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方凝视着花守的简介文宣。

薰风堂出版的朝仓晶子,给了志方一个爆炸性的答案。五十八年前鸿山中尉的惨死事件,凶手是川崎少尉,也就是现在的富冈茂。基于这个推理,玛莉亚与鸿山秀树的被杀,富冈的嫌疑也几成定局。高津留下的文稿里,已经准备了充分举发富冈的材料。

只可惜不论再怎么逼问,富冈总以记忆封闭为理由,宣称自己的清白。

一定得找到让他百口莫辩的物证。他们以高津文稿的解说,取得了搜索票。而且,写下文稿的本人,可以预见已经遭到杀害。

志方开始进入搜索住宅的阶段;最后,全面搜查花守设施,但他们必须避免住户感到不安或反弹。

瞄准目标,速战速决。掌握到确实证据当场逮捕,防止富冈逃亡或消灭证据。

“可作为行动工具的汽车,包括中心的五辆休旅车、富冈家两辆高级自用车,我们都要搜查。另外,他妻女的轻型轿车,亦各别列入对象。”

听到志方的请求,石渡点着头,脸上因为紧张而显得僵硬。

“对了,鸿山秀树尸体的搬运痕迹也要查一下。”

“还有我们也打算调查他和高津碰面地点、尸体搬运的可能性。”

“他家呢?”

“在设施简介文宣里,有详细的位置图。我正在研究,不过那个地方真大。秀树的尸体可以说是故意要让人找到才丢弃的,这样比较容易把罪行赖到高津头上。他算准我们会特别注意下手的方法。以裸绞勒死,这方法很具特色。然而,高津本人还是不被发现比较好。只要他的尸体未被发现,就能一直让他背负畏罪潜逃的罪名。”

“所以,就朝着尸体应该藏在这一大片园区内的方向去查。”

“我们请富冈把从发现高津失去踪影,也就是玛莉亚事件被发现开始到今天的行程传一份过来。根据那份行程,他只有出外两次,参加市内广播局演讲会录音,后来的行程有有机栽培蔬菜出货、兴建温室、‘清晨精力’节目、恳谈会、为有意入住者举行的导览会等,等于一直待在设施中。但是,七号那天,他曾去龟冈的汤之花温泉演讲。从龟冈有一条山路绕经花背,有机会经过冰室。因为年事已高,平常都有秘书随行,但这次演讲,他却是单独前往。”

“有丢弃秀树尸体的机会吗?”

“有,还包括与高津见面的机会。我猜他们应该是在龟冈附近碰的面。”

志方推测,高津联络上富冈时,富冈指定龟冈作为见面地点。

演讲会后,他在国道上接到高津,然后把他杀害,再把放在车里的秀树尸体丢弃在冰室。他把高津带在身上的天平放进秀树的口袋里。接下来便载着高津的尸体,运到某处。

“可是沿途都找不到绝对不会被发现的地方。”

“所以最后就姑且带回设施内,他熟知整个园区的位置,而且也不缺乏藏尸的地点。”

“但他没想到警方这么快就查到他的头上。他失算的地方在于有这本句集以及高津就住在杀人现场舞鹤的附近绫部。就算是这样,花守的面积还是大得叫人难以着手。”

“你不是说等退休之后,也想搬进去住吗?”

大月插进两个人的谈话。

“算了,别提啦。不但没有清闲日子过,还得去种田咧。搞不好连骨髓都被他榨光。他们连垃圾也全都给做成肥料再利用。”

志方手上的简介里,大篇幅介绍他们的厨余处理机,号称一晚可以分解两百公斤的厨余,并赞扬其中好氧性微生物的力量,就算是一整条大鲔鱼,也能让它在一个晚上消失无踪。但是要做成有机肥料,需要花上十天左右。

不愧是标榜有机循环的社区,现在还有处理上千公斤的设备正在建设中。以有机肥料种植的大原蔬菜、花井也有品牌化的趋势。未来签约的零售店、餐厅也将扩展到一千家以上;生产会逐渐转为自动化。这些都二载明于简介上。

“连垃圾都不能休息,大概很少有人嫌弃垃圾回收吧。”

“是吗?那里叫每个人做的都是苦工哩。像我,宁可被当成大型垃圾,躺在地上打滚。”

志方一边说,脑中浮现出黄昏时猫儿在田珑上嬉戏的情景,猫的后面有一个银色箱子。黑土的田地和某个印象结合在一起。

“部长!”

“干嘛,突然这么紧张?”

“能不能请一张住宅、园区和家庭菜园土地、有机肥料生产设计的搜索票?这件事非常紧急。”

“这里乱烘烘的到底在吵什么?刑警先生,能不能请你们说明一下?”

富冈站在服务台,眉间的皱纹显示他内心微微的不安。似乎没想到警方动员了三十名人员进驻。以搜查面积来说,本来希望能调度一百名警力的,但石渡考量到住户的心情,所以才作罢。

“我是搜查本部长石渡。”

报上姓名的同时,也拿出了搜索票。

“你们听好,这个设施是专门为高龄老人安享晚年所建立的。你们这样大肆搜查的举动,已经妨碍了这里的清静。首先,我想让住户回到他们的房间去。在这之前,我不容许你们擅自行动,就算是用国家的权力命令我也不行。”

“这点可以接受。我们就先在这里暂时稍息。但是,富冈先生也必须留在现场。”

“我希望能到理事长室听你们说明。”

“好的,志方、大月,你们两人跟他去一下。”

看到石渡的眼神,志方与大月跟在富冈后面,坐电梯到三楼,进入理事长室。房间门没有锁,以便让其他警察随时可以进来。

“理事长请就座休息,我们俩站着就好。”

志方的话听起来刺耳,富冈脸色铁青地重重坐下。馆内的广播开始请住户回到自己房间,但没有说明理由。

“我无法原谅你们这样的做法。”

刻着年轮的嘴边,露出更深的皱纹。今天他是看着志方的眼睛说话。

“我们警方今天之所以做出这么大的搜索动作,是判断再延宕时日的的话,证据有完全隐没之虞。”

志方说。

“证据?什么证据?”

“一件是鸿山秀树的遗迹。”

“鸿山的遗迹这里到处都是,他是我客户的儿子,来这里跟父母会面,有时还跟我会谈呢。”

富冈的脸上浮起了笑容。宽大厚实的肩膀耸得高高的,随着呼出一口气才放松下来。

“那是他自己的遗迹,但我们要找的,并不是那个。”

“我听不懂你的话。随便你们吧。”

富冈说完,就不再看向志方。

“能不能让我们看看中庭?”

志方请富冈打开白木门,上午十一点的阳光从播音室穿射进来。荧光灯的光被赶到屋角。

从大片玻璃窗可以看到搜查员排成小队,正趴在暗红色的土地上。

转过身子望向窗外的富冈,用力握紧了手上的遥控器。他必定已经明了,警方搜查的方向是那片耕地。

“怎么样?”志方冷冷地问道。

“我怕你们把我的菜园给搞乱了。”富冈愤怒地怒喝道。

但是志方从富冈的话音感受到他的心虚。

“另一个遗迹,不管怎么样都得找出来。因此,我们得对菜园和设备进行地毯式搜索。而且我们一定、一定能找到它。我相信如此。”

“你说的话太抽象了,完全不合情理。”

“反正时间多的是,我们就慢慢来吧。”志方拿出高津的原稿影本。

“又是这个?”富冈看着志方的手说。

“这是高津先生留给我们的。你封闭在心里的集中营谋杀事件,其真相和凶手的名字,他都写在里面了。《中尉的一首》。俳句本来是以句来算的,所以这里说的并不是‘一首’,而是想影射‘一个人头’,中尉的人头。之前一直没解读出来,但现在,我终于明白高津的真意了。我们继承了他的遗志,所以才来到这里。富冈,不,川崎少尉。”

志方的话没有激起任何反应。不对,他只是假装不在意罢了。但是志方没放在心上继续说道:

“高津从某处得知你现在从事的事业。虽然很了不起,但想起过去的恶行,他心里一定充满了疑问,怀疑这其中是哪里出错了。接下来是我自己的揣测,你不同意也无妨。”

高津不管怎么样都想把集中营的事做一个了结。回首自己的前半生,西伯利亚的那段拘留生活是什么意义?那是个什么样的地狱?因此,他才把多年创作的俳句和说明当时状况的手记,收纳在一起打算自费出版。然而他没办法避开那件讳莫如深的事件,该怎么处理才好?这让他相当头痛。

“就在那个时候,他从收音机里听到川崎茂少尉的声音。现在改名叫富冈的这个人,提供老人工作到死的场所,他也是创造工作价值、人生价值的运动领袖。”

“讲古先生,你这些话一听就知道是胡说八道,干嘛非得要我在这儿听这些没凭没据的故事?”

“请你再多忍耐一下吧。再怎么说,这也是杀人事件的搜查行动。”

志方终于找了位子坐下。大月则仍然站着。

“高津一直无法忘记集中营的记忆,他知道中尉被杀的真相,对于一切都无法信任,活着只是为了找个长眠之地。然而,突然有个男人宛如老人的救世主,在广播中畅谈他的理想。这个男人的声音十分耳熟,名字也叫茂,可是他不敢百分之百确认。”

但是花守这个名字,取自向井去来的“花守与白头促膝以对”,喜爱俳句的高津察觉到这一点,确知花守的理事长富冈,就是川崎少尉没错。在报纸广告上看到“华守翁”的名字时,将川崎少尉与“华守翁”联结在一起的可能性也很高。

“由于他自己本就打算自费出版,所以我猜他也一直注意各家出版社的广告。广告里如果登上蚁穴的名字,还有第五十三战俘集中营的文字,川崎少尉一定会去买这本句集吧。更何况,华守翁的书已经成为系列,每次报纸广告上的再版讯息里,一定有它。介绍自己作品的广告,他再怎么也会看一下吧。”

对高津来说,或许这是一种赌注,但是这是一种不服输的赌注。川崎就是华守翁,他相信自己丢出去的疑问一定会得到回应。

“读了句集,便能将自己的讯息传递出去,而且应该会有反应。因为那是相信对方灵魂中仍有真诚的证明。”

高津的讯息就是希望斩断中尉首级的凶手能为此赎罪。

“只以俳号来记述,足见他的用心良苦。”

志方把槙野和朝仓如何推论出俳号对照真名的经过,说明了一遍。

富冈不时皱皱眉,表情仍维持一贯的冷漠。

“原本,对句会的成员来说,应该瞬间就能明白。真是个体贴别人的人哪。而排除万难帮忙的是高津委托的出版社业务员,跟出版你的书同一家公司的人。”

富冈仍旧保持沉默。他的眉头一直忽上忽下地挑动,像要努力不让情感流露出来。

“观世参是裁成细长的纸条揉搓成的纸捻,指的就是沾了血迹的绑腿。负责挑水的高津,并没有漏看那道血痕。一大清早他就到暖炉旁,用冰块融成水,所以在高津之前是不可能有水存在的。然而地板却是湿的,而且还有血流过的痕迹。我们不知道高津是何时注意到这件事,或许是几年后,或许是几十年后吧。但他想起了那个受伤的人。那个人表现出受伤的样子,腿上绑着渗了血的绑腿。他把绑腿浸在水里,在零下五十度的低温中凝结,就成了一把锋利的刀。犯案之后,再把刀用暖炉的火恢复成原本的绑腿。那血迹就是杀人时留下的呀。以少尉的功夫,取人首级乃是易如反掌。”

“竟然能从俳句中联想出这么一大篇故事,你的想像力真不简单。”

富冈打破沉默,含笑说道。

“真是如此吗?”

“是啊,这都是你个人主观的解释。贝契卡里朱红生命的观世参。为什么可把它说成是血痕呢?在我看来,暖炉的火焰形状只会让我想到虚幻的生命。”

“果然不愧是俳句的作家,我们说不过你。那么五个互相牵制的俳号,你觉得怎么样?”

“田部井也说是猜拳。就像你说的。”

“记忆之门终于打开了呀。”

“嗯……”他闭上了眼。

就在这时候,指挥耕地搜查的石渡快步跑进理事长室,在志方的耳边悄声说话。

“我们出去外面走走吧。天气这么好。”

志方注视着窗外的辽阔耕地说。

“你又打算做什么,这会给住户造成不安的。”

志方不理会富冈的话,低声说道:

“麻烦你来一趟。”见他

坚持的态度,富冈只好从椅子上站起来。

空气冰冷,隔着鞋子可以感受到土地的柔软触感。

“这就是你们贩卖的有机肥料吗?一点怪味都没有哩。”志方抓起一把土说道。

“真不敢相信这些都是残羹剩饭做的。微生物这种东西,肉眼看不见,但是它们的力量还真是惊人哪。简介上写说,一条大鲔鱼在二十四小时后分解得连骨头都不剩。经过一星期,或是十天的干燥,就能变成这样的肥料了。”

“刑警先生,如果想参观我们的设备,你得先预约。”

“今天不拿拐杖也能走路了吗?”

志方把土丢回耕地,拍了拍手说。

“我并不是一天到晚都疼。好了,别再说这些废话了。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只记得一些集中营片断的事,你打算用那些话就定我的罪吗?”

富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瞪视着志方。

“我真是服了那些鉴识课的人。”志方冒出一句完全不搭轧的话。

富冈的嘴唇因为愤怒而颤抖起来。

“不管多小的东西,他们都能执意地把它找出来。”

志方口气变得凶悍,他对其中一位鉴识警员使了个眼色,同时马上戴上手套,接过一个十圆大小的黑色碎片。

“你看看这个!”

志方把手伸到富冈面前,他的手因为兴奋微微颤抖着。

“这是什么?不就是颗小石头吗?”

富冈想接过来看个究竟,但被志方制止。

“富冈先生,你认为它是什么?”他一边说,一边把碎片放进证据保管袋中,然后才交给富冈。

“我哪知道那是什么鬼玩意儿!”

“鬼玩意儿?你把人当成什么了!”

志方高声喝道。

“无礼的家伙!你们这些人懂得什么。”

富冈一脸愤怒,明显的失去了冷静。

“你没看到吗?这里写了一个字。”

“字?”富冈凝视着那块直径不满两公分的暗红色碎片。

“只有割痕,没有什么文字啊?”他徐徐地说。

“那是大日本帝国的‘帝’字。”

志方把袋子取回说道。确实那已经不成个字了,就如富冈所说,看起来只是一些裂痕。

“荒谬!现在是什么时代,还大日本帝国咧!”

富冈嗤笑着看着志方。

“原来你的眼力这么差吗?”

“看不见的东西就是看不见。你们还要愚弄我到什么时候。”

“你知道高津在关东军的时候,是配属在人肉地雷的部队吗?”

“我不是说我忘记了吗?”

“他的部队在陶壶里放进炸药,然后抱着躲在地洞里等待敌军战车。训练中他的战友被炸死,他虽然捡回一命,但也受了伤。”

“你说的这些,我根本没有记忆,你只是浪费时间罢了。”

“陶壶的碎片卡在锁骨,剌进肉里。为了怕摘除有风险,所以就一直让它留在体内。”

“当军人的,哪个身上没有一两处伤痕?我身上也有枪伤啊。”

“高津留在体内的陶壶上有个字样,就是大日本帝国。”

“啊?”富冈的脸色一变,看着志方的眼神转为凌厉。

“这就是刻着大日本帝国的帝字的壶片,它混在有机栽培肥料里。这代表什么意义,你还不懂吗?”

“怎么会这样?”

“虽说是因为摘除有其风险,其实他是为大日本帝国刻在胸口而感到自豪。为了不让炸弹壶上的大日本帝国几个字蒙羞,所以他活了下来。这里挖出来的,是高津二等兵的骄傲呀。我就相信绝对能找到它。他的……他的骄傲,怎能让它这么轻易的消失啊!”

“可是……这种东西……”

“这个碎片,全世界只有一块。这玩意儿哪里也没去,就一直待在高津的身体里,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它和高津一起生活,直到你中止了它。它现在就在我手上,你最好想清楚!”

厨余处理机的滚动轴辗碎了高津。他的身体被丢进有机菌床,分解得无影无踪,成了有机肥料,被保管在出货前的仓库里。然而小小的陶片却没有分解,残存了下来。

“那么小的碎片,竟然……留了下来。真令人难以置信。”

富冈喃喃自语,然后低下头。头顶已经相当稀薄,掩藏不住他八十六岁的高龄。

“能不能请你丢开其他身分,回到高津二等兵曾经尊敬的川崎少尉呢?”

听到志方的这句话,富冈无力地点点头。

志方又问,需不需要找人送他回房。

“不用,我谁也不想见。”说着,富冈挺直了背梁。

“骄傲!我也有骄傲啊。不对,我认为所有关东军士兵都有。所以当俘虏是一种耻辱。为什么我会杀了鸿山隼人中尉?都是一种偏狭的矜持。”

富冈坐回椅子,行了个礼后便开始说话。

府警的侦讯室里只有志方和大月,桌上摆着高津句集的影本。集中营里出事的时候,二十八岁的川崎在家乡还有个妻子。决定赴满州出征的前夕,他们还到附近的相馆各自拍了个人照,把照片当作护身符一般,不离身地贴胸放着。他深爱着他的妻子。

“但是俘虏生活让人心变得堕落,不知不觉的着了魔。我和诊疗室的护士玛莉亚成为情侣。不,那或许只是我的错觉。”

“怎么说?”

志方坐在富冈的对面,大月则在后方记录口供。

“玛莉亚不喜欢集中营的工作,她想尽快调回一般医院,当普通的护士。她常没事出入军官房间,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在向日本武官抛媚眼。”

她没有来见川崎。依苏联军方的规定,女性转调单位的方法之一就是怀孕。怀孕的女性即使是囚犯,也可以免除沉重的劳动工作;不是囚犯的人更可以离开集中营,到村镇居住。

“所以,玛莉亚就为了想怀孕,才出入军官房间?天底下哪有这种事!”

志方无法理解这种道德观。尤其身为一个女儿的父亲,对这种事更有难以解释的排斥感。多日来玛莉亚在他心中的形象完全破灭了。

“对于集中营里苏联士兵的粗暴和卑劣,俄国女人之间也多有传闻。相比之下,日本军官显得体贴有礼又勤勉,可能是因为这样吧。”

“所以她想怀一个日本人的孩子?”

“是的,但是如此不合情理的事,哪能想得到呢?”

“所以,毫不知情的你,便和玛莉亚……”

川崎制造借口和她偷偷约会,同时拜托田部井,请他教玛莉亚日文。而她认为学日文有助于照顾日本兵,所以也很热心地学习。

她进步得飞快,到最后大略可以用片假名读和写了。

“然而,她这么做的目的……”

富冈没说下去。

“只是为了接近那些军官。”

“她总会找理由到军官房里去。就在那段时间,玛莉亚知道了鸿山中尉的不法情事。他和管理官联手私并粮食。”

集中营的主食是黑面包。那是用小麦、大麦、裸麦、玉米粉以及马铃薯粉,加入酵母菌发酵而成的,但是里面还混入麦蒿和稻壳。说有多粗劣就有多粗劣。多出来的面粉则拿到镇上换别的东西。

“玛莉亚把她目击到的状况告诉我。同为日本兵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每天做着粗重活儿的军人只能吃到简陋的食物,这不公平。我希望给大家至少多一点滋养的东西吃。”

川崎提醒鸿山,虽然他批判共产主义,但实际上他的行为已经背叛了其他的日本兵同袍。

“你这么做很正确呀。”

“虽然我们是集中营,但部队的阶级意识还是很强。少尉出言顶撞中尉,代表了什么意思,警官,你能了解吗?每天都有人因为私刑而受伤,考虑到这种现实,我的行为实在太鲁莽了。”

“所以你遭到惩罚了吗?”

志方吞了一口口水。

“没有,在那之前,我便趴伏在地上向他请罪了。当然还是少不得一顿痛骂,而且还没收了我所有的东西,把我赶进和一般士兵一样的兵舍中。”

“所以你并不是为了反抗阶级意识,自己搬离军官房的?”

“高津连这个都写了吗?”

“是啊,你是个大英雄。‘曼陀林该弹奏还是推开的一轮月’,他写了这句俳句。你还记得?谷木被翻倒的手推车压住,你为了帮他,而把警卫兵的机关枪挡回去的事?”

“有那种事吗?当时太年轻,太冲动了。”

“这么一个正义的英雄,就因为和中尉的冲突而把他杀了?”

“不是。虽然我无法容许不法和侮蔑,但还不至于想杀了他。”

“那,到底是什么?”

“是玛莉亚。她才是最大的原因。结果玛莉亚还是选择了有优势的人。从军官房搬到一般兵舍的男人是没有用的。这种难堪令我想自杀,那时我曾想到用绑腿做成刀,打算切腹自尽。但是我下不了手。就在自暴自弃、宛如丧家之犬的时候,我听说玛莉亚怀了中尉的孩子。”

“这事是听谁说的?”

“是玛莉亚自己告诉我的。我感觉挫败到了极点。真的可以说是雪上加霜。寒流来的那一夜,中尉训慰大家:‘达成业绩并非为了苏联,而是为了日本军人的骄傲。’然后点起马合烟。由于纸张不足,他把身上带的纸拿出来随便卷成烟的时候,我发现了,那……那是我妻子的照片。”

富冈的声音哽住。

“被没收的物品中,也包括了你妻子的照片?”

“是的。那是我当护身符一样宝贝的妻子照片。我背叛了我的妻子,但是当时我只觉得,那个一直等我回乡的妻子,被一个畜生给凌辱了。”

川崎用片假名在《日本新闻》的空白处写了清晨五点医务室,交给中尉,说是玛莉亚交代的。

“下定决心啦?”志方确认似地再问一次。

“吸了水的绑腿,只要两个小时,就能变成一把毋庸置疑的名剑。用斧头将剑尖十五公分研磨一下,它的锋利程度比一般军刀还要理想。不,我是这么相信。五点,中尉在一片黑暗中点了烟,往医务室走去。香烟的火星闪烁在长官房和医务室之间的延长线上,我瞄准它慢慢走上前,从背后靠近他,就在快要赶上他的那一刹那,我感到全身的精魂都凝聚在剑尖上。不偏不斜,直切而入乃是日本刀的特征。而此刀的双重构造成就了这种绝技。日本刀是由坚硬的皮铁包覆住柔软的心铁。柔软的绑腿即是心铁,负五十度的冰则成了皮铁。另外,以必成的信念,挥刀而出。是奇迹吧,或许真是奇迹。我其实已抱定必死的决心。”

这是唯有熟稔日本刀的富冈才能想出的凶器;而且若非居合道的高手,也做不到的罪行。然而所有的条件都在这一瞬间全部到齐,诚如富冈所说,这或许真的是奇迹。

“高津知道玛莉亚遇害之后,打电话给我。他说雪达摩全都看见了。”

“这是什么意思?”

“高津发现中尉的尸体时,中尉的护身符已经变成白色,就像个雪达摩。他问我为何知道。”

“‘只知疼不知佛雪达摩’吧?”

“我因为脚痛,面对死人(佛)就像达摩一样束手无策。我写的俳句本来是这个意思。但高津对雪达摩这个词感到怀疑。这个束手无策的比喻,只要写达摩就可以了。泰舍特的天气太寒冷,那儿下的雪干燥得根本无法做成雪达摩;实际上我也从来没见过雪达摩。即使这样,我还是写了一句死人和雪达摩的句子。当我砍掉他的脑袋,茫然地站在原地时,的确看到了从中尉外套皮带掉落的木雕达摩,变成了白色。然而清晨发现中尉尸体的高津说,中尉的护身符的确就像雪达摩一样。他对我说没到现场、没看到尸体的人,怎么会把尸体和雪达摩联结在一起呢?可能是当时中尉的达摩鲜明地烙印在我心中,因此不知不觉间便把它投射在句子里了吧。我可以找到千百个理由来解释,但我什么也没说。因为高津并没有再追问下去。”

“对高津来说,他等于已经得到确实的证据。”

“但是,我还有使命没有完成。”

富冈一直希望,在战后能建立一个机制,回馈给那些努力过的人。而现在已经快要接近完成的阶段。为了完成这个大业,他必须培养一批热中的信奉者。

“虽然事情发生在五十八年前,但是一旦曝光,就会成为一个大丑闻。今后的银发族将会越来越多,花守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能让人有活力,都是为了今后的日本着想,绝不是图利自己。”

“为了这个不惜杀人吗?”志方插嘴道。

“玛莉亚要我向中尉的遗发

和遗物谢罪,和那时候一样,趴在地上向他磕头。让中尉再次践踏我的自尊,那种屈辱实在教人无法忍受。不,当我们成为俄国人的俘虏时,我等的自尊或许早已被践踏殆尽了。”

富冈用了“我等”这个字眼,这里面也包括了高津吧,志方想。

“玛莉亚是如何发现你是凶手的?”

“她从我跛脚的不自然动作,看穿我根本没受伤;进而怀疑红药水渗到绑腿外的方式也不太对。她说涂在患部的红药水,与包扎好从上面沾附红药水的方式,完全不一样。当然,她应该无法想到我是用冰刀犯的案。但她知道我和中尉曾为她争吵。因而从动机、伪装的伤、不自然的红药水渗出,咬定杀死中尉的人就是我。为了不让绑腿刀融解时沾到的血水引人怀疑,我可说是挖空心思。但结果却瞒不过玛莉亚的眼睛,我的努力等于白费。只不过很幸运,玛莉亚怀孕的事被尼可莱医生发现了,他立刻把玛莉亚转到了别的医疗单位。而我等也在随后被列入归乡的行列,与玛莉亚再无任何瓜葛。玛莉亚并不知道我写的俳句,她只跟秀树说,凶手在句会的人当中,俳句里有线索。”

“警方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掌握到你的所在,玛莉亚这么厉害,竟然能把川崎少尉和富冈茂连在一起。”

“秀树把他和秀人夫妇拍的照片送给玛莉亚,也附上了花守的简介资料。”

“经过了几十年,玛莉亚一直没有忘记你的脸哪。”

志方问起事件当天的状况。

“我从秀树那里得知玛莉亚要来日本的消息时,或许心里就已萌生杀意了吧。”

“为了封锁过去的事?”

“不是,不只是那样。秀树来找我商量,他说玛莉亚有他祖父的遗腹子,该怎么办才好。他同时也表示,知道我的过去。秀树希望建立一个老人医疗设施,因此他提议共同经营。事实上是玛莉亚跟他说,只要对我提起她的名字和中尉的死因,我就会出钱,作为那个私生子的封口费。趁此机会秀树也能拿到他想要的钱。”

“秀树假装自己受到威胁,然后来威胁你。但是那个遗腹子其实已经死了。”

他深深的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只是秀树的言行已经近乎耍赖。事实上秀树对医疗的热情并非虚假,他的研究的确需要金钱支援。”

玛莉亚指定了见面地点。他在东港让两个人上车,但因为回忆太强烈了,所以从东港一路开到喜多码头。在那里停下车,在车上谈话。

“见到玛莉亚,我便失去杀她的念头。她所引为证据的遗发和手表,根本没有任何意义。玛莉亚一个人把中尉的孩子养大,吃了很多苦,好不容易才熬了过来,想到这里心里不禁一阵酸楚。但是提到钱的话题就不太投机了。而且一切似乎都是秀树在主导。于是我拿出预先准备好、加了安眠药的饮料让他们喝下,两个人都昏睡了过去。我便将玛莉亚扛起,移到车外。”

在海风的吹拂下,昏昏沉沉的玛莉亚逐渐清醒过来。富冈向她保证,一定会给她钱,请她安静地回伊尔库茨克。但是她突然拿出遗发和手表,激动地要求富冈道歉。

“从军校时我最拿手的招式就是柔道里的裸绞技。娴熟者只要几秒内就能置人于死。所以,我根本没用什么力气,事情就结束了。”

他捡起了遗发,但中尉的手表却不见了。正要寻找的时候,听到人的声响,他认为就算有手表,也不会让西伯利亚的事件曝露出来。于是便放弃寻找。

“玛莉亚怕人找到手表,把它藏在内裤口袋里,但腐蚀的表带上还是黏了一根遗发。你是在什么时候杀死玛莉亚的?”

“我想应该不到六点半。”

“哦,这样啊。玛莉亚表上的时间是正确的。只因冬季的时差,差了一个钟头。我是说跟伊尔库茨克。它是在五点二十二分停止的。”

“那表还会动吗?”

“是啊,她保养得很好呢。秀树呢?你又是怎么杀了他。”

“我给苏醒的秀树再次吃了安眠药。然后就带回花守杀了他。本来我打算把罪行推给秀树。把他杀了放进厨余处理机,让他永远消失。这么一来,与玛莉亚同行的他,一定会遭到怀疑。”

“然而,高津出现了?”

“第二天,正当我想把秀树的尸体丢进处理机的时候,高津打电话过来。我大吃一惊,同时也涌起了无限的怀念。”

“毕竟隔了五十八年呢。”

“他说,为了玛莉亚被杀一事,希望尽快见我一面,有重要的话想对我说。我直觉他已察觉了一切。我跟他约好,那天晚上利用龟冈演讲会的机会,秘密跟他会面。”

如果可能,我也不希望以这种方式与他重逢。富冈低语。

“他拿出平等的象征——那根用筷子做成的木制天平,责备我,问我难道不觉得可耻吗?”

富冈骗他到冰室比较好说话,然后趁着高津质问的空隙,从背后将他勒死。在冰室把秀树和高津的尸体对调。秀树的尸体,则以集中营里惯用的,现在菜园也还在使用的单轮手推车,运到神社后面。

“我也没办法啊,刑警先生。”

“就算真是这样,可是这么深得人望的你,怎么会这么糊涂!”

“很多老人家都要仰仗我啊!”富冈突然大喊出来。

敲门声响起,一个年轻警察进来交给志方一张纸条。

“你所使用的轿车里面,检出数种毛发。其中有一些古老的头发,被认为可能是隼人中尉的遗发。可能是抢夺遗发之际,黏在衣服或是其他地方吧。”

志方把纸条内容告诉富冈。

“你大概是在回程的路上把它丢在可能是某处的府道或农道吧。”

“即使只剩头发,你也不原谅他,是吧?但是高津跟你没有仇啊。”

“在某种意义下高津是信赖我的。他并没有打算去检举我杀了鸿山中尉。句集,他也说是在战后六十年这个时点,认为残存者有责任、有使命让那段战争岁月不致淡化,才决定出版的。但是当他知道句集这种书,社会的接受度并不大时,便决定只印给想看的人看就好。他说回国之后,到泡沫时代来临前,存了不少钱。”

高津直到最近,才在收音机里听到富冈的声音。他听到富冈畅谈理想,活跃于工作时,心里十分高兴。只是他说的那种超自然力量,让高津记起了某些事。

“他说他想用句集将当时犯下的罪做一个总结。但是,他知道我另外又犯了罪。所以他说,不能再这样下去,要我跟他一起去自首。如果不这么做,会加深我的罪业。”

“当他知道鸿山中尉的事件是你做的,为什么不直接跟你联络呢?”

“他说,句集里隐藏着给我的讯息,他相信只要我看了就会懂。当面点破就不能算是自己发觉。他说赎罪若是别人说了才去做,就没有意义了。”

富冈的声音有些擅抖。

“他对你说了这么多,你还对他下手?”

“我的事业真的能提供给那些老年人一个生存价值,那些人在战前、战时,到战后一直无怨无悔地默默工作,只有我能为他们创造生命价值,除了我之外,没有人可以做到。”

“你错了。藏在俳句里的心意,正是尊敬你的证明。就因为你是个成功的人,他才希望你好好地将过去清理干净,未来才能堂堂正正地做人呀。你读一下这个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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