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过后,安德森接见了马尔康爵士的外甥葛雷特瑞克。他一头金发,身穿整齐的棕色西装,约莫三十五岁,或再多几岁的年纪。他的年纪,以及他显然不是呆子的事实,都让安德森感到意外。葛雷特瑞克欣然谈论自己,态度愉悦,既不会自大傲慢,也不会困窘不安。他常常出外旅游,做过农夫、速记打字员、新闻记者、工厂作业员,还有一些别的工作。

“而现在你想当个广告人。为什么呢?”

“大战期间,我编过我们军团的壁报。这事很有趣。”葛雷特瑞克首度流露出一丝窘迫。“退伍后,我去修了一门广告课。我认为这样的作法,多少提升了我一些资历背景,不过派尔先生表示,那一类的课程在广告人士的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安德森把玩着象牙裁纸刀。

“为何考虑广告业?为什么不是新闻杂志业?毕竟在那个产业中,你还有过一些经验。对了,你在哪个报社待过?”

葛雷特瑞克不好意思地咳了几声。

“《赫特福与西艾塞克斯纪事报》。没什么名气啦。你们在广告业面对的是实体产品。我认为这种挑战值得我投入更多时间。所以,这和从军旅中得来的概念,其实是大相径庭的。”

“我无从得知,我没待过军队。不过,广告业值得舍身投入的这个想法,你是得好好说给冯恩先生听。”

葛雷特瑞克一脸茫然,安德森则后悔脱口说出此语。他略微说明新接手的案子,顺便也提及一连串必须知道的人名。葛雷特瑞克聆听的态度专注的几近卑微。新人离开办公室时,安德森扮了个鬼脸,咕哝了一句“理想主义者”,然后就将他抛诸脑后。但他开始思索起冯恩在酒吧里所说的话。他真的是每下愈况了吗?

他默记今天所犯下的过错。贝格西德打来的第一通电话处理的还算好,但在第二通电话中,他不该承诺会交出广告图。就此而言,他不应该对稿子的事情掉以轻心。接着在谈论新客户的时候,面对显然一头热的威威,他采取甚至有些怯懦的批评语气,这是策略性的疏忽。再来是葛雷特瑞克思索广告的神圣性时,他愚蠢地说出那段话。尤其是,他居然笨到去问珍·莱特莉有关桌历的事。

这事重要吗?安德森扪心自问,所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这事不重要,但会让人心神不宁。一个成功的广告经理,心智上应该要能独当一面、大局在握:知道何时该明智地表示愤怒,何时该对自己的立场适度率真地侃侃而谈,何时却又能保持缄默。安德森向来自诩拥有极佳的能力,能够判断他人对什么样的话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这是他待在广告界的利器。假如他不能再信任——

不过如此胡思乱想也无济于事。安德森果断地把思绪转回新客户身上。威威的指示通常是点到为止,但这一回却更加语焉不详了。如何在不知成分和来历的情形下,来提及这个商品呢?安德森下了决定,他最好去和雷佛顿谈谈;他认为与雷佛顿谈一谈,能让他明白自己有多少份量。他一直以为这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且还是相当短的时间,他就会受邀加入董事会。如果雷佛顿真的对冯恩说过那些话(尽管冯恩是会干那种造谣、恶意中伤的勾当),那么将来他就得步步为营了。

雷佛顿的办公室豪华摩登,摆设是清一色的白净素雅,墙上则挂了两幅抽象画;与派尔办公室的昏暗及威威办公室的紊乱,有着强烈的对比。雷佛顿衔着烟斗坐在办公桌前,听着安德森边说边扳手指数重点。第一点,在做出任何决策前,必须掌握一些神秘配方的相关情报,广告内容中不见得要派上用场,纯粹仅供资料参考和满足好奇心之用。第二点,宣传活动必须从教育面的角度来思考,这就像是宣告一项现代奇迹的来临。别忘了,奇迹总会引发世人的好奇心。第三点,此商品必须经过公司的检验。第四点,必须知道它的市价约略多少。雷佛顿频频点头。

“我完全同意,安迪。你能提出这些想法,我实在太高兴了。我只跟你一个人说,威威的毛病就是性子太急。”他突然严肃起来。“威威是个了不起的人。但若从实际面来衡量的话,他也可能是个笨蛋。”安德森一语不发。这时候表态,绝对是不智之举。“那么,第一点。关于配方嘛,我们正在和南非那帮人抗争到底。对于成分和制作过程,他们是守口如瓶到家了,不过最终我们会得手的。同时,在产品制造方面,我们必须先想出一个替代性说法,免得最重要的内情曝光。

“第二点,教育面的问题。我全然同意。身为广告人,我们对大众负有责任。我知道有一大票自负的家伙,认为这事很可笑,但碰巧这的确是实情。我们对这个社会有责任。”噗噗。“我们手握权势——而且得小心别滥用它。”噗噗。“关于这个教育面的方案,安迪,你好好想一想,我会支持你的。”

安德森仍然没吭声。雷佛顿从桌上拿起一瓶小罐子。

“第三点。这是我们现在唯一拥有的‘调剂一号’样品。所以不能拿到公司去做检验。今天早上我用过了,不过当然了,我的胡子不多。”他盯着安德森下颚发青的胡渣。

“我愿意把它带回家,在这个礼拜内每天都试着抹抹看。然后我会请赖森也自我测试。”

“好极了,安迪老弟。好一个就事论事。真高兴这家公司里头,还有另一个讲求实际的人。”雷佛顿填塞烟草,看着安德森手上的小罐子咧嘴一笑。“下巴啊,安迪。让我瞧瞧这不借魔鬼之力的古老法术是怎么变的。”

安德森又回到自己办公室,拿掉罐盖,再度打量着白色糊膏,接着凑鼻一闻。那气味有点像是尤加利树。安德森嫌恶地撇撇嘴,然后把赖森叫进来。赖森闻嗅之后,摇了摇头。

“他们得找个法子,把这气味掩盖过去。对了,脆即酥的企画大纲你还喜欢吗?”

安德森迟疑了一下,才说道:“嗯,老实说,不喜欢。太牵强了。”

“哪里牵强了。那玩意儿里头真的有维他命。”

“我认为不该用连环漫画的图解形式来卖巧克力饼干。以满足口腹之欲而言,它本身就有促销的实力。我自己粗略写了几个标题。”安德森朗读了一遍。“你意下如何?”

“没什么感觉。关于那玩意儿,我不认为我们得祭出搞笑手法。它不是个笑话;它蕴含了非供消遣的食品价值。”他们俩争辩了近半个小时。赖森不厌其烦地重复同一观点,在大圆框的眼镜后方,他的目光是气定神闲。一般时候,他们俩总是相谈甚欢,但这时安德森的谈话却难掩火药味。赖森突然转移话题。“你的桌历弄错了。它上面的日期是四号。可是今天是二十五号。”他灵巧地转动小旋纽,把日期更正。安德森先瞪着他,然后凝视桌历。

“所以,这份漫画图解大纲,你打算弃而不用。”赖森伸手欲取回初稿。

“不,”安德森费力地说道。“不是这样的。明天早上,我会把你的稿子呈交给威威,同时我会以备用稿的方式,递上自己的大标文案。当然了,两份稿子都不具名,这样行吧?”

赖森露齿而笑。

“随你便。咱们出去喝杯茶吧。”

他们俩走了出去,喝了杯茶,吃了块蛋糕。赖森将他两岁小孩所发明的新字眼,告诉了安德森:她要右鞋的时候,会说“哎呦”;要左鞋的时候,就说“欸咈”。他们回来时,在回廊上遇到珍·莱特莉,她喘着气说道:“哦,安德森先生,克劳萧先生说他下午还是交不出广告图稿。”

茉莉·欧洛奇打开她标示着“研究室”的房门。

“我以为听到你的声音。贝格西德正在线上,他坚持要有个回复,否则绝不挂断电话。亚瑟先生急的仿若怀胎八月,他要你像助产婆似地赶去接生。”

派尔的秘书走出打字间。

“您在这儿啊,安德森先生。派尔先生可以耽误您一点时间吗?”

安德森接下贝格西德的电话,他一边为图稿迟交而致歉,一边听贝格西德抱怨亚瑟先生一直在催他。亚瑟先生希望马上看到稿子。亚瑟先生认为他们获得的服务不够周到。老实说,亚瑟先生对他说过——

一阵悸动在安德森的额头上跳过。他打断对方的话语。

“贝格西德先生,你从我们这里得到的服务,有三个客户加起来的那么多。”

“嗯,真的吗——”贝格西德先生的鼻音几近无声无息。

“我一拿到图稿,就会送过去给你。这会儿,还有六个人等着我赐教,我得试着回绝几个才行。再见了。”

安德森告诉总机小姐,“童装世界”的电话他一概不接。他先和满怀歉意的克劳萧连络。那位原画着也急着想亲手完工,他们认为这样毕竟是件好事。稿子会在晚上送至画家那儿,然后明早再交稿。接着安德森去见了派尔先生;他想知道葛雷特瑞克的情况如何。

“今晚我会在俱乐部和马尔康爵士碰面,他可能会以——嗯,伯父的身分表示关心,你知道的。”

安德森回答说,葛雷特瑞克想在广告业起步,年纪似乎大了些,派尔先生闻言显得局促不安。

“不瞒你说,他——他做过好几份工作,但都没闯出名堂来。”夹鼻眼镜的后方,有目光在闪烁吗?“不过,我可以向马尔康爵士——回报,说他外甥第一天的表现很令人满意,可以吗?”

“他似乎相当生气勃勃的,”安德森说得有气无力。“而且也很积极。这是好现象。他大部分时间都跟着赖森。”

派尔先生又讲了十来分钟之久。安德森再一次回到自己办公室,瞪着绿色地毯发呆。他先在一张纸上头写上标题:“脆即酥”,接着在另一张纸上加写标题:“调剂一号”,然后盯着两张纸看。日子就这样过去了,他心里想:脆即酥、刮胡革命、马尔康·邦兹爵士的外甥。这么多年下来,他的生活都是这样走过来的吗?他成功的案子有牙膏、冻疮软膏,以及获有专利的成药;失手的案子有早餐食品和汽车。难道人的一生就这么没意义吗?

他再次让思绪停下脚步。冯恩就是这么想的:一个力求升迁、而且据信十拿九稳的经理人,是不该有这些念头的。该干的活只有一项,只要把它完成就行——无论结果是好或坏。白痴才会用道德标准来评价工作本身。

然后他注意到桌历。日期显示的是二月四日。他突然感到怒不可遏,某人正对他开一种下流且恶意的玩笑。不过要阻止它很简单。他按着呼唤珍·莱特莉的信号器不放,她因而快步跑进来。他质问珍。珍上气不接下气地再三表示,自从早上她把正确日期调好后,就没再碰过那桌历了。她不知道有谁进过这间办公室。

“不会有人动您的桌历的,安德森先生。”她看他的样子就好像他已经疯了。

“一定有人动过。”他的语气非常和缓。“今天一整天,它的日期就更改了三次,珍。除非它被魔法诅咒了。”

“被魔法诅咒?”她喘着气说道。

仿若和小孩说话似的,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现在,我要你把这个桌历拿到外面去,这个礼拜内都把它摆在你的房间里头。然后我们来瞧瞧,在我房间里发生的魔法,换到你的房间后是否会生效。你明白了吗?”她显然是说不出话来,只好点头示意。“好吧,就这样了。你可以出去了。”

她走出门外时,安德森既放松又懊恼地叹了口气。放松的是桌历拿到外头去了,懊恼的是他又干了蠢事。他不停在思索是谁在搞鬼,而且,谁会用这种方式来搞鬼。

谜团始终挥之不去。在这段时间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不论是脆即酥或调剂一号,整个下午他都没有任何进度。他戴上帽子,穿上大衣,离开了办公室。途中他与派尔先生擦身而过,派尔先生瞪他的眼神十分严厉,但嘴巴上却没说什么。派尔先生不赞同员工在五点三十分下班时间前早退,即使是即将高陛的员工也不可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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