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七日中午过后,长野县警詉访警局刑事课的浦上恒夫刑事组长和香山伸吾刑事,接获课长柴田良三警视通知,前几天东京都国分寺市发生的杀人事件,警视厅要求协同进行调查。

两人听过详细内容后,立刻明白了这起命案的重要性,接着就开车离开位于詉访湖附近的警察局,朝向位于山腰穿越相田隘口路上的下詉访温泉前进。

“浦上组长,像这样只为了一个人遇害的命案,而以警视厅为主,设置联合项目小组总部,应该是不太常见的前例吧?”

两年前才获得刑事组录用的香山刑事手握方向盘,方型脸上还留有些许稚嫩,前额的浏海很长,主要是受到某篇体育漫画的主角影响。

“遇害女子的祖父是大学的理事长,听说是很有份量的大人物。”

将近五十岁的浦上刑事组长额头已秃,走路时像螃蟹横行,小腹突出,西装前排的钮扣绝对扣不上,他并无特别的兴趣,是属于喜爱工作更胜于陪伴家人的类型。

“那真的是密室杀人吗?”香山刑事语气兴奋地问。

“这就难说了。”浦上组长反而有点不甚在意,“到目前为止,我曾多次见过那类虚幻的场景,却一次也没遇上什么真正的密室杀人,几乎都是掀开屋顶像闯空门的窃贼那样从阁楼逃走,或是借着用力关上木门时,门扣因为重力而掉落扣上之类的小手法。”

“但几乎也没有丝毫的线索吧?连那个女服务生的名字也不知道,不是吗?”

“应该也没这么困难,已经知道石川松子在附近温泉旅馆的时期是昭和七、八年间,只要从旅馆街的观光管理处查出当时营业迄今的旅馆就行了,然后一切就告解决。”

“浦上组长,你知道下詉访有几家旅馆吗?”

“谁知道!”浦上无法忍受闷热地坐在局促的座位,便脱下西装外套,“也不想知道。”

“可能又要磨掉一双皮鞋了……”香山刑事难堪似地喃喃说着。

位在中央高速公路长野与名古屋分岔点的詉访湖,是在詉访平盆地上一座大型断层湖泊,也是天龙川的水源之一,湖岸绵延分布着冈谷、上詉访、下詉访等等町镇,长久以来一直是甲州街道上的投宿处,相当繁荣。

詉访平四周高山环绕,东边是雾之峰与八之岳的火山连峰,南边有甲斐驹之岳等山峦,在观光方面,也多被利用为雾之峰高原的入口。

以产业而论,战前利用湖水的纺织工业很发达,但战后则转为精密机械工业。

詉访湖以冬季经常结冰闻名,盛行溜冰。另外,所谓“御神渡”罕见的冰层表面龟裂景观也很出名,只是最近很遗憾的,因为湖水污浊程度上升,几乎不再出现这样的景观了,若要究其原因,则是因为根本没必要勉强以水泥巩固湖岸,断绝了具有净化水质作用的芦苇生存。这类的环境破坏行为,目前不仅此地,已是全日本到处可见的问题了。

浦上组长曾在湖岸散步时,被自己读小学的孩子问道:“爸爸,这儿是湖岸,但为什么会插上水利局‘第一级河川’的牌子呢?”然而他却穷于回答,因为总不能坦白回答说,是营造业者与水利局官员官商勾结的结果。

温泉街的入口在穿越过国道二·号公路处,感觉上彷佛是一间间温泉旅馆点缀着山边所形成的温泉区,欢乐气氛极少,呈现的是沉稳恬静的景象。尽管距离警察局很近,但是经过詉访町内的国道上,经常是车多拥挤,光要穿越十字路口都得耗费很多时间。

浦上刑事组长和香山刑事往市观光处和温泉同业工会共同出资的接待所走去,接待所的所长与浦上刑事组长熟识,立刻答应他们委托的调查事项。

两人被带到窗户敞开如样品屋般的简单会客厅内等待,膨胀的阳光照耀柏油路越过窗户,反射到天花板上。电风扇虽然在一旁转动,却还是很热。窗外的大树上,传来激亢的蝉鸣,送上的冰凉麦茶虽然让喉咙感到舒服,但没多久后,反而让人热得冒汗。

“让二位久等了!”身穿蓝色短衫的所长拿来一本大型账册掀开,“这里的旅馆几乎都是从很久以前就经营到现在,很少有例外。”

香山刑事将所长指出的旅馆全都记下。为防万一,浦上组长又在市街地图上标示记号,一共有二十五家!

“如果有什么事,能够给我时间的话,我可以帮忙打电话查询。”所长说。

浦上组长表示,这样会挨上司责骂,诚恳推辞后,便离开了招待所。

“还真麻烦呢!”香山刑事上车后,将名册丢在前置物箱上。

“别发牢骚了,走吧!”

他们从最近的旅馆依序开始察访,直到第十二家旅馆才获得有力的情报,那是一家名叫“山水庄”老料亭旅馆。

首先出来的是刚替换上来的老板娘,名叫光子,身穿樱花色的和服,是个看起来只有三十岁左右的美人,脑后梳着圆髻,听了浦上刑事组长的询问,优雅地眨了眨睫毛。

“这么久以前的事我不清楚,外子应该也不知道吧!当时的他还只是婴儿。但是,敝馆上一代老板娘还在,所以,要不要试着问问她?”

浦上二人被领往天花板挑高的内侧厢房,是一间从侧廊可以看见造型奇特的松树与水池的静谧和室,远处传来驱赶鹿群的优美声响,室内摆放的是上漆的华丽桌子,还有垫在臀部底下令人觉得可惜的厚厚坐垫。两人吃着送上桌的包子点心,暂时忘了尘世间的烦忧。

不久,走廊传来衣料擦掠声,跪膝的年轻老板娘小心翼翼地拉开纸门,“大老板娘来了。”

她站起身子,回头牵起瘦小老妇人的一只手,请她进入房间。白发老妇人跛着单脚似地低着头,缓缓走进来,是一位眼神柔和、身穿柑衬条纹绢丝和服的瘦小妇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白粉,可能是仓促补的妆吧!

浦上组长他们由盘腿而坐改为正坐,香山刑事立刻准备纪录。

“对不起,我的脚不太方便,只好坐着。”自称纪和的老夫人,在年轻老板娘的扶持下,坐在两人面前的和室椅上,听说是罹患了风湿性关节炎。

老妇人说的话有几许不太清楚,是因为牙齿有毛病的缘故。

浦上组长随即说出来意,而且叙述有关寻人的详细情形。

大老板娘闭上眼睛好一会儿,点头说道:“或许是我认识的女孩,志摩沼传右卫门先生吗?嗯,我没忘!当时每隔两、三年,一到秋天都会光临本旅馆,好像是东京的大药商或医师吧?”浦上组长说明自己所知有关志摩沼家的知识。

大老板娘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记忆力,“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呢……好像是石川松子吧……我确实也听说她受到志摩沼先生的宠爱……因为当时外子和外子的父亲,接受了对方特别照顾。”

“确定是你们这儿的女服务生吧?”浦上组长确认道。

“嗯,是的!很美的女孩……没错,叫松子……啊,记起来了,她是新泻味酣山人氏……绝对不会错,是松子,姓什么却忘了。”

味酣山位于新泻县东端,与福岛县交界的山区,浦上组长脑海里浮现有关当地的情况。

“年纪大约几岁?”

“比我年轻呢!”老妇人格显羞赧地微笑,“当时我已四十多岁,那女孩大慨二十岁吧!”

“这么年轻啊?”浦上组长惊讶地反问。

依他所闻,当时志摩沼传右卫门这位大人物是个七十几岁的老人,应该有了三名中年女儿,而那些女儿连手赶跑了父亲的爱人,因为那个小妾比她们年轻太多了。

“你知道那个叫松子的女服务生,因为受到流氓混混的骚扰而逃离这儿的事件吗?”

“当然知道松子是在这儿清失的,但不清楚她与那个老人之间有何关连。”

“我们希望能找到松子,有什么可以了解她行踪或身世的吗?譬如信件或字条之类的。”

大老板娘摇摇头。

她身旁的年轻老板娘略带顾忌地打岔:“婆婆,仓库里不是保存着住宿登记簿和收据吗?”

“喔,对呀,而且还有身家纪录。只要翻阅那个,也许就可以知道松子的家庭状况!光子,你真的是及时记起来了。”

“有纪录吗?”浦上组长探身向前。

“是的,过去的住宿登记簿全都保存下来,大概从创业到现在都完全保存。”

“那么,请让我们看看。”

老妇人转头问年轻老板娘,“那些东西可以马上取出来吗?”

“不,婆婆,没有那么容易!如果是最近几年的,应该就放在最前面的行李箱里,但是将近四十年前的话,一定都压在其他对象底下了。”

“如果方便,我们可以帮忙。”浦上组长提出建议。

“这个嘛……”年轻老板娘响应,“如果给我们到明天中午的时间,我会叫我们旅馆的年轻人找出来,虽然东西已经很老旧,但毕竟是记载与敝馆的客人有关的纪录,如果不依照顺序整理的话,会造成一些困扰。”

“是吗?那就麻烦你们了。”

经过商量之后,浦上组长决定明天中午以前再过来一趟。

离开“山水庄”后,他们也试着再拜访名单上其余的旅馆,但是那些旅馆都无法提供他们想要搜寻的情报,能够倚赖的还是只有这家旅馆了。

两人回到詉访警局已是晚间九点过后,尽管已经累坏了,但还是向上司报告了今天的收获。

八月二十八日,上午十点,浦上组长与香山刑事继续进行昨天的调查行动。这天同样是闷热的日子,两人在“山水庄”喝下冰凉的柠檬弹珠汽水润喉后,总算松了一口气。

香山刑事透过喝光的柠檬弹珠汽水瓶望着天空,“我一直很不习惯瓶里面的弹珠,经常会堵住汽水的出口。”

“我倒觉得很有趣。”浦上组长说着,故意让瓶内的弹珠旋转,“不过,重点在于最近发现口味变甜了,记得以前的味道清爽多了。”

“是吗?”

这时,“山水庄”的年轻老板娘带着数据出现了,每本都是和式装订约单行本大小的账册,上面标示着收藏的年月日、纸质已咸淡褐色,浮现深褐色渍痕,边缘也同样是多处破裂。

“这是住宿登记簿。”年轻老板娘指着其中一册,“上面注明负责各房间的女服务生姓名,你们看,记载了志摩沼传右卫门先生的姓名,以及负责的服务生,也就是石川松子的名字。”

浦上组长的浓眉往上挑,登记簿上以墨水记载了姓名和地址之类的内容,确实没错,上面正是他们要找的石川松子名字。

年轻老板娘接着又让他们看另外一册不同年度的住宿登记簿,上面也出现了志摩沼传右卫门与石川松子。

年轻老板娘抬起头说:“事实上,大老板娘的堂弟目前住在冈谷,虽然已经八十岁,身体并非很健康,但……昨晚试着打电话连络,还好他脑筋非常清楚,还记得松子这位女服务生,这位老先生当时在上詉访经营味噌批发生意,经常在本旅馆进出。”

“所以呢?”

“是的,志摩沼先生第二次住宿本旅馆之后,似乎就一肩担起了松子的借款,带着她脱离风月场所,在郊区买下一间小房子给她居住。”

“也就是当他的小老婆罗?”

年轻老板娘点头,“是的,这张身世登记卡上有简单的纪录,双亲是新泻的贫苦农家,包括她在内总共有七个子女,我们旅馆上一代老板,说句难听话,等于是把她买回来当奴隶。”

“在战前,这种情形司空见惯。”

“根据身世登记证与冈谷的老人之言,石川松子十六岁开始在本馆工作直到二十二、三岁。”

“志摩沼传右卫门有了深入关系,帮忙偿债后离开这儿,是什么时候的事?”浦上组长想窥看翻开的身世登记册。

“沼——八年三月。”年轻老板娘将登记簿递给他。

麻绳装订的方形身世登记簿,也是用墨水笔写满了华丽的文字,却也因此反而较难看懂。

“果然没错……那么,你知道石川松子卷入麻烦之中,最后逃离此地是什么时候?”

“冈谷的老人也说了,好像是在那一年的秋天。”

“老人有说明是为了什么样的事吗?”

“老人说他也不了解详细的情形,只知道连续好几天有流氓到她家去威胁。所以,某—天,松子家搬迁一空,可能是趁夜潜逃吧!”

“该不会是被流氓押走吧?”

“不,隔天还有两、三个恶形恶状的人到我们旅馆咆哮,他们怀疑我们藏匿松子。”

“你们没协助她逃走吗?”

“是的,过了一段时日,东京方面有侦探社的人前来找寻松子,好像是传右卫门先生因为担心她的行踪,所以才

找侦探社帮忙。”

浦上组长交抱双臂沉吟片刻后,自言自语似地说:“石川松子这位女士,如果在昭和八年是二十二岁,那么现在也差不多是五十七岁了。”

年轻老板娘轻轻点头,等待下一个问题。

“请让我们把石川松子老家的地址抄下来。”香山刑事从身世登记簿上抄下旧地址。内容如下:

昭和二年六月二十三日

于新泻县东蒲原郡津川宿字向加濑

以一圆交换

农夫石川生之助的四女松子

浦上组长并不清楚当时所谓的一圆究竟有多少价值,但是见到以金钱交换人类的事实,眼眶也不禁一热。

像是要挥开自己的懦弱似地说道:“所以……对于松子逃离之后的去向完全不明?”

“是的。”

“关于她是否怀孕之类的事呢?”

“冈谷的老人什么也没提及。”

浦上刑事组长要了冈谷那位老人的地址,虽然是双重麻烦的行动,但的确有必要证实先前所听说的内容。

两人向年轻老板娘诚恳道谢之后,离开了“山水庄”。

接着,他们前往艺妓院查访,也去了户政处调阅户籍誊本和住户登记簿,但是有关石川松子这位女士的纪录却毫无所获。

寻找冈谷那位与“山水庄”有亲戚关系的老人之举,还好并非徒劳,因为在逐一确认年轻老板娘所述的内容之际,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老人居住的是位在半圆筒形围墙环绕的高级宅邸里。

“啊,对了……”老人在棉被中蠕动没牙齿的嘴巴。

纸门敞开的庭院前方有低矮茁壮、枝蚜形态优美的松树,沿着围墙边栽种的山茶花,深绿色的树叶茂密。

檐下的玻璃风铃响起清脆的声音,彷佛暗号一般,老人开始向坐在床缘的二人叙述往事。

“后来我只见过松子一次,那是昭和十二年的事了。我前往松元的客户店里做生意,在浅间的温泉旅馆住了一个晚上,为了消磨时间外出散步,走到附近寺院境内,在那里的坟场小径上见到一位双手合十朝一座崭新的墓碑祭拜的风尘女子,是个身穿和服的年轻女子。

“我从她背后走过时,感觉看起来非常眼熟,忍不住回头,正好与站起身的她视线交会。是她先认出我的,只见她慌忙提起水桶和枸子,快步往寺境方向跑去,我好不容易想起她足松子,紧追在她身后,大声叫唤。我问她:‘你是松子吧’,刚开始她的脸色苍白,转身连声否认‘不,不是’。等知道瞒不过之后,才点头说是。我问她生活状况如何,因为我心里盘算,如果困窘的话准备帮她,但她却只是一味地摇头,表示不必担心。

“我担心地问说,‘那是谁的坟墓?你的亲戚吗?’她回答说是三岁的女儿因为破伤风死亡。我又问说‘是传右卫门先生的小孩吗?’她却坚决不愿回答,而且还求我‘请你忘掉遇见我的这回事’。她拚命倾诉说自己过得很幸福,什么都不必担心,要我绝对别告诉任何人。

“我答应后,将皮夹里的钱分给她一部份,表示用来供养小孩的亡灵,勉强她一定要收下。

“和她分手后,我去见寺院的住持,询问她的情形。住持的回答是说,‘应该是在浅闾某旅馆当女服务生的女子’,她说女儿死亡,这也是事实。虽然小孩很可怜,但是对于松子的状况至少有几分放心,所以我就离开寺院……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

“知道是哪家寺院吗?”浦上组长问道。

老人频频抚摸秃头思考,“不,确定的寺名我忘了,但应该很容易可以查出来,因为浅闾有一座栽种桃子的山,那间寺院就在山麓上。”

“太好了,我们会去查!”浦上组长首度对这次的调查感到有把握,满足地点头。

“我看,还是直接前往新泻比较快!”浦上组长建议坐在靠窗座位的上司。

柴田警视身材削瘦,距六十岁的退休年龄只剩两年,眼角略为下垂,神情柔和,前额的发线有几分后退+但反而成了符合年纪的应有威严。

浦上组长与香山刑事前往冈谷进行确认,下午三点才刚刚回到詉访警局。一个小时后,等到因为其他案子外出的上司柴田警视返回,便立刻提出报告。

“只有‘山水庄’留下的石川松子身世纪录,是唯一的线索。”浦上组长拚命说服。

“找到她被传右卫门包养的住所了吗?”柴田警视边点燃香烟边问。

“好像是在元叮,但早就改建成新大楼了。可是,没能找到当时的房东。”

“冈谷那个老人提及位于松元的寺院呢?”

“那是位于浅问的禅宗寺院兼德寺。虽然只是以电话调查,但的确有那座坟墓。墓碑上的文字已模糊不清,只能分辨出最上端的平假名字母‘·’。现任住持担任了二十年,但战后从昭和二十三年到三十二年止,每个月都有人匿名寄来供养金和墓地使用费五千圆,采用的是现金挂号。”

“金额还真大!尤其若是从战后就开始的话……”柴田警视靠着椅背说道。

“住持查询寄件人的地址,却发现地址是假的,发件人的名字也是虚构的。”

“不管是谁寄的,也完全没有了线索?”

“是的,因为金额下小,所以视为预付金,寺方至今仍很慎重地祭扫那座坟。”

“你认为寄钱的人是石川松子?”

“有很大的可能。”

柴田警视深吸一口烟,边思索边缓缓吐出烟雾,以这种方式整理思维,是他的习惯。

“直接前往新泻调查有困难,一方面那并非我们的辖区,另一方面,就这样回复报告,由警视厅直接前往调查,应该比较妥当吧!”

“但这样会浪费时间。”香山刑事站在浦上组长身旁,一直倾听上司的对话。

柴田警视又深深吸了一口烟,抬头朝天花板静静吐出。

“如果您许可的话,我们可以马上出发,幸好目前手头上没有其他案件。”浦上组长毫不放松地补上一句。

“喂喂,这未免对工作也太过热心了吧?”柴田警视愉快似地笑了,“明明不是我们自己的命案,为什么这次会如此咬住不放?”

“到底为什么?反正,只觉得心中不断涌出兴趣来。像现在这样的话,根本就是虎头蛇尾!再说,我也想多知道一些有关那个女人的事,也就是自从在詉访消失之后,在她的人生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波折。”

“浦上,你一定是读了太多时不流行的推理作家的小说了吧?”

“你怎么说都无所谓。”浦上组长神情严肃地伸手抚摸圆滚滚的肚皮。

“好吧!”柴田警视在烟灰缸里捻熄香烟,“我打电话到三多摩警局的项目小组总部试试,若是OK的话,就和新泻警局连络,然后再作结论。”他立刻伸手拿起话筒。

三多摩警局的项目小组总部主任的回答是:委托詉访警局继续调查,因为三多摩警局里大多数局内的警察都参与此一案件,有时间出差查访的人员不足。

柴田警视接着连络新泻警察局,由于那边的警局规模较大,除了调查课之外,还设置了协同调查课。他依照正常程序请对方寄来委托调查书,同时对承办者说明事件的来龙去脉,提出协助调查身世的要求。

新泻市有南警局和西警局,负责回复的西警局在一小时后来了电话。经过与对方刑事课长商量的结果,决定由詉访警局和新泻西警局各派遣一位调查人员,而詉访警局则表示,明天早上由浦上组长出发会合。

“新泻西警局的刑事课派出的是二十六岁的副探长辰巳纯一,并提供一辆警车。”

“副探长?”浦上组长蹙眉问道。

“嗯,这案子听说是由东京警视厅的二阶堂警视正主导,所以绝对不能有丝毫的差错。”

“大学毕业的年轻小子吗?”因为职阶高于自己,所以浦上组长很不服气。

“虽然缺少实务经验,但至少在地缘关系上,比你了解多了。”柴田警视大声笑道,“你可千万不要和对方吵架。”

浦上组长嘴唇紧抿成飞字型,默默点头,然后立刻开始准备出差。

从新泻市内的西警局到目的地味酣山温泉区,由国道四十九号公路前往几乎是一直线,所云。时间大约一小时多。幸好路上车流量不大,离开市区进入山区后,国道旁的阿贺野川景观非常优美,途中,浦上组长有一段时间忘了说话,只是尽情享受深绿色环绕的旅途。

他凝定了昨晚可以在电车上睡觉、今天早上抵达新泻车站的行程,也因为这样,很遗憾地无法眺望从纟鱼川得以眺望的日本海。在新泻车站下了电车后,由于他在信州山间成长,所以总觉得到处都弥漫着海潮香。

开车的是新泻西警局的辰巳副探长,以现今的年轻人来说,辰巳的身材算是矮小,身高和浦上组长相差不多,容貌特征是那双丹凤眼,初见面打招呼时,声音带有些许的羞涩。

在职阶和年龄方面,情绪上足出现了一些龃龉,但以第一印象而言,浦上组长却对这位年轻的副探长抱有好感。左手搭在车窗全开的车门上,浦上组长吹掠着流泄进来的清风,上山的坡路愈来愈陡,风也转凉了,看一下手表,将近上午十一点。

辰巳副探长迅速转头望着一旁的浦上组长,恳切地开口说道:“刚才在河川对岸看到的是唉花温泉,接下来再走不远就是三川村,可以沿着渡船头到达河川下游。”

“味酣山温泉还得再过去吗?”

“是的,就在津川町的入口,但不会花太多时间。”

“到会津若松需要多久?”

“从这儿一个小时左右就到了。虽然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听说二十年后,盘越自动车道的高速公路完成的话,新泻市到福岛县的车程可以缩短为二、三十分钟。”

“詉访也因为中央高速公路的通车,距离东京近了许多,说方便的话,的确是方便多了。”

说到再过一会儿就是目的地时,辰巳副探长解释道:“因为是很久以前的往事,我己事先打电话向那边的盯办事处说明原委,请对方备妥资料。我想,这会比盲目地四处查访有效率。”

“太好了!”

“我认为查询户籍登记内容最快速。”

“虽然她本人不在,或许兄弟姊妹还活着,因为她家里好像有不少人。”

“以前的人认为小孩多是很自然的事,家父也有五位兄弟。”

浦上组长也是六个兄弟中的老么,但提到孩提时代的记忆,他只记得家中贫困,吃饭时总和兄弟们争抢食物,后来父亲与兄长死于战争之类的,都是一些令人不快的记忆!

町办公室是木造灰泥平房,一栋建于陡峭山麓、长满苔藓的老旧建筑。车子停在小片原野般的简陋停车场后,两人寻找窗口,进入形式上门廊突出的玄关,沿着走廊前进,左边是很长的柜台延伸,几位职员正在办事。两人说明来意后,窗口的中年女士带领他们进入里面的候客室。

坐在合成皮革长椅上不久于,出来招呼的足手臂上戴着办公专用黑色护臂的白发瘦削男子,年约六十岁,脸上戴着圆框深度近视眼镜。他以流利却有气无力的声音说:“敝姓加藤,在户籍股工作,你们查询的女子户籍瞪本已经找出来了。”

“有石川松子的户籍吗?”浦上组长探身向前。

“是的,因为连当时的地址都告诉我们,所以很容易就找到了,我想应该不会错。”

加藤提出的老户籍誊本上,出现浦上组长在“山水庄”登记簿上见过的相同地名。

“我有朋友住在这个地方很久了,我问他是否认识石川这家人,结果他说,石川松子的父亲一边务农一边制酒,是盯上以‘清酒味酣山’著名的酒商,但通常只在冬季才进行酿造。”

嗜酒的浦上组长忍不住想舔舌头,却硬是忍住了。“她本人或亲戚还住在叮上吗?”

“正巧石川松子上面的哥哥与小孩他们夫妻还住在这儿,其他兄弟姊妹都死了,那位哥哥叫三郎,地址是这里……”加藤把事先写好的纸条递给刑事们,两位刑事接过后仔细注视。

“距离这儿很近,开车下了国道之后,在第一个十字路口过桥,沿着河岸边有三家旅馆,再往前就到了。”

两位刑事依言开车前往,发现两旁有高大杉木的狭窄道路角落深处,并排着茅草屋顶的农家与新盖的二层木造屋。推开大门,出声询问,身穿跑堂制服、年约二十五、六岁的家庭主妇立刻走出来,正是要寻找的那个老先生的媳妇!

“外子到东京工作赚钱了。”她语带抱歉地说,“还有,我公公也送到赡养院了,去年脑中风病倒后,就进了赡养院,因为外子经常不在家,公公自己希望如此的。”

“哪里的赡养院?”辰巳副探长问。

“知道新津市的医疗中心吗?就在医疗中心旁边。”主妇说出赡养院的名称。

是一家规模下小的赡养院,辰巳副探长也知道。

“如果我们过去,你公公能说话吗?”

“说话是有些不自然,但应该还可以听得清楚,因为他的脑筋非常清楚。”

“为求慎重,希望能告诉我们你先生的连络地址,若有家族的旧相簿,也让我们看看。”

少妇缓缓起身,转身离开,很快就带着写上丈夫工作地址的纸条回来。然后再次离座,但这次却过了许久都未回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捧着十册左右封面磨损的旧相簿出现。

“有很多吗?”辰巳副探长问。

“这些是石川家全部的相簿,还包括公公兄弟家中的部分,前年公公的哥哥过世,因为没有亲人,所以财产全都由我们继承,其中还包括这些东西。”

两位刑事在少妇的协助下检视照片,结果从蓝色绳子装订的破烂相簿中选出了两张。

“你知道这个女的是谁吗?”辰巳副探长指着照片上的人确认,少妇点头称是。

那是泛黄的小张黑白照片,第一张是身穿和服的年轻女子与两个婴儿。女人侧坐在门廊,正用圆扇癌着两个躺在坐垫上熟睡的婴儿,婴儿身穿手球图案棉织内衣,右侧的婴儿手里握着用千代纸折成的女公主。另一张是两个婴儿的放大照,灿笑的脸孔可以看出两人长相非常神似。

“很像双胞胎!”辰巳副探长征求浦上组长的同意。

从相簿纸上小心撕下照片背面时,辰巳刑事忍不住欢呼出声。第一张用钢笔写着(松子与宝宝们昭和十年),另外一张则写着(泉与和美)。

“找到了!”辰巳副探长笑着望向浦上组长,浦上组长脸上也浮现开朗的表情。

“或许时问不长,但松子似乎曾回来过。”辰巳副探长征得少妇借用照片的同意。

“怎么办?浦上先生。”辰巳副探长走出石川家时问,“要接触那个在东京的丈夫吗?”

“向警视厅报告就行了,他们会去调查。我们就带这些照片到赡养院去,新津市在哪儿?”

“几乎在回去的途中。”

两人心情亢奋地上了车,但是当车子前进时,浦上组长立刻装出若无其事的表情,“我想带一些土产回去,可以顺路到‘清酒味酣山’酒了吗?”

赡养院的广阔建地就在新津市郊区的河岸,在河堤旁荒原般的土地上,呈亡宇型建盖了两层楼的半木造中混凝土建筑。中庭是运动场,到处矗立修长的松树。如旧式小学脱鞋问的入口,只有一个会客登记用的毛玻璃小窗,一旁贴纸上写着(有事者请按此钮),所以他们按下按钮。

不一会儿,走出一位稍微肥胖、身穿白色跑堂外衣、感觉像是餐饮中心服务生的中年女子。

两人递出名片,说明来意,要求面会石川三郎。

“石川先生在二号楼,请二位到那儿再向服务员报上石川先生的名字。”

两人在此填写简单的会客申请卡,然后依中年女子的指示走出昏暗的走廊。一号楼的走廊窗户也是敞开的,但二号楼的人口却是玻璃外加栏杆的铁门,可能是为了防止痴呆症老人走失!

再次按铃,出现另一个与刚才同样身材的女子带领他们进入,空气称嫌窒闷,他们后来才注意到,因为房间里的重症老人使用纸尿布或纸尿裤,所以留下污秽物的余臭味。

这次的看护年约五十岁,神情冷漠,但态度诚挚。“现在午睡时间正好结束,你们来得正是时候,石川先生的房间足在左边算起第四间。”

称前方有类似医院候诊室的房间,里面聚集了几个老人,有人坐在桌旁,有人拄着拐杖站立窗边,也有人将餐具般的东西收进橱柜里,但每个老人都同样兴趣满满地看着他们。

浦上组长想起了以前曾经去过的监狱内部情景。

“可以直接到石川先生的房间吗?”

“不行!”看护摇摇头,“右侧有会客室,请到里面等候,我会请石川先生自行前往。”

很明显,她不希望刺激房间里的其他老人!

两人就在里面等着,这个大约六席榻榻米的狭窄房间,除了一张桌子之外,就没有任何其他东西了,大概过了五分钟,石川老人出现了,他用左手拄着拐杖,拖着右脚走路,右肩抬高,右手指顶着右侧腹部,看他的脸和闭上的右眼,就知道是脑中风的后遗症。

两位刑事说出自己名字,同时也确认对方的名字。

辰巳副探长起身,扶着老人坐下。

“你……你们有喝酒或抽烟吗?”秃头的老人以舌头不太灵光的语气问,“如果有,最好是戒……戒掉,若是不想变成像我这样的话……酒是毒药!”

浦上组长边表示同意老人的话,边询问关于他妹妹石川松子的消息。

“…:松子吗?”老人闭上双眼,神情恍惚。脸上的皱纹很深,有很多老人斑。“好……好令人怀念的名字!松子……”

他们默默等待老人继续说不去。

“是……是我妹妹!在发生饥……饥荒的那一年,很可怜的被卖掉了,而且……而且……只是那么一点点小钱。”

“你后来见过她吗?”辰巳副探长尽可能以平淡的声音问。

老人仅仅睁开左眼,彷佛舔着脸孔一般由下往上看,“一次也没有。不过,对了,曾经有一次接到她的信。”

“是什么时候的事?什么样的内容?”

“战……战后的事了。我虽然记不太清楚,不过大概是昭和三十年左右吧!信上写说‘帮我多替双亲尽一份孝心’。但是……当时……双亲都已经过世了。”

“信封上有写上地址吗?+”

老人缓缓摇头,脸孔神经质地紧蹙,“没有……只写她过着幸福的日子,不必替她担心。”

“之后就完全不知道她的消息了?”

老人扭曲着脸点头,再度闭上眼睛。“完全不知道!警官,如果找到了松子,请告诉她,我无论如何都希望能见她一面。”

“老家附近有谁和松子小姐感情比较好的?不论男女都行。”辰巳副探长紧追着问。

但无论再问什么,老人却似乎身心俱疲地只是摇头。

“是吗?不过,可否麻烦你看看这个?我们听你媳妇说,这好像是贴在石川先生你已经过世的哥哥家中的旧相簿里。”

老人用颤抖的手扶住老花眼镜,接过刑事递上的照片,仔细凝视,然后动作缓慢地抬起头,反问道:“这……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混在府上的相簿中。”辰巳副探长再次说明。

“实在是太让人惊讶了,”老人僵硬的脸颊与嘴唇直发抖,“容貌漂亮、神态温柔,这……这的确是松子,是松子没错!”

“真的?”

“嗯,绝对是她!”老人又再次端详着照片,“这……这么说,她曾经回过老家了?这走廊就是我们老家已经拆除的走廊。”老人耽溺于感慨之中。

“你不知道这件事?”

“我不……不知道,但这也很正常,昭……昭和十年,我前往石川县的金泽工作,在从事陆军练……练兵场的地基工程,很……很辛苦的工作。”老人很不舍地交还照片,“但是,哥哥为什么没……没告诉我这件事?嗯……一定有问题。”

“可能是松子小姐叫他不要告诉你的吧!”辰巳副探长同情地说。

但是,自此再也无法从老人口中问出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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