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干了几杯,你眼睛就花啦,”茉莉·欧洛奇说道。“这是我的第四杯,但我丝毫没有感觉。这威士忌说不定搀了别的东西。喂,喂,我说啊。”她大声嚷着。酒保走了过来。他的个子高大,有一张像职业拳击手的丑陋苦瓜脸,几缕几近无色的头发紧贴在脑门上。茉莉的鼻子和眼镜同时迎向前去。“这酒加了啥玩意儿吧?”

“请再说一遍好吗?”酒保的声调居然是个男高音。

“罢了,请包容我的法文。在这号称从高地蒸馏出来的饮料中,”欧洛奇边说边抽动她的长鼻子:“你是否搀——杂——了——别——的——成——分——”

“你说什么?”

“算了。要不要让你的扁桃腺爽一下?”

“什么?”

“手肘举高。我的意思是说,”欧洛奇小姐耐着性子说道:“来喝一杯吧。”

“啊哈。来一小杯就好,我喜欢小杯浅酌。”酒保倒了一小杯酒。“祝你好运。你讲话的方式真是有趣。”

“我们是做广告的。这即是原因所在,安迪,不是吗?”

她那包在剪裁讲究、没有一丝折痕的蓝色套装里的胴体,在吧台搁脚凳上摇曳生姿。

“你可以这么说吧。听着,茉莉,我想要——”

酒保往前倾身靠近。

“我们这里什么都有,你们不信吧。”他做手势指着全场门可罗雀的酒吧。“上礼拜突然被临检,结果生意就一落千丈。不过他们会回来的。”

“谁会回来?”

“那些家伙会回来的。你吓不了他们太久的。”

“什么家伙?”茉莉问。

酒保的苦瓜脸喜形于色。他把手放在粗腰上。

“你知道,那些家伙啊!他们希望来一些别的玩意儿。”

“哦,那些家伙啊。”

“有时候,他们的行径会变得古怪。我可以告诉你们——”

“再来两杯威士忌。”安德森说道。“喂,我要跟你谈谈,茉莉。”

他指着酒吧角落的一张小空桌。此举却触怒了酒保。

“好啦,好啦,你不想被人打扰,这当然行,我明白你的暗示。我知道自己何时是多余的。”他倒了两小杯威士忌。“但我也是有情绪的。别忘了,是你旁边这位年轻女士找我搭讪的。我只是过来询问有何需要,顺便寒暄问好罢了。”

“我无意冒犯,”安德森说道。“再来一杯吧,杰克。”

“无意冒犯个头。我没有你想像中那么爱管闲事,就这样了。我再喝一杯就好。还有,我不叫做杰克。”

“你的大名是?”

“我叫做柏西。”

他们弃他于吧台而去,到一张小空桌旁坐下。茉莉·欧洛奇的膝盖紧挨着安德森的小腿。

“安迪,你在想什么?”

“茉莉,你对小薇了解多少?”

她身体后仰,随即叹了口气。

“还在找那失落的缘由啊。你为何不让事情过去,然后重新出发呢?”

“在女人心目中,小薇是什么样的人?她讨人喜欢吗?”

茉莉伸出骨瘦如柴的手,置放在外衣表层高高隆起的前胸。

“这个问题拿来问女人的话,答案是不讨人喜欢。我认为她是草丛里的蛇。我实在不欣赏她那副故作无辜的模样。不管是什么到了她身边,她就一把抓住。”

安德森迅速放下杯子。微量的威士忌因而喷溅在桌面上。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只是不想再为她浪费眼泪罢了,如此而已。”

“你所谓‘不管是什么到了她身边,她就一把抓住’,这是什么意思?”

“哦,我不知道,安迪,我不知道。”她的目光离他而去,并且说道:“我觉得她配不上你。我只是这个意思而已。”

“男性朋友呢?她是否跟别人很熟——公司里头的某个人?”

“喂,得了吧。”她的膝盖也离开安德森的腿。“这是干嘛?现在提这事有何意义呢?”

“哦,没什么啦。”安德森话中带刺。“我只是想知道她和谁私通罢了。而且我也想知道,这顶绿帽我戴了多久。”

“听我说,安迪,这件事我毫不知情。不过我认为你一定是哪儿弄错了。”

“我可没弄错。”他粗暴地说道。

“我的意思是说,我不认为公司里面有这么一号人物。”

“我认为有。”

“就算有,我也对此人一无所知。你信得过我,安迪,对吧?不过我告诉你谁会清楚这整件事——如果真有其事的话。那个和她共事的女人——依莲·佛莱契利。”

一阵沉默过后,安德森说道:“我们离开这里吧。”

“好哇,咱们去用餐吧。”

“我不想用餐。”

“也行,不然,咱们再喝它个痛快。去哪儿喝呢?”

“跟我走就是。”安德森说道。

他们走出去时,茉莉大声叫道:“晚安,柏西。别再乱搀杜松子酒了。”

酒保低着头,表情看来很愉快。走到室外,绵绵细雨打在他们脸上。安德森叫了部计程车。他们坐定位后,茉莉瘦骨嶙峋的手搭上他的手。经过查令十字路口时,书店都已熄灯打烊。在蓝荧光灯的照耀下,欧文(Washingt,一七八三至一八五九,美国散文家、短篇作家)的雕像正凝视瞭望着。

“喂,安迪,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但你实在是小题大做了。大家正在议论纷纷。小珍说你交给她一个桌历,并宣称它有魔法。这事已经传遍整个办公室了。”

“有人动了我桌历的日期。”安德森向后靠在沙发上。“每一次我离开房间,它就变成二月四日。小薇是那一天过世的。”

“为什么——可怜的达令。”茉莉的手震动着紧握他的手。“谁会干这种事呢?”

“我就是想查个水落石出。”

“你确定不是错觉吗?”

安德森抽回他的手:“你以为我是谁啊?”

计程车转入公园时,突然向一边倾斜,使得他倒向她怀里。当他们接吻时,她的手指紧攫着他,并狂乱地游走至他的背脊,然后紧紧抱着他,仿佛他是一块木板,可让她免于淹溺之灾。在明灭不定的黑暗中,她把头俯埋于他颈子旁,螺旋状的鬈发则在他脸上磨搓浮动。他突然把头后仰,并将她推开。

“我喜欢你,安迪,”她说道。“我一直都喜欢你。白金汉宫到了。再见了,白金汉,别了,宫殿。告诉你,安迪——我应该告诉你吗?”她的躯体依偎在他臂弯里。“柏西没在酒里搀杂别的东西。”

他哼了一声。他一边想,一边被自己的怀旧之情吓了一跳。有多少次,我和小薇多少次在弥漫着汽油味的黑夜里,坐车经过白金汉宫和附近街道。炸弹于一里外坠毁,榴霰弹片像玩具般哗啦啦地洒落在人行道上,仿佛暗示着生命的欢愉是稍纵即逝的。在那几个夜晚,安德森几乎是对周遭一切都产生了理不断剪还乱的爱意,今天明天会意外身亡的人他爱,眼前沦为碎石堆的文明设施他爱,甚至在那一瞬间,连白金汉宫和车内的伴侣他也爱。而这种突然暴毙的可能性,就像生命中安装了一个机关。不过今天晚上没有炸弹,生命中也没有任何机关,有的只是一个不同的伴侣正依偎在他的臂弯里。

车子停了下来。

“到了。”安德森说道。“我家就在附近。”

他朝上瞥见在高级酒吧流泻而出的灯光下隐约若现的招牌,那是一个顶着牛蹄、穿着小丑服饰、头发冒出火焰、脸部作龇牙咧嘴状的塑像。在那招牌下方,有着仿哥德式的字体“守护神”。

他们走进这家酒吧时,茉莉似乎是一脸的失望,虽然她并未拒绝来一杯。

“我以为我们要回家。”

“家?家?我没有家。”安德森语带嘲讽地高声演说:“让罗马消失于台伯河(义大利第二长河,全长四〇五公里,贯穿罗马市),教帝国开阔的拱门坠毁陷落。这里就是我——家。干杯。”

“噢,别孩子气了。”她略嫌不耐地说。“洗手间在哪里?”

她走开时,他正用手指按压酒杯,然后凝视印在上头的指纹。他一手塞入口袋,触摸小薇的信,确认一下此不幸的最佳明证是否仍在那里。为何是不幸呢?他心里想。从未爱过她为何是不幸呢?这是因为,他自问自答,因为这封信揭露了私人关系中,我们都知道有它存在却通常置之不理的鸿沟之一,而在我们知之甚详的生活里,这个意外的发现,存在着广大如丛林般未探测的区域,在那儿,原始的爱意与憎恨像老虎似的暗斗不已。安德森又点了一杯。

“抱歉,安德森先生,威士忌卖完了。”

他叫了一杯杜松子酒。一个男孩靠过来兜售《灰狗特刊》,那是一份刊登晚间赛狗战况结果的印笺。站在安德森附近一个鼻梁断裂的大黑个儿买了一张。另一个戴着方格帽、鼻子像鼬鼠一样尖的男子从他背后张望着。这一伙人的第三位成员,是个头发呈淡金色、穿着粉红色洋装和廉价皮衣的娇小女子,她无动于衷地啜饮一小杯葡萄酒。

大个儿愤怒地叫嚷着:“该死的梅尔克轩。这骗子根本没出场。”

“一定是你赌错局了,杰瑞。梅尔克轩不会失手的。”有着鼬鼠般尖鼻子的男子凑近大个儿肩膀边,小眼睛匆忙地在纸上浏览,两片薄唇张开喊着:“你也帮帮忙!真的没出场哩。”

“我以为它不会输的,”大个儿难堪地说道。“我以为它光靠三条腿都能赢。我以为其他对手都不够称头。”

“比赛理所当然就是比赛,杰瑞。”

“他妈的什么叫做理所当然?根本就没上场。”

“在赌注登录册上它不会赔钱的,杰瑞。”

“不会赔,不会赔。你那花掉我半个大洋的消息怎么说来着?”娇小女子突然动了一下,但没开口说话。“其他那些已准备好屈服投诚的对手又怎么了?”

“杰瑞,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戴方格帽的男子郑重其事地问道。茉莉走了回来。全神贯注的安德森则指着她置于柜台上的酒杯。“我料想下一回会赢。”

“下一回会赢!”

“你从我的角度来想想看。今晚这是一个好现象,明白吧。它不会输的。所以现在是三赔一,搞不好还是五赔一。没有人真的可以通杀全赢。下一回的赌注赔率就是如此,懂吧,所以你当然得下注。”

“下一回!这一回就花掉我他妈的十块大洋。”

金发娇小女子宛若发条玩具似的陡然动了起来,她发出轻微的尖叫声,然后以极度优雅的语态说话:“不会是十英镑吧,杰瑞。哦,拜托,不会是十英镑吧。”

大个儿没瞧她一眼。

“他机灵的很,他清楚这是个好现象,他手握不会输的内线情报。他告诉我要毅然决然地下注,这样才能帮得了自己。”

“你不用说这话的,杰瑞。”

“十英镑,杰瑞。那么房租呢?”娇小女子惊恐地盯着她的葡萄酒。

“这事你现在别过问。”

“但是房租,杰瑞。你确信房租交得出来吧?”

“房租……”

“哦,杰瑞,你把房租费用掉了。我没想到你真的会这么做。”

大个儿像狗似的摇着头。

“够了。咱们离开这里吧。”

然而那紧绷的发条玩具一发不可收拾地有了动作。小女子闷声不吭地扑向方格帽鼬鼠。他们所在的桌子左右翻覆。啤酒溅洒到安德森的裤子和茉莉的长袜上。方格帽男子的脸上也出现了红色污点。他推了女人一把,不是很用力,但还是让她跌了一跤。大个儿愤怒地大声咆哮,紧接着向前移步,不是朝方格帽前进,而是往那女人走去。他一手将她拉起来,另一手往她眼睛袭击。要不是有那只手扶着,她可能又会跌个狗吃屎。茉莉惊叫出声。酒保急忙俯身从柜台下穿出,一把抓住大个儿的衣领和背心,把他推向门外。大个儿没打算反抗,却仍紧抓着一边哀号一边捂眼的女人不放。方格帽男子打起精神,拍掉身上的尘埃,然后跟在他们后头走出去。酒保回来时,脸上尽是愉悦之情。茉莉对安德森说道:“你打算袖手旁观吗?”

“千万别搅局。这是我敦亲睦邻的原则。”

“但他可能会杀了她。”

“他不会的。明天她会有一只黑眼圈,仅此而已。”

她的鼻子抽搐起来。

“真可怕。”

“你以前没看过酒吧干架?”

“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你就这样放任他们从你面前离去,也不担心他们会出什么状况。假设他真的伤害了她——如此一来,我们都有责任的。”

安德

森耸耸肩。她放下酒杯,随即冲出酒吧。安德森跟了出去。在守护神的招牌下方,身穿廉价皮衣的弱女子蹲坐着,一边有气无力地哭嚎,一边试图止住从鼻子大量涌出的鲜血。而那两名男子已不见踪影。茉莉跪在她身边,安德森则直挺挺地站在一旁。然后是一连串语焉不详的话语传入他耳里:“鼻子……卑劣小人……房租……蓝波尔街……”

“我们得送她回家,”茉莉说道。“蓝波尔街四十号。她说那地方就在街角附近。猪头!”她对那女人打气说道。“如果让我见到他,我会赏他一顿排头。你的手帕给她,安迪。”安德森不甘愿地将手帕敷在女人鲜血直流的鼻子上,并且扶她站起身来。她就像一具羽毛枕头似的,简直不成人样。“我猜你那儿没有多出来的房间给她住。”茉莉说道。

“当然没有。”

“她不应该留在那男人身边。”

他们一起各用一只手臂扶着她。那女子对他们视若无睹。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以安德森的手帕捣鼻蹒跚向前举步。一名警察狐疑地盯着他们。他们转过街角,走入蓝波尔街,突然间那女子恢复了生气,挥开他们的手臂,朝某扇门前依稀可见的人影冲去。

“杰瑞!”鼻梁断裂的大个儿露出脸来。

“哦,杰瑞,带我回家。”

“既然这样,过来吧。”大个儿说道。

他恶狠狠地瞄了茉莉和安德森一眼,然后沿着街道跨大步离去。那女子跟在他身后一两步距离,安德森的手帕仍抓在她手里捂着鼻子。

当着茉莉的面,安德森忽然爆笑开来。

“你在广告业待太久,连心肠都变软了。去我那儿,再喝一杯。”

他们走回头路。安德森突然没来由地感到兴高采烈,但是当他们路过守护神时,那一瞬间他却因一股不祥预感而心情沉重起来。方才他离开酒吧时,有某件事发生了;他看到某件奇怪、不自然的事情。那是什么事呢?他摸不着头绪,于是将之抛诸脑后。

灯管光线先是闪烁不定,接着就照亮了他们俩。

“干杯。”安德森一边说,一边倒酒。

茉莉则好奇地环顾房间。

“你的风格不是这样呀。”几乎背对着她的安德森摇了摇头。“小薇的,呃?是她喜欢的调调。哎呀,你需要来一次春季大扫除,对吧。这后头是啥?”她打开通往卧室的房门,双手放在臀部站着,目光环视着房间。“哎呀,老天爷啊,清一色的粉红色系。”

安德森进来时她手里正拿着小薇的照片。高瘦干瘪的她在房里喝酒的模样,以及那张正对她的大鼻子嗤之以鼻的照片,既羞辱了他,却也让他兴奋起来。

“把那东西放下。”他说道。

就在她大吃一惊,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用力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扳倒在床上。相片框坠地时,玻璃摔成碎片。他就像个发高烧,全身火烫的男人跃入幽冷的溪流一般,与她合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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