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半个月后,昭和二十二年(一九四七)十二月五日,我们千思万想的归乡终于实现了。我从纳霍德卡港搭乘第二山澄丸号,与其他两千一百二十名拘留者一同回到舞鹤港。真的决定得很仓促。事实上我们还一度以为归乡是骗人的,我们只是被带出去,直接送到另一个集中营,并且做更艰苦的劳动。

但那毕竟只是杞人忧天。虽然也有些人拒绝上岸,痛骂日本政府的恶劣,但我终于还是平安地踏上故国的土地。

为什么会突然做出归乡的决定呢?其原因大致可以猜测得出。就是因为发生了那个事件,才使得苏联军总部紧急将第五十三集中营鸿山小队追加入归乡名单中吗?还是因为管理局在事件后前来调查,发现管理部有不法情事吗?不论是哪一个应该都距离事实不会太远;但也都不是唯一因素。

只不过战俘集中营里发生的杀人事件,与这段战俘经验都成为我一辈子最难忘的事。事件发生在十一月五日的清晨。从前一晚起一波威力极强的寒流来袭,气温从零下三十度降到五十度。体表温度处于极限,全身有如许多细针螫刺一般疼痛。

营里的反民主派代表鸿山隼人中尉常说,别把达成劳动目标想成是为俄国人做事;应视为展现日本军人能力的好机会。

他总说我们不是为斯大林,而是为天皇陛下,为日本国而努力,但根本没有人会为他鼓掌。作业部队已经减到三十人,虽然会从别处补充二十人过来,但其中混有间谍的传闻甚嚣尘上。

甚至还有流言说,虽然他只不过是个中尉,但因为达成俘虏的劳动业绩目标,受到上级相当的赏识。尽管他们宣称管理者的食粮黑面包比实际劳动的士兵少五十公克,但我还没见过一个军官消瘦。

那一夜,中尉一如往常的来兵营训示后,就要回到军官房间。他打开为防寒的双层门时,门外传来如同风箱般的呼呼叫声。那是极端温差所产生的气流。待营门啪地关上时,大家便知道中尉已经出去了。兵营里随即骂声四起,他们知道营门一关就听不到里面的声响了。

第二天早上六点,担任挑水作业的我,照例地拿着斧头往外走去。气温降到零下四十度时,可能会发布劳动作业暂停的命令,但是水总是需要的。

我走出兵营,经过第一宿舍,在与第二宿舍之间左转,往前走到广场。

就在那个时候,哨站的警卫兵喝止我前进,我才发现鸿山中尉倒在眼前。任何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鸿山中尉已经死了。因为他的头和身体离了半丈远。

一看切面即可知道它是被利刃割断的,某人把中尉的头给斩断了。

而且从他倒下的姿势推测,中尉根本没察觉被斩首的事实。若是从正面袭击,身体会做出抵挡的姿势。因此凶手恐怕是从后方欺近,横向自后脑勺砍入,刀刃从喉头穿出。我觉得,能施展出这种技法的人肯定学过居合道。

听说有些集中营重视军队阶级,允许俘虏保有军刀,但在第五十三集中营俘虏是不可以持有军刀的,更别说是日本刀。所有人都不可能收藏。我所用的斧头和砍伐用的锯子、搬运用雪橇,包括苏联兵拿的刺刀等都送去检查,但上面都没有沾染血迹。当天夜里到黎明前的气温是零下四十七度,在那种环境下,血液会瞬间冻结,一旦附着在物体上,就算用热水也洗不掉。

警卫兵和他们的上司为了寻找凶器,几乎把整个营区掀翻了,但一直找不到符合切口的刀刃。

占地面积达两千坪的集中营里,容纳了十间宿舍,总部事务室、卫兵所、医务室、休养室、伙房、食堂、厕所、仓库、制面包厂等。其中能藏起凶器的地方并不多。最被怀疑的宿舍陷入疑心生暗鬼的漩涡中,身边持有长条物体者,很难保证不被告发。但刀刃若没有在四十公分以上,是不可能一刀就把脑袋砍下来的。每个俘虏的居住空间连翻个身都有困难,身边若是带了什么东西,马上就会被发现。

其次,若是把凶器藏在仓库里的话,要让犯行成立,必须先去取凶器在犯行中使用,然后拿回仓库藏好,再回到宿舍。但是问题在于,要进入仓库前必须穿过两层铁丝网,还要躲过警卫的监视。说到途中的藏身之处,仓库周围铺了一层沙作为留下逃脱者足迹之用,躲在沙里的确是个办法。然而冰天冻地中,沙子也都冻结,想要挖起来躲进去几乎不可能。

有流言传出:“凶手会不会是苏联兵?”

斩首需要四十公分以上的刀刃。与其怀疑谁有这个能力,不如想想谁有可能取得这样的凶器。在苏联兵当中,没有人持有如日本刀那样锐利的武器。结果,这件事就以意外事故结案。中尉的尸体与其他意外死亡尸体一起,被丢在秋纳河附近的堆积土上。就在既未搜查也未厘清犯行动机的状况下,偷偷为他下葬。

但是,苏联兵可能杀害日本俘虏军官的事,传到苏联人民内政委员部战俘管理局的耳里;再加上局里早就怀疑他们私扣粮食,便下令展开秘密调查。最后,鸿山小队突然接到遣返的命令。

众人无不期盼早日归乡,所以大家都欣喜不已。但是没真搭到船、踏上日本土地前,不能掉以轻心,因为俄国人拿归乡两字骗过我们好几次。

好不容易终于熬出头了。就在大家互相勉励之后,几个人被带到医务室去。恐怕明天不会搭乘货车了吧。不,就算坐上了货车,也会和被带来时一样,必须不断悼念无数无辜的亡魂吧。只不过是走回来时路而已。我想不出世上还有比这更痛苦的事。

出发的前一夜,我们俳句同好会举行了战俘生涯最后一次句会。大家熄了油灯,仅靠着三台暖炉中溢出来的光照亮夜色。

大家心中都涨满了回乡的期待,却又害怕遭到苏联算计而感到不安。大家试图掩饰心中的恐惧,压低了声量说话,没有人上床睡觉。

话题转到了中尉被害的事件。为什么凶手要选择斩杀的方式?他心中怀着多大的恨意呢?

借一句谷木的话,鸿山中尉这个人不管是好是坏,毕竟是帝国军人反民主运动最后的磐石。

由于中尉挡在中间,使得民主化运动迟迟无法进展,当局指派的统战员恼羞成怒,才使出这种强硬手段吗?但是将他除去之后,反而使得骚动扩大,惊动到管理局,其结果提早实现了我们作业小队的归乡梦。统战员的行动最终还是失败了呀。

但也有人说中尉持有的马合烟太多,肯定背后有什么不法情事。当局知道了这件事,为了隐匿案情才将他杀人灭口。

不论中尉平时的人缘如何,大家都对他的尸体被丢弃在秋纳河堆土一事感到忿忿不平。草率处理尸体在俄国虽是常有的事,但如此唬弄我等的长官,绝对不能原谅。

尼可莱医生在检查鸿山中尉的尸体时,曾大叫了一声:“约波伊?麻奇!”(操你娘的)。这让一向十分尊敬尼可莱的田部井上等兵很受冲击。这不应该是在安置遗体,甚至护士面前应该说的话。他愤愤地说,就算令人信赖的俄国人,到底还是敌国人呀。

我想,像这样任何人都无法信赖的地方,全世界大概找不出第二个了吧。归乡一事固然令人雀跃,但即将与一同吃苦患难的伙伴分离,仍是件难过的事。五人互相扶持度过的地狱岁月,今后唯有留下的俳句才能证明了。

听说等候归乡的集中营,只是一个随便搭了帐棚的简陋场所,到了那里所有身上的物品都会被没收。特别是日记或书信更会进行严格的检阅。五个人写的俳句无法记录下来,只有刻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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