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上九点四十五分,一群精神奕奕、头戴黑色霍姆堡毡帽(首产于德国霍姆堡的男用软毡帽,帽顶由前向后呈凹形,帽缘微微上翻)的人潮,如行军般通过贝赛尔街。放眼望去,一顶顶的帽子下方,这群广告人个个身穿体面的大衣,携带公事包,足履光鲜亮丽。年纪较轻者表情灵活机敏,鼻头像狗一般前倾、企图心十足;年纪较长者脸上已有岁月的刻痕,面色或阴沉或红润,肌肤松弛有如熟透的番茄。这些历经沧桑的老男人面孔,不论表现出来的是玩世不恭或是欢欣洋溢的表情,看起来都像是正在赶火车似的。随后这一片帽海从左右兵分两路,快速涌进办公室,不消五分钟,贝赛尔街上已不见这些人的踪影。

其中一顶帽子所遮掩的容颜,是一张已从机灵似狗转变为皱纹满面、阴沉老练的脸孔,它随即转往街角的大楼。在这栋建筑物的二楼上方,有一幅绕过街角延伸至溪谷街的招牌,上头写着“威森广告威森广告威森广告威森广告”。事实上,威森这个字眼刚好置于街角,以至于从溪谷街望过去,招牌读起来就变成“广告威森广告威森广告”。那顶霍姆堡毡帽朝上翘起,望向招牌及其上方阴灰仿佛快下雨的二月天空,然后消失在大楼里。

旋转门转动时发出微弱的嘶嘶声。接待大厅里的氛围既温暖又带点愉快的气息。一个轻柔如软垫的身影移步至服务台后头。

“早上真冷啊,安德森先生。”

“本该如此的,狄兰特小姐。”

一幅幅加了框的广告看板在回廊上一字排开,重映昔日的荣光。安德森缓步走过其间,来到设有三座门的方形小广场,他转往右手边的回廊,打开了一扇门。门内的实物摆设有——两边是抽屉中间可容膝的办公桌、旋转椅、衣帽架、橡木壁橱,以及绿色地毯。他脱下深色大衣,吊在衣架上,接着挂上黑色丝衬里大礼帽,然后在旋转椅上坐定。这时他的手表指出九点四十九分。

他的桌历上头斜靠着一张打好字的便条。上面写着:“九点二十分,贝格西德先生来电。请回电。珍”。这张便条底下还有一张打字的便条:“‘威威’要在十点三十分召开会议。他希望您出席。珍”。安德森翻转便条放下,接着看今早送来的邮件。有一封来自亚提飞克斯产品公司的信函,内容是有关迅速提神饮料“快电”明年度的广告事宜;此外,还有一些“脆即酥”新广告的测试报告,脆即酥是一种在太妃糖与饼干外部淋上美味巧克力的零嘴。他拿起电话,然后说道:“麻烦接童装世界的贝格西德先生。”

总机是范小姐,她有一副甜腻腻的嗓音。

“贝格西德先生正在找您,安德森先生。他现在正在线上。”

“接过来。”

贝格西德的声音总是来势汹汹,仿佛他已经费了好大一番唇舌,而且正打算在对话中途毅然提出某个论点。

“我说啊,你知道的,这使不得,安德森先生。我们不能让它就这样出去。”

“贝格西德先生,什么事使不得?”

“我已经跟你提过一次了。”听筒里的回答带着鼻音,而且有抱怨指责之意。“我们必须马上停止这则广告。这绝对使不得的。”

“贝格西德先生,是哪一则广告呢?”

对方回复的腔调颇为不耐烦:“哎呀,就是明天要登在《公报》上的那则广告嘛。你自己好好瞧瞧。安德森先生,你在听我讲话吗?你还在线上吗?你拿到那则广告的测试报告了吧?你有在听我讲话吗?”

安德森将听筒夹在左耳和肩膀之间,快速翻阅标示着“童装世界测试报告”的文件夹。他的动作停在一则广告上,那张构图是一个穿着童装世界罩衫的小女孩,以不安的神情抬头看着母亲。

“我在听,贝格西德先生。”

“唉。”对方闷声地笑。“你可知道,今天早上亚瑟先生看那份报告时,说了什么吗?他说——我无法一字不漏地重述,因为他的用词实在不雅——反正他的意思大概就是说,那个小女孩看起来像是想去上大号。”

“但是,贝格西德先生——”他拿起一支笔,顺手在记事本上涂鸦起来。

“亚瑟先生质问我们是不是想让童装世界成为笑柄。我说当然不是,除非他刻意从某个角度来看这则广告。但他说——”安德森把听筒放在桌上,然后画了一个大嘴男人头。听筒传来断断续续的话语:“但是我说……然而他说……所以我必须承认……”

此时,铅笔笔芯突然断裂。安德森把它扔到房间另一头,随即再度拿起听筒,并以从容不迫的声音缓缓说道:“这则广告已经获得你的认可,贝格西德先生,你可是童装世界的广告经理啊。不是吗?我们那时候都同意构图很棒,不是吗?”房门打开来,门缝里先钻入一支烟斗,紧接着是一张脸。“会议纪录上可是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的。”安德森和善地说道。

这时候,鼻音变成了哀鸣。

“我知道,我知道。事实上是亚瑟先生让人——摸不着头绪。这使事情变得很棘手。”

“这使事情变得很棘手。”安德森举手招呼来客,随即指指电话,嘴角往下一撇。来者在访客椅坐下,翘起二郎腿,同时盯着自己那黑的发亮的鞋子瞧。“不过,既然我们已经把事情弄清楚了,我们就来看看能帮你什么忙。我手上有两份可用来替换的广告稿——一份是有泰迪熊的,另一份是有洋娃娃推车的。报社会不高兴,不过管他去的。你想要哪一份?有泰迪熊的?”

哀鸣的声音如赔罪似的说道:“泰迪熊的好了。你想像不到的,安德森先生,我的心头如释重负啊。你绝对不晓得——”“言重了,贝格西德先生。我马上抽换广告稿。再见。”安德森拨了内线电话。“制作部。我是安德森。童装世界的案子。把明天《公报》的B十八抽掉,换成E二十一。”听筒传来反对的声浪。“是的,我知道为时已晚。抱怨,混蛋——就让他们去抱怨吧。到底是谁要为那该死的广告付钱呢?”他放下电话,发出叹息声。

“礼拜一一大早就骂粗口。”衔烟斗的男子说道。他是个有张国字脸的高个儿,四十岁出头,相貌看来亲切稳重。他的名字叫作雷佛顿,是威森广告公司三位董事之中的一位,面对方形广场的三个房间就是三位董事的办公室。“‘贝格洗的’怎么啦?”

安德森装出鼻音说道:“亚瑟先生看了我们的广告,他想要换掉它。”

雷佛顿一口一口猛喷着烟斗。

“没有那个客户我们也过得去。可不能为一点小钱而让我们的重要主管发火。他们的广告费是——一年三万吗?”

“两万五。”

“他们享受的服务比那多得多。”他望着自己的黑皮鞋沉思。“后来的情况如何?这会让你很沮丧吗?”

“不会。为什么这样问?”

安德森盯着办公桌看,因为雷佛顿追根究柢的眼光,让他感觉很不自在。不过桌面上有点不对劲,虽然他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他的目光接下来转移到地毯上的断芯铅笔。他发现雷佛顿也在好奇地盯着铅笔看,一边以厚实的手指往烟斗里填塞烟草。雷佛顿拾起那支铅笔,放在桌上。火柴的火焰在烟斗上方闪烁。

“要教人别再忧心忡忡的最佳办法就是寄情工作。再接个新客户如何?做个大案子?”

安德森双臂垂放桌上,目光热切地盯着墙看。

“放马过来吧。”

“这个案子真的很重要,安迪。我要你来负责。我也是这样告诉威威的。”

激情过后,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你真是个大好人,雷佛。”

“别这么说。咱们是自己人。况且,你的能力可以胜任的。”随着青郁的烟雾缓缓上升,安德森的视线来到了天花板。“你还可以诉诸幽默感。”

“幽默感?”

“这玩意儿是有些——”烟斗呼出几口烟来。“特别。威威完全信这一套。你知道他是靠这个成功的。开会要谈的就是这些。”雷佛顿站起身来,方正的脑袋、粗厚的颈子缩入僵挺的白衣领内,让他看起来就像一具正在喷烟的引擎。“你自个儿好好琢磨琢磨。”

“你也信这一套吗?”

雷佛顿在门口停步,然后以男人对男人、而非董事对经理的态度咧齿一笑。

“不尽然。不过既然威威信这一套,我们大家也不妨相信。”

语毕房门关上。他的脚步声沿着回廊逐渐远去。

桌上有什么异状呢?记事本、信件、活页帐簿、日历。日历,他思考着,日历。这个桌历是个黄铜制品,背面有个不易操作的小旋钮,只要转动它,就可以更改月份、日期以及星期几。安德森凝视日历,接着看看今早的报纸。报上的日期是二月二十五日星期一。桌历上头的细长凹孔亮出星期一的字样,凹孔右侧揭示的是二月,但左侧却是四日。答案已经够明白了,桌历的日期是错的。不过二月四日星期一正是一个大错特错的日期。这一天,就是安德森太太丧命之日。

内线电话响起。一个极具权威感的声音说道:“我是派尔先生。你可否——嗯,拨出几分钟给我?”

“我马上过去,派尔先生。”派尔先生是公司的另一位董事。

他坐着瞪视桌历,然后拿起它,转动旋钮,好让它显示正确的日期。接着他起身,走在远离董事办公室的回廊上,来到一个有半打女孩坐在打字机前工作的大房间。他停步在其中一位面前。那女孩的名字是珍·莱特莉,她是安德森的秘书。她年约十九,是个相貌平庸的女孩,戴一副角框眼镜,模样极为寒酸。她有点喘不过气地说道:“嗯,安德森先生,你看到便条了吗?”

“看到了,谢谢。”他故意若无其事地说道:“珍,今天早上你有动过我的桌历吗?”

“怎么了,我每天都调的,安德森先生。”

“今天是几号呢?”

“今天吗,安德森先生?”她又喘了一口气。“二十五号,星期一。”

“你确定今天早上是调成这个日期的吗?”

她闷声不吭地点头,安德森转身离开房间,走回回廊,一路来到方形广场,这里的三扇房门上挂着董事的大名。安德森往标示着L·E·G·派尔金色字样的房门敲下去,他没等回应就径自开门,然后对一个坐在大办公桌后面、年纪六十出头的矮个儿道了声“早安”。

派尔先生穿着传统剪裁的无花纹暗灰色套装,佩戴着高雅的条纹领带,以及令人难以亲近的夹鼻眼镜。他正在看一叠文件,头也没抬地回了一句“早安”。安德森就这样站在桌前。在雷佛顿的房间,他可以自行落坐不待主人邀请。在威森的房间里,椅子上总是堆满杂志,不过威森会把杂志都丢到地板上。但派尔可是广告界的元老,他相信社会阶级和管理阶层中,差别待遇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即使是高阶经理,地位也不及董事来的重要。在派尔先生的房间里,在未经告知可以坐下前,即使是经理级人物也必须站着。大概过了三十秒之后,专心研读桌上文件的派尔先生才抬起头来,以叫人意外的声调说道:“请坐,安德森。”安德森随即就座。派尔先生是个瘦小干瘪的老头,坚毅的小眼珠从夹鼻眼镜后方凝视着安德森。在他冷硬的外貌下,裹着一层温柔亲切的羞怯与困窘。然而安德森猜想,在那腼腆的气息下,包藏的是一副铁石心肠。这会儿,派尔先生似乎有措词上的困扰。

“安德森,你——周末愉快吗?”

“还算平静,谢谢您的关心。”

“你——有到公园走走吗?”

“我住在城里。”安德森说道。

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他数次主导话题,其间共转换了六个主题。他心里暗忖,这一回应该换是“远离世俗之美或都市鼠与乡下鼠”?在幽暗的房间里,大办公桌后的派尔先生侃侃而谈,桌上电灯的亮光不时在他无框的夹鼻眼镜上闪烁,以至于镜框后的眼睛几乎教人无法辨识。“……所以在某些方面来说,”派尔张嘴说道:“乡巴佬也许是既愚蠢又不学无术,但他可比——啊——久经世故的城市鼠更占优势。好啦,我讲的小笑话应该适可而止了。咱们这票广告人个个都是城市猫,没错吧?”安德森暗地偷瞄了手表。“你崇拜伟大而不朽的华德吗?我自己嘛,”派尔先生轻咳几声后说道:“比较起来,我尊崇的是迪士尼(华德·迪士尼,一九〇一至一九六六,美国卡通影片制作人),而非惠特曼(华德·惠特曼,一八一九至一八九一,美国诗人,主要诗作是《草叶集》)。”

这段开场白比正常情况冗长吧?夹鼻眼镜的后方是否隐藏了些许不安呢?

“我非常喜欢早期的电影,”安德森说完,又接着补充:“待会儿我和威森先生有个会议要开。”

派尔先生显然不予理会地注视他。

“你知道,呃,马尔康·邦兹爵士

吧?”安德森颔首示意。马尔康·邦兹爵士是东南药厂的董事,那家药厂是威森广告的大客户。“马尔康爵士有个外甥打算——”派尔先生咳了几声:“投身广告业。”安德森没接话。“我相信,他是个和蔼可亲的年轻人,但是我也告诉马尔康爵士,和蔼可亲这个特质,并非投入广告业的唯一条件,它甚至称不上是广告人成功的主要或必要因素。不过,马尔康爵士相当坚持。”他叹了一口气,借此暗示马尔康爵士坚持的程度。“所以要拒绝他很难。简单说吧,这名年轻人要来这里做短期学徒。我和威森先生、雷佛顿先生都同意让他在你的监督下,从文案部门开始做起。”

“我们很忙。”

“越忙越好。这对他来说,会是——呃,职场初体验的严格试炼。我就这样回报马尔康爵士,”派尔先生腼腆地淡淡一笑:“咱们别让他下不了台。”

“他什么时候报到?”

“他今天,呃,今天早上报到。”派尔先生说道。他的夹鼻眼镜发出光芒。“他的名字是葛雷特瑞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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