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拘着身,聚精会神地坐在书房里。

“杰森,”狄雷尼说,“你先讲。”

黑大个把笔记本翻对了页。

“就那几通电话来看,艾勒比的寡妇没有问题。她的确拨过电话给曼哈顿的车库管理员和山穆森医生。电话公司都有记录。据布雷斯特的警局说;她去电话查问过车祸的事,口气倒不歇斯底里,但是相当焦虑、挂记。哦,这也是好玩,我顺便上曼哈顿车库当面去问管理员有关星期五晚上的情形。”

“聪明。”狄雷尼点头嘉许。

“结果是,她那天晚上六点二十二分把车子开出车库,时间上和她的供词吻合。这方面毫无漏洞。”

“干得好。小组长,你呢?”

埃布尔纳·布恩瞄一眼记事簿。

“山穆森方面好像也没什么问题。那晚他去听音乐会之前,跟两个朋友在俄式吃茶店晚餐。有人证;而且由他会的账,我看了他的签名,还有信用卡的复印件。看起来都很‘干净’。之后,山穆森就和朋友一道去听音乐会。两个人都证明他绝没有中途离席,这话可能不假,因为散场后,他们三个还到圣摩利去喝了两杯。这一切刚好都盖过了艾勒比遇害的那段时间,我想山穆森大概可以过关了。”

狄雷尼不说话。

“至于前科纪录……”小组长继续。

“艾勒比、他的太太、他的爸爸、诊所的接待小姐、一楼的两位老太太、大楼管理员和顶楼的房客,我全部查过。只有一个中奖——顶楼的电影制片,名字叫郝吉生。犯的罪状是:违警一次——醉酒的时候,当街撒尿——有碍风化。还有聚众吸毒,当时有五十个一道被逮进去。问题都不大,也没起诉。”

“就这些?”狄雷尼问。

“不,”小组长拍一下记事簿。

“化验组的报告上,艾勒比在九点左右死亡。查证与死者有关的人在这段时间的行为是这样的……

“黛安·艾勒比在布雷斯特,正等着她丈夫出现。

“亨利·艾勒比在广场饭店参加一次慈善晚宴。

“山穆森医生在卡内基音乐厅。

“诊所的一名接待小姐在家跟她母亲一起看电视。有她母亲作证。实情,谁知道?

“另外一名说她在男友的公寓玩耍,有她男友作证。实情,谁知道?

“大楼管理员跟大伙在地下室玩牌。牌友都为他作证。

“两位老太太是和八个朋友聚餐。而且,这两位老人家羸弱不堪,我并不相信她们举得动那把大铁锤。

“顶楼的电影制片则在法国南部参加一个电影节。有新闻报导和图片为凭。

“全部就这些。”

狄雷尼赞霣地来回看着他们俩。

“苏迈可何必要我来帮忙?你们两个足可以独当一面。好,现在我把我到手的一些东西告诉你们,不过不多。”

他扼要的将华莫瑞与他的对话复述一遍。

“他估计有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精神病医生都有被政击的纪录。这个比例不算低。尤其听过你们方才说的那些情况,看样子,艾勒比的病人名册才是个好赌注。”

接着,他说出华莫瑞同意埃布尔纳·布恩有关铁锤锤眼的理论:要死者变成瞎子。

“在死了以后?”双杰森想不透。

“华莫瑞认为攻击精神病医生的绝大多数是严重的精神病患。我没告诉他那两组鉴定不出来的脚印。可能是两个人连手合作,也可能当晚艾比勒有两个访客,只是时间不同。有没有意见?”

双杰森与布恩互看一眼,摇摇头。

“很好,”狄雷尼精神一振。

“我们就从这儿开始。我要去看看那幢楼,再去会会黛安·艾勒比。也许两桩事可以一起做。小组长,你不妨现在挂个电话给她;就说这是调查作业之一,你想尽快和她见个面。不必提起我。”

埃布尔纳·布恩查过曼哈顿区的电话簿,拨过去,说明身分,并给了狄雷尼的住宅号码,然后挂断。

“她现在有病人。接待小姐说一诊断完毕,就会回复。”

“我们等吧,”狄雷尼说,“不会超过四十五分钟。另外,我还想再深入了解一些情况。小组长,你认不认识一个姓巴的刑警?名字好像叫查理。”

“有,”布恩笑道。

“我认识。大家管他叫‘财务老爷’。”

“就是他。”狄雷尼再对杰森说;“你要认识一点,有些刑警因为某方面的专长使他们显得特别出色。这个巴查理,就是财务方面的鬼才。他跟银行、股票经纪、信用卡代理、会计师,甚至国税局,都热络得不得了。我们现在就要请他去查查死者与寡妇的财务状况。小组长,由你向苏组长报告我们目前的进展——细节都不能漏——然后再请他找‘财务老爷’去查查这对夫妇的经济状况。”狄雷尼稍做停顿,想一想,说:“山穆森医生也顺便一查,看看此人的银行户头有多肥。”

“遵命。”布恩迅速做了笔记。

“长官,”双杰森有些微犹疑。

“可不可以请你解说一下?”

“受益人啊,”狄雷尼立刻回答。

“由谁受益?,赛门·艾勒比死后,得到实际利益的是谁?我并不是指这件案子的动机一定是为财,但是不无可能。有很多凶案最后发现主谋多半是家中得利的那一员。所以这点非查不可。”

“我马上就——”埃布尔纳·布恩话还没说完,电话铃响。

“很可能是黛安·艾勒比,”狄雷尼说,“你来接,小组长。”

只见他简单说几句,便挂断。

“晚上六点,”埃布尔纳·布恩转向他们说。

“病人到那时候都走光了。”

“口气如何?”狄雷尼问。

“非常生气。听出是拚命在保持冷静。我实在怕走这一趟。”

“一定要去,”狄雷坚持。

“听说这位女士是出名的大美人——这或许算是一项安慰奖吧。好,我们已经讨论了八个钟头;小组长,你不如先连络苏组长,找巴查理来做那份财务报告。杰森·你开车去布雷斯特,有一对夫妇在那边替他们照管别墅。男的负责维护庭院;说不定会有一间工具房。”

“啊哈,你想要知道他是不是有一把圆球型的铁锤——对不对?”

“对。假使有,看看东西还在不在?假使在,你抓稳了。”

“是。”

“顺便查看一下房子、庭院。我希望听听你的观感。”

“我这就上路了。”

“我也是。”埃布尔纳·布恩接着说,两位警官同时站起。

“小组长,五点半,我们在艾勒比那幢楼前碰面,提早去,可以先探看一下周围的环境。”

“我准时到。”

他们俩走后,狄雷尼回书房,有几分心惊的瞪着那几箱档案。这是一件非办不可的事,只是他还没有品评出它个中的滋味。

他动手工作,先将资料分类:死者、黛安·艾勒比、山穆森医生,化验组的报告和照片、记录、图片、犯罪现场的图形,各人的口供。然后再加上他与华莫瑞的谈话,以及埃布尔纳·布恩与双杰森所提供的情报。

作业进行之快,超乎他的意料。十二点三十分已经做好了一迭条理分明、整齐有致的卷宗。很好,他犒赏自己,该吃个三明治了。

他进厨房,开冰葙,里面只剩一个干得发硬的面包卷,这不成问题,烤一烤便能入口。其余的配料是几片猪肉、一点德国马铃薯色拉,再切上几片大葱,外加一丁点的香菜滋味更隹。

他凑在水槽边大口吃着,蒙妮卡见了一定会生气,幸好她上医院做义务看护,不在家。为了他嗜食三明治的事,她一再苦口婆心的规劝;她没有错,这玩意是会长肉。可惜他始终没法说服她,三明治乃是文明进步的最大恩赐之一。

他回到书房,盯着那一迭新的卷宗。

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很可能变成一桩“无头公案”——千头万绪,没有一样确定,没有一样落实。一堆的嫌犯,一堆的不在场证明,谁是谁非,难啊。

可是,这些混乱不能抛撇,不能不睬;运气好的话,一举把不必要的、无意义的全部剔除,只钉住最最紧要的部份。难在怎么去区别它?线索上的错误,时间上的浪费,更加上伊伐·索森一心希望尽快破案,好让他的人手得到晋升。

两组无法鉴定的脚印,两记眼窝上的重击。包含着什么意义?艾勒比对他妻子说有一个迟来的病人,照说应该是六点之后到来。而他的死亡时间却是九点。他有必要等候一名这样晚来的病人吗?那个人到达的时间,很可能晚至八点。

没有强行闯入的迹象。准是艾勒比按钮让对方进的门。这人是他等候着的;是一个人还是两个?离开以后又为什么不把大门带上?

“仆役干的,”狄雷尼突然发声喊,一把取出黄色拍纸簿,戴起眼镜,笔记下所有的未知数,又长,又令人丧气的一长列疑点。他怔怔的注视着它们,总觉得疏忽了某个最明显的地方。

他记起多年前办过一件案子:阿姆斯特丹路上出现连串的携械抢劫案;两个月之内有六家小店铺遭殃。做案的显然是同一个人——一名留着两撇八字胡的小混混,手里挥的是一把镀镍的手枪。

其中一家遭洗劫的是七十八街附近的杂货店。店东住在店铺后面的公寓。每天早上七点半,由老太太出来开店门。她的丈夫,一个酗酒过度而大伤身体的老头,通常都晚她半个到一个钟头再进店。

那天,据老头说,他太太照常先去照顾店面,他随后在穿衣的时候,听见一声枪响,他冲进去,发现她躺在柜台后面。收款机敝开,里头有值三十块现钞的单据不翼而飞。

老太太死了,胸口一枪,是点三八口径的手枪。狄雷尼和当时的搭档,二级刑警皮洛仑都把这件案子归罪给留八字须的小牛仔干的。他们不可能在那条街上的每一家小店驻守,只能在附近不断的明查暗访,专门钉梢那些留八字胡的家伙。

最后运气来了。抢犯正预备对一家快餐店下手,却不料被躲在纸箱后边的小开抡起一只五磅重的洋火腿罐子,照他脑袋上就是一记,连绩的抢案风波便告终了。

原来这名混混有吸毒的习惯,为了这笔每天五百元的消费额,只得挺而走险。更有趣的是,他那柄镀镍的“凶器”,居然是点二二的,而且枪管之脏,只要他敢发一枪,准定教自已的手掌开花。

狄雷尼与皮洛仑彼此相对,不禁连声咒骂,连忙赶回那家小杂货铺,结果查出老头果然有一把点三八的手枪。他们俩才开始盘问,对方便老实招供。

“她一天到晚唠叨个没完。”他说。

这就是狄雷尼所担心的,总觉得把某个最明显的地疏漏了。在当时,他应该和皮洛仑立刻查清楚老头是否有枪。人们都以为犯罪者都是聪明非凡的超人;事实上,极大多数都是少根筋的笨蛋。

他思考艾勒比凶案里所有的已知因素,实在看不出有任何疏失和没有顾及的明显之处。他以为这件案子的关键不外乎死者本身的个性以及与病患之间的关系。他承认自己对于那些求助别人来解决情绪问题的人,有一种不近情理的轻视感。他绝不会这么做。他的第一任发妻芭芭拉死后,曾令他麻木过好一阵子,最后,仍然好端端的走出了那个束缚的茧——完全靠他自己。

但是,对于生理上的病痛,他看起医生来绝不落人后;不管是滤过性病毒,偶尔的肝痛,久久不愈合的皮肤损伤——他都会十万火急的去请教医生。为什么有这许多人喜欢把自已内在的痛苦,向一个职业化的专家赤裸裸的表白呢?

因此,狄雷尼只能如是假定,是一种偏见的恐惧作祟。心理学家和精神病学家所沟通的是某种无形的东西,很神秘、很怪异;就像把自己的脑袋拿去交给巫医一样。不过,想办这件案子,他势必要接触、要同情那些投怀送抱的病人。

他出门的时间很早,决定徒步走到艾勒比的住所与埃布尔纳·布恩会合。天空阴沉沉,云块厚得好似象皮。有降雪的气息,强悍的西北风令他不止一次的抓紧帽沿。

凭着一股冲动,他走进第一街上的一家五金店。店员很忙,正合他的心意。他在陈列铁锤的架子上,取下一柄带圆头的锤子。在手里掂掂分量,轻轻的挥两下;好多有用的工具都变成杀人的凶器,但不知这两者的用途到底谁先谁后,也许,是凶器进化成工具的吧。

只要力道足,那颗发亮的圆头绝对可以敲开人的脑壳。一个男人能轻松的做到,一个女人,如果她够壮、够强,也没有问题。他把铁锤归回原位,凭这把锤子瞧不出任何眉目。

埃布尔纳·布恩在楼房对街伫候。他裹着皮大衣,两手揣在口

袋里,拱着肩膀。

“这风简直要人命,”他说。

“我两只耳朵都成洋铁片了。”

“我从脚冷起,”狄雷尼附和着。

“这是老警察的抱怨词啊。你跟苏组长连络过没有?”

“有。通过电话了。他被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情缠着。”

“可想而知。”

“听他的口气,相当有耐性的一个人。很多礼。总不忘记说声谢谢,再联络,很感激我们做的一切。”

“巴查理呢?”

“苏组长马上会派他去办这件事。我觉得苏组长对于自己没想到这一节,有些不好意思。”

“他要想的事太多。”狄雷尼望着对街。

“就是这个地方——灰色的这幢楼?”

“就是。”

“比我想象中的小。我们先绕个圈瞧瞧。”

两人沿着东郊街,端详八十四街两头的建筑物。这条街上全是楼房,有学校,有大理石的廊檐,有老旧的砖房,也有新式的公寓,街角还有一些商业大楼。

“好多过道,”埃布尔纳·布恩发表意见。

“开放式的大厅、玄关,大门都不关的。凶手可以随便走进任何一家去躲雨。”

“有可能,”狄雷尼同意。

“可是他怎么走进艾勒比的房子?没有强行闯入的迹象。我想知道的是凶手做案之后的情形。走进雨中,让大门敝开着?或是,凶手有车子停在附近?或者,徒步走到约克,或是东郊,再搭出租车?两条路都是双向道。”

“啊呀,长官,”小组长急道,“你总不至于彻查那夜出租车的路线表吧?这事麻烦大了!”

“暂时还不必,不过迟早有必要。我想,那天夜里出勤的出租车不会太多。那晚不止下雨,简直是落大水。好吧,这条马路也不可能透露什么消息,还是去找那位寡妇谈谈。六点快到了。”

艾勒比的房子大门没有上锁,直通进一个明亮的玄关,有一些信箱和一个黄铜制的门铃牌。埃布尔纳·布恩试推内门。

“锁着的。那晚山穆森医生进来时,这扇门是开着。”

“好门,”狄雷尼赞道。

“原色橡木、斜角玻瑰。按铃吧,小组长。”

埃布尔纳·布恩按下标有“黛安·艾勒比医生”名牌的门铃。一个女声以惊人的大嗓门问:

“谁?”

“埃布尔纳·布恩,纽约市警局。白天跟您联络过了。”

蜂鸣声一响,门应声而开。他们在进口处站停一会。狄雷尼推推艺品店的门,锁着。

两个人好奇的四处张望,大厅和楼梯都铺着厚厚的地毯。高高的天花板上,一盏小小的水晶吊灯散发着柔柔的光线。

“真好,”狄雷尼赞不绝口。

“看看这些栏杆;装潢工做得相当好。上楼吧,小组长,由你发言。”

“要提醒我,别漏了什么。”布恩急切的说。

狄雷尼哼着答应。

在二楼迎接他们的女人,高而拘谨。头顶上缠着淡黄色的发办,无形中又使她增高许多。

狄雷尼直接的反应是,一位战神。

“请出示身分证明?”她说得爽快利落。

“好。”埃布尔纳·布恩立即递上识别证件和警徽。

她仔细的审查两查证件,物归原主,再对正狄雷尼。

“你是谁?”

对她的大嗓门、专断的口气,狄雷尼并不介意。反而,他为她的仔细谨慎倾倒;多数人一但接受了埃布尔纳·布恩的身分证件,就不会再多问随行来的人。

“艾德华·狄雷尼,夫人,”他沉稳的答道。

“我是以顾问的身分,协助纽约市警局侦办您先生的命案。假如您对我的身分有任何疑问,您尽管拨电话给副局长伊伐·索森或刑事组代理组长苏迈可。他们两位都可以为我作证。布恩小组长和我可以候在大厅,等您挂话再来。”

她一瞬也不瞬的瞪着他,然后:“不必了;我相信你。只是因为——因为发生了这件事,我只有格外小心。”

“应该的。”

三个人踏入接待室,两个男人注意到这位女士在他们身后上了双重门锁,外加一道门链。

“夫人,”小组长说,“这一楼的形式是不是与——呃,楼上的一层相同?”

“你还没看过吗?”她显得惊讶。

“是的,我先生和我的诊所格局都一样。当然,摆饰和家具不同,结构形式完全一样。”

她延请他们进入里面的办公室,并不关上通向接待室的门,再招呼他们坐下。

“不太舒服吧?”她指着那两张低靠背的扶手椅——首次露出笑容,但一闪而逝。

“有意的。我不希望那些小病人在我面前睡着了。这些椅子让他们坐不安稳,我觉得效果很好。”

“艾勒比医生,”埃布尔纳·布恩倾身向前,郑重开口,“我诚心的向艾勒比先生致上最深的哀悼之意,也为这整件不幸的事难过。艾勒比先生是一位最杰出的人才,我们为您所遭受的伤痛寄予无限的同情。”

“谢谢,”她坐在办公桌后,俨然是个女王。

“感谢你的好意,如果你能找出谁杀了我丈夫,我会更加感谢。”

趁两人对话的当口,狄雷尼不露痕迹地审视着这间屋子。

对他来说,这里未免整洁得过分,几乎到达了无生气的地步。奶油色的墙,灰棕色的地毯,藤篮里点缀着一棵绿色植物(像假的),墙上唯一的装饰,是一幅罗沙的心理测验图,抽象得像日本书法。

“我们两个人,”布恩继续,“已反复看过您的供词好几遍。我们不想再重复问您。但是,在经历过这样一次骇人的事件之后,目击人往往会在几天或者几个月之后,忽然忆起一些当时没想到的事。如果您想到了任何新的情况,请随时与我们连系,那会大有帮助的。”

“我也请你们不要再过几个月才能找到凶手。”她的词锋犀利。

两个男人面无表情的看着她,她干笑一声。

“我知道,我现在是警察的眼中钉,”她说。

“还有亨利——我公公,亨利·艾勒比。但是我没有办法克制我的愤怒。我的职业一直是在劝导病人怎么样来和世上的不公平抗争。而现在,所有的不公平都来打击我了,我无法忍受。也许这个经验能使我成为一个更好的心理医生,可是我必须坦白的说一句,此刻我感觉到的,只有愤怒和报复——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完全不能控制。”

“这是可以体会的,夫人,”小组长安慰她说,“相信我,我们也像您一样,急于找到凶手。所以我们才要求这次的会面,只希望再多知道一些能够有助于侦查的事情。不过,最要紧的是,再谈起艾勒比先生,会不会使您太伤感?”

“不会,”她答得果断。

“我这下半辈子要不停的想到赛门,不停的谈到赛门。”

“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非常优秀的一个人。仁慈、温和、富同情心。凡是在这一行里的人,只要认识他,见过他,应该都会承认他杰出的天分。除此之外,他的思考能力一流;很快就能抓住问题的根源,好多同行都把这种才能称之为直感力。”

狄雷尼一面听她说,一面细细打量她。伊伐·索森和蒙妮卡说得没错:黛安·艾勒比确实是一位器度雍容的美人。

一张刚柔并济的脸,简直合适铸在钱币上。天蓝的眼眸似乎能随着情绪变幻色彩,无惧的眼光,甚至带几分挑衅,玉瓷般的肌肤,光洁细腻,丰润多情的嘴,更是深具吸引力。

穿一套剪裁适度的条纹法蔺绒套装,其实就算套一顶帐篷,也遮掩不了她的好身材。她的动作,不像是运动,而是像水,在流动。

最令人惊异的,是她的完美性。现在狄雷尼确定,她不像战神;她像一座布兰库西的雕像——是“登峰造极”的一项奇迹。

“不要会错了我的意思,”她拨弄桌上的原子笔,眼睛望着它。

“我并不是要把他刻划成一个十全十美的完人。实际上,也不可能。他有脾气,偶尔也会发作。只是多半时间他都快活而爽朗。每当他显得消沉沮丧的时候,都是为着某个病人的病情无法克服。他对自我的要求太高,在求好心切的情况下,一碰上难题,他就会烦躁了。”

“那最近这六个月,或者一年吧,您有没有发觉他有什么改变?”

“改变?”

“态度方面,个性。有没有显得心事重重,或是,好像受到什么重大打击的样子?”

她凝神思考。

“没有,”她答,“我没有发觉什么改变。”

“艾勒比医生,”布恩言词恳切的再继续,“目前,我们打算调查您先生的那些病人,这是基于山穆森医生和纽约市警局之间的协议,不知您对这项协议清不清楚?”

“哦,我很清楚的,山穆森对我说过了。”

“您觉得有可能是其中某个病人做的案吗?”

“有可能。”

“您自己可曾有过类似的经验?”

“偶尔。”

“您怎么应付?”

“你必须认清一点,”它嘲讽的笑了笑,“我的病人大都是小孩子。再者,我是个很强壮的女人。我第一个反应就是保护自己,不准自己受到伤害。”

“您反击吗?”

“当然。这比什么招式都有用。”

“您和您先生在私下谈不谈公事?”

“公事?”她的笑容扩散,更加妩媚。

“谈——如果你指的是讨论病例。我们常常谈。他喜欢听取我的反应和建议,我喜欢听他的。小组长,这个行业不是那种下了班就算的工作。”

“我请教的意思是:您先生的病人非常之多,要做全盘性的调查必须花费许多的时间和程序。我们希望藉您的协助,加速整个调查作业的进展。假使平时您们常谈起这些病例,可否请您挑出一些您认为可能有暴力倾向的病人?”

她望着他们,不开口,纤长的手指不停转玩笔杆。

“我不知道,这是个相当麻烦的问题,牵扯到医德上面。我不知道这么做会不会逾越了分寸。小组长,暂时我不作答复,最好再听听别人的意见,譬如山穆森医生。照我的脾气,我会一时冲动,毫不考虑的答应你。但是我不想出差错,过两天再给你回复好不好?”

“愈快愈好。”布恩自然的瞥向狄雷尼,表示问话已经完毕。

狄雷尼对他的表现显然十分满意。他倾向前,双手合在膝盖中间,注视着黛安·艾勒比。

“医生,”他说:“很冒昧的请问一个非常私人的问题——但是很重要。您先生对您是否忠实?”

她把笔一抛,任它滚落到地上。只见她背脊挺直,牙根咬紧。蓝眼珠似乎深沉起来。她狠狠的盯着狄雷尼。

“我丈夫当然忠实,”,她大声说,“从我们结婚那一刻起。我知道人人都说太太总是最后一个知道。可是我敢发誓,他绝对忠实。我们的婚姻美满和谐;我忠于他,他忠于我。”

“没有孩子?”

她脸上一扭——是痛苦,是厌恶?

“你很喜欢挑骨头是不是?”她的音调刺耳。

“的确,没有孩子。我不能生。这难道对找凶手也有帮助吗?”

狄雷尼起身,小组长随后。

“艾勒比医生,”狄雷尼说,“谢谢您的合作。您的谈话对办案有没有太大帮助,我不敢说——也许有也不一定。如果您肯提供一些有暴力倾向的病人,那帮助就很大。”

“我会和山穆森说,”她点头。

“只要他同意,我会答应的。不论答不答应,我都尽快与你们联络。”

布恩递上名片。

“这是联络电话,也可以留言。谢谢您,艾勒比医生。”

出了大门,两人向西走上约克街,手紧插在衣袋里,拱着肩膀抵风。

“办得好,”狄雷尼说:“你办得非常得体。”

“好漂亮的一个女人,”埃布尔纳·布恩说:“要说问出些什么?零。”

“难说。很有意思。嗯,的确漂亮。”

“你看她讲的是实话吗?关于忠实这一点?”

“怎么会假?你对蕾贝嘉难道不忠实?我对蒙妮卡当然也忠实,并不见得天下的老公都会出轨。小组长,你现在最好赶快约山穆森医生见个面。或许能说服他叫黛安·艾勒比提供一些名单。”

“她可真听他的。”

“喔,你也注意到了?”

他们在约克街上分手,各回各的家。

他临走曾留纸条给蒙妮卡说有事可能晚归,她若是饿了,

只管先吃不必等他。

她在等他,炉子上热着洋葱炖牛肉。

餐桌上,他告诉她和黛安·艾勒比的访谈,希望听听她的意见。

“她好像压力很大。”蒙妮卡说。

“对。丈夫的死带给她太大的负荷,所以不得不逼迫警局。这样起码让她觉得自已还做了一点事。布恩和我都觉得她对山穆森医生依赖得过了分。就算他是这个行业协会的理事长,她也不必连走一步路都要找他商量吧。很怪异的关系。布恩正在安排跟山穆森见面,到时候或许能够有所了解。”

“你相信她说她丈夫很忠实的话吗?”

“没有理由不信。”他郑重其事的回答。

“我的确从来没听过有关他们夫妇的闲言闲语。这种事最瞒不住人了。”

“是啊。不过,黛安·艾勒比是个相当复杂的女人。”

“你不会怀疑到她吧,艾德华?”

他叹口气。

“我怀疑每一个人。你知道我参考的是百分比,绝大多数的凶杀案都是近亲或是密友干的。这个寡妇——当然要列入嫌犯之一。只是到目前为止,实在没有一丁点的证据能怀疑到她的清白。总之,事情才刚开始嘛。”

他帮忙收拾完杯盘,便进书房,为自己斟上一小杯“雷蜜”,戴起眼镜,仔细记下与黛安·艾勒比的问答,把记录塞进标注她名字的卷宗内。

这中间打断过两次;一次是埃布尔纳·布恩的电话,他说已约定了山穆森医生,时间是明天早晨七点。

“七点!我才刚刚下床啊。”

“我也是,”埃布尔纳·布恩一派无可奈何的口气。

“这些精神病专家好像起得特别早——大概是先培养情绪才好上工。”

“好吧,就七点。地址?”

第二个电话是双杰森打来的,他刚从布雷斯特回来。

“没有圆头铁锤,”他开门见山的报告。

“园丁说他从来没有过那玩意。我看他的话不假。”

“可能,”狄雷尼不反对。

“这是个赌局,非查清楚不可。”

“死者对机械方面方面很外行,他只有一把小钉锤、一把螺丝起子——全是便宜货。只要有那里坏了,即使换个橡皮圈,他也要人来修。”

“看过房子?”

“看过。不如我想象中的大,倒是很漂亮。现在树木都光秃秃的,春夏的时候,绿荫满庭那更了不得,还有一条小溪流过。中庭、花园、游泳池——全齐了。”

“听起来真不赖。我一定要去看看。杰森,我们已经找巴查理去办艾勒比夫妇和山穆森医生的财务调查。我希望你想办法去查清楚他们的个人背景:年龄、原籍、亲人、学历、经历等等。你可以从名人录、学校、医院的纪录档案、专业年鉴之类上面找资料。尽量的追根究底。”

“这个……好的,”双杰森显得犹豫。

“可是我过去没有做过这种事。”

“现在就是开始学习的时候。别太钻牛角尖,但是也不要走错方向。这是一个制造联络的好机会。说不定哪时候又用得上的。”

“明早就进行。你什么时候要这些数据,长官?”

“昨天,”狄雷尼说。

“快去睡个好觉。”

午夜时分,他在浴室冲澡。蒙妮卡等他洗完便走进去,发现他对着镜子在吸肚皮。

“哈,我相信你今天是真的跟黛安·艾勒比见过面了,”她挖苦的说。

他苦笑。

“你真会伤人啊?”

她笑呵呵的拍拍他的肩膀。

“别当真,老爸。”

“老爸?”他佯装生气。

“我打你屁股!”

两人笑着,闹一会,亲一会。

上床后,他说:“嗯,她是个漂亮的女人。简直叹为观止。也许我的看法有错,不过这样美丽的外在会不会是个毒害?”

“怎么会呢?”

“我觉得一个太漂亮的年轻女孩,不会把心思花在知识或者技能上面。我是说,男人会自动的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有钱的阔佬会大献殷勤为她买一切她想要的东西——你说她还要有什么事业野心呢?在她认为,荣华富贵本来就属于她,而她的美貌是永久不变的。”

“可是黛安·艾勒比偏偏不是这样。她是一位学有专长的专家,她有一颗冰雪聪明的头脑。有些美女或许如你所说,但她不是。她的财富是她自己挣来的。我说过我听过她演讲,这女人实在聪明。”

“你不认为她有点冷漠孤僻吗?”

“冷漠孤僻?怎么会,我完全没这种感觉。”

“换个字眼,主观自信,同不同意?”

“可以同意,”她慢慢的说:“一个心理医生应该如此。如果你自己都没有主见,神经兮兮,怎么替人看病。”

“你说的或许有理。可是她给我的感觉总总些怪。这种感觉就像我在大都会博物馆看到一幅伟大的画,或是一座完美的雕像。在视觉上,美则美矣,它的内在总含着一丝神秘的气氛在。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我欣赏一幅画,我会为它赞赏不已,但是有时候,也会使我伤感;因为它令我想到死亡。”

“美丽会令你想到死亡?”

“有时候。”

“你有没有想到该看看心理医生?”

“从来没有,”他大笑不止。

“你就是我最好的心理医生。”

“你认为黛安·艾勒比比我漂亮得多吗?”

“绝对没有,”他答得极快。

“对我来说,你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

“你还真会说话,对不对,浑球?”

“你应该相信我。”他说着,便向她靠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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