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黑暗中高喊。听来像是“让他别再叫了”,接着传来一记响亮的掴掌声,黑暗被深红色徐徐照亮,先是一侧,再是另一侧。如一股血流冲入清水,红色翻涌而来,将黑色推翻。

“你下手太狠了。”有人在说话。是杰克吗?

“老板?嘿,头儿!”有人在摇晃我,那就是说,我还有一具身躯。大概是好事吧。杰克在摇晃我,杰克,姓什么来着?我可以想起来,但必须从别的线索人手。他的姓氏和天气预报频道里的谁很像——

晃得更厉害了。力道更大了。“朋友!你听得见吗?”

头撞在什么东西上,我这才睁开眼睛,杰克·坎托里跪在我的左侧,脸色紧张而惊恐。在我面前的,则是怀尔曼,他站着,弯腰向我俯着身,把我像杯鸡尾酒一样晃来晃去。布娃娃脸面冲下倒在我的腿上。我憎恶地咕哝一声,反手一拨将她赶跑——噢,你个死男人,如假包换。诺问落在那堆黄蜂干尸里,发出沙沙脆响。

突然间,她引领我如临其境的场面又重现了:地狱之旅。通往黑影滩的小路被阿德里安娜·伊斯特霄克称为“酒鬼大道”(这让她父亲暴跳如雷),还有那片海滩,发生在那里的恐怖事件。泳池。蓄水池。

“他睁开眼了。”杰克说,“感谢上帝,埃德加,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是的。”我说,我的嗓子都喊哑了。我想要吃东西,但更想往火烧火燎的嗓子里灌点水,“渴死了——能帮我一下吗?”

怀尔曼递给我一大瓶依云水。我摇了摇头,“要百事。”

“你肯定吗,朋友?水大概——”

“百事。咖啡因。”那不是惟一的理由,但管用。

怀尔曼把依云水放回包里,递给我一罐可乐。可乐热乎乎的,但我一口气就吞下半罐,打出嗝来,又接着喝。我环顾四周,只能看到我的两位朋友和一段肮脏的走廊。那可不好,事实上,是太可怕了。我的手整个儿僵硬了,还在抽搐——现在,我显然又恢复成了独臂人,好像刚用这只手一刻不停地干了两小时的重活,那么,那些画在哪里?我害怕极了,生怕没了那些画,一切都会如惊醒后的梦消隐无踪。而我为了得到那条信息,几乎搭上了自己的性命。不止是性命,还有我的理智。

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刚才头撞上了墙壁,震起了脑颅内的一阵剧痛。“画在哪里?求求你们快告诉我!”

“放松,朋友,都在这儿呢。”怀尔曼让开,给我看那叠半旧的手艺人画纸。“你像个疯子一样画,一边画一边扯。我把画都收拢在一起了。”

“好吧。很好,我需要吃东西。我饿坏了。”这是如假包换的大实话。

杰克不安地移开眼神,当我把诺问从杰克腿上拿走让它被黑洞吞没时,前门走廊还被下午的阳光照亮,如今却已昏暗。天还没黑——还没有,我仰头时看到天空还是蓝色的——但显然白日将尽,黑夜将临。

“现在几点了?”我问。

“五点一刻。”怀尔曼答。他连表都没看,我便明白了,他一直在守着时间。“太阳会在—小时内下山。或早或晚。所以,如果它们只是在夜间出动——”

“我认为是这样,还有时间,但我还是需要先填填肚子。我们可以离开这片废墟了。这栋房子已经探够了。不过,我们或许需要—把梯子。”

怀尔曼挑子挑眉毛,但没有发问;他只是说:“如果有梯子,大概会放在谷仓里。那地方好像战胜了时光老人,事实上,保存得还不错。”

“那娃娃怎么办?”杰克问,“诺问?”

“把她放回伊丽莎白的心盒里吧,带着她一起走。”我说,“她应该有更好的归宿,该和杀手宫里伊丽莎白的遗物放在一起。”

“埃德加,下一站是哪里?”怀尔曼问。

“我会指给你们看的,但有件事要先确认,”我指了指他腰间的手枪。“那玩意儿上膛了吧?”

“你绝对放心。整整一盒新子弹。”

“如果苍鹭再现,我还是希望你把它打死,这是当务之急。”

“为什么?”

“因为它就是她,”我说,“珀尔塞一直在利用它监视我们。”

我们原路返回,走出废弃的大屋,看到傍晚的天色明爽而清澈,万里无云。夕阳斜斜西照,在海面上投下一道耀目的银色反光。大约一个小时后,光带就会黯淡下来,转成金色,但现在还没到时候。

我们沿着酒鬼大道的残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杰克提着野餐篮,怀尔曼背着食品袋,握着那叠画纸。我带着函具。海滨燕麦草在我们的裤腿旁嚓嚓作响。长长的身影紧随我们背后,投向昔日豪宅的遗址。远远的,有只鹈鹕在前方看准了一条鱼,折起双翼飞速降下,如同一枚深水炸弹。我们没有看到苍鹭,也没有路遇马夫查理的雕像。我们走到丘顶,小路开始向下延伸,缓坡上的路已被侵蚀、浸泡得走了样。就在那时,我们看到了别的东西。

我们看到了珀尔塞。—尘不染的白帆收拢卷垂。在起伏不停的波浪上像钟摆一样左右摇晃。从我们站立之处,能看到右舷船身上的全名:珀尔塞福涅。船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我保证那里确实没人——白昼时分,死者是死的。但珀尔塞不是死的,我们的运气不太好。

“我的上帝啊,简直像是从你的嚼里跑出来的。”杰克倒抽一口冷气。小路右侧有一条石凳,早已被茂密的灌木野草掩埋起来,不用心找根本看不到,就连平滑的座椅也完全被蜿蜒的藤蔓层层覆盖了。杰克目瞪口呆看着那条船,一步撞在石凳上。

“不,”我说,“我画的是它的真实面貌,你看到的却是它在白昼里的伪饰。”

怀尔曼站在杰克身旁,手搭凉棚遮住日光。接着,他转身对我说:“东彼得岛上的人看得到吗?应该看不到,是不是?”

“或许有人也看得到,”我说,“绝症晚期的病人,大把吃药的孤僻抑郁患者……”这让我想起了汤姆。“但它是为我们显身的,不是为别人,我们要在今夜搭上这条船永离杜马岛。太阳一下山,这条路就会封锁。活死人大概都藏身在珀尔塞福涅,但丛林里还有别的东西。有些——好比马夫雕像——是伊丽莎白孩提时代的创造物。其余的,是珀尔塞苏醒后才被召唤来的。”我停了下来,明知自己不想往下说,但又不得不说明白,“我猜想,其余的那些会活起来,应该归咎于我。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噩梦。”

我想起了月光下探出的骷髅之手。

“所以,”怀尔曼嘴不饶人地说,“我们的计划是坐船离开,是不是?”

“是的。”

“抓壮丁?好像欢快的老英格兰人干的那档子事?”

“差不离。”

“我做不到。”杰克说,“我晕船。”

我笑了,在他身边坐下。“杰克,计划里并不包括出海航行。”

“好极了。”

“你能帮我把鸡肉袋扯开吗,再撕条鸡腿给我?”

他让我心满意足了。当我把一条又一条鸡腿吞下肚时,他俩都傻傻地看着我。我问,谁想分一块鸡胸吃,他俩都不要,所以我把鸡胸也吞了。吃到一半,我突然想起了女儿,血色尽失,死在了罗德岛。我继续吃,狼吞虎咽。中间还把油腻腻的双手往牛仔裤上擦。伊瑟大概会懂,但帕姆不会,或许琳也很难明白,但伊瑟?她可以。前方会有什么等着我?我很害怕,但我清楚,珀尔塞也很怕。要是她毫不担心,就不会千方百计阻挠我们跨进这片地域。如果她不担惊受怕,或许还会欢迎我们。

“时间都浪费啦,朋友,”怀尔曼说,“日光就快没了。”

“我知道,”我说,“我女儿也没了,永远地没了。但我还是饿,有什么甜的?蛋糕?曲奇?该死的布丁?”

没有甜品。我又灌下一罐百事可乐、几根浸过蘸酱的黄瓜条——我老觉得那看起来、吃起来都像蘸了糖的鼻涕条。好在头不再痛了。在黑暗中向我扑面而来的画面——这些年来一直藏在诺问的碎布脑袋里、等待曝光的陈年旧景——也渐渐褪色消失,取代而来的是我自己的版本。最后一次擦过手后,我把那叠粗暴揉扯过的画本又放在膝上,那是来自地狱的家族肖像画册。

“留神那只苍鹭。”我叮嘱怀尔曼。

他环顾四周,瞥了一眼空无一人、在微波荡漾的海面来回摇摆的小船,又转向我问道,“干吗不用箭枪对付那只大鸟呢?搭上一枚银头箭岂不是更好?”

“不行,苍鹭像她的坐骑,就好比人骑马,要是我们把银头箭浪费在苍鹭身上,她说不定还挺高兴呢。但她别再想为所欲为了,”我冷冰冰地一笑,“那位女士的嚣张气焰该到头了。”

怀尔曼让杰克起身,以便他扯下石凳上的藤条。然后,我们便坐在那儿眺望墨西哥湾和另一边的废弃豪宅,如同三位残兵败将,两个半百老男人,再加一个刚刚成年的大男孩。红色野餐篮和食品袋搁在我们脚边,大部分食品已被消耗。我估计,起码还有二十分钟,甚至半小时,可以让我一古脑儿地把事情告诉他们,然后还能剩下足够的时间。

希望如此。

¨伊丽莎白比我更能和珀尔塞沟通。”我说,“远远比我的能力强。我不知道她怎么能忍受下来。她有了瓷娃娃之后,便能看到一切,不管她在不在场。她把一切都画下来了。但离开此地前,她把最恶毒的那些画都烧毁了。”

“就像画飓风的那张?”怀尔曼问。

“是的,我认为她畏惧于它们的能量,她的恐惧是合情合理的。但她把一切都看明白了。布娃娃还把一切都储存起来,就像通灵摄像机那样。大多数情况下,我只能看到伊丽莎白看到的情形,画下伊丽莎白画过的场景。你们听得懂吗?”

他们都点了头。

“就从这条小路说起吧,这儿曾经是条大道。从黑影滩通到谷仓。”我指了指那栋覆满藤蔓的古老外屋,刚才,我还指望能在那里找到梯子呢。“我觉得,常走这条路去珊瑚礁的走私贩不是戴维·戴维斯,但可以肯定,是戴维斯的合伙人之一,而且,从杜马岛偷运上岸、销往佛罗里达太阳海岸的私酒数量惊人。先从黑影滩运到约翰·伊斯特雷克的谷仓,再转移到内陆地区。大多数上等货会直接送到萨拉索塔和凡尼斯的几家爵士乐俱乐部,藏起来,算是孝敬戴维的。”

怀尔曼瞄了一眼渐近地平线的夕阳,又看了看表。“这事儿和我们眼下的处境有关联吧,朋友?我相信你不会平白无故说这些。”

“你说得很对,”我画下一只桶,顶部扣着大旋盖,在桶的一侧,我写下“桌”这个字,字母向下弯拱成半圆形;并在其下方写上“苏格兰”三个字,这次的字母向上弯,还是半圆形。字写得歪歪扭扭,我画画比写字强多了。“先生们,这是威士忌。”

杰克指了指“桌”和“苏格兰”圈住的—个符号,模糊糊可见是一个人形。那是用橘色铅笔画的,还有一只脚伸在身后。“穿裙子的小妞儿是谁?”

“那不是裙子,是苏格兰方格短裙。理论上,那就是苏格兰高地的标志。”

怀尔曼扬了扬浓密蓬乱的粗眉,“朋友学识渊博啊,真该颁个奖给你。”

“伊丽莎白把珀尔塞放进了这种威士忌小酒桶里,”杰克在沉吟,“可能是伊丽莎白,也可能是梅尔达——”

我摇了摇头,“只是伊丽莎白。”

“这玩意儿有多大?”

我张开双手,比划出五英尺的距离,想了想,又扩张了一点。

杰克点点头,但依然紧锁双眉。“她把瓷偶放进去,把旋盖拧好。或是在桶口堵上了木塞。然后浸到水里,让珀尔塞沉睡。可是,老板,我实在搞不明白,她一开始召唤伊丽莎白的时候,就是在水底下啊,看在上帝的分上,还是在海底!”

“现在先别管那个,”我把画着酒桶的那页翻过去,又给他们看了下一张画。画上的南·梅尔达在大厅里打电话,头微倾,双肩前拢,哪怕只用了一两笔,却足以看出一九二七年的黑人女管家在使用客厅电话时有多么畏惧、多么惊惶,在那时的美国南部,黑人仆佣绝不可能堂而皇之地使用主人家的电话,即便是紧急状况下也不敢。

“之前,我们以为阿黛和爱莫瑞是在报纸上读到了新闻才返回杜马岛的,但亚特兰大的报纸大概根本无处得知佛罗里达有两个小女孩淹死。当南·梅尔达确信双胞胎生死不明后,她给在内陆的伊斯特雷克先生打了电话,通报了噩耗。然后,她也给阿黛和新婚丈夫的所在地打了电话。”

怀尔曼—拍大腿,“阿黛告诉南妮她会住在哪里!她当然会告诉她!”

我点点头。“新婚夫妇肯定赶上了当夜的火车,因为他们第二天天黑的就回到家了。”

“那时候,玛丽娅和汉娜也

一定回来了。”杰克说。

“是的。一家人都到齐了。”我说,“那边的海……”我指向修长小船抛锚停泊的地方,它正在静候黑夜降临。“挤满了小船,搜寻尸体的工作起码延续了三天,其实人人都知道,那两个小女孩必死无疑了。我猜想,约翰·伊斯特雷克根本无心去琢磨,大女儿夫妇是如何得到消息的。那几日里,他一心只想寻找溺亡的孪生女。”

“她们走了,”怀尔曼喃喃说道,“太可怜了。”

我翻到了下一张画。三个人站在苍鹭栖屋的阳台上,挥着手,大宅前的碎贝车道上有一辆旅行用的大车慢慢驶向石柱大门和门外的太平世界。我也画上了散乱的棕榈叶和几株香蕉树,但大门口没有篱笆墙,一九二七年时,篱笆墙还不存在。

透过大车后窗,能看到两张苍白的椭圆形的小脸在向后望。我——指着她们说道,“玛丽娅和汉娜,回布莱顿寄宿学校去。”

杰克说,“好冷漠啊,你不觉得吗?”

我摇了摇头,“说实话,我觉碍不是,孩子们不会像成年人那样沉痛哀悼。”

杰克便点点头,“对,我想通了,但也很惊讶……”他陷入了沉默。

“怎么了?”我问。“为什么惊讶?”

“珀尔塞会让她们走。”杰克说。

“其实,她没有放过她们,只是让她们去布莱顿而已。”

怀尔曼指了指这幅画,“伊丽莎白在哪里?”

“无处不在,”我说,“我们正透过她的眼睛在看。”

“没剩几张了,但后面的情况都很糟。”

我把下一幅画展示给他们看。照样是匆匆几笔勾勒的,画中的男子背向我们,但我毫不怀疑:那就是在浓粉屋厨房里把冰凉手铐铐上我手腕的人,确切地说,是那个东西生前的背影,我们都低头看着他。杰克抬头看了看黑影滩——经年风吹雨打,如今只剩下细细一条沙带,又折回头审视这幅画,最后,他看着我。

“这儿?”他的声音低沉,“这幅画里的事,就是从这儿看到的?”

“是的。”

“这是爱莫瑞,”怀尔曼说着,指了指画上的人。他的语调比杰克更低沉,额头渗出汗来。

“是的。”

“在你房子里的那东西。”

“是的。”

他移了移手指。“那就是苔丝和劳拉吗?”

“苔丝和洛洛,是的。”

“她们……在干什么?蛊惑他下海?就像古希腊神话里的塞壬?”

“是的。”

“真有这种事啊,”杰克说着,仿佛终于明白了。

“真的有,也真的发生了。”我点头称是,“决不能怀疑她的强大。”

怀尔曼举目望向天边,夕阳的下缘就快和海平线贴上。海面上的光带终于泛成了暗金色。“快点看完吧,朋友,越快越好。我们该干吗就干吗,然后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

“反正我也没更多事情可以讲了。”我说着,在一叠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的画里翻找。“真正的女主角是南·梅尔达,可我们甚至不知道她姓什么。”

我把一张没画完的画给他们看:南·梅尔达,扎着标志性的头巾,眉头和脸颊上寥寥涂了几笔颜色,她正在前门廊里和—个年轻女子说话,诺问搁在旁边的桌上,所谓的桌子不过是六笔、顶多八笔细线勾出的椭圆形。

“瞧这儿,爱莫瑞消失后,她正在对阿德里安娜胡诌,说他突然被召回了亚特兰大,还是说他去坦帕买新婚惊喜大礼?我不知道,反正,她要让阿黛留在大屋里,顶多在周边走走。”

“南·梅尔达在争取时间。”杰克说。

“她只能做到这一步。”我指了指将我们和岛北部隔断的险恶丛林,那本来不可能存在的——起码得有一个团队的园艺师加班加点才能维持植物生长。“那片丛林,在一九二七年时还不存在,但伊丽莎白在这里,而且,她的天赋正值巅峰。我不认为有谁能成功地利用那条路离岛。从这儿到吊桥之间,珀尔塞究竟让伊丽莎白画出了多少东西,只有上帝才知道。”

“阿德里安娜就是下一个牺牲者?”怀尔曼问。

“然后是约翰。玛丽娅和汉娜紧随其后。因为珀尔塞想要搞死他们所有人——或许,只有伊丽莎白除外。南·梅尔达肯定知道,她顶多只能让阿黛多留一日。但一天就足够了。”

我让他们看另一张画,尽管画得更潦草,但依然可辨认出来,那是南·梅尔达和莉比,双双站在泳池的浅水区。诺问被搁在池台边,一条碎布胳膊垂浸在水里。诺问身边,有一只陶瓷大肚酒桶,大口敞开,桶身上的“桌”一词呈半圆形。

“南·梅尔达告诉莉比她必须怎么做,她对莉比说,不管莉比在脑海中看到了什么,也不管珀西如何大叫着命令她住手,她必须这么干……因为她会尖叫的,南·梅尔达说,如果她发现她们要干什么。她说,她们只能指望珀西发现得晚一点,那样她就无计可施了。然后,梅尔达说……”我停下了。西沉的夕阳越来越刺眼了。我必须说下去,但越来越艰难了,非常非常艰难。

“说什么了,朋友?”怀尔曼轻声问道,“她说什么?”

“她说,她也会惨叫的。阿黛也一样。她爹地也是。但她不能停,她说,‘孩子,决不能停手,要不然就前功尽弃。’”我的手突然从包里掏出维纳斯黑色,好像它自有主张似的,在泳池边的女管家和小女孩的肖像下加了两个字:

决不能停

泪水涌上我的双眼。手里的铅笔落进海滨燕麦草丛里,我伸手抹了抹泪。只知道,铅笔还在掉落之处。

“埃德加,银头箭是怎么回事?”杰克问,“你从没提过这档子事。”

“没有什么魔力箭枪,”我疲惫地答道,“肯定是多年后才出现的,也就是伊斯特雷克和伊丽莎白返回杜马岛之后。上帝才知道,是谁想出的这主意,不管是谁,也许都不能完全确定它为何显得那么重要。”

“可是……”杰克又皱起了眉头,“如果他们在一九二七年时没有银头箭……那么,怎么……”

“没有银头箭,杰克,但有很多水。”

“我还是不明白。珀尔塞从水里来,她就是水做的。”他抬头去望那条船,好像要确认它是不是还在原位,它仍在那里。

“对,但在泳池里,她的能力就无法生效。伊丽莎白知道这一点,但不明白这究竟暗示了什么。她怎么可能明白呢?她还是个小孩啊。”

“哦,妈的,”怀尔曼说着拍了下脑门,“游泳池。清水,那是个清水泳池。清水的反义词是咸水。”

我用手指指向他。

怀尔曼抓住画着陶瓷酒桶放在布娃娃边上的这张西,“桶是空的吗?她们用泳池的水把它灌满了?”

“毫无疑问,”我把画翻过去,又给他们看下一张。视角转换,几乎又和我们所在的位置重合了。海平线上,一轮新月如镰刀升起,月光在一艘烂船的破桅间闪动。但愿我永生永世都不要再画这条船了。海滩上,就在水边——

“上帝啊,太可怕了,”怀尔曼说,“就算我看不清楚它,可照样觉得它可怕。”

我的右臂在痒,在抽搐。火烧火燎。手往下伸,触碰到那画面,而我也愿永生永世都不要再看到那只手了……尽管,这个心愿恐怕不会成真。

“我可以替我们来看。”我说。

如何作画(十一)

不要放弃,坚持到底。我无法告诉你这是不是艺术的真谛,我不是导师,但我相信,自己努力要传达给你的一切都能用这八个字概括。有天分是极乐美事,但天分不会眷顾半途而废的人。但是,如果你的画作是诚心诚意的结晶,是来自思绪、记忆和情感乃至一切之总汇的神妙之处,你总有想罢手的一刻,那时候,眼光将黯淡无神,记忆将崩塌瓦解,痛苦就会终结。从那天画的最后一张画里,我悟到了这一切。画着海滩上的聚会的那张。那只是速写,但我认为,当你描绘地狱时,一幅速写足矣。

我从阿德里安娜开始画。

那一整天里,她为爱莫瑞急疯了,情绪剧烈波动,对他极端愤恨,又为他担惊受怕。她甚至想到,或许爹地一冲动,巳经做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哪怕她自己都觉得那不可信,悲伤已令他麻痹,自从搜寻宣告结束,他便茶不思饭不想。

太阳下山后,仍然没有爱莫瑞的踪影,你会觉得她会变得更心焦,但恰恰相反,她冷静下来,几乎还有点窃喜。她对南·梅尔达说,爱莫瑞肯定会回来的,她有十足的把握。她打骨子里相信,也听到脑海中有个声音在对她这么说,听起来就像一口小钟在敲。她认定那钟声就是人们常言的“女人的直觉”,而且你非得等结婚之后才会充分意识到直觉的存在,她也把这信念对南妮说了。

南·梅尔达点头笑了。但她仔细地端详起阿黛。这一天来,她一直在观察她。这女孩的男人已经永远离去了,这是莉比对她说的,梅尔达也信她的话,但梅尔达也相信,家族中其他的成员会被拯救……包括她自己也会幸存。

不过,这基本上要指望莉比了。

南·梅尔达上楼去看另外两个小女孩,一边上楼,一边抚摩左手腕上的镯子。那银镯子是她妈妈给她的,梅尔达每周日去教堂时都戴着它。或许,这就是她今天会把它从自己的宝贝盒里取出来的原因,她将手滑入镯圈,并尽力往上撸,让镯子紧紧贴在上臂,而不是松松垂荡在腕上。或许,她想借此感觉和妈妈更近些,并借取来自母亲的静默力量,也可能,她只是想和神圣的东西有所关联。

莉比在她的房间里,画着画。她画家人,包括已经死去的苔丝和洛洛,全家八个人(南·梅尔达也是家人,莉比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都站在海滩上,他们曾在那儿度过了无数快乐的时光,游泳、野餐、堆沙堡。现在,他们像纸偶人那样手拉手,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她似乎认定她可以把她们画活,可以仅凭她意愿的强大力量就把生命和幸福重新画回来。

南·梅尔达大抵相信这是可能的。这孩子非常强大。但是,重塑生命却是她力所不逮的。甚至大海也无法重塑真正的生命。就在南·梅尔达准备离去、留下莉比独自画画时,她看到了莉比的宝贝盒。从海湾里捞上来的那个瓷娃娃,她只见过一次,那是个小个子女人,裹着一件褪成粉色的袍子,最初肯定是浓重的猩红色吧,袍子上还有一顶兜帽,遮住了额头,也露出了几缕头发。

她问莉比,一切都好吗?她只敢问这么多,只能问到这个地步。如果盒子里那东西的卷发真的遮住了第三只眼睛——有魔力的千里眼——那就不能不留心一言一行。

莉比说,都好。我就画几张,南·梅尔达。

她忘了自己该做什么吗?南·梅尔达只愿她没忘。现在,她必须下楼去了,得看着阿黛,她的男人很快就会来召唤她了。

内心深处,她仍然难以相信正在发生的事,可与此同时,她又觉得自己的一生好像都在为这件事做准备。

梅尔达说,你会听到我喊你爹地。我一喊,你就要去泳池,把你留在那儿的那些东西捡起来。别让它们整夜留在外头,因为露水会打湿它们的。

她埋头画画,没有抬头。但她说了一句,竟让忧惧的梅尔达突然开心起来。不会的。我会带着珀西。那样天黑我也不怕。

梅尔达说,不管你带谁去,只需记得把诺问带进来,她还在外头呢。

她只来得及干这些,当她想着无所不知的千里眼,以及它会如何看穿她的想法时,她只敢说这么多。

梅尔达下楼时依然抚摩着银镯。她很高兴自己在莉比的房间里时能戴着镯子,哪怕那个小瓷女人被放进了铁皮盒。

她刚好看见阿黛的裙裾在后门廊尽头一闪而过,阿黛进了厨房。

时候到了。游戏该结束了。

梅尔达没有尾随阿黛进入厨房,而是顺着前门廊跑向先生的书房,并第一次——在她在此工作的整整七年里——没有敲门就跑了进去。先生正坐在书桌后,领带扯松了,领扣解开了,长裤的背带悬荡在身旁。他手里的折叠金框相架里是苔丝和洛洛的照片。他抬头看着她,这几天眼见着消瘦下来的脸上,一双泪眼红彤彤的。女管家未经许可就闯进来,他没有因此惊异,他仿佛超脱成了无喜无忧、更不会震惊的人,当然,事实很快就会证明,他并非如此。

他问,什么事,梅尔达·洛?

她答,您得立该过去。

透过泪眼,他冷静而又因暴怒而显得愚蠢地瞪了她一眼,去哪儿?

她答,海滩。带上那个。

她指了指挂在墙上的箭枪,旁边还有几支短箭。箭头是铜的,不是银的,箭杆沉甸甸的。她当然知道,难道不正是她时常提着装有箭枪和

短箭的篮子吗?

他说,你在说什么?

她答,我没时间解释。您得立刻去海滩,除非您想再失去—个。

他去了。他没问是哪个女儿,也没追问他为何要携带箭枪,他只是从墙上摘下武器,另一只手取了两枚箭,大步流星地走过敞开的书房门,先是走在梅尔达身边,继而又走到她前头,等他走到厨房,也就是梅尔达最后一次看到阿黛的地方,他开始全速奔跑,她也跑,可还是落在了他后头,她得用两只手抓着脚面上的裙子才行。他的麻木感突然中断了,突然像通了电一样跑起来,这让她讶异吗?不会的,因为,就算头脑被悲恸覆盖一片空白,先生依然明白这儿有什么不对劲。事故一直在持续发生。

后门敞开着,夜风轻扬而入,把门又吹开了几分……真的是夜风。日光完全消隐。黑影滩上还有些许光亮,但在苍鹭栖屋里,黑暗已然笼罩下来,梅尔达跑出后门廊,见先生已经跑上了通往海滩的小路。他成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她四下张望,想找到莉比,但不用想也知道,她没看到她,如果莉比正在进行理应要完成的任务,那她就该在走向泳池的路上,怀里还应该抱着她的心形盒。

里面装着魔鬼的心形盒。

她跟在先生后面,在石凳那儿追上了他,小路也在此向下蜿蜒。他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西面,最后一缕夕阳成了黯然的橙色,倏忽即逝,但光线尚且足以让她看到阿黛站在水边,也看到涉水向她迎来的男人。

阿德里安娜喊着,爱莫瑞!喊声洋溢着喜悦,仿佛他消失了一年,而非仅仅一天。

站在僵立不动、目瞪口呆的男主人身边的梅尔达大吼起来,不要,阿黛,离他远点!但她知道阿黛不会听到她的警告。果然如此,阿黛朝她的丈夫跑去。

约翰·伊斯特雷克说,怎么——他只说了这么多。

刚从沉沦的悲恸中惊醒,他一口气跑了这么远,但此刻又麻痹了。是不是因为他还望见了两个身影,同样涉水朝沙滩走来?那水本该淹没她们的头顶,可她们竟能轻松地在水里行走?梅尔达觉得,原因不在这里,她相信,此刻的他依然凝视着大女儿,身影幽暗的男人走出了海水,用滴着水的双臂揽住了她,再把滴着水的双手扼紧她的脖子,她那兴高采烈的欢呼骤变为剧烈的咳嗽,他便开始把她往水里拽。

海湾深处,珀西的黑船在静静等待,它在微波荡漾的海面上轻缓摇动,如同钟摆,但那摆动不像是暗合分秒,更像是以年月、乃至以世纪为单位在计时。

梅尔达抓住男主人的胳膊,十指紧紧扣住他的二头肌。她这一生都不曾这样对白种男人说过话——

去帮忙啊,你这个婊子养的!趁他还没把她淹死!

她用力拉他往前走。他便跟着。她不想等着看他是缓过来的、还是又僵住了,她也完全忘记了莉比,她只能一心想着救阿黛。她必须阻止假冒爱莫瑞的那东西把她拖进海里,也必须赶在孪生宝宝帮他下手之前救出她。

她喊着,松手!放开她!

她飞奔着跑到海滩,裙裾飞舞在身后。此时,爱莫瑞已把阿黛拖得几乎自腰部以下都没入水中。阿黛害怕极了,被扼得喘不上气来。梅尔达费力地朝他们走去,向那掐住新婚妻子喉咙的苍白尸体扑了过去。当梅尔达的左臂——戴着银镯的左臂——碰到他时,他凄厉地惨叫起来。惨叫声中如有气泡鼓动,仿佛他的嗓子里灌满了水。他像条滑鱼从梅尔达的手臂间溜走,她又用指甲去抓。腐肉被抠出来,令人作呕地漂浮在他们身旁,但惨白的伤口上却不见血。他的眼珠子在眼窝里滚动,活像月光下的死鱼眼。

他推开阿德里安娜,好和这个袭击他的凶女人搏斗,这个胳膊上箍着冰凉、恶毒的火圈的黑女人。

阿黛在哀嚎,不要,南妮,住手,你伤着他了!

阿黛拖着浸饱水的沉重衣裙凑上去,想把梅尔达拉开,至少要让他们俩分开。就在这个节骨眼,站在齐踝海水里的约输·伊斯特雷克扳动了箭枪的弦。三刃箭射进了他大女儿的喉咙。她僵硬地一顿,挺直了脊背,钢箭头射穿了她的脖子,前面两英寸,还有四英寸挺出了脖颈——就在她的后脑勺下。

约翰·伊斯特雷克凄楚地尖叫道,阿黛!不!阿黛,我不是故意的!

阿黛听到父亲的喊声,转过身来,并当真朝他走去。这一切,南·梅尔达都看在眼里了,阿黛那已死的丈夫正使出全力要甩开她钳子般的手,但她不想让它逃脱,她想彻底了结这个可怕的活死人,或许,趁两个小姑娘还没走到跟前,这样做还能把她们吓跑。她还想到(到了这时候,她确实还能够思考),自己办得到这件事,因为她已经看到那东西湿乎乎的惨白脸孔上有一道滋滋作响的灼痕,她懂了。那是银镯的功劳。

她的银镯。

那东西向她扑来,褶皱的嘴角咧开,或是因为恐惧、或是由于暴怒。在她身后的约翰·伊斯特雷克正在呼喊女儿的名字,喊了一声又一声。

梅尔达咆哮怒斥,是你干的!爱莫瑞身形的活死人攫住了她,她任其摆布。

你!还有指使你的那婊子!她本想再吼出这句的,但它那毫无血色的双手已扼上了她的脖子,就像刚才封住可怜的阿黛的嗓子一样,她只能发出咯咯的声音。但她的左臂是无所拘束的,戴着镯子的左臂顿感充满了力量。她把左臂往后伸、再狠狠地朝前甩出一个大弧度,砸上了爱莫瑞那东西的脑袋。

效果惊人,那活物的头颅在重击下塌了一个洞,好像那硬壳只是不堪一击的软糖。但脑壳确实是硬的,没错;一片头骨的碎片粘连在爱莫瑞的头皮上,狠狠抽打在她的前臂上,划出了大口子,鲜血滴滴答答流进水里,染红了他们身边的海。

两条身影向她迫近,一个在她左边,一个在她右边。

洛洛喊着,爹地!银铃般的嗓子很好听。

苔丝也喊,爹地!救救我们!

爱莫瑞的活死人正欲摆脱梅尔达,他在水里挣扎,溅起水幕,再也不想和她有瓜葛,梅尔达伸出强有力的左臂,将拇指对准他的右眼戳喂了进去,指尖触到的东西阴森冰寒,仿佛压在石头下的蟾蜍内胆,并咯咯吱吱地被挤压出来。接着,她转身向后,当退潮浪使劲抽动她脚底的水流、想把她拽走时,她费力前倾地蹒跚前进。

同时她又抬起左手,一把揪住洛洛的脖颈,把她往后摁。“你别想!”她憋气咕哝着,洛洛则放声大叫,那又吃惊又痛苦的惨叫声……根本不像是从小女孩的嗓子里进发出来的,梅尔达很清楚。

约翰大喝一声,梅尔达,住手!

他跪坐在水浪边,最后一波轻浪刚刚拂过他面前的阿黛。箭柄突兀而骇人地从她脖间翘出。

梅尔达,别伤害我的女儿!

她没工夫去听,但又特别惦记起莉比来——她为什么还不把瓷偶浸到水里?或许,她浸了也没用?难道,莉比称之为珀西的那东西制止了她的行动?梅尔达知道,这都有可能,莉比很强大,但莉比只是个小女孩。

没工夫想太多了,她伸手去捉另一个活死人,苔丝,但她的右手不像左手那么强大,因为没有银镯护卫,苔丝咆哮一声,咬了下去,梅尔达感到一阵刺痛,却没意识到两根半手指已被咬去,此刻已浮在惨白女孩身边的海面上了,肾上腺素急剧高涨,令她几乎没感到剧痛。

一轮新月如镰刀,悄悄升上了山丘顶。曾几何时,烈酒走私贩经常在那儿拖拉载满酒桶的平板车。此刻的月亮却在为这场噩梦投下更凄迷的银光,冷光铺洒,梅尔达看到苔丝转身看着她爸爸,看到她又扬起了双臂。

爹地!爹地,求求你,救救我们!南·梅尔达疯了!

梅尔达想也没想,侧过身,一把揪住女童的头发。她梳理清洗过千百次的头发。

约翰·伊斯特雷克尖叫起来,梅尔达,别!

就在他捡起刚才扔掉的箭枪,在刚死的大女儿身边的沙地里寻找剩下的短箭时,另一个声音响起,这一次,是从梅尔达身后传来的,从停泊在翡翠汤尽头的船上传来。

它在说,你真不该冒犯我。

梅尔达依然揪着苔丝活死人的头发(它连踢带挠,但她几乎感觉不到拳脚落在自己身上),她笨拙地在水里转过身,看到了她——在她的船上,倚栏而立,一身红袍。兜帽放下来了,梅尔达这才看清,她长得根本不像人类,她完全是异类,是人类无法理解的活物。月光下,她的脸苍白得惊人,又有一番洞穿世洞世事的表情。

细长的骷髅手臂纷纷从水里升起,向她致敬。

夜风吹开她纠结如蛇绕的卷发,梅尔达看到珀西的前额中央还有第三只眼睛,也看到她在凝望自己,一切反抗的意愿就在倏忽间荡然无存。

可是,就在这时,这恶神女鬼猛地一转身,好像听到了什么东西或什么人踮着脚尖藏在她身后。

她吼道,什么?

接着:不行!把它放下!放下!你不能这么做!

但显然莉比可以这么做——也已经这么做了——因为船上倚栏而立的那东西摇摇摆摆,颤抖着成了水的模样……接着,化为完全的虚无,只剩月光银白。骷髅手臂也接二连三地匆忙收回水底。一切都消失了。

同样,爱莫瑞的活死人也不见了——消失了,但双胞胎却吼得撕心裂肺,因为被抛弃而备感凄凉。

梅尔达冲着男主人喊道,都好了!

揪着头发的那只手松了一下。她觉得她不会再害活人了,现在不会了,至少有一会儿不会了。

她喊着,是莉比!莉比成功了!她——

约翰·伊斯特雷克用尽气力吼道:松开我的女儿,你这个恶毒的黑鬼!

他第二次扳动了箭枪的弦。

你看到那支箭命中目标,刺穿了南·梅尔达吗?如果你看到了,这幅画也就完成了。

啊,上帝啊——画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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