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飞机到佛罗里达时,我穿着厚厚的兜帽夹克,那天早上我徒步跛行从浓粉屋走向杀手宫时,又把它穿上了。很冷,从海湾吹来猎猎疾风,海水在空荡荡的天空下犹如生冷断钢。要是我知道那将是我在杜马岛上挨过的最冷的一日,说不定还会挺带劲……也或许不会。我已经丧失了愉快地忍受寒冷的本领。

总之,我几乎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我把帆布袋搭在肩上,因为带着它走在沙滩上已成了我的第二天性,但我从未把哪枚贝壳或别的零碎装进去。我只是拖着沉重的步子、拖着伤损的坏腿往前走,却几乎毫无感觉,我听着大风呼啸灌耳,却没有真的去听,望着鹬鸟在浪间忽隐忽现,其实根本没有看见它们。

我在想:我杀了他,就像杀了莫妮卡·格尔斯坦的狗一样毫无疑问。我知道那听来太荒诞,但——

但那听起来不像胡扯。那根本不是胡扯。

我停止了他的呼吸。

杀手宫的南侧有—个玻璃房。一面窗墙对着过盛的热带树木,另一面对着钴蓝色的海湾。伊丽莎白坐在轮椅里,早餐盘搭在扶手上。认识她以来,我第一次看到她被捆在座椅上。托盘上有几摊炒鸡蛋和几块吐司,看起来就像咿呀学语的小娃娃吃的饭。怀尔曼甚至要用吸管杯喂她喝果汁。屋角里的台式小电视调在第六频道。仍然是布朗,无休无止。他死了,第六频道还要搞死他的尸体。他显然不该有什么好下场,但这种播报依然让人憎恶。

“我认为她吃得差不多了。”怀尔曼说,“我去给你炒两个鸡蛋、烘一下吐司,你陪她坐—会儿吧。”

“欣然从命,但你不用费事做我那份儿,我画到很晚,画完了又吃了一点。”一点。当然。出门前我还看到厨房水池里有只大空碗。

“不费事的。你的腿今早怎样?”

“不坏。”这倒是实话,“你呢。老伙计?”

“我很好。谢谢。”但他看起来很疲累;左眼依然红通通、水汪汪。“用不了五分钟。”

伊丽莎白已经神游天外了。我把吸杯递给她时,她只吸了一小口,便扭过头去。她的脸是那么苍老,在无情的冬日日光下显得一脸困惑。我心想,我们仨可真是凑成了举世无双三重唱:高龄老妇,大脑里埋着圆头子弹的昔日律师,截去一肢的昔日建筑商。三人的右脑壳上都有重创留下的伤疤。电视里,布朗糖果的律师——也是昔日律师了——正在呼吁全面深入调查。伊丽莎白正闭着眼睛,大概在代表萨拉索塔全体居民发表意见,干瘪的身体缩缩垮垮,前胸完全靠束缚带撑起来,她就那样睡着了。

怀尔曼带着足够我俩吃的鸡蛋回来了,我竟又吃得津津有味,真让人诧异。伊丽莎白开始打鼾。有—件事是很确凿的:如果她在睡眠中窒息,绝不会成为年轻的亡者。

“耳朵上漏了一点,朋友,”怀尔曼说,用他手里的叉子点了点耳垂。

“嗯?”

“颜料。在你的耳垂上。”

“哦,”我明白了,“这儿那儿都是。得花几天才能全部洗净。这次挥溅得挺厉害。”

“半夜三更的你画什么呢?”

“现在我不想提那个。”

他耸耸肩,点点头。“你越来越有艺术家腔调了。开窍啦。”

“别惹我。”

“我表露敬意,你却只听得到挖苦,太伤人心啦。”

“抱欺。”

他摆摆手,“吃你的蛋吧。长成强壮的大块头,像怀尔曼那样。”

我吃我的蛋。伊丽莎白打鼾。电视里吵吵嚷嚷。现在,在演播厅里的是媞娜·加里波第的阿姨,比我的女儿梅琳达大不了多少。她正在说,上帝坚信由佛罗里达州惩戒罪人的动作太慢了,便亲自出面讨伐“那个魔鬼”。我心想,朋友,说得在理,只不过下手的人不是上帝。

“把那该死的嘉年华表演关掉。”我说。

他关了电视,然后神情凝重地望着我。

“你大概说对了,艺术家腔调。我已经决定了,把我的东西放到斯高图展览,只要南努兹那家伙还想要。”

怀尔曼露出微笑,轻轻拍了拍手,那样才不至于把伊丽莎白吵醒。“太棒了!埃德加追求泡沫声誉!干吗不要呢?干吗他妈的不去求名呢?”

“我不是为了追求虚名,”我说,思忖着那是不是完全属实。“但如果他们和我签约,你在工作之余还能不能腾出时间来帮我打理?”

他的笑容黯淡下去,“如果我还在,我当然愿意,但我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他看到我的表情,又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我还没开始演唱《死亡三月》呢,但请你问自己—个问题,我的朋友:我还是照料伊斯特雷克小姐的合适人选吗?以我目前的状况来说?”

因为那是我不想触及的话题——这个清早不行…我便问道,“打一开始,你是怎么获得这份工作的呢?”

“这事儿重要吗?”

“说不定。”我说。

我一直在想自己是如何来到杜马岛的:原以为是我选择了一处休憩地,而现在渐渐开始相信,其实是这地方选择了我。我甚至还困惑过——通常是躺在床上、听着海贝低语的时候——那场车祸是不是真的是一次事故?当然是事故,一定是,但我依然能轻而易举地找到我和朱莉亚·怀尔曼之间的共同点。起重机撞了我;她撞上了公共事业部的大卡车。当然,也肯定会有人愿意告诉你,在墨西哥玉米面豆卷上看到了耶稣的脸。我对那些人绝无半点恶意。

“好吧,”他说,“要是你想听详细的完整版,那还是省省吧。我讲故事是很花心力的,但眼下,我累得都快油尽灯枯啦。”他郁郁地看一眼伊丽莎白。或许还有那么点羡慕。“昨晚我睡得不太好。”

“那就讲个精简版。”

他一耸肩,刚才还快活高昂的兴致就像啤酒杯上的泡沫一样隐去。魁梧的肩膀向前塌,前胸仿佛被压得下陷。

“杰克·法尔汉姆给我‘放了长假’之后,我决定搬到坦帕,因为那理论上离迪斯尼乐园最近。只不过,等我到了坦帕,已经厌倦了无所事事地混日子。”

“你肯定会的。”我说。

“我还感到,救赎已在待命。我不想去达尔富尔或新奥尔良找家小门店做公益事业,尽管也曾动过那种脑筋。我觉得,或许劲球彩的数字球还在什么地方蹦跶,还有一颗小球会从玻璃管里掉出来。最后的号码。”

“是啊。”我说,冰凉的手指滑过我的脖颈。非常轻微。“还有一个数字没有开。我懂那种感觉。”

“是,阁下,我知道你懂。我做好准备要去做好事,希望生活能再次平衡,因为我感到那需要平衡。有一天我在坦帕《讲坛报》上看到一则广告。‘招聘,陪护老妇兼管数栋小岛度假租赁房产。应征者必须递交符合高额报酬和福利的履历和推荐书。该职务极富挑战,贤才必会收获颇丰。必须有财产担保。’那好吧,我有财产担保,也喜欢那个调调。伊斯特雷克小姐的律师安排和我面试。他告诉我,之前担任此职位的夫妇已回新英格兰去了,因为某一方的父母遭遇了灾难性的事故。”

“所以你得到了这份工作。那——”我指了指他太阳穴那儿。

“没跟他说。他已经够起疑的了——很困惑,我想应该这么说,为什么一个奥马哈的从业律师想花一整年时间照顾老太太的衣食起居,大多数日子里还要忙着打理空房子——但伊斯特雷克小姐……”他伸出手,轻抚她骨节鼓凸的手。“我们第一眼就对上了,是不是,亲爱的?”

她只是打着呼噜,但我看到了怀尔曼的表情,又觉得仿佛有冰凉的手指滑过我的后脖颈,这次不再轻微、而是确凿。那感觉令我明了:我们三个能聚在这里,是因为某些东西想要我们来。这份明了并不是基于我成长、立业所接受的寻常逻辑,但那是一定的。这儿,在杜马岛上,我是另一个人,惟一需要我遵循的逻辑就在我的神经末梢。

“我理解她的世界,你知道,”怀尔曼说。他轻叹着拿起手帕擦擦眼睛,仿佛手帕也很沉重。“等我到了这儿,我跟你说过的那一切疯狂热病似的症状都不见了。我完全平静下来,成了—个在碧海蓝天下晒太阳的灰发男人,匆匆忙忙瞄一眼报纸不会犯头痛。我始终坚守一个基本的信条:我还有债要还清,有事要做。我会搞清楚那是什么事,然后完成它。之后我就无所谓了。伊斯特雷克小姐没有雇佣我,并不是真的雇佣;她收容了我。我初到这里时,她不是这个样子的,埃德加。她爽朗,风趣,傲慢,风情,反复无常,总有这样那样的需求——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她要么恐吓我、要么逗我乐,总能让我心情好起来,而她也总愿意那么做。”

“听上去,她都忙得冒烟了。”

“她是在冒烟,她抽烟呀,换成别的女人,到了这个地步早就彻底瘫在轮椅里了。但她不会,她要把自个儿那一百八十磅撑在助步器上,拖着沉重的步子在这间有空调的博物馆里走啊走,还要去外面庭园里……以前,她甚至还喜欢打靶,有时候是用她父亲的一支老手枪,更多时候是用那支箭枪,因为反冲力小点,也因为她说她喜欢那种声音。你见过她拿那玩意儿,真的很像教父的新娘。”

“那是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我说。

“我立刻就喜欢上她了,也慢慢爱上她了。朱莉亚以前管我叫‘我的伴侣’。我和伊斯特雷克小姐在一起时老想到那个昵称。她就是我的‘我的伴侣’。当我以为我心不再时,她就帮我把心神找回来。”

“我得说,你撞大运了。”

“或许是,或许不是。跟你这么说吧,离开她变得越来越难。再来个新陪护,她该怎么办?新来的人不会知道她喜欢在清晨的木栈道尽头喝咖啡……也不会知道要假装把那该死的饼干桶扔到锦鲤池里……而她不能再解释了,因为现在她已经陷到云里雾里了。”

他转向我,形容憔悴,不止有一丝疯狂。

“‘我会把每件事都写下来——我们的整套规矩,从早到晚,那是我的任务。而你,要监督新的陪护照单全做。答应吗,埃德加?我是说,你也喜欢她,不是吗?你不想看她受到伤害。还有杰克呢!说不定他可以来试试。我知道这么开口不太好,但——”

他突然想到了—个新点子,并为之震动。他站起来,盯着外面的海水,他瘦了。紧绷在颧骨上的皮肉泛着油光。头发打着结,成团垂在耳后,很需要清洗一下。

“如果我死了——我也会死的,我会像布朗先生一样睡着睡着就死了——你必须接管这里的一切,直到房地产商找到新住户为止。这不难办到,你就可以在这里画画。这儿的光线多棒啊,不是吗?光线棒极了!”

他有点吓着我了。“怀尔曼——”

他原地转了一圈,现在,双眼烁烁闪亮,左眼似乎透过一层厚厚的血网看出来。“快答应啊,埃德加!我们得好好计划一下!如果我们不安排好,他们会把她装车拖走,塞进什么人家里,而她过不了一个月就会死在那儿!一星期!我知道的!所以你快答应啊!”

我想,他可能说得对。我也想到,如果我不能当场分担一些他的压力,他可能又会在我眼前发癫痫。所以我答应下来。然后,我说:“你会活很久的,比你想的要久得多啊,怀尔曼。”

“可不是嘛。但我还是要把一切都写下来,以防万一。”

他又一次提出要用高尔夫车送我回浓粉屋。我对他说,走着回去就很好,但不介意喝完一杯鲜橙汁再走。

现在,我和任何人一样喜欢鲜榨的佛罗里达柳橙汁,但我也要承认,那天早上的橙汁背后藏有更深层的企图。他留我在靠近沙滩的杀手宫玻璃房小接待室里等候。他把那里当作自己的办公室,但我也不太清楚这个阅读不能超过五分钟的男人是怎么处理日常信笺文件的。我猜想,伊丽莎白大概会帮他,这让我很感动,在自己的健康状况变糟之前,她肯定帮了他很多。

进来吃早餐时,我就扫视过这间屋,发现那薄薄的灰色文件夹搁在合拢的笔记本电脑上,怀尔曼这阵子肯定很少用电脑了。我把文件夹打开,从三张X光照片里抽出了一张。

“要大杯还是小杯?”怀尔曼的大嗓门从厨房传来,都快把我吓死了。那张照片差点儿失手掉落。

“中杯的最好!”我也大嗓门回答,一边把X光照片卷起来,放进我的帆布袋里,再把文件夹阖上。五分钟后,我又拖着脚步走在了沙滩上。

我不喜欢偷朋友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张X光照。也不喜欢缄口避谈我对布朗糖果所做的事,那显然是我干的。我是可以告诉他的,既然已经说过汤姆·赖利的事情了,他肯定会信我。就算ESP魔力没有跳出来,他也会信我。事实上,那便是麻烦所在。怀尔曼不傻。如果我能用一张画把布朗糖果直接送进萨拉索

塔的太平间,说不定也能为昔日的律师先生做一次连医生们都束手无策的脑部手术。但如果我做不成呢?最好别盲目乐观……或许你可以,但我的心已把期望值调得太高了。

等我回到了浓粉屋,屁股疼得都快哭爹叫娘了。我把兜帽夹克塞进衣橱,吃了两片复方羟氢可待因,看到答录机上的灯在闪。

来电人是南努兹。他很高兴接到我的电话。他说,绝对错不了,如果其余的画作都和他那天看到的画具有同等水准,斯高图画廊非常高兴、也非常自豪地出任我个展的赞助者,画展可以在复活节前举办,因为过了节冬季游客都会回北方去。他是否可以有幸和他的合作人一起到我的画室参观,看看其他已完成的作品?他们很乐意起草一份合同让我先过目。

真是好消息——令人激奋,但这事儿似乎发生在别的星球,发生在另一个埃德加·弗里曼特身上。我把这条留言保存下来,然后带着偷来的X光片上楼去,半路又停下。小粉红好像不对劲,因为画架不对劲,空画布和油画颜料也不对劲。这次不该用那些。

我又—瘸一拐走回大大的起居室。咖啡桌上放着一沓“手艺人”牌画纸和几盒彩色铅笔,但它们也似乎不合适。截去的右臂微弱而暖昧地痒起来,而这是第一次,我想我大概真的能够做成这件事……只要我找出正确的媒介,能让信息直白泄出。

我突然想到,媒介(medium),这个词也可以指代能将灵界信息转达到尘世的灵媒人。这念头让我哑然失笑。事实上,还有一点紧张。

我走进卧室,一开始都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然后我看到了衣橱,便明白了。一星期以前,我让杰克带我去采购,没有去十字路商场,而是圣阿芒德环路上的一间男子服装商店,我买了六件衬衫,从上到下系着扣子的那种。伊瑟小时候,总管那种衬衫叫“大人衬衫”。衬衫仍在玻璃纸包装袋里。我把包装撕开,挤出小钉子,又把几件衬衫塞回衣橱,任它们堆成一团。我不想要衬衫。我要的,是里面加垫的纸板。

那种明晃晃的白色矩形纸板。

我在苹果笔记本电脑包的口袋里找到一支油性笔。以前我很讨厌这种笔,味道难闻,又很容易留下污迹。但这次,我喜欢它画出的饱满线条,似乎在强调它们自身的、绝对性的存在感。我带着纸板、油性笔和怀尔曼脑部的X光片走出卧室,进了佛罗里达屋,那儿的光线明亮又铺张。

消失的右臂上的瘙痒越来越剧烈了。但现在的感觉是,它更像是我的老朋友了。

我没有医生们用来夹X光片和MRI扫描片的专用灯箱,但佛罗里达屋的玻璃窗墙完全可以担当此任。甚至不需要胶带或贴条。我可以把X光片夹在玻璃和不锈钢贴边之间。好了,世人所谓不存在的东西就在我眼前了:律师的大脑。它飘浮在湾流的背景中。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两分钟?四分钟?:透过底片,碧波就在灰色褶皱间流淌,我被那情景深深地迷住了,幻想着那些沟沟壑壑的灰质是如何把水波变成了云雾。

圆头子弹是个小黑点,稍有些裂痕。看起来有点像一条小船,飘荡在翡翠汤中的一叶扁舟。

我开始画。我打定主意要画出他的大脑,要画得毫厘未伤,要画得没有子弹,但结果似乎不止如此。我继续画,添上了水波,你瞧,因为这画面似乎正需要水。或者说,消失的右臂需要,又或者,二者根本就是一体。只需有个海湾人画的念头,便能心想事成,画得相当成功,因为我真的是个天赋高超的混蛋。这画只用了二十分钟:飘浮在墨西哥海湾中的—颗人脑。还挺酷。

也挺恐怖的。我肯定不想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画,但这是无法避免的。我把X光片拿过来,和画作对比,科学证明子弹存在,艺术证明子弹不存在,我猛然意识到,个中奥妙我早该看出来了。就在我开始画《女孩和船》系列之后就理应领悟。之前所画的不起作用,只是因为那是神经末梢的动作而已,而画起作用,是因为人们知道所见之景源自天赋以外的地方,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真的知道。杜马岛上的画,传达的是恐惧,我难以遏制这种感觉的滋长。恐怖等待发生。回归到废弃腐船。

又饿了,我做了个三明治,在电脑前吃完。电话铃响起时,我正在关注蜂鸟团的动态,他们实在让我放不下心。是怀尔曼。

“我的头不痛了。”他说。

“你总这样和人打招呼吗?”我问,“我是不是该等待你下一通电话过来,开口就说,我刚把肠子拉出来了?”

“别以为我在打哈哈。从我枪击自己再从餐厅地板上醒来后,头痛就没停止过,经常就像背景噪音,有时候会像地狱里的新年钟声一样敲啊敲,但总在痛。可是呢,半小时前,它突然不痛了。我正在给自己做咖啡,头就不痛了。我简直没法相信。一开始,我以为自己死了。我一直都在生死界绕着圈走,就等着疼痛回来,等着那种像麦克斯韦尔的银锤子那样重击而来的疼痛,可没等到。”

“列侬·麦卡尼,”我说,“一九六八年。别跟我说这次我又说错了。”

他什么也没说。但也没沉默多久,但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声,最后,他说,“你干了什么,埃德加?告诉怀尔曼。告诉好爹地。”

我想过要跟他说,我没做什么坏事。又想到他会检查X光照片文件夹,然后发现少了一张,我还惦记着我吃的三明治——已负伤、但还没身亡。“视力呢?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左灯依然不亮。根据普林西比所言,它算是亮不起来了。这辈子也甭想了。”

该死的。可是,难道我心底里不是很清楚活儿还没做完吗?今天早上用油性笔在纸板上的匆匆描画和前一晚狂风急雨般的挥毫泼墨根本无法同日而语。我累了。我今天不想再做什么了,只愿坐看大海,看着太阳沉到浩瀚的翡翠汤里,什么该死的东西都不想再画了。但这画的是怀尔曼啊。怀尔曼,天杀的。

“你在听吗,朋友?”

“找在,”我答,“今天晚一点,你能让安妮玛莉·惠瑟尔过来帮几个小时的忙吗?”

“为什么?要干吗?”

“那样你就能坐着当模特,让我画幅肖像,”我说,“如果你的眼睛还看不见,我猜想,我就需要画怀尔曼真人了。”

“你真的做了什么,”他压低了声音,“你已经画过我了?根据记忆?”

“查查你的X光片。”我说,“四点左右到我这儿来。我想先睡个午觉。还有,记着带点吃的来。画画会让我饿。”我本想修正一下,是画某种类型的画。但我想自己说得已经够多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睡着,但终于是睡了。闹钟在三点把我叫醒。我上楼,到小粉红,检查了储备的空白画布。最大的尺寸是五英尺长、三英尺宽,我就挑中了这张。还调整了画架,将支柱拉到与画布同宽,再把画布固定好。那一片空白,就像竖起来的白色棺材,搅动出胃里的一丝兴奋,也撩拨出右臂的瘙痒,屈指,握拳。我看不见右手,但可以感觉到那五根手指在一张—合。我能感觉到指甲戳进掌肉里了。那些指甲,都很长。它们从车祸后就开始生长,却没办法去剪。

怀尔曼迈着大狗熊一样的步态,拖拖沓沓从沙滩走过来,鹬鸟们在他身前飞来飞去。这时候我正在洗画笔。他穿了毛衣和牛仔裤,没穿外套。气温回暖了。

他在前门口大喊一声哈罗,我在二楼大喊一声作回答。楼梯上到一半,他便看到了画架上那张大画布,“哦,我的老天爷啊,朋友,你说画个肖像,我还以为是个小头像呢。”

“计划是那样的。”我说,“但恐怕不会那么写实了。我已经做了一些改进。你来看看。”

偷来的X光片和油性笔速写画都放在工作台的底层夹子上。我把它们递给怀尔曼,然后又在画架前坐下。等待中的画布已不再是空白无物了。自上而下的四分之三处已被我淡淡画出—个矩形。我是用衬衫纸板压在画布上,用二号铅笔沿着边缘画出的。

怀尔曼足有两分钟一言未发。他的目光在X光片和我的速写画之间反复游移。然后,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呀,朋友?这是怎么回事儿呀?”

“我们什么也没干。”我说,“‘还没开始干呢。把衬衫纸板给我。”

“就是这个吗?”

“是的。小心点。我需要它。我们都需要。X光片已经不需要了,怎么着都无所谓。”

他把纸板上的画递给我,那只手的动作不太稳。

“现在,你走到成品画那边去,看向最左边的那幅画。角落里那幅。”

他走过去,看向角落,又退缩起来。“老天爷啊!你是什么时候画的?”

“昨晚。”

他把那画拿起来,对着照进大窗的充沛光线端详起来。他看着媞娜,她仰头看着没有嘴巴、没有鼻子的布朗糖果。

“没有嘴巴,没有鼻子,布朗死了,案子结了。”怀尔曼说道,声音低得近乎耳语。“上帝耶稣啊,我真不喜欢扮演朝你脸上踢沙子的沙滩玛丽莲。”他把画放回去,绕着它走……蹑手蹑脚的,生怕脚步踩重了它就会爆炸。“你怎么想的?你着了什么魔?”

“这问题真他妈绝了。”我说,“我差一点就把它收起来,不让你看了。但是……考虑到我们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我们到了哪个地步?”

“怀尔曼,还用我说吗?”

他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仿佛拖着伤腿的人是他;也出汗了,阳光照得他一脸油光。他的左眼仍然是血红一片,但或许不是怒火的那种红。当然,这可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期许罢了。“你能成功吗?”

“我可以试试。”我说,“如果你想让我试一把的话。”

他点点头,脱去了毛衣。“那就来吧。”

“我想让你站在窗边,那样,日头开始下沉时,光线就会漂亮又强烈地照在你脸上。厨房里有把凳子,你可以拿来坐。你让安妮玛莉代班多久?”

“她说可以待到八点,也可以伺候伊斯特雷克小姐用晚餐。我带了番茄肉酱烤宽面条,够我们俩的份儿。等下我把面条放进你烤箱里,设定在五点半。”

“好的。”反正,面条烤好的时候,阳光也会消失。我可以拍几张怀尔曼的数码相片,钉在画架上,再照着相片画。就算我是个快手,但我已能预计到这将是个漫长的工程——至少要花好几天。

怀尔曼带着板凳回到二楼来时,脚步突然顿住了。“你在干吗?”

“你觉得我在干吗?”

“在好端端的画布上挖出—个大洞。”

“罚你面壁。”我把切下来的矩形画布放在一边,又捡起画有飘浮在海水中的大脑的那张纸板,嵌在画布上。“来帮我把这块粘好。”

“你什么时候想出这招儿的,哥们?”

“我没有想。”我说。

“你没有?”他正透过画布中的方洞看着我,就像成百上千个在建筑工地上凑在洞眼上偷看的人,那是我上辈子常见的景象。

“没。好像有什么东西告诉我该怎么做。你到这边来。”

在怀尔曼的帮助下,剩下的预备工作只花了几分钟,他把那张纸板填进了方洞。我从前胸口袋里摸出一管艾尔莫黏胶,黏在交接处。等我再绕到画布前,发现效果好极了。总之,在我看来一切都妥当了。

我指了指怀尔曼的前额。“这是你的脑子,”我说着,又指了指画架,“这是你在画里的脑子。”他—脸茫然。

“我是开玩笑呢,怀尔曼。”

“我没听懂,”他说。

那天晚上,我俩像足球运动员一样狼吞虎咽。我问怀尔曼,看东西的时候是不是感觉好点了,他无奈地摇摇头。“我的左半世界仍然是黑乎乎的一片,埃德加。真希望我可以跟你说情况大有改观,但没办法啊。”

我把南努兹的留言放给他听。怀尔曼哈哈大笑,作出挥拳出击的动作。很难不被他这个乐天派打动,欢欣、愉悦、几近幸福。“出道喽,朋友——这显然是你的新人生啊。我都等不及要看你登上《时代》封面啦。”他抬手划出一个方框形,仿佛要在半空画出—个封面。

“这件事儿,只有一点让我烦心,”我说……然后又不得不笑出声来。其实,让我烦心的事有一大堆,包括眼下正在做的大工程,事实是:我浑然不知要把自己带入何等境地。“我女儿可能想来看,就是来过这里的那个女儿。”

“那又怎么了?大多数人还巴不得呢,能让女儿们观赏自己晋升为专业艺术家。最后一块烤面条,你要吃吗?”

我们将它分食而尽。我取了较大的那块,摆了摆艺术家的谱儿。

“我盼着她来,但你的女雇主发过话,杜马岛不是女孩们待的地

方,我多少有些相信。”

“我的女雇主罹患阿兹海默症,症状越来越明显。坏消息是,她抬手都找不到自己的屁股在哪儿。好消息是,她每天都能认识新朋友,包括我。”

“她说过两遍,女儿们的事,而且那两次都没有犯糊涂。”

“说不定她是对的,”他说,“也可能是她脑子里那只小蜜蜂飞个不停,让她胡思乱想、信以为真,毕竟,她有两个姐姐死在了这个岛上,当时她才四岁。”

“伊瑟吐了,一路吐在车门上。当我们回到浓粉屋时。她难受得都快走不动路了。”

“可能只是吃坏了肚子,大太阳底下,东西都容易变质。听着——你不想冒险,我尊重你的想法。所以,你要做的就是把两个女儿安排在一间好酒店里,有二十四小时客房服务,门卫收小费比鸡啄米还勤快。我推荐丽兹卡顿。”

“两个?梅琳达不会——”

他吃完了最后一口。把刀叉往旁边一搁。“你把事儿想歪了,朋友,好在有怀尔曼,他是心存感恩的混蛋——”

“还没什么事儿需要你感恩呢——”

“——会帮你拨乱反正的。因为我受不了眼看着一堆又一堆烦恼偷走你的幸福。我的老大爷上帝啊,你应该高兴才是。你知道吗?佛罗里达西海岸有多少人巴不得在棕榈大道的画廊里办个展?”

“怀尔曼,你刚刚说老大爷上帝?”

“别偷换主题。”

“他们还没有正式给我办展呢。”

“他们会的。他们要带草拟合同来这儿洽谈不是为了说屁话和笑话。所以你要听我说,现在。你在听吗?”

“当然。”

“个展的时间一定下来——你放心,肯定会办的——你就要有个新星艺术家的范儿,人们指望你抛头露面,你就好好亮个相。接受采访,就从玛莉·爱尔开始,再扩展到报纸、第六频道。如果他们想拿你的截肢做文章,那再好也不过了。”他又在空中划起了方框,“埃德加·弗里曼特,太阳海岸艺术界新星崛起,从悲剧中涅槃重生!”

“朋友,你给我在这儿涅槃吧。”说着,我抓了一把胯下之物。但我实在忍不住要笑。

怀尔曼对我的粗鲁举止毫不关注。他说得都刹不住车了。“你那条消失的胳膊会被镀上金的。”

“怀尔曼,你实在是个愤世嫉俗的杂种。”

他认为我是在称赞他,点点头,宽容地摆摆手。“我会亲自当你的律师。你选画,南努兹做顾问。南努兹安排展览诸事,你来指手画脚。听上去不错吧?”

“应该是吧,是啊。如果事情能这么办当然不错。”

“事情就是会这么办。还有,埃德加,最后要说的也是最要紧的,你要给你在意的每个人打电话,邀请他们来看画展。”

“可——”

“要的。”他边说边点头,“每个人,你的心理医生,你的前妻,两个女儿,汤姆·赖利那家伙,帮你做康复的那个女人——”

“卡迪·格林,”我说着,不禁发起呆来。“怀尔曼,汤姆不会来的。绝无半点可能。帕姆也不会。琳在法国,得了链球菌咽喉炎,看在上帝的分上。”

怀尔曼继续忽视我的话。“还有个律师,你提到过的。”

“威廉·博兹曼三世。布仔。”

“请他来。哦,当然,还有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

“我父母都去世了,我是独子。布仔……”我点点头,“布仔倒是会来的。但你别这么叫他,怀尔曼,别当面叫。”

“叫另一个律师布仔?你以为我是蠢货吗?”他想了想,“我对着自己的脑瓜开了一枪,却没能把自己杀死,所以你还是别回答这个问题了。”

我倒也没多想,因为我正在想别的,我这才明白,自己是要为新人生开一场精彩的大派对……人们可能会来捧场。这念头既让我兴奋,又让我畏惧得望而却步。

“他们可能都会来的,你知道。”他说,“你的前妻,满世界跑的女儿,自杀的会计。想想吧——好大一群密歇根暴徒。”

“明尼苏达。”

他耸耸肩,摆摆手,言下之意:管它哪里来的,对他来说都一样。就一个内布拉斯加人来说,这实在有点目中无人。

“我可以包下一架飞机,”我说,“湾流公司的飞机。再包下丽兹酒店的一层楼。要玩就玩大的。干吗他妈的不呢?”

“说得对,”他一脸窃笑,“来真格的,让饥肠辘辘的穷艺术家看傻眼。”

“对。”我说,“在窗户上挂条大横幅,上面写:‘为极品松露效力!”

我俩放声大笑。

杯盘都搁进水池里,我让他回二楼,不用太长时间,让我拍几张数码相片就行——毫无魅力可言的大特写。我这辈子拍过一些好照片,但都出于偶然。我讨厌相机,而相机们似乎也很了解。拍完后,我说他可以回家替下安妮玛莉了。外面天都黑透了,我让他开我的雪佛兰。

“还是走走吧。新鲜空气对我有好处。”他指了指画布,说,“我可以看一眼吗?”

“其实,我认为还是不看为好。”

我以为他会抗议,可他只是点点头,下了楼,但那几乎是一路小跑,步履间跳跃出新的轻盈节奏——但显然不是我的想象。他走到门口,又说,“记得一大早给南努兹打电话。要趁热打铁。”

“好的。你也记得给我打电话,如果情况有什么变化……”我伸出溅满颜料的手指了指他的脸。

他歪嘴一笑,“肯定第一个告诉你。就眼下来说,头不痛了,我已经很满足了。”笑容收敛起来,“你肯定不会再痛了吗?”

“我什么保票也打不了。”

“是啊,是啊,这就是人类的处境,不是吗?但我还是要谢谢你勇于尝试。”出乎我的意料,他拉起我的手,吻了手背。尽管唇上有的是硬胡楂,但吻得倒很绅士。然后道别,走进了暗夜,只剩下湾流的叹息和屋下海贝的轻语。接着,第三种声音也响起。是电话铃。

伊瑟打来的,想煲煲电话粥,是的,她的学业进展顺利,是的,她感觉很好——事实是,很棒——是的,她每周都给母亲打—个电话,也和琳通电邮。在伊瑟看来,琳的链球菌感染症恐怕只是自说自话。我说,对她的宽容豁达深表震惊,她便大笑。

我告诉她,现在有个机会让我在萨拉索塔一家画廊里办展览,她兴奋地尖叫起来,我不得不把听筒挪开,躲开高分贝。

“爹地,实在太棒了!什么时候?我能去吗?”

“当然,只要你想来。”我说,“我打算邀请每一个人。”在说出这句话之前,我甚至尚未下定决心。“我们想在四月中旬把它办出来。”

“该死!那时候我本来计划去追赶蜂鸟团的路线。”她停下来,想了想。又说,“我两边都能去,自己多跑点路就成。”

“你觉得可以?”

“是的,当然可以。你只需把日子告诉我,我保证出现。”

泪水刺痛了我的眼睑。我不知道有儿子是什么感觉,但我肯定不会像有女儿这样贴心。“宝贝,我很感动,谢谢你。那你觉得……你姐姐有没有可能会来?”

“你要问我,我认为她会的,”伊瑟说,“看到你的成就能让那么多人激动兴奋,她准会乐疯的。会有关于你的新闻报道吗?”

“我的朋友怀尔曼认为肯定会有的,独臂艺术家,诸如此类。”

“但你真的是很棒啊,爹地!”

我谢过她,又把话题转到卡森·琼斯身上。问她有没有他的消息。

“他挺好的。”她说。

“真的吗?”

“当然——干吗这么问?”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从你声音里听出了一点点不安。”

她可怜巴巴地笑了几声。“你太了解我了,事实上,他们现在每到一处都会成为焦点——好评如潮传千里。合唱团本来计划五月十五日就终止巡演,因为有四位演唱者接下去还有别的任务,但票房经纪人又找来了三个新人。布里奇特·安德森都快成大明星了,也已把亚利桑那州的实习牧师计划推延了。那还挺幸运的。”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干巴巴的,好像是我不认识的女人说的。“所以,巡演不会在五月中旬结束,相反,延长到了六月底,在中西部也定了演出,最后一场会在旧金山的考厄宫。辉煌时刻,嗯?”下面是我的反问,用了当伊瑟和琳还是小女孩时在车库里上演“芭蕾超级秀”时的语气,但我不记得当时有如此悲伤、夹带讽刺的口吻。

“你担心那家伙和这个布里奇特……?”

“没有!”她立刻反驳,又笑起来,“他说她歌喉动人,能和她同台演唱是他的幸运——他们现在有两首合唱曲目了,以前只有一首——但她为人浅薄,趾高气扬的,还有呢,他希塑她能砸点小钱,否则他宁可自己出血,你知道,他不想和她合用—支麦克风。”

我等着。

“好吧。”伊瑟终于说了。

“什么好吧?”

“好吧,我是很担心。”停顿,“有点吧,因为他每天都和她在一辆巴士上,每晚都和她登台演出,而我在这里。”停顿,而且很长时间。“而且我和他通电话时,他听起来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差不多……但不是很一样。”

“那可能是你的想象。”

“是的。有可能,但不管怎么说,如果会有什么事发生——没事,我肯定没什么的——但是万一有事,最好是发生在现在,总比……你知道……我们那个之后要好。”

“是的。”我说,心想,这真是成年人世界里才有的伤心。我记得自己偷偷翻出他们手挽手站在路边的合影,用已经消失的右手去触摸照片,然后冲上楼去,残肢腋下夹着瑞芭疾步走到小粉红,那好像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笑脸王子”曾写下:我爱你,南瓜宝宝!但不知为何,那天用维纳斯彩色铅笔(好像也是很久以前)画的画却像是在挖苦“爱情不朽”这种想法:穿着网球小裙的小女孩,望着浩瀚的海湾。网球散落在她脚边。更多的网球飘浮在卷卷而来的浪头间。

那个女孩是瑞芭,但也是伊瑟,还有……还会是谁?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

这想法有点漫无边际,但我觉得,是她。

现在的水流更急了。伊丽莎白说过,很快会有激流。你感觉到了吗?

我感觉到了。

“爹地,你还在吗?”

“在。”我说,“宝贝,你要好好的,好吗?别把自己搞得晕头转向。我在这儿的朋友说过,到最后我们都会因自己的忧虑而殚精竭虑。我多少是相信这种说法的。”

“你总能让我的感觉好起来,”她说,“所以我才打电话嘛。我爱你,爸爸。”

“我也爱你。”

“有多爱?”

她这么问有多少年了?十二年?十四年?无所谓,我总会记得答案。

“百万千万,还有—份爱藏在你的枕头下。”我说。

等我道了晚安、挂了电话,我开始想,如果卡森·琼斯伤害到我女儿,我会把他杀了的。这想法让我微微一笑,兀自揣度世间有多少父亲曾有过这种念头、下过这种决心?但在所有的父亲里,涂抹几下画笔就能把漫不经心伤女儿心的求婚者杀死的,恐怕只有我—个。

第二天,达瑞奥·南努兹和一位合作伙伴就来了。那人叫作杰米·吉田,是个日裔美籍版的道连·格雷。南努兹的捷豹停在门前车道上,他下了车,穿着一条褪了色的直筒牛仔裤,而印有韩日美女嘻哈乐队头像的T恤褪色更重,黑色长发被湾流轻风吹起,看上去只有十八岁。等他走到人行道尽头快进屋时,又好像变成了二十八岁,当我们握手、面对面直视时,我看到他眼角和嘴角的细纹,瞬间他又年近半百了。

“很高兴见到您,”他说,“画廊内外至今都在津津乐道你上次的拜访。玛莉·爱尔又来了三次,询问我们何时与你签约。”

“进屋说吧,”我说,“沙滩那边,我们的朋友怀尔曼打了两次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签合同。”

南努兹笑了,“我们不是干欺骗艺术家的行当,弗里曼特先生。”

“埃德加,记得吗?你们愿意先来点咖啡吗?”

“先看画,”杰米·吉田说,“再喝咖啡。”

我深呼吸一下,“好的。请上二楼。”

我把怀尔曼的肖像盖起来了(仍是轮廓模糊的草图,脑体在四分之三处悬空飘浮),媞娜·加里波第和布朗糖果的那幅画被藏进了楼下衣柜里,不见天日(和《福利之友》和红袍人像放在一起),但剩下的画作都已展露在外,靠墙而立。现在的画巳能围满两面墙,第三面墙也占了大半;共有四十一幅,包括《女孩与

船》系列中的五张。

直到他们的沉默让我再也忍受不了时,我主动打破寂静,“多谢指点我使用力克媒介剂。很管用。要用我女儿们的话说就是:酷毙了。”

南努兹好像没听到,他顺着—个方向往前看,吉田和他反向。谁也没问起画架上盖着白布的大画,我猜想,那大概是他们那行的基本礼仪吧。我们身下,海贝喃喃。不知何处,很远很远,有辆滑水艇嗡嗡响。我的右臂有点痒,但很轻微,深藏不露,那是在告诉我,它想画画,但还可以等——它知道,画画的时机总会来的。就在太阳下山之前。我会先参考夹在画架两边的数码相片画,然后就会有什么东西来接手,一路画下去,海贝的碾磨声会越来越响,钴蓝的海湾也会渐渐变色,从桃色变成粉色再变成橘色最后就成了红色,那就好了,那就妥了,一切的一切都会安妥。

南努兹和吉田在小粉红门口、也就是楼梯口会合了。他们寥寥数语交换了意见,又一起朝我走来。吉田从牛仔裤的后袋里抽出—个商务信封,正面印有“斯高图画廊草拟合约”的齐整字样。“给,”他说,“请转告怀尔曼先生,为了展出您的画作,我们愿意接受任何合理的条款修改意见。”

“真的吗?”我问,“你肯定?”

吉田没有笑,“是的,埃德加,我们向您保证。”

“谢谢您,”我说,“谢谢你们二位,”当视线从吉田转向南努兹时,我看到他在笑。“达瑞奥,真的万分感激。”

达瑞奥环视画作,笑了一声,抬起双手又放下,“我认为,表达谢意的应该是我们,埃德加。”

“这些画的明晰度让我过目难忘,”吉田说,“还有它们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认为该说是……洞彻世相。这些画面会令观赏者心悦诚服,但也不会吞噬观者的感受,令其麻痹。另外,让我惊诧的是您的神速。您就是决堤之口。”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大器晚成的艺术家通常被形容成决堤之口,”南努兹说,“倾囊而出般汹涌地创作,仿佛是为了弥补失去的时光。不过……几个月内就完成四十幅……几个星期,实在是……”

你们还没看到幼女杀手的那幅呢,我心里说。

达瑞奥的笑中并没有幽默的感觉。“千万小心,别把这地方焚毁,好吗?”

“好的——烧毁可就糟了。既然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我可以把部分作品储藏在你们画廊吗?”

“当然可以。”南努兹说。

“太好了。”我很想尽快就把合同签了,不管怀尔曼如何看待这份契约,只愿把这些画撤出杜马岛……我担心的可不是火灾。起步晚的艺术家或许普遍会倾囊而出,但四十一幅画在杜马岛上实在太多了,至少超出常态的三倍。我感觉得到它们在这间屋里活生生存在着,酷似钟形罩里的电流源。

当然,达瑞奥和杰米也感受到了。那些该死的画会有如此强有力的感召力。这也是部分原因。它们的魔力会传染。

次日清晨,我加入怀尔曼和伊丽莎白在杀手宫木栈道尽头的咖啡早餐。现在,我除了阿司匹林之外,别的药都不吃了,伟大的沙滩漫步已不是艰辛挑战,而是纯然的乐趣。尤其是天气暖和起来之后。

伊丽莎白坐在轮椅里,早餐馅饼凌乱地摊在盘子里。看起来,他已经想办法喂她喝了点橙汁和半杯咖啡。她愣愣地凝望大海,带一种严苛拒绝的表情,在这个清晨,与其说她像黑手党头头的爱女,倒不如说更似济民号上的布莱船长。济民号,一七八七年八月五日,英国海军任命威廉·布莱上尉为济民号的船长,开始以西印度群岛为终点站的航程。布莱船长经常当众批评他的手下;加上天气恶劣,航程险阻重重,船员怨声载道发了一场海上叛变,大副带领船员将布莱船长和他十八名忠心的船员放逐到一艘救生艇上漂流。他依靠优异的航海技术,在四十一天后到达了印尼帝汶岛,成为英国航海史上的创举。t>

“早上好,我的朋友,”怀尔曼说,又对伊丽莎白说,“这是埃德加,伊斯特雷克小姐。他过来吃早餐,你不想打声招呼吗?”

“老鼠头屎尿多。”她说,我想大概说的是这句。不管怎样,她是对着海湾说的,海面仍是深蓝一片,宛如沉睡未醒。

“还没缓过来,我明白。”我说。

“不。她刚刚沉下去,等会又会浮上来,但至今为止,她从不会—蹶不振。”

“我还没有把我的画带来让她看。”

“现在带来也没用。”他递给我一杯咖啡,“来,自己招呼自己,别客气。”

我把草拟合同的信封递给他。怀尔曼拆开信封时,我转向伊丽莎白问道,“今天晚一点,你想听几首诗吗?”

没有回答。她只是无情面目,紧锁双眉,凝望大海。布莱船长要命令手下把谁捆在船桅上一通猛鞭恶打了。

说不出是为什么,我又问:“伊丽莎白,你父亲是个潜游人吗?”

她慢吞吞地扭过头来,将苍老的目光投向我这边,上唇微启,像狗在咧嘴笑。那一瞬间,我只觉是另一个人在看着我,尽管倏忽即逝却感觉漫长。甚至不是一个人,而是某种实体,披挂着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苍老、苍白、绵软无力的皮肉,就像套一只袜子。我的右手猛地握紧,早已不存在、却又长得过长的指甲又一次掐进早已不存在的掌心里。然后,她又回头去看海。同时又无意识地伸手在盘子里摸啊摸,直到指尖碰巧捏到一块馅饼皮,而我开始称自己为神经过度紧张的白痴,这儿,毫无疑问有某种诡异的力量在运转,但并非每一片阴影都是个鬼魂。

“他是。”怀尔曼漫不经心地回答我,把合同铺开,“约翰·伊斯特雷克就是现实生活里的里克·布朗宁——你知道的吧,五十年代扮演黑湖怪物的大影星。”

“怀尔曼,您真是高含垃圾资讯的自流井。”

“是吗,那我岂不是很酷?她的老爹不是在店里买下那支弩箭手枪的,你知道吗?伊斯特雷克小姐说那是他定做的,大概应该放在博物馆里才对。”

但我不在乎约翰·伊斯特雷克的箭枪。现在不行,“你是在看合同吗?”

他把它搁在盘子里,看看我,迷惑不解地说,“我在试呢。”

“左眼如何?”

“没变化,可是,嘿,没理由失望啊,医生说过——”

“就算帮我个忙。把你的左眼遮起来。”

他照做了。

“你看到什么了?”

“你啊,埃德加。一个丑八怪。”

“是啊,是。现在遮右眼。”

他照做了,“现在只有一片黑色。不过……”他停了停,“大概不那么黑了。”他又放下手,“我说不准。这些天来,我没法把现实和希望区分开。”他使劲地摇摇头,甩得头发都飞起来,再用掌根砰砰敲了敲前额。

“放松点。”

“你说得倒轻巧。”他沉默地坐了片刻,从伊丽莎白手里取出那片馅饼,喂给她吃。直到馅饼安全无恙地消失在她嘴里,他才转身对我说,“我去拿点东西,你能陪陪她吗?”

“乐意得很。”

他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上了木栈道,留下我和伊丽莎白。我想喂她再吃几口剩下的馅饼,可她嚼了嚼就吐在了我手里,让我想起自己七八岁时曾养过一只小兔子,回忆闪回,我想起它叫作希屈先生,但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却想不起来了——回忆真是滑稽,不是吗?她的嘴唇很柔软,虽然没有牙齿,但不会讨人厌。我把她两侧的头发向脑后的圆髻捋顺,白发纤细,也很干涩。这个清晨,肯定是怀尔曼帮她梳洗穿戴的,也包括尿布,因为她这种状态下肯定无法自理。我不禁思忖,当他扣上扣子、绑好护带的时候会不会想到埃斯梅拉达,梳起这个圆髻时又会不会想到朱莉亚。

我又捡起盘子里的一块饼。她顾从地张开嘴……但我犹豫起来。“红色野餐篮里有什么东西?伊丽莎白?阁楼上的那个篮子?”

她好像在思考,使劲地想,然后说:“老浸渍管。”迟疑了一下,又耸耸肩,“随便哪个浸水筒阿黛都想要,妈的!”然后咯咯笑起来。

她像女巫那样笑,听得我胆战心惊。我把剩下的馅饼喂给她,一块接一块,没有再问什么。

怀尔曼带着一台袖珍录音机回来了。递给我时,他说,“我真不愿意麻烦你把合同录下来,但我必须这么做。还好这鬼东西只有两页长。如果你方便,今天下午就录好给我吧。”

“没问题。如果我的画真能卖出去几幅,你会有分成,我的朋友。百分之十五。法律咨询费和天才挖掘费都包括了。”

他坐在椅子里往椅背上—倒,放声大笑,同时又有点叹息。“上帝啊!我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再背了,可就在这当口,突然摇身一变成了他妈的天才经纪人!请您原谅我的粗俗用语,伊斯特雷克小姐。”

她根本没听见似的,只是神情凝重地望着最远、最蓝的海平线尽头,那儿有一艘油轮梦幻般向北驶向坦帕。那一下子就攫住了我的心神。海湾里的船,对我就会有这股神奇魅惑力。

我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回来,对怀尔曼说,“这件事由你全权负责,所以——”

“你都瞎扯什么呀!”

“——所以你必须随时待命,像个男子汉那样上阵厮杀。”

“我可以拿百分之十,那已经太多啦。答应吧,朋友,要不我们就从百分之八开始谈。”

“好吧。那就十。”我伸出手,在伊丽莎白满是碎屑的早餐盘上方和他握手。我把小录音机揣进口袋里。“你也要及时与我联系,如果有什么变化……”我指了指他红色的左眼。确实不像以前那么红了。

“那是当然。”他拿起了合同。上面落了些伊丽莎白的馅饼屑。他用手掸了掸再递给我,又倾身向前,垂手在两膝间,越过伊丽莎白胸前的大托盘盯着我看。“如果我再拍一次X光片,会拍出什么模样?圆头子弹会变小?还是,不见了?”

“我不知道。”

“你还在画我的肖像吗?”

“是的。”

“别停手,朋友。请你不要停。”

“我没打算收手,但也不要把期望值定得太高。好吗?”

“不会的。”他又突然想到了另—件事,诡谲的是,竟然和达瑞奥提到的忧虑惊人的相似,“如果闪电劈中了浓粉屋,连画带屋都烧光了,你觉得会发生什么状况?你觉得我会怎样?”

我摇摇头。我不愿设想那种场面。但我在琢磨,要不要问问怀尔曼我能否到杀手宫的阁楼上找寻某只野餐篮(那是红色的),但我决定还是不开口了。我肯定篮子在那里,至于篮子里面有什么,我就没太大把握了。杜马岛上有古怪的东西幽游逡巡,我有充分理由相信,那不会是什么美好的东西,而我不想对它们有所动作。我让它们清净,说不定它们也会放我一马。我会把大部分画作运出本岛,以卫护这里的美丽和平静,也可以卖,只要有人想买。看着它们离开,我决不会痛心疾首。画的时候我对它们充满激情,但一旦画完,它们对我来说就毫无意义了,就像以前我会把大脚趾两边的半圆形硬皮扯掉,以免在八月盛夏的建筑工地上行走时它们在工作靴里硌我的脚。

《女孩与船》系列让我有些踌躇不定,不是因为特别钟爱,而是因为那一组画还没完成;那些画活生生的,如同血肉之躯。我或许会把它们展出,也可能稍后出售,但现在我打算把它们搁在原地,就放在小粉红里。

走回浓粉屋后,海平面上一条船也见不到了,画画的欲望暂时消停了。我掏出怀尔曼的小录音机,把合同样本读了一遍,录好。我不是律师,但我在上辈子见过、也签过法律文件,这事儿再简单不过了。

那天傍晚,我带着录音机和合同又去了杀手宫。怀尔曼正在做晚餐。伊丽莎白坐在瓷亭里。目光咄咄有杀气的苍鹭——非一般的家庭宠物——立在走廊外面,用苛责的神情瞥进来。白日将尽,夕阳光照满这间屋子。不过,不全是日光。瓷偶镇上混乱不堪,人偶和动物在这儿那儿随意跌倒,建筑物分散在竹面长桌的四个角落里。支柱撑起的大豪宅甚至完全底儿朝天了。伊丽莎白坐在桌后的椅子里,仍然是一脸布莱船长的表情,似乎在考验我敢不敢把每一样玩物都重新放好。

怀尔曼在我身后突然说起话来,把我吓了一跳。“只要我把它们按照以前的某种样式重新放好,她就把它们全部拨乱推倒。她已经把好些瓷人儿砸到地上,都摔烂了。”

“这些东西有价值吗?”

“有些算古董吧,但那真的不是问题所在。当她清醒时,她认得每个瓷偶。认得,也钟爱它们。如果她缓过神来,问我皮普波在哪儿……或是煤炭翁在哪儿……我只能告诉她,她把它们砸烂了,那她就会伤心

一整天。”

“如果她缓过神来。”

“是的,没错。”

“我想这就回去,怀尔曼。”

“要画画?”

“计划是如此。”我转向一片混乱的长桌,“怀尔曼?”

“在呢,伙计。”

“为什么她这样的时候就要把它们搅成乱局呢?”

“我想……因为她受不了看着它们齐齐整整,而她不行。”

我刚想转身,他却把手搭到我肩膀上。

“我希望你刚才没有看到我。”他说,几乎无法控制声音的起伏,“我有点失态了。如果你想走海滩回去,那就走前门,从庭院里绕出去。你能绕一下吗?”

我绕了。等我回到浓粉屋,便开始画他的肖像。一切都很顺利。我想我该说:进展非常好。我可以看到他的脸就在画面中。呼之欲出。亟待露面。没什么特殊,但感觉很好。没什么特殊状况发生时,总是最佳状态。我很开心,我记得这一点。我很平静。海贝喃喃。右臂在痒,但低沉柔缓。面向海湾的大窗成为一个黑色的方框。当中,我下楼吃了个三明治,打开收音机,听骨头频道里的歌:J.盖尔在唱《抓住你的爱》。盏尔没什么特别的,但很了不起,是上帝赐予摇滚乐的奇才。我在怀尔曼的脸上加了些玫瑰色。现在,那是一个幽灵了。如鬼魅之影冥冥浮现于画布上。但那是个无害的幽灵。如果我转身,怀尔曼不会像汤姆·赖利那样站在楼梯口的同—个位置,而在沙滩以南的杀手宫里,怀尔曼的左半边世界仍是一片黑暗,那便是我所知的一切。我在画。收音机播放着播滚乐。在乐声之下,还有海贝喃喃。

画到某个时刻,我停下来,冲了澡,上了床。没有梦。

当我回顾自己在杜马岛上的时光时,二月和三月里我专注于怀尔曼的肖像,那似乎是最美好的一段日夜。

次日早上十点,怀尔曼打来电话时,我已经坐在画架边了。“我打扰你了吗?”

“没事儿,”我说,“我正好可以休息一下。”那是谎言。

“我们今天早上很想你。”停顿。“好吧,你知道。是我很想你。她……”

“明白。”我说。

“合同很讨人喜欢,没什么唧唧歪歪的要改。那上面说,你和画廊对半分,但我要把数字再敲定一下。如果销售额达到二十五万,就不能再五十对五十的分账。收益一旦过了那个数额,就按六四开,你赚更多。”

“怀尔曼,我绝对不可能靠卖画赚到二十五万!”

“我倒希望他们也这么想,朋友,所以我还要提议卖到五十万时,升至七三开。”

“还要让佛罗里达小姐给我打手枪,”我心虚地说,“把这条也记上。”

“记下喽。还有一点是关于一百八十天的协约终止期。应该是九十天的。我觉得这一点不会带来大麻烦,但我觉得挺有趣的。他们是怕纽约哪家大画廊猛扑过来,把你挖走呢。”

“合同上还有什么需要我搞明白的?”

“没了,我觉得你迫不及待想回去画画了。我会和吉田先生联系的。把这几条改动一下。”

“你的视力有改观吗?”

“没有,朋友。真希望我说有啊,但你还是去画画吧。”

我正要把电话移开耳边,他又说道,“今天早上你有没有碰巧看了新闻?”

“没有,压根儿就没打开过电视。怎么了?”

“地方验尸官说布朗糖果的死因是充血性心力衰竭。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大概想知道。”

我在画。画得慢也比不画要好。怀尔曼的脸庞围绕着飘浮在海湾里的大脑浮现出来。那是比夹在画架两边的照片里的怀尔曼更年轻的怀尔曼,但也不错,我渐渐不再频繁参照照片了,到了第三天,我就把照片都取下来了。不再需要。不过,我的绘画方式估计和大多数艺术家们差不多:好像那是一种常规工作,而非痉挛般阵阵发作的神速疯癫挥笔舞墨。我边听广播边画,频道已固定在了骨头频道。

第四天,怀尔曼给我带来一份修改好的合同。嘱咐我签字。他说南努兹想给我的画拍照,制成幻灯片,好在三月中旬萨拉索塔的赛尔拜图书馆举行的讲座上放映,也就是我的画展开幕前的一个月。怀尔曼说,会有来自坦帕和萨拉索塔地区的六七十位艺术赞助者出席这次演讲会。我说好,然后签了字。

达瑞奥是下午来的,等他一张张拍照的时候,我有点不耐烦,想赶快回去工作。我们基本上是在闲聊,我问他,赛尔拜图书馆的讲座由谁主讲。

达瑞奥挑起眉毛看着我,好像我在说笑话。“全世界对你的作品最熟悉的那个人,”他说,“那就是你呀。”

我瞪着他,“我不能做讲座!我根本不懂艺术!”

他挥臂指了指那些画,杰克和两个斯高图的兼职帮手会在下周把它们装箱运到萨拉索塔。我估计,它们会被留在柳条箱里,搁在画廊后面的仓库里,直到展览举办前才被取出来。“这些画和你说得可大不一样啊,我的朋友。”

“达瑞奥,那些人都是识货的!他们都上过专业课程!我打赌他们大多是艺术专业的,看在上帝的分上啊!你想让我怎么办,站到讲台上说声呸?”

“这倒很像杰克森·波洛克谈起自己作品时的表现,他喝醉了就常这么说。而那让他成了大富翁。”达瑞奥走向我,一把抓住我的残肢。这让我大为吃惊。很少有人愿意触碰截肢者的残臂;好像在内心深处,他们相信截肢手术也会传染。“听着,我的朋友,这些都是很重要的人物,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有钱,还因为他们对新艺术家兴趣高涨,而且每个人都起码认识三个有同好的朋友。讲座之后——你的讲座之后——坊间传闻就会开始广为流传。那种传闻几乎总会产生魔法般的效应,也就诞生了所谓的‘传说’。”

他停下来,摆弄了一下照相机的背带,笑了一下。

“你需要做的,无非是谈谈你是怎么开始画画的,怎样成长——”

“达瑞奥,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成长为画家的!”

“那就这么说好了,随便说点什么!你是个艺术家呀,看在上帝的分上!”

我便打住话头,由他去了。看起来,这场颇有威胁感的讲座还很遥远,而我现在只想送他出门。我想回去听骨头频道,把画架上的盖布一把扯掉,回到《怀尔曼目视西方》的那幅面中去。想听不入耳的实话吗?这幅画已经不再关乎什么假想性的魔法诡计了。它已然成了它自身的魔法。对它,我已经变得相当自私,任何随之而来的物事——玛莉·爱尔应许过的专访,讲座,画展——似乎都不在我的前景里,而是远远飘忽于我之上。就像海里的一条鱼看待湾流上方的雨水那样。

三月的第—个星期里,一切都在日光下进行。不是夕阳,而是日光。看日光如何灌满小粉红,似乎要把它托举到半空。那一周也是伴着广播音乐进行的,奥曼兄弟、莫里·哈切、雾帽唱着那些经典老歌。从J.J.盖尔《唤我轻风》的第一句开始:“这是另一首你喜欢的摇滚乐老歌;搭车去到百老汇”,直到我关掉收音机,洗净画笔,听见屋下海贝的动静。那一周属于我看到的幽灵鬼脸,属于—个尚未见过杜马岛的年轻人。有一首歌——我想是保罗·西蒙唱的吧——唱到这么一句:如果我从未爱过,我就永不会哭泣。那就是这张脸。不是一张真实的脸孔,并不能算真实,但我正在把它画成真的。它围绕着飘浮在海湾中的大脑生长起来。我不再需要照片了,因为这是我熟知的一张脸。这张脸来自回忆。

三月四日,天很热,但我不想开空调。画画时我只穿了一条运动短裤,可汗水还是顺着脸庞和体侧流淌下来。电话铃响了两次。第—次是怀尔曼。

“最近我们在这边见不到你啦,埃德加。过来吃晚饭吗?”

“我想还是算了吧,怀尔曼,谢谢邀请。”

“画画,还是腻味了我们在杀手宫的社交小圈子呀?难不成全都说中了?”

“就是因为画画。我快画完了。你的视力有啥进展吗?”

“左灯仍然不亮,但我买了一只眼罩戴起来,那样就能用右眼看了,一口气能看十五分钟呢。这就是一大跃进,我想我欠你—份情。”

“你欠不欠我,我还不知道呢,”我说,“这和我给布朗糖果和媞娜·加里波第面的画不一样。和我太太以及……她的朋友们那种画,也不相同。这一次可不是儿戏。你能懂吗,我说的儿戏?”

“我懂,朋友。”

“但如果有什么变化,我想马上就会发生了。如果什么也没发生,至少你会有一张肖像画,画里的你或许会像二十五岁时那样。”

“你逗我玩儿呢,朋友?”

“没有。”

“我自个儿都记不得二十五岁时的模样啦。”

“伊丽莎白怎样?有好转吗?”

他叹了一口气。“昨天早上她好像有好转的苗头,于是呢,我把她安置在小亭子里,那儿不是有张小桌子吗?我管它叫‘瓷人城’,结果她把一套华伦道夫芭蕾舞女演员砸到了地上。一共八个小人儿,全砸碎了。当然,都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

“真遗憾。”

“去年秋天我根本没想到情况会演变到如此糟糕的地步,而上帝啊,因为我们无法想象的事情而惩罚我们。”

十五分钟后,第二通电话又来了,我烦得把画笔扔向工作台,满肚子火气。那是杰米·吉田。但听到他那激情昂扬的话语,确实很难恼怒下去。他看过了快照,并称那些画“能让每一个人五体投地”。

“真是太好了,”我说,“演讲时我就跟他们说,‘平身’……然后就走出去。”

他哈哈大笑,好像这是有史以来最滑稽的笑话似的,接着又说,“我打电话来主要是想问问,有没有哪些作品是你不想出售的——我们需要标上‘非卖’的标志?”

一番轰鸣从窗外传来,听来就像一辆载重超级大卡车驶过木板桥。我望向海湾——根本没什么木板桥——意识到自己听见的是自西方而来的滚滚雷声。

“埃德加?你还在吗?”

“我在。”我说,“假设有人要买的话,除了《女孩和船》系列,别的你都可以卖。”

“啊!”

“听上去,这个啊代表的是失望。”

“我还打算购入一幅作为画廊馆藏呢。这个系列的第二号作品让我久久难忘啊。”根据合同条款,他可以半折买下我的画。不赖哦,小子,我父亲大概会这么说吧。

“那个系列还没完工呢。或许,等该画的部分都画完了,你可以买。”

“还有很多部分要画吗?”

等我看清船头上那该死的幽灵船的名字,我就会画个不停的。

要不是西面的雷声滚滚而来,我大概会把这句心里话喊出来的,“时机到了,我才能确定。现在我要说不好意思,我——”

“你正在工作,真是抱歉,我得让你接着去画。”

收了线,我思忖了一番,到底还要不要接着去画呢,但是……距离终点已经很近了啊。一鼓作气的话,我可能今晚就能完成这幅画。而且,我似乎有点中意在雷声咆哮于海湾之上的时候挥笔作画。

上帝在帮我,这念头令我—惊,近乎浪漫。

于是,我打开广播,接电话时我把它关了。播放中的是玫瑰轴乐队,倾尽全力般嘶喊着进人高潮,“欢迎来到丛林”。我抓起画笔,夹在耳后。又拿起第二支画了起来。

巨雷在交叠中密密层层,雨云的底层恍如巨大的黑色平底船,中间则渐变为淤青般的紫黑色。闪电时不时地劈亮其间,乌云滚雷又像是颗不安分的大脑,动足了坏脑筋。海湾失去了本来的颜色,变得死气沉沉。夕阳被压抑成微弱的黄色光带,后来索性消失了。阴沉的暗影充盈在小粉红屋内。每逢闪电乍现,收音机便噼里啪啦响一阵嗓音。我停笔良久,终于还是把它关掉,但没有扭亮电灯。

画到何时,我已不再是我?我记不真切了……到了今天,我甚至无法肯定,那东西是否真的令我不再是我;或许是,或许不是。我只知道,画到某一时刻,在日光最后的残影和间歇乍现的闪电光里,我低头看见了自己的右臂。残肢是晒黑的,其下的截肢却是死白死白。肌肉松松垮垮地垂着。没有疤痕,没有缝线,只有黑白两色的分界线,而那界线之下,瘙痒隐伏,如同烈火将熄未灭。紧接着,又有一道闪电劈开,却没有再照出那条手臂。本就不该有那条手臂——至少,在杜马岛上不该存在,但痒痛仍在那里,那样难忍,令你巴不得立刻大咬一口什么才解馋。

视线回到画布上的那一刹那,痒痛即刻灌入那个方向,就像在决堤之口倾泻而出,那狷狂暴怒又降临我身了。天越来越黑,暴雨滂沱浇在岛上,

我不禁想起马戏团表演中,遮住双眼的刀客挥刀掷向美丽的姑娘,她四肢伸开地缚在旋转木盘上,我想我是大笑了,因为我也像是遮住双眼地在画,差不多就是那样的盲黑。闪电时隐时现,怀尔曼跃入又跳出视野,那是二十五岁的怀尔曼,在认识朱莉亚之前、在拥有埃斯梅拉达之前的怀尔曼,在中头奖之前。

我赢,你赢。

强烈的闪电劈开浓云黑夜,将我的窗户照成紫色泛白,一阵呼啸翻卷的大风仿佛顺着那道电流飞来,卷着狂雨撞向玻璃,我心想(在我的头脑里尚有一些角落能分心):如此强劲的风力下,玻璃窗准会破裂吧,头顶上仿佛炮弹炸响,屋下的海贝呢喃早已变成骨音磋磨,仿佛一堆死物在互诉秘密。以前我怎么没听见呢?死物,是啊!—艘船曾来到这里,一艘满载死人死物、挂着腐败船帆的幽灵船,而它在此卸下了活生生的死人。它们就在这栋屋下,风暴将它们唤醒、重生。我看得到它们在推挤骨骸般的海贝,要破土而出,死白的面孔上凝结腐肉、绿色毛发和鸥鸟的眼睛,它们在彼此身上蠕动爬行,在黑暗中密语不休。对啊!因为需要弥补太多消息,它们迫不及待要问询世事,谁知道下一次令它们活过来的暴风雨何时来到呢?

但我依然在画。我在恐惧和黑暗中画,我的手臂上下挥动,有那么一会儿,我好像真的在亲手指挥这场暴风雨。我实在停不下来。就这样到了某一个时刻,《怀尔曼目视西方》完成了。是右臂向我宣告的。我把名字缩写EF涂在左下角。又用双手把画笔—折为二,断笔掉落在地板上。我脚步不稳,跌跌撞撞离开画架,大声疾呼,不管什么事情正要发生,请赶紧停止吧!果然,它会停止的,显然会有终结时刻,画作完成了,现在显然能停止了。

我走到楼梯口向下看,楼梯尽头有两个小东西在滴水,我心想:苹果,橘子。我心想:我赢,你赢。闪电又猛然照亮,我看到了两个小女孩,大约六岁,显然是双胞胎,显然是伊丽莎白·伊斯特雷克那溺毙的姊妹。裙子紧紧贴着她们的身体。头发紧紧贴着她们的脸颊。她们的脸就是死白色的恐怖。

我知道她们是从哪里来的。她们从海贝堆里爬出来了。

她们走上楼梯,手拉着手,朝着我走来。滚雷在头顶上方千米处炸响。我想嘶声尖叫。但喊不出口。我心想:我没有看到这些。然后又想:我正在看呢。

“我办得到。”—个女孩说道。她用海贝的声音在说。

“红色的。”另一个女孩说道。她用海贝的声音在说。现在她们走到楼梯中间了。湿湿的头发贴在脑袋两边,她们的头比骷髅大不了多少。

“坐在焦黑上,”她们一起说道,就像唱诗班的女孩在吟诵韵文……但她们是用海贝的声音在说话。“坐在焦黑上。”

她们用那可怕之极、鱼肚般的手指来摸我了。

我昏倒在楼梯口。

电话铃在响,这真是个电话之冬。

我睁开眼睛,摸索着床头灯,指望灯光能立刻亮堂起来,因为我刚刚做了这辈子最可怕的噩梦。但手没有摸到灯,却碰到了墙。那一瞬间,我蓦然发现自己的脑袋扭曲成怪异的角度,正痛苦不堪地抵在那堵墙上,雷声翻滚——但业已微弱疏远;现在的雷正在远去,但是以唤回每一秒惊恐万分的清晰记忆。我不在床上。我在小粉红,我昏倒了,因为——

我猛然瞪大双眼,臀部倒在梯台上,可双腿歪向了阶梯。我想起了两个溺死的女孩——不,不止是她们,那一瞬间的印象完整无损、尽是鲜明的惊恐——便奋力站起来,完全颐不上臀部的伤痛。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楼梯口上方的三个电灯开关上,但即便手指摸上开关,我的心里依然在想:没用的,暴风雨肯定把电源毁了。

但电灯真的亮了,瞬间便把工作室和楼梯间的漆黑扫荡一空。也是在那个瞬间,我看到了楼梯上带着沙和水的脚印,一时间惊惶无措,但灯光能照到很远,足够让我看清楚:前门被大风吹开了。

肯定是被风吹开的。

起居室里的电话响了几声便转换到了答录机。我在录音机里邀请来电者在蜂鸣声后留下口信。来电者是怀尔曼。

“埃德加,你在哪里?”我尚在晕头转向的惶恐阴影里,分不清他的语气是兴奋、惊慌还是害怕。“给我电话,你需要立刻给我回电!”便挂了。

我走下楼梯,每次只走一级,活像七老八十的人,并且让灯光开道:起居室,厨房,两间卧室,佛罗里达屋。我甚至摸着黑把两间浴室的灯也打开了,惟恐又看见什么冰凉潮湿、裹着海草的东西。没什么了,灯光全部点亮后,我才放松下来,也立即意识到自己又饿得发慌。快饿死了。自从开始画怀尔曼的肖像后,我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但是,当然啦,最后一锤已定音。

我停在敞开的门口,观望暴风雨后的一片狼藉,只有沙和水,雨水从天花板的木蜡上滴下来,那是我的房东以前用来保持柏木光泽的。门阶下已是泽水之国,本来铺着地毯的几格台阶如今只是一片湿。

我不会承认自己是在寻找足迹,不会。

我去厨房做了个鸡肉三明治,靠着流理台狼吞虎咽。再从冰箱里抓取一罐啤酒,让吃得快噎住的自己舒服点,三明治吃完后,我又把前一天剩下的沙拉一扫而空,稀疏的菜叶飘浮在纽曼法式沙拉酱里。然后,我走到起居室给杀手宫打电话,铃声刚响一下,怀尔曼就接起来了。我想骗他说刚才人在屋外,看看暴风雨让这栋屋吃了多少苦,但事实证明,当怀尔曼给我电话时,我身在何处根本无关紧要,他又哭又笑的。

“我看见了!就像以前一样!左眼清楚得跟铃铛似的!我真不敢相信,可是……”

“慢点说,怀尔曼,我几乎听不清你在说什么。”

他没有放慢语速。或许他慢不下来。“暴风雨最猛烈的时候,我的坏眼睛突然疼起来……疼得你根本无法想象……烧红的铁丝……我以为我们被雷击中了呢,所以帮帮我啊上帝……我摘下眼罩……结果就看到了!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我能看见了!”

“是的,”我说,“我明白。那可太好了。”

“是你干的吗?是你。是不是?”

“大概。或许。我帮你画了一幅画。我明天带给你。”犹豫了一下,我又说,“我会好好照顾它的,朋友,我认为画一旦完成,发生什么事都不重要了,但我以前还认为克里会击败布什呢。”

他狂放大笑起来。“哦,精辟,我听明白了。画起来很难吗?”

我回答不上来,—个闪念又让我警觉起来,“暴风雨让伊丽莎白难受了吗?”

“哦,伙计,难受坏了。打雷闪电总会把她吓着……但这一次嘛……她很惊怕。尖叫着姐妹们的名字,苔丝和洛洛,就是一九二几年淹死的那对姐妹……不过现在已经好了。你还好吗?是不是很难画?”

我望向前门和楼梯间的地板上那些散落的沙子。显然没有脚印。如果我以为自己看到了更多沙子,那一定是天杀的艺术家的想象力吧。“有点。但现在都过去了。”

我希望那真的过去了。

我们又聊了五分钟……或者该说只有怀尔曼侃侃而谈。不如说,是语无伦次,最后,他说不敢上床睡觉。他怕醒来又发现左眼失明了。我告诉他,我认为他没必要担心。并祝他晚安,便挂了电话。而我担心的是,半夜醒来会发现苔丝和劳拉——对伊丽莎白来说,她就是洛洛——分别坐在我的床两边。

她俩之中,或许还有谁把瑞芭抱在湿漉漉的膝上。

我又喝了一罐啤酒,上楼去。我低着头走进画架,眼光直盯着脚尖,然后猛然抬头去看,假装不经意间瞥到那幅肖像,半心半意——尚且理智的一半心——只想看到那幅画已被毁于一旦,颜料从地狱里肆意飞溅到早餐盘上,只希望暴风雨肆虐、惟一的光照来自剧烈闪电时,我信手涂抹、甩向画布的颜料块会将怀尔曼的面容模糊。但余下的那一半心却了悟一切。那一半心分明知道,我是在别的光亮下画完了它(恰如盲眼刀客依靠直觉控制抛掷的飞刀)。那一半心知道,《怀尔曼目视西方》已经大功告成,毋庸置疑。

从某种角度说,那算得上我在杜马岛上的最佳杰作,因为那基本上是我的理智之作——我记得很清楚,直到最后一刻爆发之前,《怀尔曼目视西方》始终画于日光之下,那是用意志力一点点画成的。幽明浮现于画布中的那张鬼脸已经变成了一张可爱的脸庞,年轻、沉静,而且脆弱。黑发柔软。嘴角浮起一丝笑容,同样,绿色瞳孔里也漾着笑意,眉毛又粗又帅。额头宽阔,犹如一扇窗,将万千思绪向墨西哥湾敞开。在那个可以透视的大脑里,没有子弹。说不定,我也轻而易举地取走了某个动脉瘤或恶性肿瘤。完成这项杰作让我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但确有所值。

暴风雨渐远渐弱,雷声苟延残喘地移向佛罗里达的狭长内陆。我想我可以睡觉了,只要我愿意,还能开着床头灯睡;瑞芭永远不会向谁告密的。我甚至可以把她夹在断肢腋下一起睡。我以前也这么干过。怀尔曼恢复视力了。尽管这一事实在彼时彼刻似乎并不是重点所在。重点似乎是,我终于画出了了不起的杰作。

是我的。

我想我可以想着这一条,去安睡。

如何作画(六)

保持重点突出。这是好画和庸俗之作的区别所在,如果只是把世界万物堆积在画面上,那就不成其为好画。

说到聚焦重点,伊瓦莎白·伊斯特雷克是个魔鬼,还记得她如何一笔一划地把自己画回这个世界来的吗?当栖在诺问体内的声音对她谈起宝藏时,她把所有注意力集中在这一点上,并把散落于湾流海底沙床中的宝藏尽数画出。等暴风雨过去,一切显露出水面时,入口便会离海面很近,近到阳光肯定能在日正中午时照出灿灿反光——光芒准会自寻路径,投射到海面上。

她想请求她的爹地。她想给自己的无非是瓷娃娃。

爹地说,只要有娃娃,全都是你的——抢救宝藏,应该有赏,上帝应该为此帮助他。

她在他身旁涉水而行,海水漫到了她肉鼓鼓的小膝盖,她手指那里,说道,就在那儿呢,游过去踢几下,直到我喊停。

她站在原处,他则继续往海里走,等他向前游去、把他的身躯扎进翡翠汤时,鳍状肢在她的眼里活像一条小小的平底船,后来,她会把这情景画入画中,就照这种印象画。他拿起面罩,在水里荡了荡,再套上脸孔。将通气管的呼气口咬在唇间。摆动鳍足,脸孔沉下水面,他就这样游进了阳光下的蓝色大海,身体一起一伏,光斑也灿灿起伏,能把玻璃面罩照成金子般的颜色。

这一切我都知道。伊丽莎白画了一些,我也画了一些。

我赢。你赢。

她站在海里,水浸没膝头,胳膊下夹着诺问,她望啊望,直到南·梅尔达担心回潮会把她卷走,才喊她回到被他们唤作“黑影滩”的沙滩上。然后,她们一起站着等。伊丽莎白高声喊,让约翰停下来。她们看到他第一次下潜时鳍足向上翻拍。他潜下去该有四十秒,然后海面的平静被再次扰乱,从通气管的呼气口冒出很多泡泡。

他说,要是下面啥也没有,我就惨了!

可当他向小莉比游回来后,却一次又一次地拥抱她。

我就知道有。我画出来了。近旁的毛毯上放着红色野餐篮,箭枪就躺在篮盖上。

他又出发了,回来时抱着古董玩意儿,满满登登抱在臂弯里,姿势怪异地抵着前脚。后来,他会用上南·梅尔达去市集时挎的大篮子,放一块铅锤进去,就能让篮子轻松下沉。再后来,会有一张照片登在报纸上,约翰·伊斯特雷克露着微笑,身旁铺满了好些被抢救而出的好东西——“宝藏”,还有他那天资非凡、最懂得聚焦重点的女儿。但照片里没有瓷娃娃。

因为瓷娃娃是很特殊的。只属于莉比。那是她的赏金。

是那个娃娃般的东西逼得苔丝和洛洛去死吗?也是它生造出了大男孩?那时的伊丽莎白和瓷偶之间究竟有了多少瓜葛?谁才是艺术家,谁才是白纸一张?

有些问题,我永远得不到让自己满意的答案,但我已经画出了自己的画,当涉及其艺术性时,我知道那已足以诠释尼采:如果你集中意志力,聚焦之物也必将以你为焦点。有时候,无需誓言或条件。

第一时间更新《杜马岛》最新章节。

相关阅读

早恋

肖复兴

步天歌

杨叛

绣榻野史

吕天成

荡寇志

俞万春

夺命密室

鲇川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