恩和珍妮佛·波雷克芬在波特兰广场的后方,拥有一间小马厩(排在小路两侧或空地周围的集会场所)。他们俩是一家名叫“波雷克芬与波雷克芬公司”的重要成员,职务上自称是“设计顾问”。只要出价合理,他们乐意帮客户设计一些现代风格的东西,例如茶壶、汽车、烤面包机、收音电唱机、曲棍球棒,以及各类新颖的化妆品。这行业是最近才兴起的,但很快就在整个大环境中变得不可或缺。在广告业界,设计顾问备受礼遇已是不争的事实,而且每一位设计顾问可能都有自己的特色。想当然耳,所有的设计顾问都坚持用时髦的表现手法,来诠释自己的作品:不过,当某些形式的装饰品或甚至在概念上天马行空的设计,皆可见容于市场上时,仍有一些传统守旧的东西,足以让标榜健康的柯比意(LeCorbusier,法国现代主义宗师,集建筑师、艺术家、诗人等多方才能于一身,对本世纪现代建筑有偌大影响,作品强调机能主义的现代概念)主义者神魂颠倒、为之着迷。亚德里恩·波雷克芬最明显的风格特色在于让各种不同的物品,都貌似一件件亨利·莫尔(亨利·莫尔,HenryMoore,一八九八至一九八六,英国雕塑家,主要制作人像

和群像,其半抽象风格建立在风景及天然岩石所固有的有形机体和节奏上,主要作品有北安普敦圣马太教堂的“圣母与圣子”)的雕塑品。“UPD。”亚德里恩如是说,这个密码的意思其实是“实用加上美观,就等于设计”;他会指着茶壶中空的部分与盖子,说二者酷似莫尔所雕的巨人像中的某个细小之物;造型令人目瞪口呆的收音机柜,转号码盘置于胸部,而结构上分岔的部位刚好位于胯部;他还为玛莉·玛格达莲品牌的化妆品赋予抽象的外观。珍妮佛的贡献,则在于为亚德里恩画板上的艺术才华,再添加大量可观的统计资料;一件独特的艺术品,从创造出来,到借由历史、经济、艺术等角度来分析其外型变异的原因,上述种种所涉及的设计演变过程,她随时可以细说从头。坊间存在一种不厚道的说法:珍妮佛先是沉默以对,把将到手的客户搞得一头雾水,然后亚德里恩再施展个人魅力,让他们不禁开怀大笑。波雷克芬非常喜欢举办派对。他们渴望能尽量多结交密友;何况众所皆知的是,要和人结成密友的最佳方法,莫过于在派对中为他们穿针引线、介绍彼此。

安德森脚踏鹅卵石蹬蹬响,心里也左思右想,他来这里做什么。依莲为何要跟他谈?她那重要到非说不可的事情究竟为何?马厩阴暗,但波雷克芬的宅邸却灯火通明。低沉的嗡嗡声从那里传来,吵杂的声响让人以为在听巴别塔(古代巴比伦所建未成的通天塔,此处借喻为混乱嘈杂之处)集会的录音唱片。安德森登上狭窄的楼梯间,扫视了两侧凹壁处,里头的透明玻璃上面陈列了波雷克芬的设计品。有造型如躺卧女子的铁制电器;可改装的双头修面真空管,其中一头会喷出免拂拭乳膏,另一头则是滑石粉;类似一般人像的各式玩具。在楼梯顶端,珍妮佛·波雷克芬遇上了他,她的圆脸一如往常严肃,头发结成两条长发辫垂挂于背后。他们之前见过一两回,但她问候的方式却亲切得教他大感意外。安德森望着她身后的密集人墙,不禁想起他所看过的美式足球影片。

“这里有你想见的人,”珍妮佛·波雷克芬说。“不过,先来喝一杯吧。恐怕我们得杀出一条血路。”

“我不介意来一杯。我想找依莲。”

“她在啊,”珍妮佛·波雷克芬含糊地说道。“不过,让我们——”

接下来的话他就听不见了,因为她正往宛若最拥挤的人群中投身而去,她一边招手要他紧跟在后,发辫则在背后摇来晃去。令人惊讶的是,她所经之处的人群自动分为两半;手臂通通撤离,脚像橡胶似的弯了回去,他们奇迹般地突破人群,来到一处荒僻之地,那里刚好站着一个男子,他有一张国字脸,留着小平头和灰色胡须,嘴中咀嚼着从纸袋里拿出来的三明治。珍妮佛·波雷克芬为眼前的成就眉开眼笑;她那张圆脸也变得红光满面。她开口说了话,但根本无法听得见,安德森直到最后才突然听见“普罗德波波夫教授”几个字。他伸出手来,而这位教授先把三明治塞入纸袋再放入口袋,然后才用力紧握他的手,像猫似的咧嘴而笑。当安德森左顾右盼时,珍妮佛·波雷克芬已被人群吞没而消失踪影。教授一直在讲话,但周遭的噪音大到让安德森听不见其谈话内容。这种说了却不可耳闻的情况,正如同电影声轨发生故障一样——只有教授的声音部分故障——因为周遭的所有声轨都清楚地钻入耳中。安德森旁边有个健壮的年轻男子,显然是在搞笑。他又叫又笑。“哈哈哈。”他大声嚷道,而且每叫一声就用手肘顶安德森一下。“哈哈哈。”穿墨绿色衣服的女郎和穿蛋黄色套头毛衣的男子也大呼小叫。他们三人在安德森面前徐缓地摇摆。突然之间,教授的声轨听得到了。标准的英文,稍微有一点口音,他说道:“……的句法。”

“对不起,请再说一遍。”教授的口白清晰可辨。

“我说,对我而言,句法是一堆文法上各自独立、但在二元结构上可以使已限定意义的名词彼此产生确定关系的符号。对了,若从方便记忆的观点来看——”他的眼珠转动起来,令人看了坐立难安。“若从方便记忆的观点来看,如果借由心智观念的联想,句法若可以变成一条已限定名词乃为主体的句子,那么交谈中的不完全句法,也可以是完整且有助于记忆的句法。”

“哦。”

“举广告为例。”

“什么?”

“我说,举广告为例。那其实是一种实质的句法,不是吗?但我们可以把它变形为——”

“不好意思,”安德森说。“我正在找人。”

“可是,教授——”

“我不是什么教授。我叫安德森。”

“你不是普罗德波波夫教授?文法大师?你不是?”灰胡男子看起来非常生气。“你一直在愚弄我。”

他把背朝向安德森,然后再度取出纸袋。安德森低着头挤入人群。然而,刚才他追随珍妮佛·波雷克芬的发辫时在眼前分开的人潮,此刻似乎是顽强抗拒、不动如山。前方挡住他去路的,是两个肚子肿胀得像气球的大胖子。那仿佛一戳即破的气球上方,遥远相望的是正在一张一合的嘴巴;至于下方呢,撑住气球的是细长窄裤。那一瞬间,安德森不禁想要趴下身子,从两个大肚子所搭成的桥下爬行过去。但他没这么做,反而忿怒地瞪着他们说道:“借过。”当他说话的时候,那两颗脑袋瓜似乎变小了,而肚子却叫人捏把冷汗地膨胀了;接着才又恢复原状。男人就是男人,他们肚子的容量总是相当大的,于是他从两人之间硬开出一条路来。到了下一刻,他发现自己无意间被人潮推入一个谈话团体之中。他一边对他们说“借过”、“抱歉”,一边轻拍他们的肩膀,并试图侧步曳足而过,但这些努力却都无济于事。似乎没人意识到他的存在。然后突然间他已跻身他们之间,一杯酒塞进了他的手里,他一饮而尽,心里模糊地感觉这杯酒还挺特别的,随即又接到一杯,此刻有人拍他的背,而七嘴八舌的声浪不再充耳不闻,反而全冲着他迎面扑来。

“所以那王八蛋就告诉老骑师,他说,每个博览群书的人,都读《经济学家》。”

“接着骑师就说了,嗯,我跟大部分的男人一样皮肤呈古铜色,而且我看到那份报纸时,眼前就茫茫然地一头雾水(这两段对话是在鸡同鸭讲。前一句说到“读”(read)、“经济学家”(Eist),而下一句说到“古铜色”(red)、“一头雾水”(eist),发音虽相近,但语意却差了十万八千里。)”

“然后那王八蛋就说,我老实告诉你,骑师,我不认为你能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

“重量,骑师就说了,重量,你可以减轻体重啊(再一次的鸡同鸭讲。前一句说到“做好自己份内的工作”(pullingyourweight),而下一句说到“减轻体重”(losingsomeweight)),而且我告诉你,骑师又说了,你把我搞糊涂了。你知道你可以把工作做好呀,老骑师这么说。”

“投老骑师一票。”

“老骑师是个放荡不羁的小伙子。”

“这个月都不在家,王八蛋这么说,然后换老骑师说,我一整天都会不在。”

“把他桌上的东西清干净,再塞进他的公事包。”

“来两杯淡啤酒吧,执行董事。”

“把那小秘书推倒在她桌上,然后用拖鞋重重打她。”

“跟电话接线生吻别。”

“把军人的告别词念给美术部门听听看。”

“制作部的覆盆子开花结果了。”

“他走过房间时,脚是垫起来的。”

“但愿研发成功。”

“沿这条街往下走,来到瑞福提-海因暨平京顿公司,就可以得到一份年收入会多出五百元的工作。”

“把那个补肺药品的客户丢给他。”

安德森喝光第二杯酒,然后说道“好一个老骑师啊”,随即扑向周遭人潮中的空隙。人群因此被他冲开,他趁机穿了过去,但途中仍有障碍物,因为当下他又撞上另一个巨大的肉团。那人说道:“嗨,安迪,小心点,我是你的老友阿摩司(纪元前八世纪的希伯来先知)呀。”一身肥肉、粗手粗脚、厚嘟嘟的脸庞,再配上眨个不停的小眼睛,林林总总加起来,就是佛莱契利。

“佛莱契利!”

“安迪吾友,你看起来有点邋遢。”佛莱契利的手环绕着安德森腰身,并且像巨蟒死缠不放地紧抱着他,佛莱契利嗅了嗅安德森还紧抓在手中的杯子。“乖乖隆的东。”他边说边摇头。

“依莲呢?她说她会在这里。”

佛莱契利的滑稽表情顿然褪去。他嘴角下垂,露出悲苦之情。

“走了。”

“什么意思?回家了吗?”

“噢,不是的,她没有回家。她不会再回家了,安迪老弟,她不会再回家了。”

“她离开你了,是吗?”安德森毫不留情面地问道。

这会儿他不但触痛佛莱契利的伤处,而且还逼那有着黑眼袋眼睛、苍白松垮面颊、鼻子上点缀少许面疱的人说明真相。

“她说她要离开我,不过她绝对不会丢下我的。依莲绝对不会这样对待她的老佛莱契利。她总是会倦鸟归巢的。本来今晚她在这儿。现在她又走了,但她会回来的。”

“那么,她在哪里呢?”

“这会儿,老弟,她可能坐着计程车一边在雷根公园奔驰,一边在车里和某个小伙子做爱。他是电影明星——不算是明星,换句话说,只是个电影演员罢了。长得很帅,年轻,充满活力,什么都有。她应该拥有一切的,她该得到最好的,可是她有什么呢?我?”佛莱契利的泪水盈眶。“不过,你要知道,安迪,我不是在嫉妒。不管我说了什么或做了什么,绝对都和嫉妒无关。”

一串串泪水从眼睑溢出,越过下方的眼袋,流过佛莱契利的面颊。他伸出舌头舔掉泪水。

了解佛莱契利的情况后,安德森感到自己已全然清醒,虽然从任何可判断的外观条件来看,他一点都不像是在受醉酒酩酊之苦。他的口齿清晰,心智也正常,实际上说不定是反常地活动着;这个空间和里面的人,现在看起来几乎是处于慢动作状态。他可以观察到每只手挥摆的细微动作,以及每个忽隐忽现的脸部表情。他的洞察力似乎变得十分敏锐,举例来说,佛莱契利身上衣服的颜色、交叉紧密的缝织样式,都显得特别醒目。他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衣服,连触觉也有明显的惊人进步;他的手指抚摸着衣服,目的并非要分辨质料是粗糙或平滑,而是要确认自己的感觉是否无误。生命应该就是这么一回事,安德森似乎开窍了。触摸这件衣服的当下,是什么东西在我的胃里面翻搅?当我摸到毛皮时,潜意识里是什么样的刺激打动了我?味蕾碰上了奶油,什么样的字眼可以形容这种滋味?爽口、香浓——事实上,这些字眼都不是很恰当。

“字眼,”他对佛莱契利说道:“不是感觉。”

“老弟,你说啥?我完全没搞懂。”

“香浓,爽口,这些字眼表达了什么讯息?说明了什么内容?全都和感觉无关。字词是会骗人的。真实的感觉是在这儿。”

安德森把手放在背心的第一颗钮扣上。

“会骗人的。”佛莱契利低垂的大脑袋瓜左右摇晃,两行清泪顺畅地滑过他肥嘟嘟的面颊。“谁都想得到,像依莲这样的女子会离开的——夜复一夜地离开。一个像依莲如此完美无瑕的女子。任谁都想得到。”

“举广告为例。这是一种实质上的句法。”

“但是你要知道,安迪,无论我有什么反应,都绝对不是在嫉妒。你信得过我,老弟,是不是?”

佛莱契利显然大受感动。安德森说道:“我相信你。”

“一个完美无瑕的女子。如同你所说的,《美丽佳人》里面的女人个个都完美无瑕。小薇就是其中之一。你的小女人也是完美无瑕,你是在哪里把上她的?”佛莱契利凄惨地放声呜咽。“她死了。你的小女人死的很惨,死的很突然。”

这番话一字一字落下,它是以什么样的方式落入安德森平静无波的心田——是像原子弹,还是像硫酸盐?他心中既平静,却又感到自己怒容满面(此刻的怒气说不定宛若粗厚的油脂?),因为佛莱契利说的根本是废话连篇,所以他一开口便咄咄逼人:“死的很突然?你是什么意思,死的很突然?”

“突然,而且令人愕然。老弟,我今天写了一点东西,你听听:‘她感觉不到暖暖春意,听不到茜草欢唱,更看不到小绵羊在草地上跳跃。’然后我想到了小薇。”

“死的很突然。你是指——”安德森说,潜藏在愤怒下的平静也同时意识到二者就像足球比赛和音乐厅笑话之间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地荒唐可笑。“你是指谋杀。”

“亲爱的老弟。”佛莱契利的泪水顿然中

止。

“你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是吗?谋杀?”

“你误会我了,安迪。”

“如果不是谋杀,为何会死的突然?你就是这个意思,佛莱契利。”心底的最深处依然平静,但外表上的怒气无疑正待全面爆发。

佛莱契利半转过身去,擦干泪水满面的肥脸,整个松弛的身躯轻蔑地抖了抖,接着以叙述谋杀的口气喃喃自语:“假如帽子刚好——”

此时,安德森从他那愤怒不能攻破、字词不能动摇,位于内心深处且相隔遥远的平静要塞,看到也感受到接下来的后续发展:他右手举高往前移动(这样不会打到吗?),如此蓄意而无止境的行为,一再粗暴地撞击一件障碍物。粗暴地,激烈地;而在那满足的幽僻之地,安德森的心灵依旧沉着冷静,他几乎没感觉到拳头落在肉体上的冲击,唯一意识到的是头发散落于脸上的妨碍不适。然而,他看见了拳头的颜色,粗壮、褐色、毛茸茸的,打在病恹恹的苍白肌肉上;他看见全身关节仿佛全散了的躯体,缓慢地向后移动,然后摔倒在地;他看见血滴,逐渐聚集成一块大红宝石,接着荒谬地形成血流成河的画面。但整个事件最后变得筋疲力竭,难以再持续下去。他的视线不慌不忙地从地上那具蠕动的身体转移开来,他的耳力从周遭的交响乐曲转至鼓舞他的快打旋风序曲;他从容收心,把全副精神锁定在那个他知道一定存在却不幸从未找着的心田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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