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朽木、灰泥和发霉的布料在大屋里积沉,有一股隐晦的植物气味,有些家具还在,但已被时间摧残、被潮湿浸毁,客厅里的精美墙纸还残留着条条缕缕,如同一张古老而巨大的纸网,静默地从溃烂的天花板上垂下来,纸网之下的柏木地板上有—个弯曲下陷、深约一英尺的洞,死去的黄蜂僵挺在洞里,楼上,不知何处,传来滴水的声音,每次滴落,只有孤零零的一声响。

“如果有人趁着柏木和红木没有完全腐烂之前到这里来挖宝,光是这些木头就值一大笔钱。”杰克说,他弯下腰,握住一块弯曲变形的木板头,拽了拽,木板被拖出来后就断了——没有清脆的断裂声,却像太妃软糖一样软塌,只有一声闷响。一些蠹虫从木板下的矩形空洞里钻出来。还涌出一股潮湿阴森的气息。

“没有垃圾,没有抢掠,没人在这儿快快乐乐开派对,”怀尔曼说,“没有丢弃的避孕套,没有随意闯入的脚印,墙上也没有‘乔伊爱黛比’的喷漆涂鸦。我认为,自从约翰锁上门远走高飞之后,从没有人来过这里,我知道这难以置信——”

“不,”我说,“不是难以置信,岛南端的这栋苍鹭栖屋自从一九二七年起就属于珀尔塞了。约翰知道,因而写遗书时要求确保将这栋屋按原样保留。”我看了一眼正对大厅的那间屋。大概曾是书房。一张古旧的拉盖书桌立在一摊臭气熏天的脏水里。还有书架,但都是空的。“这是个坟墓。”

“那我们去哪儿找画?”杰克问。

“我不知道,”我说,“我甚至不……”过道里有一小块灰泥横着,我踢了一脚。我本想把它踢飞的,可那太陈旧、太潮湿了;我一踢就成了碎片。“我甚至不认为还有别的画存在。看到这里这副摸样,我觉得不会有了。”

我再次环顾四周,吸着潮湿的雾气。

“你可能说对了,但我不信任你。”怀尔曼说,“因为,朋友,你在哀悼,那会让人身心俱疲。我是过来人,才会这么说。”

杰克进了书房,走在吱呀作响的潮湿地板上,慢慢靠近老书桌。一滴水落在他的帽檐上,啪哒一声轻响,他抬头去看。“天花板在下陷,”他说,“楼上起码有一间浴室,说不定两间。当年,说不定屋顶上还有蓄水池,用来接雨水。我看到一根水管吊着。早晚有一天,积水会倾泻而下,你就得跟这张书桌说永别了。”

“不跟你说永别就好,杰克。”怀尔曼说。

“现在,我担心的是这儿的地板。”他说,“跟他妈的玉米粥似的。”

“那就快回来。”我说。

“马上。让我先看看这里面有什么。”

他拉开抽屉,一个接一个,“什么都没有。没有……还是没有……空的……”他停下来,“这儿倒有点东西。一张便条。手写的。”

“让我们瞧瞧。”怀尔曼说。

杰克小心翼翼地踮脚迈着大步,越过湿漉漉的地面,才把它递给他。我在怀尔曼身后,和他一起看。那是一张普通的白纸,笔迹潦草粗犷,像是男人的手笔:

约翰——你想要,就拿得到。这是最后一批好货,专门为你预备的,我的好哥们。“小香”不是最好的货,所以改名叶“管它呢”。单麦的还行,CC代表的是“普通牲口”(哈哈)。五小桶金。还有——如你要求的——蜂蜡里的两张桌。我只是撞撞运气,没指望太多,但这真的是最后一次。朋友,感谢你做的一切,等我摆脱泥潭,再见!

DD

8月19日,’26

怀尔曼指了指“两张桌”,说:“桌子在漏水,埃德加,这封信对你还有什么启示吗?”

有,但一时间我该死的记忆又犯病了,死活不愿给我线索,我办得到,我默念……想到旁敲侧击的记忆法。先是记起伊瑟在说,先生,能和您分享泳池吗?悲恸随之而来,但我听任心如绞痛,因为只有这一种办法。随后,脑海中浮现出另—个女孩倚在另一个泳池边。她有傲然双峰,修长美腿,穿着双肩带黑色泳衣。她,就是霍克尼笔下年轻时代的玛莉·爱尔。她自称为“坦帕的吉杰特”。然后……我全想起来了。长舒一口气,我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气。

“DD就是戴维·戴维斯。”我说,“在咆哮的二十年代,他是太阳海岸有钱有势的大名人。”

“你怎么知道的?”

“玛莉·爱尔告诉我的。”我说,心底里有个冰凉角落恐怕再也暖不起来,却会牢记这讽刺的逻辑;生活如轮转,只要你等得够久,它总会绕回最初点。“戴维和约翰·伊斯特雷克交情很深,显然也为他提供了大量好酒。”

“小香,”杰克说,“就是香槟酒,对吗?”

怀尔曼说:“杰克,猜得好,但我想知道桌子是什么,还有蜂蜡(cera)。”

“这是西班牙语,”杰克说,“你应该懂的啊。”

怀尔曼挑起眉眼,瞄了他一眼,“你想到了sara——S开头的。quesera里的Sera。”

“洛丽丝·黛,一九五六年。”我说,“未来并非我们所能见。”也是好事,我暗自感伤,“有一点我倒是很肯定,戴维没说错,这确实是他最后一次运私酒。”我指了指信上的日期:八月十九日。“这家伙在二六年十月起航去了欧洲,再也没回来。他消失在大海上了——玛莉·爱尔就是这么说的。”

“那蜂蜡呢?”怀尔曼问。

“我们现在就去找答案,”我说,“但这事有点古怪——只有这么一张信纸。”

“有点怪,大概是吧。但也不算怪得离谱。”怀尔曼说,“如果你是个鳏夫,带着几个小女孩,你会带着走私贩的最后一张收条奔向新生活吗?”

我思忖了一下,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不……但我可能会烧毁,连同私藏的法国明信片一起烧光。”

怀尔曼一耸肩。“我们永远没法知道他销毁了多少犯罪证据……也许很少呢。偶尔和哥们喝几杯而已,相对来说,他的案底应该很清白。但是,朋友……”他的手搭上我肩膀,“这张纸是真的。我们确实找到了它。如果我们找得到这东西,或许还会有别的东西在等我们发现……多少有一点那感觉。这可能吗?”

“反正,这么理解也不错。那就瞧瞧吧,还有没有别的发现。”

一开始,好像根本不会有新发现了,我们把楼下的每一间房都搜查了一遍,什么也没找到,却差点儿出事:那间屋子以前肯定是餐厅,我的脚卡在了碎地板的夹缝里。怀尔曼和杰克很快就来救援,也好在踏空的是伤腿;我还有一条好腿能稳住自己。

到二楼以上去看,根本没希望。楼梯还在,但楼梯平台和一截破损的扶手后头,只能见到蓝天和一株高耸入云的棕榈树招摇的阔叶。二楼已是大部分残损,三楼则是彻底消失。看样子,我们只得走回厨房,利用勉强搭凑的脚手架爬回屋外,本次探险的惟一收获便是一封古老的便笺,列出一次私运酒水的清单,蜂蜡可能指代什么,我有点线索,但若不知道珀尔塞在哪里,这条线索也就毫无价值。

她就在这里。

近在咫尺。

否则,为什么要经历如此胆战心惊的一程才能抵达这里?

怀尔曼走在最前面,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我便撞在他背上。杰克也没刹住脚步,野餐篮的粗把手撞到了我。

“我们得查查楼梯,”怀尔曼说,好像不敢相信自己会犯下如此愚蠢的纰漏。

“你说什么?”我问。

“我们得查查楼梯下面有没有哈-哈。我早该想到的呀!我准是糊涂了。”

“哈-哈是什么?”我问。

怀尔曼己经转过身了,“杀手宫的哈-哈是主楼梯从下往上数的四级台阶。她说,那是她爸爸的主意——万一着火了,那儿距离前门最近。里面有个上锁的盒子,现在里面没什么了,只有些老古董纪念品、几张照片,但她曾经把遗嘱和最值钱的珠宝首饰都藏在那里。后来她对她的律师说了。真是大错特错。他坚持让她把所有贵重物品转移到萨拉索塔的保险箱里去了。”

我们现在就站在楼梯脚下,身后是死黄蜂堆成的小山。老屋浓烈的腐臭包围着我们。他双眼放光地看着我,“朋友,她还把一些非常珍贵的瓷人藏在那个盒子里。”他立刻开始察看楼梯的残骸,除了蓝天和无谓的废墟,它不再通向别处。“难道你不认为……如果珀尔塞真的是像瓷人那样的东西,是约翰从海湾深沟里捞上来的……难道你不认为她就藏在这里,藏在楼梯里?”

“我认为,凡事皆有可能,但要小心,千万分地小心啊。”

“我敢拿任何东西跟你赌,这儿有哈-哈,”他说,“小时候学到的事,我们得再做一遍。”

他用靴子拨开死黄蜂——它们发出一声脆纸撩开的轻响——又跪在楼梯脚下,他从第一级台阶查起,再是第二级、第三级。当他摸到第四级时,说道:“杰克,把手电筒给我。”

珀尔塞不会藏在楼梯下隐秘的夹层里,我很容易说服自己——未免也太容易了——但我记得伊丽莎白曾把瓷人藏进甜蜜欧文曲奇饼干罐,也记得杰克从野餐篮里翻找出超大个的手电筒时我的心跳突然加快。他把一尘不染、锃亮锃亮的不锈钢手电筒递交在怀尔曼的掌心里,就像护士在手术台旁把器具递给主刀大夫。

怀尔曼摁亮手电,光柱在阶梯间扫射时,我看到一丝金光闪过。那是梯级那一头的小铰链。“好了,”他说,把手电筒递给杰克,“让光照在梯级边缘。”

杰克听从吩咐,怀尔曼则探手摸向两级阶梯中间的竖直挡板,那理应随着小铰链转动而推人、弹出。

“怀尔曼,等—等。”我说。

他转身看我。

“先闻一闻。”我说。

“你说啥?”

“闻一闻。告诉我,有没有潮湿的霉味。”

他凑近背后有铰链的梯级闻了闻,再转身对我说,“有点湿,大概吧,但这儿到处都有霉味,闻起来一个样。想要更确切的答案吗?”

“要非常慢非常慢地打开它,好吗?杰克,笔直往里面照。你们俩都要寻找水迹。”

“为什么,埃德加?”杰克问。

“因为桌子在漏水,她就是这么说的。如果你看到—个陶瓷容器——瓶子、水壶或是桶罐——那就是她。几乎可以肯定那东西破裂了,说不定早就大口敞开了。”

怀尔曼深吸一口气,徐徐呼出。“好,正如数学家所言,用零去除任何数,都将得到零。”

他用力抬了抬楼梯,但它纹丝未动。

“锁住了,我看到一条细槽……当年肯定有把小钥匙——”

“我带着瑞士军刀。”杰克说。

“等一下。”怀尔曼说,他指尖使出蛮力时嘴角扯向下方,太阳穴旁有根青筋凸显出来。

“怀尔曼,千万小——”

没等我说完,那把老旧而微小的锁便断了,想必它早就在经年尘埃中锈蚀了。竖直的梯级夹板飞了出来,扯断了那条小铰链。怀尔曼用力过猛,蹒跚地朝后退了一步。杰克抓牢他,我又用独臂笨拙地揽住杰克。大支手电跌落到地板上,但没有毁坏,明亮的光柱四处滚动,将那堆令人悚然的黄蜂干尸照了个分明。

“我的老天爷啊,”怀尔曼好不容易稳住了脚跟。“天啊,地啊,神啊。”

杰克捡起手电筒,照向梯级间的那个黑洞。

“是什么?”我问,“有东西吗?什么都没有?说话呀!”

“有东西,但不是瓷瓶,”他说,“是个金属盒子。看起来像糖果盒,但更大一点。”他屈身蹲下。

“你最好别——”怀尔曼说。

但他说得太晚了。杰克已经把手伸了进去,从指尖到手肘都淹没在暗洞里了。刹那间,我几乎坚信会有什么东西咬住他的手、吞到肩膀、死死将他往里拽,而他就会拉长了脸、爆出尖叫。但眨眼间他就立起身来,手里抓着一只心形铁皮盒。他把它递给我们。盒面上尘埃厚重,粉红脸颊的小天使几乎完全隐没其下。天使的下面还有一排老派手写体的字迹:

伊丽莎白的小宝贝

杰克带着质询的眼神望着我们。

“打开,”我说。现在我有八九成的把握,那不是珀尔塞。一时间颇为失望,却又如释重负。“你找到的,那就由你打开。”

“是画,”怀尔曼说,“肯定是画。”

和我想的一样。但偏偏不是。杰克从锈钝的心形铁盒里掏出来的竟是莉比的娃娃,而我看到诺问竟有种归家般的感觉。

噢噢噢,她的黑眼睛和猩红色的笑唇好像在说话。哎哟哟,我一直躺在里面呢,你个死男人。

她从盒子里冒出来,活像一具从墓穴里掘出的尸首,目睹此景,一阵骇人而绝望的恐怖如电流般刺穿我的身躯

,始于心脏并四向散射,每一块肌肉都仿佛先被撬动、继而彻底瓦解溃散。

“埃德加?”怀尔曼一眼就看出来了,“没事吧?”

我无法自已,却仍要勉强支撑。最关键的是,那东西没有牙齿却咧嘴而笑。就像马夫雕像的帽子一样,那个笑容是红色的,也恰如马夫雕像的帽子一样让我深信,只要长久凝视,它就能将我逼疯,那个笑容好像在力证一点:在我的新生活中发生的一切都是幻梦一场,是我躺在某家医院的重症病房里的一场胡梦,纵有无数器械插绕在我残缺扭曲的身躯上,也不过是让我苟延残喘……或许这也不错,甚至是最好的可能,因为那就意味着伊瑟不会惨遗毒手。

“埃德加?”杰克上前一步,手里的娃娃兀自进入它独有的诡异又滑稽的角色。“你不会晕倒吧,嗯?”

“不,”我答,“让我看看,”当他要把娃娃塞给我时,我赶忙拒绝,“我不想碰她。你把她举高点就行。”

他照我说的做,而我也立刻恍然大悟:为什么我会觉得似曾相识?为何竟有归家般的错觉?并非因为它和瑞芭以及她的新伙伴一样都是碎布娃娃,它们只是在这一点上雷同罢了。不是的,而是因为我曾见过它,在伊丽莎白的很多张画中见过她。一开始,我还以为画的是南·梅尔达。我想错了,但——

“这是南·梅尔达给她的。”我说。

“显然是,”怀尔曼附和道,“它准是她的最爱,因为她只画过她。问题在于,全家搬离苍鹭栖屋时,她为什么把她留在这儿?为什么要把她锁起来?”

“有时候,娃娃会失宠。”我正看着那张猩红色的笑唇,哪怕过了这么多年,依然红艳如血。红得像记忆的盲点,像你受伤、无法顺畅思考时记忆的藏身地。“有时候,娃娃也会吓人。”

“她的画能对你说话,埃德加,”怀尔曼晃了晃娃娃,又递回给杰克。“那她呢?娃娃会把我们想知道的事情告诉你吗?”

“诺问,”我说,“她叫诺问,我也希望她能,但只有伊丽莎白的铅笔和画才能和我说话。”

“你怎么知道?”

问得好,我怎么会知道?

“我就是知道。我敢打赌,怀尔曼,在我治好你之前,在你还有灵光乍现的时候,你本该能和她交流的。”

“为时已晚,”怀尔曼说,他在食品袋里掏了一会儿,找到黄瓜条,拿出来吃了两根。“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难不成就这么回去?我相信,朋友,只要我们回去,就再也不会鼓起壮志豪情返回这里了。”

我认为他说得很对。而与此同时,傍晚也会迅速降临。

杰克坐在楼梯上,屁股搁在哈-哈上面的两三级上,他把娃娃放在膝头。日光从天顶倾泻而下,刚好笼罩住他和她。他们的组合具有古怪的召唤力,足以促成一幅可怕画作的诞生,年轻人和布娃娃。他抱着诺问的姿势让我有所感悟,但又不敢触碰那个念头,我见识很多,你个死男人。我全都看到啦。一切的一切我都了解。可惜我不是一幅画,你没法用幻手触摸我,这可太糟了,不是吗?

是。是太糟了。

“很久以前,我倒有办法让她说话。”杰克说。

怀尔曼一脸茫然,但我却好像听到咔嗒一声,那是齿轮扣紧、整装待发时才有的声响,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他怀抱娃娃的姿势那么眼熟。

“用玩偶腹语术,是不是?”我希望自己是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的,可心却开始怦怦狂跳。我幡然醒悟:在杜马岛的南端,许多事都是可能发生的。就算在光天化日下也一样。

“对啊。”杰克笑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又有怀恋的神色。“我八岁时买过一本书,教你用腹语表演木偶戏,那本书几乎不离我身,主要是因为我老爸说那简直就是白花钱、打水漂,所以我放弃一切,攻读那本书。”他一耸肩,膝头的诺问也抖了一下,好像她也打算耸一耸肩。“学到最后我也成不了大师,但也够棒了,赢了天才竞赛的第六关。我老爸还把那枚奖章挂在他办公室的墙上呢,对我来说,那曾是意义重大的事。”

“是啊,”怀尔曼说,“老子望子成材,最想看至小子夺冠。”

杰克笑了,一如往常,整张脸庞都因笑容而熠熠闪光。他挪了挪身子,诺问也跟着挪动一下。“天大的好事,可不是吗?我是个很腼腆的小孩,是腹语术帮我变得开朗起来。和别人说话也变得更容易了——我会假装自己是莫顿。哦,莫顿是我的牵线木偶。莫顿是个聪明的家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木偶娃娃都一样,”我说,“放之四海而皆准。”

“后来,上了中学,腹语和滑板比起来简直就像白痴的把戏,所以我就扔掉木偶了。我都不知道那本书后来去哪儿了,书名就叫《扔掉你的声音》。”

我们都沉默了。包围我们的大宅似乎闷在水里,连呼吸都是潮湿的。刚才,怀尔曼击毙了—条鳄鱼。可我现在几乎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哪怕枪声的回响还在耳膜里萦绕。

接着,怀尔曼开口了,“我想听听你的腹语,让她说,‘您好,朋友,我的名字叫诺问,而且,桌子在漏水。”

杰克哈哈大笑,“是啊,可不。”

“不是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我做不到了。这种活儿,你有阵子不练,就忘了怎么玩儿了。”

以我自身的经验来看,他说得可能没错。对于你学到的技艺,记忆会滋生出三岔路。某—条路遵循“学过骑自行车就永远不会忘”的准则。但储存在变化不断的前脑中的创意性记忆却必须经常操练,拳不离手,曲不离口,要不然,技巧再娴熟也会轻易生疏,乃至丢个精光,杰克所说的腹语术便属于这一类。我没理由怀疑他的诚实——毕竟,那涉及创意另一个新人格,并同时抛弃自己的嗓音——但我还是忍不住说,“试试吧。”

“什么?”他抬头看着我,微笑着,也困惑起来。

“来吧,试一把。”

“我跟你说了,我不——”

“反正试试也没关系。”

“埃德加,就算我还能扔掉自己的嗓音,也根本不知道她说话该是什么声音啊。”

“没错,但你已经把她放到自己膝盖上了,这儿就我们仨,你就试试嘛。”

“那,好吧,”他吐了一口气,吹动了额前的头发。“你们想让她说什么?”

怀尔曼不动声色地说道:“为什么我们不听听她会说出什么呢?”

诺问安坐膝头,杰克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俩的头顶都沐浴在阳光下,楼梯上下和古老的大厅地毯泛起细小的尘埃,也在阳光下浮游环绕在他们面庞旁。然后,他换了换手势,一手捏住了布娃娃粗陋的脖子和布做的双肩,她便仰起头来。

“小伙子,你们好。”杰克说道,只不过,他尽量不让嘴唇动弹,于是,听来更像是小伙子,您好。

他甩了甩头;搅动了身边的浮尘,“等一下。”他说,“太烂了。”

“你有的是时间。”我说,我认为自己的语调还算冷静。可心跳分明比先前更激烈了。内心深处,我还在为杰克担忧。如果这样做有用,或许对他也就更危险。

他清了清嗓子,用空闲的那只手在喉头揉了揉。他就像个男高音要引吭高歌。我想,或许更像一只小鸟,蜂鸟福音演唱团。接着,他开口了,“小伙子,你们好。”音色自然多了,但——

“不对,”他说,“太屎了。听起来像个金发妞儿,麦·威斯特之类的。再等一下。”

他又揉了揉喉头,并仰头望着洒下的明亮日光,我不确定他是否知道自己的另一只手——捏着娃娃的那只手——正在挪动。诺问先朝我看,又瞄了瞄怀尔曼,最后又定定地看着我。鞋扣做的黑眼睛。扎成缎带式的黑头发像瀑布一样垂在巧克力曲奇般的脸旁。一张大嘴,张成o型。噢噢噢,你个死男人,假如真有唇舌,便会有这样一声嗔骂。

怀尔曼紧紧攥住我的手。那手冰凉。

“小伙子们,你们好呀,”诺问说话了,尽管杰克的喉结有所起伏,但说到“们”时嘴唇却几乎动也不动。

“嘿!这次怎么样?”

“很好。”怀尔曼答。我不知道他竟然可以如此冷静地应答,“再说几句就更好了。”

“干这活,我能多拿奖金,是不是。老板?”

“当然,”我说,“时间和——”

“你什么都未画吗?”诺问瞪着又圆又黑的眼睛盯着我发问。真的是用鞋扣做的,我几乎能百分百确认了。

“我没什么可画的。”我说,“诺问。”

“我来告诉你能画什么。你的速写本呢?”现在,杰克看向另一边隐在阴影里的残旧客厅,呆呆的,眼神空茫。既不像有知觉,又好像无意识地发呆,他的表情就是如此模棱两可。

怀尔曼松开我的手,探入食品袋里去找那两本手艺人速写本。他递给我一本后,杰克的手也抖了一下,诺问就仿佛轻垂脑袋,看着我翻开封面,再拉开装有铅笔的腰包拉链。我取出一支笔来。

“勿对,勿对。用她的笔。”

我又拨开铅笔找起来,翻出一只莉比的淡绿色铅笔。它是仅剩的一只长度还够、能用手指勉强握住的笔。她准是不太喜欢这个颜色。也或许是因为杜马岛上的植株都是深绿色的。

“好了,现在做什么?”

“画我,在厨房里。再把我放回面包盒里去,那就好了。”

“你是说,在流理台上?”

“难道你以为我说的是地坎上?”

“我的天啊,”怀尔曼咕哝了一声,随着诺问说出的一字一句,杰克的语气和语音稳健渐变,此刻已完全听不出是他了。那这到底是谁的声音呢?在诺问最受宠的黄金岁月里,难道小女孩光靠想象就能创造出神秘的腹语术让娃娃说话吗?于是,我想到了南·梅尔达,现在我们听到的想必是她的声音的变种。

一旦动笔画起来,奇痒便从不存在的手臂上一泻而下,表明它的存在,也迫使它存在。我勾勒出诺问的形象,坐靠在一只老款的面包盒上,接着,又绘出她的双腿在流理台旁轻轻摇晃。之后,我毫无停顿、亦无迟疑地继续画,画出站在流理台旁的小女孩。在潜意识深处、亦即这些画的源头。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告诫我:眼看着画要成形、却仍很薄弱的时分,千万别让犹疑和败笔打破魔咒的效应。女孩站在旁边仰头看,戴着围嘴的四岁小女孩。在画下小莉比的裙子前,我甚至无法告诉你围嘴是什么东西。可现在,她就那样站在厨房里,身边有心爱的娃娃,她仰着头看,站在那儿——

嘘——

——手指封住了嘴唇。

现在我画得飞快,铅笔前所未有地飞速擦动,我又把南·梅尔达添入了画面,这是她第一次走出老照片,双臂也不再用力拎着红色野餐篮。南·梅尔达俯身面向小女孩,五官落定,原来是在发怒。

不对,不是发怒——

害怕。

南·梅尔达是在害怕,怕得要死。她知道有什么诡谲之事正在发生,莉比也知道在发生什么,双胞胎也知道——苔丝和洛洛也都和她一样怕极了,就连傻乎乎的夏宁顿也知道不对劲。因此,他才尽可能远离这里,不想上岛,宁愿到内陆区的农场里干活。

先生呢?他身在岛上大宅时,心却被私奔到亚特兰大的阿黛搅成一团乱麻,乃至无法看清眼皮底下的事。

一开始,南·梅尔达以为眼前的情景只是自己的想象,整日价和小娃娃们在一起玩耍就会这样;当然,她并不是真的看到鹈鹕或苍鹭头冲下飞,当夏宁顿从诺科米斯带来两队人马、让小女孩们坐马车时,她也不可能真的看到马匹在冲她笑。她觉得自己明白,为什么小不点儿们都那么害怕查理;杜马岛上或许有神秘鬼怪,但查理不是。那是她犯下的错,尽管,她的本意是好的——

“查理!”我说,“他叫查理!”

诺问呀呀大笑,附和我的话。

我从食品袋里把另一本速写本也拿了出来——几乎是用扯的劲道——狠狠掀开封皮,蛮力无节制,封皮被扯成了两半。我在铅笔包里掏了一会儿,又找出一截莉比用过的铅笔头,黑色的。我想用黑色来画这幅剪影,笔太短,我只能用拇指和食指捏着。

“埃德加,”怀尔曼说,“刚才那一下,我以为自己看到了……就像是——”

“闭嘴!”诺问叫起来,“别去管那条胳膊!你马上就有东西看了,我说真的!”

我画得飞快,马夫雕像的形象泛出白纸,就像从浓雾中走出来。太快了,笔触随意而匆忙,但精华犹存,洞察世事的眼神,宽阔的大嘴,也许欢欣、也许歹毒的笑脸。我来不及给衬衫和裤子上色,但还是用正红色(我的)勾勒出了裤筒,再寥寥几笔添上那

顶可恶之极的帽子。帽子一画完,你就能辨认出这张笑脸的真面目:噩梦。

“让我看!”诺问喊着,“我要看看你是不是画对了!”

我把画拿给娃娃看,她笔直地端坐在杰克的腿上,杰克则懒洋洋地靠在楼梯一侧的墙上。呆呆望着客厅深处。

“对咯,”诺问说,“就是他吓坏了梅尔达的小姑娘们,应该没错。”

“什么——”怀尔曼忍不住了,又摇摇头,“我跟不上了。”

“梅尔达也见过青蛙,”诺问说,“被姑娘们叫作大男孩的那只蛙。长牙齿的那只蛙。就是那时候,她把莉比堵在厨房里,让她开口。”

“一开始,梅尔达以为查理的那套故事只是小女孩们用来吓唬对方的。是不是?”

诺问又呀呀笑起来,但鞋扣做的眼睛透露出的只能是骇然。当然,那样的眼睛,你想让它们流露什么情感都可以,不是吗?“宝贝。你说对了。但当她亲眼看到草坪那头的大男孩要穿过车道、走进树林时……”

杰克的手动了一下。诺问的脑袋轻轻摇摆,暗示南·梅尔达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我把画着马夫查理的那本速写塞到最下面,又回到厨房的那张画上:南·梅尔达低下头,小女孩仰着头,还用手比划着——嘘!——静静不动的布娃娃坐靠面包盒,目睹了这一切。”“你看到了吗?”我问怀尔曼,“你明白了吗?”

“有点……”

“她出来时,糖心果就快做完了。”诺问说,“事情就到了这一步。”

“一开始,梅尔达以为是夏宁顿把查理搬来搬去,大概他只想开开玩笑——因为他知道三个小姑娘都特别怕它。”

“看在上帝的分儿,她们到底为什么怕呢?”怀尔曼问。

诺问什么也没说,所以,我把不存在的右手搁在画中的诺问身上——靠着面包盒的诺问,于是,坐在杰克膝盖上的诺问开口了。如我所料。

“南妮没有坏心。她知道她们怕查理——各种坏事情发生之前就很怕,所以,她给她们讲了个睡前故事,想给她们壮壮胆。可事与愿违,反而让她们更怕了,这种事在小孩身上经常发生。后来,那个坏女人来了——从海里来的白皮肤坏女人——她让一切都变得更糟。她让莉比把查理画活,好像在跟她开玩笑。她还有好多别的恶作剧呢。”

我把莉比打着“嘘”手势的画翻过去,从我的腰包里抓出一支烧赭色铅笔——现在已经无所谓了,用我的笔也可以——又勾勒出那间厨房,还有一张桌。诺问躺在她身边,一条胳膊举在手上,好像在恳求什么,还有莉比,一身夏裙和惊慌神色只用匆匆几笔就描绘而出。还有南·梅尔达,从敞开的面包盒旁闪身而退,尖叫不已,因为里面——

“老鼠?”怀尔曼问。

“又老又瞎的大土拨鼠,”诺问说,“和查理一样,真的。她让莉比把它画在面包盒里,所以它就真的跑到盒里去了。玩笑。莉比很难过地道歉,但那个坏坏的水女人呢?哦……不……不。她从来不说抱歉。”

“伊丽莎白——莉比——不得不画,”我说,“是不是?”

“你心里最清楚了,”诺问反问,“不是吗?”

我最清楚。因为有了天分就会如饥似渴。

很久以前,有个小女孩跌落马车,撞伤了脑袋,却因祸得福。某些东西——某些女性——便能因而伸出魔爪,与她联络。随之而来的惊人画作便是诱惑,就像吊在渔钩上的美味。画中出现了微笑的马驹、彩虹色的蛙群。可是,一旦珀尔塞出来了——诺问怎么说来着?——糖心果就快做完了。莉比·伊斯特雷克的绘画天赋被她操控在股掌之间,成了她手里的利刃。只不过,确切地说,那已不再真的是她的手了。她父亲不知情,阿黛走了。玛丽娅和汉娜去寄宿学校了。双胞胎还不懂事。但南·梅尔达开始疑心……

我把前页画翻回来,盯着小女孩竖在唇的的指头看。

她听着呢,所以。嘘——。如果你说话,她就会听见,所以,嘘——。坏事情会发生,更坏的事情也会等着你。海湾里的可怕东西,等着要吞没你,再带你上一条船,你会过上不生不死的日子。而如果我告诉大家呢?那么噩运就会一下子落在我们所有人身上。

怀尔曼静立在我身旁。只有眼睛在转动,有时看向诺问,有时看着我身体右侧时隐时现的苍白手臂。

“但有个安全的地方,是不是?”我问,“她可以在那里说话。是哪里?”

“你知道的。”诺问说。

“不,我——”

“你知道,你应该知道啊。你只是一时忘了。画下来你就会看到。”

是的,她说得对。依靠绘面,我才重塑了自己,从这个层面来说,莉比

(我们的蛛蛛在哪里)

和我是一家人。对于我俩,画画是我们记住如何记忆的惟一办法。

我翻到新的一页,“必须用她的铅笔吗?”我问。

“不不,不需要了。随便哪支笔都可以。”

于是,我在包里翻找出靛蓝色,不假思索地画下伊斯特雷克家的泳池——感觉就像放弃了思考,任由肌肉的记忆力摁下电话号码,笔下的泳池重现当年盛景,崭新、光明、注满了洁净的清水。这个泳池,就是珀尔塞力不能及之处,她也无法听到这里的动静。

我画下了南·梅尔达,胫骨浸在水里,莉比的腰线以下也在水里,诺问夹在她胳膊下,围嘴浮在水面上,而无数言语也从画笔下泉涌而出。

你的新娃娃现在在哪儿?那个瓷娃娃?

在我的宝贝盒里呢。心盒。

也就是说,它确实藏在那儿,至少藏了一阵子。

她叫什么?

她叫珀西。

珀西是男孩的名字。

莉比呢,坚定而确凿地说:我没办法,她就叫珀西。

那好吧。你说过,她听不到我们在这里说话。

我觉得是……

好。你说你不能让事情发生,但孩子,你听我说——

“哦,我的上帝啊,”我说,“那不是伊丽莎白的主意,从头到尾就不是伊丽莎白的主意。我们早该想到的啊。”

画上的南·梅尔达和莉比站在泳池里,而我抬起头来,隐隐约约地,突然意识到自己非常饿。

“你在说什么,埃德加?”怀尔曼问。

“除掉珀尔塞,那是南·梅尔达的决定。”我转身看着诺问,她依然端坐在杰克的膝上。“我说得对吧?”

诺问一言不发,我又用右手手指抚摩画中泳池里的人物,刹那间,我自己也看到了那只手,长长的指甲,以及完整的手掌。

“南妮不太明白,”诺问立刻就开口了,“但莉比很信任南妮。”

“她当然信啦,”怀尔曼说,“梅尔达差不多就是她妈妈。”

我曾幻视到伊丽莎白在房间里画画、再用橡皮擦去,但现在我明白了,那是在泳池边发生的。或许,甚至是在泳池里,因为,出于某种原因,泳池是安全的角落。起码,小莉比是如此坚信的。

诺问又说:“那样做没把珀尔塞赶跑,但显然引起了她的注意,我认为,把那婊子惹火了。”诺问的声音流露出了疲态,嘶哑极了,我看得到杰克的喉结仍在动。“我真希望那样做能奏效啊!”

“是的,”我说,“或许是有用的,那么……接下去呢?”其实我不用问也知道。尽管细节不详,但我知道。逻辑是残酷的,却也无法驳斥。“珀尔塞报复了,矛头指向了双胞胎。伊丽莎白和南·梅尔达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儿。她们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南·梅尔达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她知道。”诺问说。仍是女性的嗓音,但已越来越接近杰克的真声。不管魔咒鬼语从何而来,终究无法持续太久。“她一直忍着不说,直到先生寻着她俩的足迹找到了黑影滩——也直接走进了大海;但那之后,她再也忍不住。她觉得是自己害死了那对小女孩。”

“她看到船了吗?”我问。

“是那天晚上看到的。晚上看到那船你就不能不信了。”

我想起我的《女孩和船》系列,深知此话不假。

“先生打电话向治安官求助。说两个女儿失踪,或许已经淹死,不过,在那之前,珀尔塞已经对莉比言明真相了。然后莉比又告诉了南妮。”

布娃娃瘫软下去,像曲奇饼干似的圆脸好像在端详心形盒。我们就是从盒子里把她挖掘出来的。

“诺问,她把什么告诉南妮了?”怀尔曼问,“我听不明白。”

诺问沉默不语。我觉得,就连杰克也精疲力竭了,哪怕他只是静坐在那儿。

我替诺问回答他,“珀尔塞说,‘再想把我干掉,双胞胎就只当是餐前小菜了。再敢动我,我就要带走你的所有家人,一个接一个,把你留在最后。’是不是?”

杰克的手指动了动。诺问的碎布脑袋缓慢地点了点。

怀尔曼舔了舔嘴唇。“那个娃娃,”他说,“到底是谁的鬼魂?”

“怀尔曼,这儿没有鬼魂。”我说。

杰克呻吟了一声。

“我不知道他一直在干什么,朋友,但他的活儿快干完了。”怀尔曼说。

“是,但我们的还没完。”我摸了摸娃娃——曾经跟着天才画童到处走的小布娃娃。这时,诺问最后一次对我说话,声音里已混入了杰克的嗓音,仿佛他俩正想同时挤出来。

“不不,不是那只手——你需要那只手画画的。”

于是,我抬起曾把莫妮卡·格尔斯坦垂死的爱犬抱起来的那条手臂——六个月前,那是另一段人生、另一个宇宙里的我。我用那只手抓住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的布娃娃,把她从杰克的膝盖上拿开。

“埃德加?”杰克说着,挺直了背脊,“埃德加,见鬼了,你到底怎么会——”

——又有了右臂?我猜他是想这么问吧,但也说不准;我没听他把话说完。我的眼里只有那对漆黑的眼睛,勾着红边的嘴唇中仿佛有个漆黑的无底洞。诺问。这些年来,她一直深埋在双重黑暗里——在楼梯下,也在铁皮盒里——等待倾诉所有秘密,就连鲜红的唇色也一直鲜艳如初。

你准备好了吗?她在我脑海里轻问,但说话的人不再是诺问,也不是南·梅尔达(我确信),甚至也不是伊丽莎白;那只是瑞芭。万事俱备,就等着画画了,你个死男人?你准备好见识余下的真相了?准备好看清—切了?

我没有准备……但恐怕不得不去看。

为了伊瑟。

“让我看你的画。”我轻念一声,那张红嘴便将我完全吞噬了。

如何作画(十)

做好准备,洞察一切。如果你期望有所创造——如果你期望,如果你能,上帝就会帮你——你怎敢犯下浅尝辄止的罪过?要深入挖掘,夺取战利品。无论多么伤痛。

你可以画两个小女孩——双胞胎——谁都画得出来。切勿因为余下的部分是场噩梦便就此罢笔。切勿忽略真相,那便是,她们正站在齐腰深的海水里,很快就会被海水吞没。有人在看——比方说,爱莫瑞·包尔森,他只需看便能看到,但太多人都没有准备好去看清眼皮底下发生的事。

当然,等他看到,已经太晚了。

他走下山坡去海滩,为了抽一根雪茄。他可以在后院、阳台抽烟,但某种强烈的冲动迫使他走下车辙深重的小路——阿黛称之为“酒鬼大道”——再走下陡峭的坡道,沿着沙滩走向海边。那股冲动告诉他,到了那里,雪茄的味道也会更美妙。他可以闲坐在海浪推上岸的断木上,眺望夕阳晚景,当橘红色淡化成橙色,星星便会蓝莹莹地显现。有个声音在提醒道,就算海湾有坏心眼,决意要把他钟爱的一双小妹卷走,以此为恭贺他新婚的大礼,海湾在如许柔光里仍会显得平静而美好。

不过,似乎不止是夕阳值得一看。还有一条船。一条古老、漂亮、修长的三桅帆船,白帆都已卷下。于是,他没有坐在残木上,而是继续往前走,干沙岸变成了又湿又结实的沙滩,他对映村在夕阳中轻巧如燕的美船惊叹不已。风儿轻扬,好像在变小魔法,日光的最后一抹红艳似能穿透船身。

第一声呼喊传来时,他正在琢磨那奇妙的光线。呼救声像银铃敲响:爱莫瑞!

紧接着又是第二声:爱莫瑞,救命啊!有回流!退潮流!

就是这时,他看到了两个女孩,心也快跳出嗓子眼了,无法落回加倍狂跳的胸膛。还没点燃的雪茄从颤抖的指尖掉落在地。

两个小女孩,简直分不清谁是谁,她们穿着一模一样的上衣,哪怕日光渐淡,不足以让人分辨出色彩,他却看得分明:一件是红的,前脚印着L,另一件是蓝的,印着T。

退潮流!胸前有T字的女孩呼

喊着,伸出双臂,向他恳求。

回头浪i胸前有L字的女孩也呼喊起来。

虽然她俩都不像是面临溺毙的危险,爱莫瑞也没有犹疑,他的欢喜心也不会让他犹豫的,他的心中万分确信。这俨然是一次奇迹般的好运:当他带着双胞胎从海里走出来时,那位财大气粗的岳父大人会立刻感恩戴德,对他的态度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变。而且,响彻他脑海的银铃声也在催促他快步向前。他要奋不顾身地去救阿黛的小妹们,要把失散在海里的孪生姐妹双双救回岸上。

爱莫瑞!那是苔丝,黑漆漆的眼晴在瓷娃娃般的白净小脸上……但她的嘴唇是红色的。

爱莫瑞,快来啊!那是劳拉,苍白的小手滴着水向他伸来,稀疏的卷发黏在白白净净的脸颊上。

他也高喊道,我来了,姑娘们!坚持住!

他迈进海里,水浸没胫骨,再是膝盖。

他高喊着,要挺住啊!他没去想,自己身高六英尺两英寸,而海水已浸没他的大腿了,可她们却能站在水里,好像水深齐腰。四月中旬的海水还很凉,当他能抓住她们时,海水已漫到了他的胸前,而当她们攫住他时,力道比任何一个小女孩都要大,此刻,和她们面对面,他便能看到她们眼中的银光闪耀,闻到她们的头发散发出死鱼般的咸腥腐臭,太晚了。他挣扎起来,欢欣鼓舞的窃喜、鼓励女孩和退潮浪抗争的高呼变成抗拒的腔调,继而又成了惊恐的尖叫,但到了这个地步,为时已然太晚、太晚。不管怎样,哭喊声没有持续很久。她们的小手眨眼就成了冰凉刺骨的爪子,深深掐入他的皮肉,把他往海里拖,海水灌进他的嘴巴,吞没了他的呼救声。他看到那艘船映照在夕阳最后一抹余韵之中,可是——他之前怎么会没看到呢?怎么会没看清真相呢?——他发现那是艘废弃已久的破船,灾祸满盈的恶船,死亡之船。那儿,有什么东西正在等候他,那裹尸布里的东西。如果他能嚎叫,他必会声嘶力竭,但现在海水涌入他的双眼,还有别人的手靠近了他的脚踝,那触感只能让他想到森森骨骸。有只魔爪扯掉了一只鞋,又拧了拧他的脚趾头……好像,在他幔慢下沉时,有人非要和他玩“小猪小猪要去市集”的游戏。

爱莫瑞·包尔森慢慢沉入了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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