勐塔森林是以豹多而出名的。此刻,在这棵高大的山桂花树上,就潜伏着一只凶猛的豹。

这是一只云豹。它周身布满了大块大块形如云朵的斑纹。这斑纹黑灰相间,与山桂花那繁枝密叶的浓荫自然而然地吻合起来,使云豹巧妙地隐匿了自己的身形。

它静静地横卧在一根向外伸展的粗树杈上,像蛇一样柔软的身子紧贴着树干,两只特别巨大的前爪摆出了随时准备从树上猛扑下去的姿势;尖利无比的爪子伸出爪鞘,牢牢地抓紧树皮。

它宽阔的额头上,点缀着几个黑点,看上去,就像几片枯叶。而在这几片枯叶的下面,却刀子似的闪着两束凶光。这两束凶光,镇定而饥渴地扫视着山桂花树下的草丛。豹是最熟悉兽道的。

天还没亮的时候,这只云豹就强忍着辘辘饥肠,攀枝走杈地从这一棵树越到另一棵树上,小心翼翼地在密叶繁枝中搜索着,寻觅着。它企图用云豹所独有的在树上猎食的方式,抓住一只猴子或是一只大犀鸟先充充饥,使自己的身上稍微添些热力,然后再去森林里捕捉更大的动物。可是,忽然,它停止了在树间的穿往,在山桂花树上蹲下来。它发觉树下的茅草丛并不寻常。那草一眼看上去直挺挺的,可再仔细一瞅,草茎是在被踏倒之后,又斜斜地直立起来的。这说明,曾有带蹄的动物从这儿走过,而且,这动物并不大,轻盈的身子没有压断一根草莲。

善于观察而嗅觉敏锐的云豹,迎着从茅草丛中吹来的冷风紧了紧鼻子。立刻,它的耳朵竖直起来,尖尖的,就像两把刀一样。在冷风里,它嗅出了沾在草尖上的一股十分熟悉的气味这是马鹿的气味!嗯,是一只马鹿从这儿走过去了。云豹相信自己的判断是绝对正确的。从山桂花树下一直往前走,在森林深处有一个长满了杂草的水塘,而水塘里的水,又略带点咸味。这对马鹿具有多么大的吸引力啊!因为除了需要吃青草和树叶外,迅速成长的肌体还使它们非常需要吃一点盐。特别是在长角的时期,它们对盐的需求就更多了。

毫无疑问,这只从山桂花树下走过的马鹿,是去那含盐的水塘里饮水了。

云豹十分清楚,如果这只马鹿在饮水过程中不发生什么意外,那么,它还要沿着自己走过的路往回走的。

因为,聪明过分以至变成愚蠢透顶的马鹿,居然相信自己沿着这条路走来的时候,没有遇到敌害,那么回去的时候,这条路也仍旧是安全的。

好,就伏在树上等着这只马鹿回来吧!云豹拿定了主意,伸出血红的舌头舔舔嘴唇和鼻孔,然后,就静悄悄地卧在山桂花树上。它小心翼翼地喘息着,警告自己不能弄出半点声响。

它知道,马鹿在外出的时候,那一对尖尖的耳朵,从不弛垂下来,总是紧张地竖直着,机敏地收集着一切异常的声响,随时准备腾跃奔逃。

在密密的树丛里,疾跑、平地跳起和突然的急转弯,是马鹿用以甩脱追捕自己的猛兽的拿手好戏,甚至,它还会勇敢地迎着猛兽跑去,敏捷地从猛兽的头顶上跳过去,把来不及转身的猛兽甩得远远的。

云豹明白,要想取得成功,制服一头并不容易制服的马鹿,必须采取偷袭的办法——

耐心而沉着地守候在树上,当马鹿按原路返固树下时,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树上直窜下来,跳到马鹿的背脊上,以钢刀似的利齿,咬断马鹿的颈椎。同时,用爪子撕裂它的喉咙……

在这连接国境的苍茫无际的原始森林里,各种各样的动物,随时都在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今天,它们是凶手。明天,它们又被凶手所杀。

就像优尼谚语讲的:每种动物都有它们所害怕的“老虎”,而它们自身也是一只“老虎”。

可是,这只伏在山桂花树上的云豹,却从没有变换过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它始终是其它动物所害怕的“老虎”。

―把岩羊的头骨击碎,把麂子的血尸拖上树,把狸猫的肠子丢得满地都是;甚至,把落在树上的凶猛异常的苍鹰的翅膀也给折断。

云豹残杀了无数生灵,欠下了累累血债,但从没有遭到报复。

因为,在这片密密的原始森林里,没有它所害怕的“老虎”。就连真正称王的老虎,也因为比它少了上树的一招,而时时躲着它走。

而且,尽管勐塔森林以豹多出名,可就是在同类里,作为云豹,它还以自己四肢短粗、前足巨大,因而更善于攀枝走杈的长处而胜过其它豹种。它能够从树上垂直跳下,直接扑到被袭击者的背上,而不像其它豹一样,总是先斜跳到地上,然后再从地上跳起来扑向被袭击者。云豹这种绝顶凌厉的攻势,使被袭击者毫无逃生之路。

此刻,云豹承受着难忍的饥饿,静静地守候在山桂花树上,暗暗积蓄着力量,准备迎接一次新的血腥的袭击。时间不长,树下就传来了轻轻的蹄声。云豹顿时睁圆了双眼。

那幽光闪闪的眼睛,因为拼搏前的兴奋而充血发红了。它相信,在即将来临的血的拼搏中,自己是胜利者。绝对的胜利者!然而,事情却突然出乎预料。来到山桂花树下的,不是鹿,而是马!两匹驮着人的马。

两匹马,一黑,一白。两个骑马人,一老,一少。

从高树上不断滴落的水珠,打湿了骑在黑马上的维斯布老爹的青布包头。

传说,这种因为湿热蒸腾而附着在树叶上的水珠,是魔鬼喷吐的瘴疠之气。如果直接淋在头发上,就会使人发冷发热,得瘟病而死。

所以,居住在高山密林间的傻尼人,都用包头布缠裹在头上,护住头发。

由于日晒雨淋,维斯布老爹的青布包头已经破旧褪色了。那钻出包头的鬓发,也黑中夹白了。

可不,都五十五岁出头了,已经被人们从称呼大爹而升级为老爹了,头发还不该白吗?

不趿老不行啊!蛛网似的密布在黑紫黑紫的脸膛上的皱纹,也一天比一天加深了,像有无数根看不见的丝绳勒进了皮肉里。特别是额头上的那几道深纹,一条一楞的,如同竹根的节疤一般。背也开始弯了。这使得挎在肩上的乌黑油亮的铜炮枪,时不时地往下滑动。那一双抓紧缰绳的手,干得像树棍。几股曲扭的青筋,在手背上蚯蚓似的直朝外拱。这一切,都说明维斯布老爹的确老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楞是掰着獠牙,把一头三百多斤重的大野猪,活跳跳地从箐里拖回寨子的强悍无比的猎手了。

可是,在他那如同鹰展翅般的浓眉下,却亮灯似的闪烁着一束犀利逼人的目光。

这目光,机敏勇猛,锐不可当。看到它,你会感到,维斯布老爹并不老,他的身上正运行着青春的热血和旺盛的活力。“谷龙,莫要瞌睡了噢!当心栽下马来,摔扁了你的鼻子!”

维斯布老爹回过头来,提醒着骑在白马上的少年。“放心吧,维斯布老爹。我的鼻子是糯米团做的,摔扁了,还能捏起来呢!”

嗨,这孩子,真是个娃娃,都快十六岁了,说起话来,还这么调皮。不,调皮中还带着几分撒娇呢。维斯布老爹笑着撇撇嘴:“哟,连野竹箐的鸟儿都知道谷龙长着一个漂亮的高鼻梁。要是捏不成原样,今天到了糯达山,见了你阿达阿妈,他们还不把我老头子的脑瓜给揪下来?”

可不,就像他的阿达波扎谷一样,谷龙的鼻梁长得又高又端正,镶在他那鹅蛋形的黑红黑红的脸蛋儿上,配上一张薄唇的嘴和两只龙眼核似的大眼睛,小模样长得真是英俊。

他上着齐肚脐的蓝布小褂,下着靛色粗布肥裤;胸前的三排银质圆扣,随着马的摇晃彼此碰撞着,发出叮叮的脆响。而他头上缠裹的有棱有角的大红包头,又与肩上斜挎着的硬木弓弩和麂皮箭囊相互衬托着,显示出谷龙的勇敢无畏,就像一个真正的优尼汉子。

一年前,山上的野枇杷开花的时候,在野竹箐边境检查站工作了多年的谷龙的阿达和阿妈,奉命调到糯达山,去组建一个新的边境检查站。

糯米团是优尼人的一种主食,是用蒸熟的糯米捏成的。

因为去的是新区,人地两生,情况复杂。阿达和阿妈就把谷龙暂时留在了野竹箐,拜托给检查站的交通员维斯布老爹。波扎谷在临行时,把自己从前使用的弓弩和箭囊交给了维斯布老爹:“正是小鹰练飞的时候,维斯布老爹,要让你受累啰!”维斯布老爹双手接过弩箭,又把它挎在谷龙的小肩膀上:“放心去吧,波扎谷站长!小鹰飞起来的时候,我是天上的风;小鹰落下来的时候,我就是地上的树!”就这样,谷龙成了维斯布老爹的小尾巴。维斯布老爹从骑马开始教起,机灵的谷龙很快就成了马背上一只快活的小鸟儿。维斯布老爹的两匹马,也爱上了谷龙。这两匹马,黑的叫巴木,白的叫斯鲁。它们喜欢不停地摇动尖尖的耳朵。不管谷龙跟它们讲什么,它们都打个响鼻点点头,表示听懂了。

谷龙跟着维斯布老爹骑着马,穿林越箐,翻山过岭,为还没有修通公路的检查站跑运输;把检查站的信件公文送到区上,又把粮油衣物等生活用品从区上运回检查站。当运输空闲的时候,维斯布老爹不是带着谷龙闯林打猎、张网下夹,就是带着他去检查站帮忙。

像小鹿来到了水草丰盛的池塘边,谷龙在检查站里结识了许多勇敢的叔叔——爱说笑话的节鲁叔叔,大个子的飞于甫叔叔,满脸胡子的汉族叔叔刘别,还有接替阿达担任了站长的板章大叔。这些叔叔们,每天都在紧张地忙碌着。他们仔细地检查出入国境走亲戚和做生意的人们的证件和随身携带的物品,查获其中走私贩毒的不法分子巧妙地夹藏在行李包裹中的走私物品和毒品。有一次,谷龙亲眼看到,飞于甫叔叔抓获了一个走私分子,这家伙把盗窃来的贵重的金刚石含在嘴里,装成不会说话的哑巴,企图混出国境。当飞于甫叔叔一把揪住他时,他竟然把金刚石吞进了肚子里,真是要钱不要命了。更可恨的是那些国籍不明的“玩黑货”的毒品犯,他们偷偷地把毒品从境外金三角地区运人中国境内或以此为跳板将毒品再转运出香港,或在中国境内进行倒卖,从中大发横财。这些毒品犯,胆大心黑,活动娼獗,是检查站和公安部门的重点打击对象。可这帮家伙也是不好对付的。谷龙不止一次听阿达讲过,在野竹箐边境,有一个叫“煜子”的毒品犯集团,神出鬼没地猖狂活动。检査站的叔叔们与他们周旋了多年,只是逮住了少数几个外围分子。这个集团的头目“蝎子”,一直没有抓获归案。

谷龙和检查站的叔叔们朝夕相处,长了不少见识,也学了不少本领。可就是有一点!常常叫他把嘴巴鼓成个蛤嫫肚儿:每次叔叔们去追捕那些在逃的走私犯和毒品犯,都不许谷龙参加。当然了,也不许维斯布老爹参加。并且,让维斯布老爹像钓鱼的看着鱼漂一样,把谷龙看住。板章站长的理由只有一个,听得谷龙的耳朵都生茧了:“真枪真刀的,人也不少你们一老一少,就留下看家吧!”板章站长的原则性,就像一块铁板,没有丝毫缝隙可钻。时间过得真快呀,转眼间,山上的野枇杷又开花了。阿达阿妈从糯达山托人带信来,要谷龙回到他们身边去。阿妈还说,糯达山新建了一个学校,谷龙可以上学念书了。根据谷龙现有的文化水平,他一去就可以上五年级呢!

听说要回到阿达阿妈身边去,谷龙高兴得跳了起来。可一想到从此要离开野竹箐检查站,离开维斯布老爹和心爱的马儿斯鲁、巴木,谷龙快活的小脸,一下子又愁得像晒蔫了的瓜叶儿。

板章大叔叹了口气,轻轻地抚摸着谷龙的脑瓜顶:“唉,鹪鹩鸟离去了,树林也寂寞。我们同样舍不得你走啊!可是,你阿达阿妈像谷子盼雨水一样日夜盼着你呢!你去吧,到了糯达山那边,要听阿达阿妈的话,好好念书识字。想我们的时候,就站在山头上朝野竹箐喊几声,多情的风会把你的思念捎给我们的!”

就这样,谷龙告别了野竹箐。在他的坚决要求下,板章站长同意谷龙跟随维斯布老爹,为野竹箐检查站完成最后一次运输任务一将查获的一批走私物品的清单和样品送到区里,然后,再由维斯布老爹把谷龙护送到糯达山,亲自交给他的阿达和阿妈。

临行时,飞于甫叔叔把连夜赶做的一个漂亮的蓝布小书包,挂在谷龙骑着的白马斯鲁的脖子上。

“再见吧,谷龙!”飞于甫叔叔摇摆着麻桑蒲叶子般的大手,“当野竹箐的山泉叮冬响的时候,我们能听出那就是你琅琅的读书声。”

谷龙跟着维斯布老爹上路了。

他们把文件和物品交到区上,又折回头来,在两旁长满飞戟草的曲曲弯弯的山道上,走了两天两夜,来到了勐塔森林。从这里,一直向东,再走上半天,就能回到野竹箐检查站了。两匹识途的马儿以为是回家呢,竟半闭着眼睛,沿着走熟的老路,要一直朝东走。

“嗨,不是回家噢!”维斯布老爹冲着巴木叫着,“快调过头来,往西走。今天,我要领

着你们认识一条新路,你们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哟!”

鹪鹩,是一种体小嘴尖,能鸣善唱的灰色小鸟。

麻桑蒲,又名木瓜树。其叶形似手掌。

巴木听懂了维斯布老爹的话,调过头来。斯鲁也跟着巴木调过头来,它们钻进了勐塔森林。

维斯布老爹告诉谷龙,穿过这片多豹的森林,再翻过一道山岭,天擦黑的时候,就能赶到糯达山了。

仿佛斯鲁和巴木也知道将要跟小主人分别了似的,走在林中铺满厚厚一层落叶的小径上,它们的蹄子放得特别慢,特别轻。

扑沙,扑沙,扑沙……领头的巴木最先走到了山桂花树下。它并没有看见藏在树上的云豹。

可是,在深山密林中长年穿行而养成的高度警惕感和它那极其敏锐的嗅觉,使它从满地落叶散发出的霉腐气息和山桂花树所特有的略带点苦涩的气味中,感觉出另外一种气味——一种不祥的气味!

巴木顿时竖直耳朵,鼓圆鼻孔,抬起的蹄子迟疑着落不下去。

好像那不祥的气味,就是从蹄子下的草丛里发出的。不容巴木定下神来,突然,忽的一声,像是从天上掉下一块灰色的毛毯,守候在山桂花树上的云豹夹着一阵阴风,直扑了下来。

极度的饥饿,迫使它决定做一次从未有过的袭击。啊昂!——

巴木惊叫一声,腾起前蹄。高昂的马头撞断了几根低处的树杈。

维斯布老爹浑身打个激灵,慌忙抓紧缰绳,同时间,一甩右膀,将肩头上挎着的铜炮枪甩了下来。可是,事情毕竟来得太突然。

不等维斯布老爹伸过手来抓住甩下肩头的铜炮枪,直扑而下的云豹就来到了面前。

这凶猛的家伙采用它独特的战术,在半空里就张开巨大的利爪,直朝维斯布老爹的脖颈上抓来。

这一爪,若是命中,维斯布老爹必死无疑。险情急迫,维斯布老爹已来不及孤枪了。他身形疾转,闪躲利爪,猝然之间,让过脖颈,却亮出了右肩。

那云豹的两只利爪,就一直抓向他的右肩。只听咔嚓一声,不偏不斜,正抓在刚刚要甩下肩头的铜炮枪上。

因为求胜心切,云豹竟把这铜炮枪当成了维斯布老爹的一条胳膊,死死地抓住不放。

维斯布老爹急中生智,一撒手松开了枪背带。那云豹就抓住铜炮枪,紧擦着维斯布老爹的肩头闪将下去。

虽说维斯布老爹曾以超群的武功制服过无数凶禽猛兽,可眼下他年纪毕竟到啦,猛然间这么马一腾、豹一扑的,把稳不住,也扑啦一声,随着那扑空的云豹跌下马来。这一来一往,只在眨眼的瞬间。

紧跟在维斯布老爹身后的谷龙,刚看到山桂花树上扑下一块灰毯,维斯布老爹就已经跌下马来。“哎呀!”

谷龙惊叫一声,随即抽弓拔箭。

因为情况危急,谷龙的手竟有些发抖了。接连拔了几下,才从麂皮箭囊里拔出一支箭头上涂了“见血封喉”的竹箭来。这“见血封喉”,乃是一种极毒的树汁。箭头上涂了这种毒汁,不管射中野兽的那个部位,只要箭头见了血,这野兽便会在顷刻之间血凝而死。

谷龙把毒箭搭上弓弩,再去寻那云豹,却只见那扑空了的云豹,两爪死死抓住铜炮枪,像一阵灰色的风,忽的一下,旋落在一颗大树脚根边。

因为落得猛,嘭的一声,铜炮枪的枪管横撞在树根上,枪把子反打回来,正结结实实地敲在云豹的额头上。嗷!——

云豹怒吼一声,震得地皮直打抖。直到这时,它才发觉抓到手的并不是维斯布老爹的胳膊。它又气又恼,丢下铜炮枪,回过头来,炯炯二目,闪射着锐利的凶光。

当它看到自己的捕捉对象也跌下马来时,又激动地大吼一声,噌的一家伙平地窜起,直朝维斯布老爹扑去。这工夫,谷龙的毒箭已经瞄准了云豹的腰身。时机很好啊!

云豹只顾跟维斯布老爹拼命,哪里防得了这横空飞来的一箭呢?

从维斯布老爹那里,谷龙学到了这样的本领:如果没带毒箭,只带了一般的竹箭,遇上凶猛的大兽,能躲就躲;实在躲不开了,就设法瞄准大兽的眼珠子射。竹箭能穿透眼珠,扎进脑子里致大兽死命的。

可眼下,谷龙使的是毒箭。所以,他用不着瞄云豹的眼珠,哪儿好打就打哪儿。

谷龙的箭头瞄准了云豹的腰身。这当儿,就是云豹向前一窜,也能射中它的屁股。

可是,不等谷龙放箭,突然,巴木昂起脖子嘶叫一声,调过身来,飞起两只后蹄,狠狠地朝云豹踢去。

巴木把全身的愤怒都聚集在两只后蹄上。可它不知道,它的突然跳跃起来的鼓满了劲儿的身子,正像一堵黑色的墙,挡住了谷龙的箭头。

直朝维斯布老爹扑去的云豹,一见半空里踢来两只马蹄,慌忙、收住身子,偏头躲闪。它放弃了维斯布老爹,直着浑身的长毛,扭过身来又朝巴木的脖颈扑咬过去。

谷龙手中的毒箭射不出来,他着急地拍打着斯鲁,想调换个位置。

可斯鲁一见云豹扑向了巴木,也嘶叫一声,腾跃着身子直朝云豹踢去。

斯鲁这么猛一腾跃,差点儿把谷龙甩下来。谷龙慌忙去抓缰绳,竟把弓弩掉在了地上。

谷龙正要翻身下马,却不料维斯布老爹在旁大叫一声:“不要下马!”

谷龙抬睛一看,只见跌落在地的维斯布老爹一个骨碌翻爬起来,扑到大树脚根,迅速从地上捡起铜炮枪,冲那在两马之间咆哮扑咬的云豹一扣扳机——嘭!

枪声如雷灌耳。

维斯布老爹在浓烟里惊叫一声:“哇呀!”

谷龙定眼一看,只见维斯布老爹手中的铜炮枪被炸得稀烂,一块飞起的枪管把他的额头打得鲜血直淌。

原来,那铜炮枪的枪管被云豹在大树上一撞,竟给撞弯了。维斯布老爹一扣扳机,装得满满的一管火药放不出去,就在弯曲的枪管里爆炸了。

铜炮枪制造的这一声巨响,把交战的马和豹都吓了一大跳。

巴木惊叫一声,撒开四蹄,匡匡匡匡,直朝密林深处冲去。

斯鲁一竖尾巴,也抖着鬃毛追了上去。谷龙来不及收住惊马,竟被斯鲁驮跑了。一时间,地面上只剩下云豹和维斯布老爹。云豹惊魂未定,灰毛抖动,两眼发直。然而,它却没有跑。残杀过无数生灵的它,在一次又一次血腥的肉搏和生死的角斗中,懂得了冷酷、凶猛和镇定的重要。

它一动不动地站立着,任凭那火药味剌鼻的青烟从自己眼前轻轻飘散。

突然,它抖动一下身子,收紧了全身的长毛。它知道生命还属于自己,它明白了对手制造的一声惊天巨响,并没有损伤自己的一根毫毛。

顿时,它的眼里又闪出十倍的凶光。它转过身来,两眼咄咄逼人地盯着维斯布老爹。

维斯布老爹冷静地迎面对视着云豹。此刻,他不能扭身逃跑。因为树林太密,跑不出几步就会被云豹追上来扑倒。

他眼盯着云豹,不停地晃动着手中那炸得烯烂的半根铜炮枪。

这半根烂枪不能丢。维斯布老爹不停地晃动着它,一来可以对云豹构成一种威胁,让它摸不透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武器二来,那炸烂的枪管正像一把尖刀,如果云豹突然猛扑上来,维斯布老爹就准备用它去戳瞎云豹的眼睛。

云豹的确感到维斯布老爹手中晃动的半根烂枪很新奇,不知道它会产生什么威力。

它不理解地眨动着眼睛,又稳住身子看了一阵。

但是它很快就感到这奇怪的东西不过是只会那么不停地晃动罢了,萆多也只能再制造出一声吓人的巨响;而这巨响它已经领教过了。

云豹的喉咙里“呜噜”着,全身都在运气。为了检验自己的判断,它试探着向前迈出了一步。看到云豹朝自己逼近了一步,维斯布老爹没有后退,仍旧不停地晃动着手中的烂枪。

他明白,自己的后退,将会马上招致云豹旋风般的猛扑。当然,他也明白,云豹迟早要朝自己猛扑过来的。他更加镇定地摆好架式,同时急速地扫视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寻找着对付云豹猛扑的有利地形。

此刻,他真希望谷龙能返回来助一臂之力,哪怕是给他扔过一支毒箭也好。

可是,维斯布老爹哪里想得到,此时此刻,谷龙也正处在生死危急的关头:被惊跑的斯鲁驮进密林里的谷龙,急得满头是汗。他拼命勒紧缰绳,想收住斯鲁的疾蹄,回过身来搭救维斯布老爹。可斯鲁中了魔似的,紧追着巴木不放。眼看着离维斯布老爹越来越远了,谷龙一松缰绳,骨碌碌,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他抱紧麂皮箭囊,跌在厚厚的落叶上,哪儿也没伤着。只是囊里的毒箭都散落了出来。

谷龙正要捡拾地上的毒箭,突然,他感到面前正有一双炯炯的亮眼死盯着自己。

他抬起头来一看,啊!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见一头小牛般大的花斑豹子,正瞪圆眼珠,从一棵大树后面直盯着谷龙。

谷龙的心顿时扑扑扑地急跳起来。他顾不得捡拾毒箭了,扭过头拔腿就跑。

他没有朝维斯布老爹的方向跑,害怕把这只花斑豹子也引到那儿去,更给维斯布老爹增添危险。谷龙选择了相反的方向跑。

那躲在树后的花斑豹子本来正在犹豫着,不知是进是退,见谷龙这么一跑,立刻断定谷龙是个可欺的弱者。它连叫都不叫,忽的一下,从树后窜出,直朝谷龙追了过去……

就在花斑豹子追赶谷龙的当口,饥饿的云豹也冲维斯布老爹发起了进攻:它已经观察够了。它已经忍耐够了。

它狂吼一声,像一棵突然被齐根砍倒的芭蕉树,朝维斯布老爹扑了个劈头盖脸。

维斯布老爹连连侧身退步,躲过了云豹的这一猛扑,却不料被脚下的乱藤绊了一跤,扑嗵嗵,仰面向后跌去。

云豹一见来了时机,不等维斯布老爹身子落地,跟上去又扑了个黑云压顶。

维斯布老爹大吼一声,用半根烂枪的枪头,朝扑上来的云豹那大张的血口里狠狠地捅进去。

一个向上狠捅,一个朝下猛扑,力量相加,这半根烂枪能穿透云豹的嗓眼,致它死命。这是维斯布老爹的最后一招!然而,这相关生死的一招却没有成功。当半根烂枪刚刚捅进云豹血口的刹那间,机警精灵的云豹竟咔吧一声,合拢钢牙,死死地咬住了枪头。任凭维斯布老爹使出浑身力气,也捅不动了。

云豹鼓暴双眼,举起一只巨爪,朝维斯布老爹的脸上狠狠地抓下去……

虚空里顿时响起一声令人血液凝固的惨叫:嗷哇!——

发出这声惨叫的不是维斯布老爹,而是云豹!不等云豹的巨爪抓下去,一根抡圆了的大棒,就突然碰在云豹的后脖梗上。

好一功夫棒,蓄足千斤力!云豹发出一声惊人的惨叫,扭头就逃。维斯布老爹睁眼一看,从豹爪下救了自己的,竟是检查站的大个子飞于甫!“飞于甫,是你?”维斯布老爹瞪大了吃惊的双眼。

“是我,老爹。”有着一身好功夫的大个子飞于甫,丢下手里的大棒:“本来应该用枪的,只怕伤着你!”

“你怎么到这来啦?”维斯布老爹又问。

飞于甫正要答话,森林深处就传来一声枪响:砰!——

不是猎枪,而是手枪!

维斯布老爹心里一惊,抬眼望去,枪声正是从谷龙被惊马带走的方向传来的。

他浑身一抖,不由脱口叫道:“——哎呀,谷龙!”

谷龙在森林里被花斑豹子撵得惊鹿似的拼命跑。他瞪大眼睛,瞅着道儿,在一棵棵迎面扑来的大树间敏捷地兜着圈子。

可是,他毕竟不是花斑豹子的对手。当他跑到一棵大龙树跟前时,花斑豹子已经喷着粗气追到了他的身后。

谷龙急中生智,猛地扯脱小蓝布衫,用力朝身后一甩。忽!

飘飞的小布衫正套在花斑豹于的头上,蒙住了它的双眼。花斑豹子吼叫一声,扬起利爪,抓下头上的小布衫,刺啦啦,扯个稀烂。

等它抬起眼一瞅,谷龙已经猴子似的窜上了大龙树。花斑豹子哪里肯放它扑到树下,虎的一力,竟从平地跳起一人多高,两只前爪牢牢地抓住树腰,两只后爪轻盈地一收,整个身子就像一只大壁虎似的,稳稳当当地贴在树干上。

它喘了口气,抬起头瞅了瞅谷龙,就稀哩哗啦地抓挠着树皮,直朝树上爬去。

谷龙一见花斑豹子撵上来,顿时急红了眼。眼下,没有别的办法,只有爬到树顶的细杈上去躲避了。谷龙顾不得树枝挂脸、树皮划腿,噌噌噌地往上紧爬。花斑豹子似乎看出了谷龙的意图,憋足气力,稀哩哗啦地紧撵。

正在一逃一撵的紧要关头,谷龙看到离头顶不远的树干上有个不大的树洞。

最初,他以为那是个大犀鸟窝。

他害怕受惊的大犀鸟会突然拍打着巨大的翅膀飞出来,把自己给撞下树去,就小心地移动着位置,想躲开这个树洞。

可晕,突然的,他听到树洞里传出像干枯的竹枝被折断时发出的扎扎扎的声响。

紧跟着,在扎扎扎的声响中,发出一声短促但又是尖厉的叫声:嘎啦嘎啦!

哦!谷龙立刻兴奋起来躲在树洞里的不是大犀鸟,而是箭猪。

那扎扎扎的声响,是箭猪在转动着身子,支楞起尾部的长刺。

那嘎啦嘎啦的叫声,是箭猪向进犯者发出的警告。好啊,箭猪!你来得正好!

谷龙抑制着内心的兴奋,扬手折断了身边的一根树枝,急速爬到树洞旁,猛地一下,将树枝拥进了树洞里。马上,他就感到树枝被狠狠地咬住了。正在转动身体、企图用尾部对准洞口的箭猪,对胆敢入洞进犯的异物采取了坚决的自卫。

它死死地咬住树枝,把它当成一条蛇,或是一只树狼。非要咬得听见了对手骨头的裂响才肯罢休,这是箭猪的性格。

应该说,在勐塔森林里,箭猪也是一只“老虎”。不过,它是一只从不主动进攻别的动物的“老虎”。

在弱肉强食的竞争与淘汰中,箭猪身上的硬毛逐渐演变成长剌似的针毛,密集地生在尾部,使它有了最好的防御武器。当垂涎它的美味的猛兽企图袭击它的时候,箭猪就会把头夹在两只前腿之间,很好地保护起来;然后,调转屁股,扎扎扎地把尾部的针毛支起来,对准来犯者。同时,它还会发出嘎啦嘎啦的警告声。如若来犯者仍不识相,还想蠢蠢欲动,箭猪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用尾部的针毛,给来犯者狠命的一击。

可别小看这一击啊!

这些长剌似的针毛,是非常松弛地长在箭猪皮肤上的,很容易脱落;而针毛上又长着很多细小的带有倒钩的刺。当箭猪给来犯者狠命一击时,长有倒剌而又容易脱落的针毛就牢牢地扎在来犯者的脸上、身上。而来犯者一旦中了箭猪的这种根本无法拨出的“箭”,不是疼痛致死;就是因为伤在嘴上无法进食或伤在腿上无法走路,而最后饿死或被比它们更厉害的“老虎”吃掉。

因此,勐塔森林里再凶猛的野兽,也不敢轻意碰一碰箭猪,更不要说闯进洞去侵犯它了。

而吃素的箭猪呢,也从不主动杀生害命。可这一回不同了。

谷龙竟然把树枝捅进树洞里,大为恼火的箭猪一时调不转屁股,就猛地用嘴咬住树枝。

这时,花斑豹子喷吐着满嘴的臭气撵到了谷龙的脚下。它扬起一只前爪正要去抓谷龙的脚,突然,谷龙使足全身的劲儿,忽的一下,往外猛一拽树枝,把愤怒地张开了针毛的箭猪整个从树洞里拉了出来。

哦,好大的一个灰黑色的刺球啊!谷龙一甩手,将这个巨大的刺球朝花斑豹子那向上扬起的脸上狠狠地砸下去。嗷!

花斑豹子发出了一声令人颤抖的惨叫。砸在花斑豹子脸上的箭猪,将长满倒刺的“箭”放了出去,密密麻麻地扎在花斑豹子的脸上。

扑嗵一声,花斑豹子从树上跌了下去,连头也不回地逃进老林深处。

而那只糊里糊涂地战胜了豹子的箭猪,从树上摔下来之后,连打两个滚,抖抖身上的针毛,也惊惊慌慌地朝老林深处钻去了。

当然,它还要回到自己的树洞里来的。

此刻,它为什么要惊慌地奔逃,恐怕连它自己也莫名其妙。

谷龙吐出了一口粗气。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盘在树身上的两腿,在一直不停地颤抖着。

谷龙定了定神,四下环顾着老林。阴森森的老林里,藤葛缠绕,古木相接。逼人的寒气从那黑魆魆的树林深处习习而来。因为潮湿而附着在繁枝密叶上的水珠不时从高处滴落下来,沙沙沙地敲打着厚厚地铺在地上的枯枝落叶。

这里,那里,从布满鳞状苔藓和寄生植物的奇形怪状的树身上,从乱蓬蓬的长满蕈子的竹根旁,若隐若现地闪烁着点点暗蓝暗蓝的磷火,像无数只神秘的眼睛在一眨一眨的。

谷龙发现,自己跑到了人迹罕至的老林深处,像摔倒在黑漆漆的山洞里,又像钻进了一个没有缝隙的大口袋里。这是跑到哪儿了呢?

维斯布老爹又在哪儿呢?

想起自己被惊马驮走时,维斯布老爹正处在危险的时刻,芥龙恨不得马上赶到维斯布老爹的身旁。

谷龙抬眼瞅瞅黑魆魆的老林,忽然,他感到身上一阵发冷,不由得打个激凌,谷龙这才想起被花斑豹子撕烂的小布衫。

他低头一看,破布衫还甩丢在树下不远的草丛里。他哧溜溜地爬下树,去拾小布衫。就在拾起小布衫的时候,谷龙看见了花斑豹子追赶自己时踩在落叶上的脚印。

如果寻着豹子的脚印往回走,不就能找到自己和维斯布老爹突然分手的地方了吗?嗯,就这么办。

谷龙拿定了主意,抖了抖小布衫。嘿,小布衫虽然撕破了,可穿上总比不穿强啊!

谷龙小心地伸着胳膊,把破烂的小布衫穿在身上。

他仔细辨认着豹子的脚印,朝来路走去。

沙沙,沙沙。

踩在脚下的落叶发出轻轻的声响。

这声响,本来是很轻微,很轻微的。

可是,不知是怎么的,谷龙却感到脚下发出的声响很大很大。

沙沙!沙沙!

他的心抖了一下,停下步子。他这才感到,阴森森的老林实在太静了。静得可怕!

这时候,又不知怎么的,谷龙突然想起爱讲笑话的节鲁叔叔对自己讲过的一句话:“当你一个人走在老林里的时候,有时你会突然感到四周很静很静,静得能听见你自己的心跳。其实,老林里并不静。你感到静,是因为你心里在害怕呀!”

谷龙清楚地记得,节鲁叔叔讲到这儿的时候,拍着自己的肩头大声笑着,那笑声就像鸭子叫一样响亮。紧接着,节鲁叔叔又说:“碰到了这种情况,你可别以为世界上真的有鬼哟!你就站住脚,别再急着走啰。你就定定神,喘口气,舒舒服服地喘口气。这时候,你就会听到鸟儿在唱,麂子在叫,各种各样美妙的声音都会跑到你的耳朵里。老林还像平常一样,一点也不可怕!”

想到这儿,谷龙不由得照节鲁叔叔说的那样,喘了口气。当然,喘得不那么舒服,有点急促,也有点心慌。但总算喘了口气吧。

可是,喘过了气之后,谷龙仍旧没听到什么美妙的声音,老林里仍旧静得可怕。

哪怕有一声鸟叫也好啊!难道一切都死了吗?

就在这时,就在谷龙感到自己被一片死的寂静所包围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一种声音。

一种说不出是什么声音的声音。

像断裂的大树杈落在地上,又像掉进陷阱里的野猪在扑腾挣扎。

这究竟是什么声音呢?谷龙瞪大眼睛,紧盯住发出声响的黑暗处。他把手掌拢在耳边,正要仔细辨别这究竟是什么声音,突然——

“哇呀!”

一声钻心裂脑的惨叫,惊得谷龙出了一身冷汗。这是人的惨叫声。

这惨叫声,颤颤抖抖地拖着余音,回荡在死一般寂静的老林里,显得那么恐怖,那么凄厉,那么吓人。谷龙听得清楚,这不是维斯布老爹的声音。那又是什么人呢?

他为什么要跑到这阴森恐怖的老林里来呢?他碰上了什么?

怎么会发出如此凄厉的惨叫呢?

谷龙的心,嘭嘭嘭地猛跳起来,浑身上下直起鸡皮疙瘩。他害怕。

但好奇心又驱使他要朝那个可怕的地方摸去。他绕过一棵棵大树,迈过一根根乱藤,小心翼翼地朝那发出恐怖的叫声的地方摸去。

说不定,这个发出惨叫的人正需要我去帮助!谷龙这么想着,身上渐渐地恢复了正常,心也不抖了。当他摸到一棵巨大的、上面长满了奇形怪状的寄生植物的铁力木树后,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一幕令人心惊肉跳的场面,又吓得谷龙头发根全竖直了:阴气森森的泥地上,横躺着两个浑身是血的大汉!不,是一个大汉强压在另一个大汉的身上。两个人滚成一团,正你死我活地扭打厮拼。被压在下面的大汉,满身泥血,看不出衣衫是黑是蓝;分不清哪是鼻子哪是眼。他仿佛是受了重伤,流血太多,整个身子都在不停地颤抖着,嘴里不时发出一阵阵粗大的喘息声。

可是,他的右手却青桐树一样挺直着,手臂上的筋络鼓跳跳地扭曲着,手掌里好像有一件什么东西。

谷龙终于看清了,他那攥得铁挖瘩似的手掌里,紧握着一枝短枪!

而压在上面的大汉,左手紧卡住被压者的脖颈,右手鼓着劲儿去抢夺这支短枪。

这夺枪的大汉,十足的傻尼装束:一身黑布衣裤,上短下长;两行银质圆扣,锃光瓦亮;盘在头上的青布包头被扯落下来,露出蓬乱的卷发。

不知是厮打中蹭上的,还是他也受了重伤,这虎头豹眼的卷发汉子也是一身一脸的污血。

这以死相拼的一对,必有好歹之分。可谷龙又怎么认得出谁个是好,谁个是歹呢?分不出好歹,就不能下手相助。急得谷龙手足无措,只好躲在一旁睁大了双眼观战。

地上的一大片被踢蹬过的泥土和被压倒的草丛,说明这场厮打已经有个时辰了。两个大汉闷头打着,他们都身魁力壮,武艺相当,所以一直没分胜负。伹是,此刻,谷龙看到,被压在下面的大汉已经明显地处在劣势了。

这时,卷发汉子因为下气力伸手夺枪,整个上半身就向前倒伏着,那夺枪的右手的手肘,正好压在下面那个大汉的脸上。

两下一挣,卷发汉子的手袖来回一蹭,就赵掉了下面那个大汉脸上的血污,露出了鼻子眼。

谷龙就着密林中微弱的光线定睛一看,不由得险些叫出声来:啊!

被压在下面的大汉不是别人,正是节鲁叔叔!

节鲁叔叔怎么会在这儿?

卷发汉子又是什么人?

这些,谷龙都来不及想了。

涌上心头的只有一个念头:冲上去!

救出节鲁叔叔!

忽的一下,谷龙像一头小豹子一样,从铁力木树后冲了出去。

已经冲了出去,他才想起自己是赤手空拳!这怎么办?顾不得那么多了!

而且,情况也不允许他再退回去想主意了。噔噔噔!噔噔噔!

谷龙一阵旋风似的冲上去,两眼紧盯住那卷发汉子青筋鼓跳的太阳穴一脚猛踢在他的太阳穴上,说不定会把他踢死呢!谷龙心里这么想着,把全身的劲儿都聚在脚尖上。他恨不得自己的脚尖变成一把刀子,一家伙在这个卷发汉子的太阳穴上戳出个大窟窿。

谷龙那虎虎生风的脚步声,早已被卷发汉子听到。他不扭头也不心跳,生铁般冰冷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惊慌。他一面使力压住节鲁,一面暗自数着谷龙的脚步。

就在谷龙跑得离他只有三、四步远的时候,卷发汉子突然扬起身,如灯的两眼唰地盯住了谷龙的额头,紧跟着,他松开卡住节鲁脖颈的左手,向前只一甩,袖口里便飞出一个小亮点。

这是一把小得不足两寸的三棱飞镖。

飞镖虽小,可它尖锐锋利,棱角狰狞。

这飞镖,闪着刺目的白光,流星般直钉谷龙的眉心而来。

无论谁也吃不消这当头一镖!

在这千钧一发之机,节鲁暴喝一声:“谷龙,低头!”

这一声喝,犹如霹雳当顶,惊得谷龙一下子缩紧了脖子,只听噌的一声,飞镖擦过头顶,在大红布包头上穿出一个窟窿。

紧跟着,砰!节鲁手中的枪响了。

这就是维斯布老爹和飞于甫冷丁听到的那一声枪响。因为卷发汉子抽手投镖,全身姿势的变化给了节鲁扭动手腕放枪的时机。

他的这一枪,本来是冲卷发汉子投镖的手上打去的。可是,卷发汉子在左手投镖的时候,右手扔旧铁钳般钳住节鲁持枪的手。在节鲁扭动手腕放枪的时候,枪口一下子偏了,子弹从卷发汉子的耳根底下打了进去。

子弹打穿了他的脑袋,卷发汉子上身一歪,斜斜地倒了下去。

“节鲁叔叔!”谷龙叫着扑了上去。

节鲁答应着。他扭动了一下身子,却没能爬起来。他鹿下的软部位已经被利刃重创多处,致命的伤痛使他说话的声音都颤颤抖抖的:“……谷龙,你,你来得正好啊!维斯布老爹呢?”谷龙向节鲁叔叔讲述了自己与维斯布老爹被豹子冲散的经过。

“哦,哦,这么说,你也正在找维斯布老爹呢!”节鲁点点头,“我正担心有几个从没讲过的笑话,要跟我一起死在这里了……现在好啦,谷龙,你来啦,这几个笑话就有救

啦。我把它讲出来,咱们俩一道笑笑。你,你再把它们讲给别人听听……”

节鲁脸上的肌肉跳动着,露出了艰难的微笑。他想伸出手去抚摸抚摸谷龙的脸蛋就像平时见丫谷龙一样。

可是,他费力抬起的手停在半空里。突突地抖动着,怎么也够不着谷龙的脸蛋。

全身的虚弱与颤抖,同他刚才与卷发汉子殊死搏斗的情景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刚才,他是以惊人的毅力顽强地与卷发汉子在搏斗啊!

谷龙急忙接住了节鲁停在半空里不住抖动的手:“节鲁叔叔,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这儿?这个坏蛋是谁?你为什么早不开枪打他?”

“……谷龙,你驩位下子把满天的星星都摘了下来,让我怎么数得清呢?你听我讲,你和维斯布老爹走了以后,检查站接到情报,说蝎子集团从境外携带一口袋毒品,今天清晨要从野竹箐西口伦运进境……”

“蝎子集团?”谷龙吃惊地瞪大睛睛。节鲁点点头:“是啊,你阿达在检查站的时候,跟这个幽灵似的毒品集团斗了好几年。临调走的时候,他还不放心这件事。板章站长一接到情报,马上就带了一些人去西口设伏。谁能想到,板章站长刚带人走了不久,一个放牛的孩子就向我们报告了情况,说有四个毒犯子偷偷地从北口摸进境了。当时,检查站里只剩下了几个人,还要留看家的,还要派人去给板章站长报信。我和飞于甫,还有,还有刘别,就带上枪先追出来了……”

说到这儿,节鲁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慢了。他的胸口扯风箱一般急剧地起伏着,干焦得裂出了血口的嘴唇一张一闭的,呼出大口大口的热气,一双红得吓人的眼睛渐渐地合上了。

“节鲁叔叔!节鲁叔叔!”

谷龙着急地连声叫着。他想摇摇节鲁的胳膊,又怕这样一摇,更加剧了他肋下的伤痛。谷龙双手抱住节鲁的头,生怕节鲁的头突然垂下去碰在地上。

“节鲁叔叔!”谷龙呼唤着,眼里忍不住掉下泪,“节鲁叔叔!”

谷龙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在节鲁紫黑的脸膛上。谷龙多么熟悉这紫黑的脸膛啊!

在这紫黑的脸膛上总是堆着笑。节鲁叔叔仿佛有一肚子讲不完的笑话,常常把谷龙逗得捂着肚子笑成一只小弯虾。

可是现在,才分手两、三天的工夫,节鲁叔叔就变成了另一个人。紫黑的脸膛失去了往日的光彩,干焦得像一块树皮,上面糊满血迹和泥污;爱说爱笑的嘴巴紧闭着,像上了一把锁。

谷龙的泪水滴落在节鲁的脸膛上,阴冷的风把这泪水变成冰凉的水珠。

节鲁逐渐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他慢慢地睁开眼皮:“……是你在哭吗?谷龙。为什么要哭呢?你听我说,一只野兔对空手而归的猎人说:你为什么要难过呢?我们没收你一个钱,就给你检查出你的眼睛是斜眼;而在这之前,你一直认为你的眼睛好得天下无比。难道这不是你今天最大的收获吗?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呀……”听到这里,谷龙忍不住扑哧笑了。“哎,这就对啰!为什么要哭呢?我离死还远着呢。你把眼泪留好,说不定哪天咱们要举行大哭比赛,你再痛快哭一场,争取拿个冠军……”

谷龙羞涩地笑着,抹去脸上的泪。“谷龙,你看你,多有本事啊,居然从豹子嘴里逃出来。要是我呀,说不定已经给豹子当了早点啦!因为我有一次下夹子,恰好打着了一只箭猪。它们是不会来帮我的忙的!就凭这一点,你也应该是一个坚强的男子汉呀!”谷龙说:“节鲁叔叔,我再也不哭了。你快说,那四个坏蛋呢?”

“这四个该死的毒犯子道儿很熟,又会说汉语,他们从北口一摸进来,就钻进了勐塔森林里。我们一追,他们四个人就有意跑散了。老林里黑得锅底似的,他们跑散了,我们三个人也追散了。现在,也不知道飞于甫和刘别在哪里了。”

说着,节鲁吃力地抬起头来,盯住那倒在血泊中的卷发汉子:“我知道这几个坏蛋故意跑散的目的,就是要分散我们的注意力,掩护这个卷发的家伙,因为他扛着装毒品的口袋!我一直盯住他追,一步也不放松。唉,这个贪心的家伙,要是他早一点把装毒品的口袋甩掉,也许就躲过我这一枪了!这家伙身上有镖又有刀,我是中了他的暗镖才倒下的……”

因为说话用力,节鲁感到肋下的伤口一阵阵针扎般的疼痛。他闭住嘴,伸出手,抓住谷龙的胳膊。谷龙感到节鲁的双手在颤抖。

“节鲁叔叔,你,你为什么不早点开枪打他呢?”

“……谷龙,我一直没敢开枪,是害怕引来犲狗帮了狼。现在,现在,我的枪响了,这就给在林子里乱跑瞎追的人们报了信。寻着枪声赶来的,可能是咱们自己人,也可能是这卷发家伙的同伙他们不会让毒品落在这家伙一人手里的。为了防备万一,你马上,马上把那口袋毒品!走!”

说着,节鲁松开谷龙的胳膊,伸手朝右前方一指。谷龙随着节鲁的手指看去,这才发现右前方不远的一棵大树下,正甩丢着一个装得鼓鼓发囊的麻袋。离寐袋不远的地方,还丢落着一把牛角尖刀。

谷龙跑过去,先捡起牛角尖刀,别在腰里,又把麻袋从地上揪起来。

他打开麻袋口上的绳索一看,嗬,里面一坨一坨的,装的全是毒品。提起来拎拎,足有一只小羊重。这麻袋毒品,少说也有四、五十斤。谷龙重新扎好袋口,把麻袋朝后一抡,牙根一咬,就扛在肩头上了。

他扛着麻袋,回到节鲁的身边。“嘿,看不出你还有这么一把好力气!”节鲁笑了。谷龙也笑了。

“蝎子怎么不发展你加人他们的集团呢?你给他们扛毒品,准比这个倒霉的卷发家伙要强!”

节鲁说着,欠起身子,两眼火辣辣地盯住谷龙,提高了嗓子曰:“谷龙,你别放下麻袋了,就这么扛着朝前走,从这个方向走出森林。你走得越快越好!”

谷龙连连摇着头说:“不,不,节鲁叔叔,我不走,我不离开你!”

“傻孩子,你别说这些,你,你快走吧。你走累了,扛不动了,就想办法把毒品藏好,埋在地里,要么架在树上。总之,要像狐狸藏食似的,让谁也找不到。然后,然后你就赶紧走出森林,去检查站报告。”谷龙急红了眼睛,大声地说:“不,节鲁叔叔,我不能丢下你走!”说着,谷龙弯下腰,要把麻袋放下来。节鲁突然叫起来:“别动!”

接着,他倏地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谷龙:“你不走,我就打死你!”

谷龙吓了一跳,他咬住嘴唇,浑身抖动着,两手紧紧揪住肩上的麻袋,一双大瞪着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节鲁的枪口。仿佛那枪口是强有力的磁石,而他的眼睛就是被磁石牢牢吸住的铁块。

“你!你!”谷龙一下子咬破了嘴唇,鲜血顺着嘴角两边淌了下来:“你打死我,我也不走!”

这回答,像炸雷一般震聋了节鲁的耳朵,又像钢针一样刺进了节鲁的心。

节鲁的耳朵嗡响着。节鲁的心哆嗦着。

狐狸爱把吃不完的食物,严密地埋藏起来,等饿了的时候,又挖出来再吃。

“……谷龙,谷龙,傻孩子,你别说傻话啦!你以为我愿意你把我丢下吗?啊?”

节鲁颤抖的声音变得那么嘶哑,那么悲凉:“我要是能变成一块石头,让你把我装进麻袋里背走,那当然再好不过了。可是,这不能够,不能够啊!一只山羊要想搭救陷进泥塘里的大象,它就得和大象一起死!孩子,咱们不能都死了啊!毒品不能再落到蝎子集团的手里,入境的毒犯子也不能让他们再跑掉!孩子,你就听听大叔的,大叔把一切都托给你了。你快走吧!”

“……节鲁叔叔!”谷龙哑着嗓音叫道。他感到喉头堵塞了,目艮前的节鲁叔叔像被蒙在雨水里,模模糊糊的,再也看不清鼻子眼了。

“谷龙,你快走,快走!我已经听见了脚步声。我祝愿你能躲过这一关,祝愿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

谷龙的双脚还在迟疑着。他从没感到自己的双脚像今天这么沉重过。

“好孩子,你,你……快走吧。大叔给你跪下来,大叔求求你、求求你……”

节鲁说着,咬紧牙关,翻动着身子。他的额头上,暴起一排青筋。他的肘弯下,涌出一片殷红。

他仍旧在翻动着身子。他的手掌要扑在地上,他的胸脯要贴在地上,他的头要碰在地上——天啊!他真的要支撑起来,给谷龙跪下!“节鲁叔叔!”谷龙忍住狂涌上来的泪水,大声叫着,“我走!我走!你一定要活着等我回来!”随即,他迈开了双脚。

他头也不回地一直朝出林的方向走去。腾腾腾!腾腾腾!

谷龙觉得,自己的心在往下落,越落越深;而自己的身子,却在往上升,越升越高。

他从没感到自己的身上像现在这么充满了力量!不要说一个口袋,就是整个勐塔森林压在肩上,他也照样能扛着走!

在谷龙眼前晃动着的,不是一棵紧连一棵的大树,不是一根紧缠一根的乱藤,而是节鲁叔叔那沾满血迹和污泥的紫黑紫黑的脸膛,和一双圆睁着的仿佛刀刃一般闪亮的大眼。在谷龙心里反复叨念着的,只有一句话:“节鲁叔叔,你一定要活着等我回来!”

“节鲁叔叔,你一定要活着等我回来!”眼看着谷龙走了,那腾腾腾、腾腾腾的坚实有力的脚步,像是踩在了节鲁的心上。―好样的,谷龙!

节鲁宽阔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想这么轻声地说一句,但是,他说不出来。他只是默默地、默默地盯住谷龙那渐渐消失在密林深处的背影。

谷龙,好孩子,我们还能见面吗?别离才更感到相见的可贵。

当谷龙的背影完全化进一片黑魆魆的密林时,不知怎么的,节鲁突然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孤独。仿佛一切都不存在了。整个勐塔森林都随着谷龙离开了他。苍天之下,只剩了他孤独的一个。陪伴着他的只有一具横在地上的面目恐怖的血尸。

寂静,寂静!

四周寂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是啊,节鲁并不愿意谷龙离开他。哪怕谷龙不说不笑,只是那么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或者是睡在他的身边也好。可是,谷龙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哩!哩哩!

节鲁忽然又无声地笑起来,自己对自己说:节鲁啊,节鲁,你今天是怎么啦?你怕什么呢?

就在这时,密林里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这脚步声,猛地打断了节鲁的思想。有人走过来了!是什么人呢?

节鲁退缩到就近的一棵树后,把枪举到了眼前:来吧;不要命的,就朝我枪口上撞吧!

朝节鲁枪口上撞来的,不是人,而是一头傻头傻脑的麂子。

麂子这东西,浑身上下没有什么可以防御天敌的武器。在生存的竟争中,惟一保存自己的办法,就是依靠尖耳朵和长脚杆。尖耳朵听见丁点动静就跑,而长脚杆跑起来又如同飞起来一般。并且,在疾跑中,它还能跳起来,腾跃过高高的灌木。这往往使得对它垂涎三尺的猛兽,一次次扑空。

但是,机敏的麂子又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当它被一种奇怪的声响惊动,没命地奔跑了一阵之后,发觉身后并没有什么东西在追它时,好奇心就会促使它悄悄地走回去,看一看刚才究竟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响。而这就往往成为它最终丧命的根由。这只迎着节鲁走来的麂子,就是因为被节鲁击毙卷发汉子的那一声枪响,惊得窜出好几里后,发觉身后并没有东西追赶,又悄悄地返回来看个究竟。

它小心翼翼地朝前走着,不时扬起头来四下张望。突然,它站住脚,吃惊地瞪圆黑葡萄似的眼珠,只愣了片刻,就尖叫一声,调头逃进密林深处。

它看见了那具被打炸了脑壳的血尸,像一段天雷轰倒的断树,叉开两脚直挺挺地躺地泥地上。

这恐怖的景象,吓得麂子顾不得再去追究那一声令它生奇的枪响了。

麂子失魂落魄地惊逃,无意中提醒了节鲁。我为什么要像一只死守鼠洞的小傻猫一样守在这里呢?谷龙还没走远,如果这时候卷发汉子的同伙赶到,情况就很危险。

我应该马上离开这里,尽可能拉大自己同谷龙之间的距离,就像维斯布老爹讲的那样,老鹿为了掩护小鹿不被猎人追上,就假装摔坏了腿,一瘸一拐地把猎人从小鹿的身边引走。节鲁试着拖起受伤的身子爬了。他是朝谷龙跑走的相反的方向爬去的。

像有一千根铜针在肋下猛扎,节鲁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身子是这么不听使唤,每向前爬一步,都疼得他恨不得大叫一声。他用牙紧咬住嘴唇,害怕自己真的叫出声来。

―为了掩护小鹿,老鹿得吃多少苦啊!节鲁这么想着,拼力向前爬。当他爬到一棵凤冠树下时,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使他浑身触电般颤抖起来。仿佛天上落下一把巨大的砍刀,从伤口处把他的身

子砍成了两截。顿时,雨似的汗珠唰唰地淌下脑门。―天啊,你饶了老鹿吧!

节鲁的心里发出了一声惨叫,一头扎进了布满落叶的泥王里……

一只浑身雪白的鹭鸶,擦着树枝飞来。它低沉地鸣叫着,轻轻地、轻轻地贴着节鲁那满是泥土的身躯飞过。

当它又高飞起来的时候,它碰落了寄生在凤冠树上的一朵浅黄色的小花。

小花轻轻地、轻轻地飘下来,落在节鲁那血迹斑斑的身躯。

啊,多么松软阴凉的老林的泥土!多么潮湿清新的落叶的气息!

渐渐地,节鲁感觉到了勐塔森林里这美好的、生机勃勃的一切。

像一粒种子发出了芽,像一根笋子拱出了土,节鲁从昏迷中醒来,吃力地眼开眼睛,他看到了脸颊旁蒸腾着潮气的泥土,他看到了头顶上遮天蔽日的绿叶。“唔”节鲁喘了口气。莫忘记,莫忘记无边的大地养育了傻尼……

不知怎么的,节鲁突然想起了这支古老的儇尼民歌。

是啊,大地养育了俊尼,大地是傻尼的母亲。母亲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儿子就这么死去,她伸出双臂抱住我,又让我看见了花瓣的浅黄,树叶的碧绿。我没有死!我不能死!

节鲁攥紧手里的短枪,扭动着胳膊肘,又开始朝前爬了。小鹿,你快跑吧,我来掩护你!爬呀,爬,咬紧已经被咬烂了的嘴唇。爬呀,爬,拖着疼得断成两截似的身躯。“……莫忘圮,莫忘记……”一边吃力地爬着,一边在心里断断续续地哼着:“……无边的大地,养育了优尼……”突然,节鲁停止了爬动,浑身打个冷颤:一双叉开的、铜柱似的粗腿,挡住了他的去路。这是一双结实硬朗的腿。那密布的趿般粗大而无毛的汗毛孔,和那一双五趾张得很开的稳扎结实的大脚,都说明挡住去路的是一条闯惯了深山野箐的壮汉。

山石树木蹭掉了他腿上的汗毛,陡坡沟坎分开了他的五个脚趾。

节鲁一抬眼,正碰上一张荷叶大脸!这张荷叶大脸,乌黑铁板;圆眼配着粗眉,狮鼻伴着海口;乱铁丝般的络腮胡从脖子根一直缠上来,密密糟糟地围满了下巴;眉目之间,凶相毕露,不怒也带着三分杀气。

不容节鲁举枪,荷叶大脸的两条铜柱粗腿便闪电般蹬上一步,一左一右,啪,啪,两只大脚,石板似的压住了节鲁的两只胳膊。

节鲁动弹不得,大叫一声:“你是什么人?”荷叶大脸粗眉一竖:“不是一条虎,哪敢走黑路!大爷我特飘,从来明人不做暗事。你们不是要抓蝎子吗?我就是!”啊?特飘?“蝎子”?节鲁心头一颤。

从被抓住过的“蝎子”集团的成员那里,他听说过特飘这个名字,知道这是一个心黑手狠的凶徒,今天一见,果然不凡。

怎么,他就是“蝎子”?

他就是我们抓了几年也没抓住的“蝎子”吗?

节鲁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

他明白,自己受了重伤的身子,绝不是这条莽汉的对手。他一扣扳机一砰砰砰!

一连串的子弹,从特飘的赤脚下嗖嗖嗖地斜飞进树林里,打断了低处的灌木树枝,惊得树上的鸟儿撞着枝叶四处乱飞。可是,特飘的粗腿连动都没动一下。“对不起!”节鲁职了口气,说:“本来我是想教给你这支枪的用法,可一下子把子弹全打光了;而我身上嘛,你也用不着搜啦。可惜啊,好好的一支枪,成了块废铁……”

“好啊,看不出你还是条硬汉子呢!”特飘咬牙切齿地说:“我看你到底有多硬!”

话音未落,节鲁就感到右胳膊像是被铁锤砸了一下,疼得他哎呀叫了一声,松了枪,受伤的身子顿时颤抖起来。特飘的脚还在用力往下踩着。这家伙脚功过人,蓄力足有三百斤。

“怎么,你真要听到自己的骨头响,才肯开口吗!”

“刚才我不是都说了吗?你让我……说……什么……”节鲁的声音几乎小得听不见了。

为了忍住剧烈的疼痛,他又一次把整个脸都扎进了泥土里。

“我问你,你把我们的弟兄杀了,他扛着的那个口袋哪儿去啦?”

“……我说出来……你会失望的……”特飘弯下腰,瞪圆眼睛盯住节鲁,两只耳朵支楞得像出箐饮水的麂子:“快说,口袋让你弄哪儿去啦?”因为特飘改换了姿势,节鲁觉得胳膊上轻松多了。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又自在地闭上眼睛。“啊,你累了,你想睡了……”特飘冷冷地说。突然,他提高嗓门叫起来:“听着,我问最后一遍。你再不说,我就让你永远睡在这儿!”

说着,特飘噌地一声,从腰里拨出了一把锃亮的缅刀:“我先给你放放血!”

说罢,他一把揪起节鲁的头发,那持刀的手就伸向了节鲁的腹部。

节鲁看看就要挨身的缅刀,说:“……我真……真后悔啊……”特飘以为节鲁怕了,忙停了手:“你后悔什么?”

“我后悔遇见你太晚了!”

“为什么?”

“我应该在身强力壮的时候遇见你,让你尝尝死的滋味!”

“好啊,你!”

特飘恼得火起,持刀的手朝下只一拐,缅刀便捅进节鲁肋下的伤口里。“哇!”

节鲁惨叫一声。

特飘阴气森森的荷叶大脸上,露出丝残忍的狞笑。他的缅刀并不再往深里捅了。

“你别想就一口气死了!大爷今天髙兴,多陪你玩一会儿!”

特飘这么说着,缓慢地扭动着手腕。“啊!啊!”

节鲁痛苦地叫着,全身控制不住地扭曲着。特飘一面搅动着刀尖,一面不紧不慢地说:“我们玩黑货的,本来不想放血杀人,因为那样就犯了大案。可今天对不住你。大象撞倒了十棵树,猴子还不能拔一根草吗?你先下手杀了人,问你话你又不说……”

特飘的话,节鲁渐渐地听不到了。他只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大石洞里,周围围满了人。他们一齐用石头猛烈地敲击着石壁,发出嘭嘭嘭的巨响……

突然,特飘手里的缅刀停止了搅动。他瞪大眼睛,侧过头去。他听到了脚步声。急匆匆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从密林深处传来,正沙沙沙地朝着自己这边走来。

特飘阴冷着眼光,又静静地听了一阵。

他听出这是两个人的脚步声。而且,从那急促得毫无防备的沙沙声里,他判断赶上前来的不是自己人!

特飘拔出缅刀,甩下昏迷的节鲁,钴进了附近的树丛里。沙沙沙地踩着落叶赶来的,正是飞于甫和维斯布老爹。

飞于甫和维斯布老爹是寻着枪声找来的。“节鲁!——”

走在前面的飞于甫首先看到斜卧在血泊中的节鲁。他大叫一声,扑了上去。

飞于甫跪在地上,把节鲁抱在怀里:“节鲁!节鲁!”没有回答。

怀里的人沉甸甸的,让人感到可贵的生命似乎已经离开了这个结实的身躯。

“节鲁,节鲁!我是飞于甫,我是飞于甫!”还是没有回答。

“天哪!”维斯布老爹赶上来,哆嗦着满是皱纹的老手,捧住节鲁的头。他扯起衣袖,轻轻地揩去节鲁脸上的血迹和污泥:“我的好孩子,你这是怎么啦……”节鲁慢慢地睁开眼皮。是那么吃力,仿佛眼皮上坠着铁块。从那微微张开的眼皮里,露出一点亮光。这亮光是微弱的,呆滞的,浑浊的。“节鲁!”

“节鲁!”

四只大眼像峡谷里燃烧的野火,闪亮亮地盯住节鲁;急切的呼唤,像骤雨敲打着树叶。

节鲁已经认出了亲人的脸庞,节鲁已经听出了亲人的呼唤。

可是,他那疲倦多伤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那干裂的、凝着血痂的嘴唇在艰难地蠕动。

“孩子,说吧,有什么话,你就说吧……”维斯布老爹把脸紧贴在节鲁的嘴边。“……蝎子叫特飘,他,他长着一张荷叶大脸!毒品,毒品,毒品交给了谷龙。他,他……”

吃力地吐出了这样一句话,节鲁的头就一下子垂了下去。就在他的头垂下去的刹那间,他的一支手臂,却有力地抬了起来,像一根倔强的树枝,挺直地伸向了右前方。那正是谷龙奔走的方向!

就这样,用尽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气,指着谷龙奔走的方向,他,倒下了。

带着未尽的意愿,带着美好的理想,带着活在世上的人们无时不在交替经历着的苦恼和快乐。倒在亲人的怀抱里。倒在无边的大地上。落叶飒飒。阴风习习。

养育了锾尼的无边的大地,默默地拥抱着自己心爱儿子的身躯。

飞于甫和维斯布老爹泪眼对泪眼。

他们无言相对。

可他们又有多少话要说啊!

这时候,在不远的树丛里,正有一对嵌在荷叶大脸上的眼珠,紧盯着飞于甫和维斯布老爹的一举一动。阴冷潮湿的林风带来一丝血腥。

躺倒在远处树脚下的脑浆迸裂的卷发汉子的尸体旁,已经汗始落下两只胆大的乌鸦。

沉默了片刻,维斯布老爹站起了身:“我们得马上去追谷龙,他还是个孩子,扛着毒品一定走不远。如果碰上罪犯,就会有生命危险!”飞于甫点点头:“看起来,这次蝎子是亲自出马了。我们已经知道他是长了一张荷叶大脸,他的名字叫特飘,就一定不能让他再逃脱了!”

说着,他抬眼看看被乌鸦围住的血尸,然后,拉住节鲁那伸直的手臂,嘿的一声,把节鲁背在背上。

“我们换着背吧,不能让野物再糟蹋他!”维斯布老爹边说,边在前面为飞于甫趟着路。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上路了。飞于甫说:“如果这时候刘别忽然跑出来帮一把,那可好啰!唉,一人林子大家就跑散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是啊,”维斯布老爹叹道,“要是我的斯鲁和巴木这时候能跑出来帮个忙,那就更好啰。谁知道它俩这会儿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它们会不会自己找路跑回检查站呢?”

“跑回检查站的路,它俩是熟悉的。可是,”维斯布老爹摇摇头:“见不到我的面,它们俩不会自己跑回去的。走,我们还是快点去追谷龙吧!”

听到两个人的对话,躲在树丛里的特飘知道了自己急于想知道的事:毒品落在了一个叫谷龙的孩子的手里。现在,这孩子一定是朝着节鲁手指的方向跑了。特飘这么想着,他盯着背着节鲁蹒跚而行的飞于甫,皱紧了眉头。

终于,他拿定了主意:我的速度要大大地胜过这两个有“包楸”的人。我应该先抢到前面去,神不知鬼不觉地一刀结果了谷龙,把毒品拿到手再说!

特飘紧了紧裤带,手持缅刀,借着密树的掩护,绕到了飞于甫和维斯布老爹的前面。

他像一只捕食的豹子,弓着身子,急速而无声地朝前摸去,很快的,就把飞于甫和维斯布老爹甩得远远的。

密林里,高大繁茂的亚热带乔木你拥我挤地布满了地面,本来就使人行进艰难,再加上那些具有特殊向光性的藤本植物,强牙舞爪地将主茎延伸得很长很长,紧紧地缠着密布的乔木,在树与树之间,结成一张张大网;而在这一张张大网下,又密密实实地长满了阴性灌木和草本、蕨类、地衣等植物,真使人插足无缝,兮步难行。

走在前面的维斯布老爹,不时抽出腰刀,砍断拦路的藤蔓,以减轻飞于甫行走的困难。

当维斯布老爹走过一棵树干上挂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紫红色果实的巨大的榕树时,突然,他听到身后的飞于甫尖叫了一声:“哎呀!”

这叫声惊恐异常!

维斯布老爹急忙回过头来,眼前的情景顿时惊得他冒出一身冷汗:飞于甫已经脸朝下扑倒在地上。而在他的身上,又重重地压着节鲁的尸体。

在大榕树下,突然窜出两条黑衣壮汉。一个满脸横肉。一个大嘴暴牙。

这两条壮汉,霹雳闪电般扑上前去,扭住了压在尸体下的飞于甫,下了飞于甫的短枪。飞于甫奋力挣扎着。

噌!满脸横肉的从后腰拔出一把平头砍刀,那刀锋亮似流星。

“你还动?”

随着这一声吼,流星似的刀锋已经冰凉地横在了飞于甫后脖颈的两块脊椎骨之间。好准确的下刀位置。

从这里下刀,刀又如此锋利,割掉脑袋不过像切块豆腐一样。

无为的死,不如先妥协,再寻找有为的时机。飞于甫稳住了身子,不再挣扎。大嘴暴牙从草地上扯起一条棕绳,套在飞于甫的头上。显然,飞于甫就是被这条棕绳绊倒的。两个下绊的黑衣汉子,早已在暗中盯住了飞于甫和维斯布老爹。

他们也是被节鲁的枪声吸引到这里来的。满脸横肉的叫巴米都。

大嘴暴牙的叫芒腊。

节鲁的枪声,简直像号角一样,把在密林中追捕的和逃窜的双方,都召集到

了一起。

当巴米都和芒腊寻声赶到现场时,飞于甫和维斯布老爹已经背着节鲁上路了。

因为背上有人,飞于甫的脚印也就踩得特别深。这给急于要知道毒品下落的巴米都和芒腊提供了追踪的线。

要知道,他们所以在密林中有意跑散,正是为了分散追捕力量,掩护背着毒品的同伙啊!

现在,他们看到了同伙的血尸,而没看到最使他们牵肠挂肚的毒品。他们怎么能善罢甘休呢?

把脑袋拴在裤腰上,像个鬼似的,没日没夜地奔波,究竟为了什么?

不就是为了毒品,为了钱吗?钱,万能的钱,是他们全部生命的含义。他们追上了飞于甫和维斯布老爹,并且绕到前面下了绊。他们让过维斯布老爹,绊倒了飞于甫。

芒腊用绳子套住飞于甫的脖子,咧嘴叫道:“啊哈,你死吧!”

他用力一勒棕绳,飞于甫顿时伸出舌头,翻了白眼。看到巴米都和芒腊突然窜出来擒住飞于甫,维斯布老爹大叫一声,举着开路的腰刀,冲了过来。

看见维斯布老爹擎刀而来,巴米都只冷冷地一笑。他根本就没有把这个老人放在眼里。在“蝎子”集团中,巴米都善使棒、钩、刀三样武器。木棒一舞,盘、打、挑、扑,弄得招法出神;双钩一挥,迎、送、剪、扎,耍得龙飞凤舞。至于刀法,更有力战八方之勇。你想,他怎么会把一个老人放在眼里?当维斯布老爹的腰刀劈头砍下来时,巴米都的平头砍刀才不慌不忙地离开飞于甫的后脖颈。叮!

两刀相对,碰个正着。但见火花飞溅,利刃闪寒。

就像一刀砍在了石头上,维斯布老爹擎刀的手臂被震得一阵发麻。他毫不迟疑,趁那腰刀向上弹阁的力量,手腕一翻,一个横断树桩朝巴米都拦腰扫去。

因为举手擎刀,巴米都露出了肋部。维斯布老爹这横扫的一刀,正插在巴米都举刀禾收的空档上,直逼巴米都助间。好狠的一刀,似银蛇甩尾;好快的一刀,夹着虎虎的风声。

刀狠人更狠,刀快入更快。

忽!身手敏捷的巴米都一个闪身让豹式,躲过来刃。但见身形起处,平头砍刀怡似流星划空般栏住横扫而来的寒光。

又是叮的一声!

金花飞时,两把利刃碰得铮铮作响。

维斯布老爹的手定在了半空。

横扫的腰刀仿佛也被钉在了半空。

巴米都的砍刀,铁柱般纹丝不动地挡住了维斯布老爹的腰刀。

“好手力!”维斯布老爹暗暗叫道。随即,他佯作退步抽刀,实则虚晃一看,又趁机向前蹬出一步,一招红霞夺目,那停在半空的腰刀的刀尖,便直取巴米都的咽喉。

这一刀,在虚实之间,变化莫测;以刀尖取咽喉,来势又极迅猛。

那闪亮的刀尖,似出洞长蛇,刹那问就要咬住巴米都的咽喉。

巴米都果然身手不凡,面对迎喉刺来的刀尖,身形疾沉,使出个马下藏身。那腰刀的白光,闪电般掠过他的头顶。这来势凶猛的一刺,倒底还是被他躲过去了。迎战了三个回合,巴米都决心反扑似的,他蹲在地上,大吼一声,露出满脸杀气。手中的平头砍刀向上只一横,便推开了头顶上的腰刀;同时间,一个燕子斜翅,腾空跃起,趁维斯布老爹刀未收回的刹那间,飞出一脚。

这一脚,踢得又高又狠,正踢向维斯布老爹的脸颊上。刀路中的飞脚,本是最难对付的。只有老辣的刀手,才在刀路中起脚。维斯布老爹虽然在年轻时,练得一身好武艺,可眼下年纪毕竟到了。一砍、一扫、一剌,已使出了全身的气力,正有些气喘,眼见着迎面踢来的一脚,不免有些心慌。他疾使出侧目让飞鹤的招式,才让过这一狠脚。

因为躲闪得急,维斯布老爹险些跌倒。不料这巴米都老辣中透出绝着,不等飞起的脚掌落地,陡的一个鹞子闪身,又跟着踢出一脚。这叫连环脚。

这一脚,踢得更猛更狠,好似凌空飞来一只铁鞋。不容维斯布老爹直腰看清来路,嘭的一声,正中门面。维斯布老爹顿时口鼻喷血,噔噔噔,倒退几步,乱了阵脚。

巴米都抢上前来,连施杀手。那平头砍刀分花拂柳接着夜战八方,骤雨斜风接着流星闪电,舞弄得刀光错落,寒气纵横,直逼得维斯布老爹连连闪躲,不一刻,便上气不接下气了。

突然,咚的一声,维斯布老爹的背脊撞在一棵大树上。他明白,自己已被刀光逼得断了退路。“巴米都,砍了这老东西!”芒腊在一旁怪叫着。巴米都一跃而起,挥起疾风。

他那招式,本叫一步砍虎,要致维斯布老爹死地的。可砍下的刀刃,却又偏偏鹤似的飞起,铮梭的刀背叮的一声,将维斯布老爹的腰刀击飞一丈多远。刀丢了。

人又被大树断了退路。

维斯布老爹靠住树身,长喘一口气。然后,他挺直了胸脯,圆瞪着火辣辣的双眼,盯住巴米都:“来吧,狗种,朝你爷爷胸口上砍!”巴米都非但不怒,反而咧嘴笑道:“你活够啦?啊哈哈!我是逗着你玩玩的。真想要你的老命,还用费那么大的牛劲儿?”

的确,巴米都一路刀法,虽舞得狂风扫落叶一般,却不曾伤着维斯布老爹。有好几次,维斯布老爹身处劣势,巴米都的平头砍刀却陡然改变了使法,使维斯布老爹脱出险境。

话说到这里,巴米都用平头砍刀一指那飞落在一丈开外的腰刀,冲维斯布老爹道:“去吧,捡起刀来!跟我交过手的,你算一条好汉,咱们再练练!”

“呸!”

一口血水,正吐在巴米都的脸上。

“啊!”

巴米都恼叫一声,手中的砍刀向前只一杵,平平的刀头,就铁棍般顶在维斯布老爹的心口上。

维斯布老爹没有再叫出声来;整个密林就在眼前翻了个。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剌骨的冰凉,混杂着一股潮湿的腥臭,使维斯布老爹重新睁开了限睛。

他感到自己的脸上被糊了一层冰凉腥臭的稀泥。他要伸手去抹,可双手却一动也不能动。

维斯布老爹这才发现,自己被反剪着双手,用藤条绑在一棵大树上。

而飞于甫,也被棕绳反绑着双手,拴在自己对面的一棵团花树上。

芒腊正把一团冰凉的稀泥,糊在飞于甫的脸上。渐渐地,飞于甫也眼开了眼睛。他也看到了绑在对面的维斯布老爹。“……维斯布老爹!”

“飞于甫!”

“啊哈哈!”巴米都狞笑着,满脸的横肉都在扭动。他手里耍弄着飞于甫的短枪,斜眼看看维斯布老爹,又歪头瞅瞅飞于甫。

“你们又见面啦?对啰,连树林里的一棵小草都不愿意死,更不要说一个人喽。能活着,能喘气,能说话,这多么好啊?正因为谁都想着活命,我才不一下子把你们送回老家。我要给你们点时间:省得你们说我太无情了!”

说着,巴米都拉长了声调:“要想活命,那很容易啊。如果你们谁先说出毒品在什么地方,我就马上放了他……”站在一旁的芒腊咧起大嘴抢言道:“如果不说,就马上叫你们死!”巴米都看了芒腊一眼,继续拉长了声调:“是啊,不说的结果,他一句话就讲清楚了。死的方法可多啰,棕绳勒脖子,刀子剜心;把枪管插进嘴里,让你们尝尝子弹究竟是啥滋味;如果我高兴,就只割断你们的脚筋,让你们瘫在这乱树野林里,活活让豹子撕吃了!勐塔森林里的豹子虽然凶,但能尝到人肉的机会并不多啊……怎么样,你们谁先说?”

飞于甫愤怒地盯着面前的两个罪犯。他喘息着,脖子上那被棕绳勒过的地方,鼓楞地留下一圈乌紫。

仿佛赶路赶累了,正躺在森林里休息,维斯布老爹好像根本没看见面前的两个凶神恶煞的坏蛋。他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

头顶上是一棵连一棵的巨伞似的树冠。维斯布老爹好像第一次发现,这些巨大的树冠是那么碧绿,那么舒展。每一根枝杈和每一片叶子都生长得那么和谐,那么优美;每一根枝杈和每一片叶子都不甘示弱地拼命向上伸展,伸展,去争夺空气,去争夺阳光。它们仿佛都憋足了一股力量。

那是生命的力量!生命是多么宝贵啊!

生命赋予树木的意义是扎根、长叶,繁衍不息。那么,生命赋予人的意义,又是什么呢?“啊,你们都不想活啦?都吃了哑巴草啦?”

芒腊一边叫,一边从怀里拔出一把一尺长的带血槽的锥子:“我就不信制不了你们!”

说着,他走上去,哗地扯开飞于甫的衣襟,露出了肌肉鼓跳的胸膛。

飞于甫蔑视地把脸扭朝一边。“好,我叫你鸭子死了嘴壳硬!”芒腊叫着,冲飞于甫举起了锥子……“住手!”

维斯布老爹突然霹雳般大吼一声。芒腊和巴米都都吓了一跳。维斯布老爹大眼一瞪:“毒品是我藏的,不要杀他!”飞于甫惊叫道:“维斯布老爹!”巴米都点点头。

他走到维斯布老爹的面前,两道阴冷的目光像两把刀似的在维斯布老爹脸上来回扫视着:“嗯,好汉做事好汉当。这么说,你是不想看着你自己的同志受委屈啰?”

说着,他拔出平头砍刀,砍断藤条,放开了维斯布老爹:“走,你带我去找!”飞于甫见状,扭动着身子:“维斯布老爹,你……”

维斯布老爹揉揉捆麻了的手腕,镇静地回脸看了飞于甫一眼。接着,又直了直腰杆,觉得全身都松快了许多,这才对巴米都说:“走吧!”

巴米都扭动着满脸的横肉,把砍刀插进麂皮刀鞘,掂着手里的短枪说:“老东西,你可别以为我没摸过这玩艺儿。你敢耍滑头,我说打你的左眼,绝不会打着你的右眼!”

芒腊一看巴米都要跟维斯布老爹走了,指着飞于甫问:“巴米都,他怎么办?”巴米都盯了飞于甫一眼:“你先在这里看住他,我跟这老东西去找。要是走了一圈儿,什么也没找到,回过头来,我自有办法收拾他!”维斯布老爹说:“哼!找不到毒品,我就碰死在树上不回来了!”维斯布老爹带着巴米都上路了。维斯布老爹在前,巴米都押后。

巴米都晃着肩膀,暗自有些得意。可他哪里知道,越走,离他想要到手的毒品越远。

维斯布老爹沉着地朝着谷龙奔走的相反的方向迈开了脚步。

一面走,维斯布老爹的心里一面嘀咕:谷龙,你这会儿走到哪儿了呢?你快要走出森林了吧?

森林里的路实在难走。谷龙又毕竟是个孩子。

他离开节鲁后,扛着毒品口袋,朝出林的方向拚命地奔走。

他走得太急,一步赶一步的。

那口袋毒品也着实不轻。而且背在肩上,仿佛越扛越重似的。

大颗大颗的汗珠,雨似的从谷龙的额头上滚下来,不时糊住他的眼睛。

布衫上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谷龙走得实在累了,两条腿软得像踩在棉花堆上似的;身子晃晃悠悠的,像喝醉了酒似的。终于,扑嗵一下,谷龙跌倒了。并没有藤蔓绊脚,只觉得膝盖一软,就脸朝前扑倒了。麻袋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他实在没力气去推开。怎么倒下去的,就怎么扑着。这时候,密林里突然传来一连串的枪声。像触了电似的,谷龙一下子推开压在身上的麻袋,腾地从地上翻爬起来。

枪声,是从节鲁叔叔那个方向传来的。发生了什么事呢?

节鲁叔叔那满是血迹和污泥的脸膛,立刻在谷龙的眼前晃动起来。

不能再歇着啦,我得赶紧走!谷龙揪住麻袋,想把它重新扛在肩上。可是,他惑到麻袋实在太重了。不是麻袋太重了,而是谷龙太累了。怎么办?

他想起节鲁叔叔的嘱咐:“……你走累了,扛不动了,就想办法把毒品藏好,埋在地里,或是架在树上……”

谷龙抬眼瞅瞅,身边正有一棵繁茂的大叶子树。谷龙用刀子割了一根藤条,捆好了麻袋,连拉带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麻袋折腾到树上,稳稳当当地架在两个大粗树杈之间,又用藤条结结实实地拴牢。谷龙喘了一口气。他趴在树杈上休息了一阵。

当他刚想爬下树去时,突然,从树下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沙沙的脚步声。

谷龙拨开挡眼的树枝朝下一看,吃了一惊,慌忙稳住手脚,整个身子像壁虎似的紧贴在树杈上一动也不动。谷龙看见了一张脸,一张荷叶大脸!东张西望地从树下走过的,正是手持缅刀的特飘。谷龙看出荷叶大脸不像个好人。他东张西望地在寻找什么呢?谷龙当然想不到,荷叶大脸寻找的正是他!如果谷龙早下树几分钟,就会落在这个魔鬼的手里。可是,谷龙偏偏没有早下去。于是,他就躲过了这灭顶之灾。

看着荷叶大脸走远了,走得听不见一点响声了,谷龙这才轻手轻脚地爬下树来。

他抬起头,朝大叶子树上瞅瞅:繁枝密叶把麻袋

遮挡得严严实实,在树底下根本看不见。他转着头,又朝四周看看,认清楚这棵大叶子树是夹杂在一片羊蹄角树中间的,而且,离大叶子树不远的地方,有两棵粗大的老羊蹄角树斜斜地躺倒在地上,树身上长满了大块大块紫红色的苔藓。

这一切,便是寻找大叶子树的标记。一切都安排妥当了,谷龙又回过头,朝节鲁叔叔的方向望去。

节鲁叔叔这会儿怎么样了?刚才那一连串的枪声是怎么回事呢?不行,我得回去看看节鲁叔叔!

……不,不行,还是听节鲁叔叔的话,快跑出森林去报信吧!

谷龙的心里打着架,终于,还是跑出森林报信的念头占了上风。

他重新选了一条出林的路,避免再次与那张恐怖的荷叶大脸相遇。

可是,当谷龙接连跑过几棵大树,突然在一蓬灌木丛下看到了一大窝止血草时,他又猛地站住了脚。——啊,止血草!

在谷龙的眼前,立刻出现了节鲁叔叔腹部那流血不止的伤。

是维斯布老爹教谷龙认识了这种止血草的。而且,谷龙亲眼看到过,维斯布老爹把这种草撕烂了,敷在一个砍柴老倌被柴刀砍得很深的伤口上,很快就止住了流血。此刻,节鲁叔叔多么需要这种止血草啊!连一秒钟都没用,谷龙就改变了主意。他真是个孩子啊!

他扑向灌木丛,脱下小蓝布衫,铺在地上,连扯带拔地采起止血草来。

不一刻,小蓝布衫上就堆满了止血草。谷龙用手一兜,提起来就往回跑。

先给节鲁叔叔止住伤口的血,然后再跑回检查站报信吧!谷龙边跑边想。他甚至想到,就像他把麻袋架到树杈上一样,用两三根藤条在大树上盘成一个网,把节鲁叔叔拉到网上去藏起来。

他的设想很好。他的脚步也很快。

可是,正当他一步步接近与节鲁叔叔分手的地方时,远远的,透过密林的间隙,饱看到了惊心动魄的一幕:……维斯布老爹和飞于甫叔叔被捆在大树上。正当一个大嘴暴牙的坏蛋举着锥子要对飞于甫下毒手的时候,维斯布老爹突然纬雳般大吼一声:“毒品是我藏的,不要杀他”紧接着,维斯布老爹领着个持枪的坏蛋走了……啊?

谷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只觉得脑袋嗡的叫了一声,眼窝一热,眼前就变成了雾蒙蒙的一片。

挺身而出的维斯布老爹,化进了这一片雾蒙蒙之中。被绑在树上的飞于甫祺叔,也化进了这一片雾蒙蒙之中。谷龙真想冲出去,一刀把那个持枪的坏蛋捅死,把维斯布老爹救出来。

可是,他到底忍住了。

他看清楚了,维斯布老爹是领着坏蛋朝远离自己的相反的方向走的。

维斯布老爹正是为了不让坏蛋发现我,不让毒品再落到毒犯子手里,才这样做的呀!

我这个时候冲出去,面对两个手持凶器的坏蛋,不但救不了维斯布老爹,还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不如先让一个坏蛋叫维斯布老爹骗走,只剩下一个,我再想办法对付。救出了飞于甫叔叔,我们再一块儿去救维斯布老爹。

想到这里,谷龙那一颗急跳的心,才有些平静了。他憋住呼吸,拨开树叶,伸头朝前看着。只见那个看守飞于甫叔叔的大嘴暴牙,转了几圈之后,就一屁股歪坐在离团花树不远的一棵大树下,伸直胳膊连连打着哈欠,脑袋耷拉下来,像是要睡着了。好,机会到了!摸过去,杀了他!

几乎是眨眼工夫,谷龙就拿出了第一个行动方案。可是,当他直起腰来准备行动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去营救节鲁叔叔时,因为莽撞出击,险些中了飞镖的情景。

不行,这家伙身强力壮,手里又有刀,万一他没有睡死呢……

第一个行动方案被自我否定了。谷龙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嗯,摸过去杀了他:还不如摸过去割断了绑住飞于甫叔叔的棕绳,让大个子飞于甫叔叔去对付这个坏蛋!对,这是个好主意。第二个行动方案形成了。

谷龙弯着腰,小心地在密林间躲藏着自己,攥紧手里的牛角尖刀,轻起轻落着脚步,朝捆着飞于甫的团花树摸过去。

这棵团花树很粗,谷龙侧着身子,就能躲在这棵树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割断棕绳,救出飞于甫。

可是,这棵团花树与其他的树木不连着,它旁边都是低矮的灌木。成功的关键,在于谷龙从灌木丛跃向团花树的刹那间,不被大嘴暴牙发觉。

谷龙已经看出了这个关键之处。

他一会儿盯住灌木丛,一会儿盯住朝下耷拉着脑袋的坏蛋。他希望这个坏蛋一直保持着这个睡觉的姿势。

谷龙钻进了一片小叶子树丛。这片小叶子树丛,长得又高又细,树与树之间缠挂着乱麻麻的藤条。

穿过这片小叶子树,就能钻进飞于甫身后的灌木丛了。突然,从团花树上掉下一个成熟的野果。扑!

野果掉进厚厚的落叶堆里,声音是那么轻。却不料耷拉着脑袋的大嘴暴牙腾地跳将起来。好家伙,他根本就没睡!

他鼓着凶恶的大眼珠子,寻食狼似的盯住飞于甫。谷龙的心,仿佛一下子停止了跳动。他紧缩在树丛里,把头扎进密密的枝叶间,一动也不动地趴着。

沙沙沙,沙沙沙。

大嘴暴牙踩着落叶在走。听方向,是冲飞于甫过去的。谷龙从密叶间探出一只眼睛,只见大嘴暴牙围着飞于甫转了个圈儿,又朝灌木丛里扫了几眼。“想跑吗?”他咧着嘴问飞于甫。飞于甫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仿佛很没趣,大嘴暴牙狠狠地瞪了飞于甫一眼,又一直朝前面走去。

他走向一根盘在树间的扁担藤,一挥刀,将扁担藤劈做两节。

扁担藤因形状长得像扁担而得名,藤里蓄满了清凉的水。闯荡老林的人,都知道用它来当水壶的。

大嘴暴牙举起一节断藤,仰着脖,去接那断藤上淌出的水。喉头里咕嘟着,喝得很开心。此刻,他正背对着飞于甫。

如果这个时候,从灌木丛里纵身跃向团花树,他是不会发现的。

可是,不行。

大嘴暴牙喝了一阵,又停下来,回过头盯住飞于甫,盯了一阵,又喝两口。

他一刻也不放松对飞于甫的监视。

就算他肚子再大,用不了多少工夫,也会喝饱的。等他喝饱了,一心一意地盯住于飞甫,那事情就更加难办了。谷龙又抓脑壳了。

得想个办法骗骗他,让他不要盯得这么紧。谷龙闪着眼睛,终于拿出了第三个行动方案。谷龙悄悄地站起身,将包着止血草的鼓鼓囊囊的小蓝布衫,挂在了一棵小叶子树的枝杈上。在这棵小叶子树的树腰上,缠着一根细细的藤条。这藤条曲曲弯弯的,一直伸向灌木丛那边。

谷龙队在地上,顺着这根藤条,一直朝灌木丛爬去。当他钻进灌木丛的时候,双手搛住藤条,用力一拉。藤条拉弯了小叶子树。谷龙又突然松开藤条。哗啦啦!

弹直了的小叶子树摇摆着,发出一阵不寻常的声响,仿佛被人撞着了似的。

那挂在树杈上的小蓝布包,也随着来回思摆着。

大嘴暴牙闻声甩掉手中的扁担藤,直冲摇晃着的小叶子树走去。透过密叶乱藤,他隐约看到小叶子树丛里有一个什么东西在晃动,蓝黑蓝黑的,很像是蓝布包头。

这时候,谷龙已经从灌木丛里爬出来,成功地闪躲到团花树后面,拉住了飞于甫那结实的大手。“飞于甫叔叔,是我,谷龙!”他小声地说,激动得一颗心都快要跳到了嘴边上。飞于甫叔叔的大手,有力地攥住了谷龙的小手。谷龙开始用刀子割断棕绳。

当大嘴暴牙看清楚摇动在小叶子树上的不是蓝布包头,而是一个不知道包了些什么东西的小蓝布包时,他惊叫一声,返身冲出树林。

他明白得迟了。

谷龙已经割断了最后一根棕绳。飞于甫正像一头发怒的豹子,从大树上解脱出来。“哇呀!”

大嘴暴牙一看不好,扭头就跑。“哪里跑!”

飞于甫大喝一声,要过谷龙的刀,呼啦啦,鹰展翅似的追上去。

谷龙也紧随着追了上去。

谷龙刚跑出几步,突然,脚下一软,就朝前扑倒了。他是被绊倒的。

他感到自己没有倒在地上,而是倒在了一个人的身上。他低头一看,惊叫起来:“啊!”

躺在自己面前的,正是节鲁叔叔。

“节鲁叔叔!节鲁叔叔!”谷龙连声叫着,“我是谷龙,我给你送止血草来啦!”没有回答。

节鲁叔叔就像睡着了一样。

“节鲁叔叔,节鲁叔叔!我来晚了,来晚了啊!”谷龙放声哭起来。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是啊,一个孩子,能经得住多少悲痛呢?包着止血草的小蓝布衫,在树杈上轻轻地摇摆着。谷龙痛哭着,泪水浸透了节鲁叔叔带血的衣襟。突然,他感到有人走到了自己跟前。起初,他以为是飞于甫叔叔。

可是,不容他抬起泪眼,一只粗手就铁钳般捏住了他的嘴巴。

谷龙叫不出声了。他挣扎着,拼命抬起头来。他看见了一张脸,一张荷叶大脸!

这张荷叶大脸,对谷龙来说并不陌生。当谷龙把毒品拉上树去的时候,他就看见过这张荷叶大脸东张西望地从树下走过。

不错,在树林里瞎钻了一阵,没有找到谷龙,又折身回来的,正是荷叶大脸特飘。“嗬嗬嗬!”

特飘狞笑着。笑声低沉而恐怖。

意外地碰上了自己寻找的对象,使他高兴得眉飞色舞。谷龙的心,咚咚咚地急跳起来。

突然,特飘那捏住谷龙嘴巴的粗手向上只一抬,谷龙就疼得浑身哆嗦了一下。特飘松开了手。谷龙也不能讲话了。他的下巴被摘了下来。

紧跟着,特飘的两只粗手一提,一挟,就老鹰拿小鸡似地把谷龙横挟在胳膊底下。

他甩开大脚,腾腾腾地朝密林深处钻去。钻了一阵,特飘在一棵铁力木树下站住了脚。他一松胳膊,谷龙就仰面摔在地上。不等谷龙动弹,特飘的一只大脚就踩在谷龙的心口上。立刻,谷龙就感到喘不过气了。

特飘弯下腰,一只手按住谷龙的脑门,另一只手捏住谷龙的下巴,向上只一推,谷龙的下巴便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特飘的粗手并没离开谷龙的下巴,只是稍稍错了错位置,就停留在谷龙的喉头上:“听着,你不老实回答我的话,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谷龙大口地呼吸着林中清凉的空气。胸口上的大脚,已经不像刚才那么沉重了。

“说吧,毒品藏在哪儿?”谷龙装糊涂,眨巴着眼说:“我没看见啊?”特飘的眼珠立刻鼓了出来:“好啊,你跟我装傻麂子!毒品明明是你给扛走的,还以为我不知道?”

几句话,像石头瓦块,劈里啪啦地砸过来。谷龙只觉得头昏昏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快说,毒品让你藏哪儿啦?”谷龙咬紧了嘴唇。“怎么,你想吃点苦头吗?”

特飘说着,从腰里拔出缅刀,明晃晃地在谷龙眼前一比划:“认识这个吧?”谷龙闭上了眼睛。

“嗯,好样的。”特飘揪起谷龙的右手,捏住中指:“看你这根嫩指头,努尖似的。怎么,写字还挺用心吧?”因为写字用劲儿,谷龙的中指上被铅笔硌出一个小硬茧。“要是这根指头被割掉了,你就不会写字啰!还是好好想想,快说出来吧!”

谷龙仍旧紧闭着眼。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痛——像针扎!像蛇咬!

“啊”

谷龙惨叫一声。

特飘的刀尖,剌进了谷龙的指甲缝。

谷龙的右手哆嗦着。

谷龙的全身哆嗦着。

疼啊!

十指连心!

泪水猛地挤出眼眶。

谷龙哭了。他不想哭,可他忍不住泪!

他毕竟是一个孩子啊!

“怎么?才这么一下就受不了啦?”

特飘说着,猛地把戳进指缝里的尖刀向外一撬。

“哇!”

谷龙又是一声惨叫。

孩子的惨叫,孩子的鲜血,仿佛使特飘得到极大的满足。一个像羊羔一样弱小的被害者的挣扎,反而更激起了这个罪犯残忍无比的兽性。

“嗬嗬嗬,还有九个!我要把你的指甲一个个全都撬掉,看你说不说!”

特飘的眼里闪着野兽的凶光。他又捏住谷龙的食指:“毒品藏在哪儿?说!”

特飘的嚎叫,像沉闷的雷声,轰隆隆地滚过谷龙的耳朵,留下了嗡嗡的回音。

中指上的疼痛还在钻心,现在,又轮到食指了。又一次难忍的痛苦将要来临。

如果说第一次被撬掉指甲是突然袭击,带给谷龙的是肉体上的摧残。那么,这第二次,则首先是从精神上摧残谷龙。谷龙的手臂已经在哆嗦了。

他感到,第二次比第一次来得更可怕,更痛苦,更难以忍受。

谷龙已经受不了这种折磨了。他真想大叫一声:“你杀了我吧!”他也真想大叫一声:“你放开我,我告诉你……”

就在这时,仿佛一个霹雳般的吼声惊响在谷龙的耳边:“毒品是我藏的,不要杀他!”

随着这吼声,维斯布老爹勇敢地迎着巴米都的枪口,挺身而出的形象浮现在他的眼前。

风,吹动着他颤抖的斑白的鬓发。他,高昂着满是血迹和污泥的脸。好样的,维斯布老爹!

一股从未有过的激昂的、奋勇的、暴发的力量,伴随着滚烫的、冲动的、奔腾的热血,从谷龙的心底涌起!他脱口叫道:“毒品是我藏的!”

那声调,那气势,那勇气,跟维斯布老爹一模一样。特飘不由得愣了一下:“嗯,好,是你藏的就好。你把它藏在哪儿啦?”谷龙一挺胸脯:“我把它藏在心上了!你永远也别想找到!”特飘顿时气得眼里差点冒出了血:“我让你藏在心上”

锋利的缅刀猛地从食指第一个指节处剁了进去。

啊,谷龙惨叫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就在这时,密林里响起枪声。枪声,离着特飘并不太远。特飘抬起头来,朝响枪的方向望去。

枪声是从维斯布老爹领走巴米都的方向传来的。

维斯布老爹带着急于要找到毒品的巴米都在密林里乱钻。他本来就不知道毒品在哪儿,所以,根本没有目标。他不时回头瞅瞅巴米都,寻找着机会,要么甩掉巴米都,要么干掉巴米都!

可是,巴米都始终不给维斯布老爹任何机会。他跟在维斯布老爹身后,距离拉得不远也不近,手里的枪口,一刻也不离开维斯布老爹的后背。

维斯布老爹有些着急了。他心里明白,不能带着巴米都钻得太远;太远,他就会起疑心。然而,他们已经钻得够远了。

就在这时,突然,维斯布老爹盯住了前方不远处的一棵粗大的黑心树。

在齐人高的树身上,有一个挺大的树洞。“老东西,你站住!”这时,巴米都开口了:“不错,这一带的景色是够迷人的。可我并不是来跟你看风景的!”

“九十九座山坡都过了,难道就不能再过一道小坎了吗?”

“我知道你这道小坎!带着我瞎钻乱转的,想找机会溜掉。对吗?现在你立刻给我往回走!”维斯布老爹笑了笑:“不,你想错啦!你看见那棵黑心树了吗?”巴米都一愣,忙直起脖子朝前看。他看见了那棵黑心树。当然,也看见了树上有个洞。他歪歪脑瓜:“你是说,毒品就藏在树洞里?”维斯布老爹点点头。

“你真是好眼力。是我钻进去取呢,还是你自己来?”巴米都一咧嘴,接着说:“我钻进去,你就找块石头把我砸死在里头?我巴米都要是像你想的这么傻,也活不到今天了!”维斯布老爹道:“那就跟紧点!”

说着,他直朝黑心树走去。巴米都紧跟在后面。黑心树下,长满了灌木丛和山羊草。维斯布老爹伸手拨开灌木丛。突然,他大叫一声:“马蜂窝!”

紧跟在后的巴米都不由得扭身躲闪。就在这一霎间,维斯布老爹拔起一蓬山羊草,连泥带土地扔进树洞里。嗷!——

树洞里突然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一个浑身长满黑色长毛的巨人,抖着头顶上的山羊草,呼啦啦地从树洞里站起来。

维斯布老爹早已贴着树根弯下腰。这黑毛巨人首先看到的当然是巴米都。

它愤怒地冲巴米都张大血红的嘴巴,露出雪白的尖牙。巴米都并没看清这黑色巨人究竟是什么怪物,慌乱中抬手就是一枪——砰!

这一枪,不但没打中怪物的要害,反而更激怒了它。它吼叫着,像一块恐怖的黑云,从大树上升起,又铺天盖地般直朝巴米都压下去。

巴米都一个就地十八滚,躲过这致命的一扑,紧跟着,又一个鲤鱼打挺,闪身躲到一棵大青树后。当它再次扑来的时候,他看清楚了:这是一只老公熊!

当狩猎经验丰富的维斯布老爹看到黑心树的时候,他已经隐约闻到了老公熊的气息。他盯住树洞,发觉洞口参差不齐的木茬上,聚满了水珠。

这是老公熊呼出的热气凝聚而成的。在老公熊爬出树洞的时候,它那肥大的毛茸茸的身躯,就会把洞口的这些水珠擦得干干净净。

由此,维斯布老爹断定,老公熊没有出走,此刻正蹲在树洞里睡觉。

他立刻决定接近黑心树,先用大声的叫唤惊醒老公熊的好梦,然后再用带着泥土的山羊草去挑衅它。熊是爱发脾气的。老公熊尤其以爱发脾气出名。

在酣睡中被突然惊醒。这本来就是使森林中的猛兽大为恼火的事,何况随之而来的还有乱草和泥沙呢?所以,维斯布老爹的挑衅是能成功的。老公熊最难斗。就是把肠子打出来,它还会自己塞进去,抓把草堵住,继续拼命。

它的利牙,它的巨掌,它的子弹难以打穿的厚皮,它的浑身使不完的力气,令一切侵犯者望而生畏。

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就连最好的猎手,也不敢与它对阵。因为受伤的熊会变得疯狂十倍!那么,这百分之百的把握是什么呢?就是一枪打中老熊胸脯上小小的白月牙。

这个小白月牙的后面,就是老熊的心脏;而护着心脏的小白月牙,又恰恰是老熊全身肉皮最薄的地方。这就是老熊致命的弱点。世上无论多么强大的东西,都有它致命的弱点。在森林里闯荡为生的巴米都,虽然狩猎的知识懂得并不多,但他却了解老熊的这个致命的弱点。

当他躲过老公熊的猛扑,闪身在大青树后的时候,一颗惊跳的心稍稍平静下来。他以树防身,接连跟老公熊兜了几个圈子。

老公熊几次没扑到对手,更加愤怒了。突然,巴米都佯做跌倒,扑在地上。老公熊以为时机到了,嗷地站立起来,伸开两只巨爪,泰山压顶般直扑过去。

它一直身,一张爪,就亮出了胸脯上的小白月牙。巴米都瞅得准,抬手就是一枪。砰!

紧跟着,骨碌碌,他一翻身滚出两丈多远。老公熊惨叫声,扭头就逃。

巴米都这一枪并没打中小白月牙儿,只不过伤了老公熊的肩膀。

巴米都翻身起来,四下一瞅,维斯布老爹早已无影无踪了。

他骂了一句,抖抖身上的泥土,提着短枪,开始搜索起来。

巴米都相信工夫不大,维斯布老爹不会跑远的。可不,维斯布老爹并没有跑远,他躲在一棵缠满乱藤的野桂花树后。

即使如此,在这样林深树密、乱藤缠绕的地方躲起个把人来,还是够找一阵的。

巴米都找了一阵,还没发觉躲在野桂花树后的维斯布老爹。

他自认倒霉。正准备折头回去,突然,他听见了一种异常的响声。

本来,维斯布老爹能成功地躲过巴米都的搜索了。可是,这时,他也听到了森林里发出的响声。而且,他听出,这是马蹄声。两匹马的蹄声!——是斯鲁和巴木!

维斯布老爹激动起来,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他透过乱藤,朝发出声响的地方看去。他几乎惊叫起来。

朝自己藏身的野桂花树方向走来的,正是斯鲁和巴木。

斯鲁的脖子上,还挂着谷龙的小书包呢!

斯鲁和巴木不是自己走过来的,而是由一个人牵着走过来的。

这个牵马的不是别人,正是刘别。——小别!

“小别”,维斯布老爹喜欢这么叫刘别。他把刘别看成个娃娃。的确,刘别也不大,今年才只有二十二岁。可是,看他那一脸的毛胡茬子,真让人不敢相信他的年纪。刘别出生在北京,自愿要求到检查站工作。他一来,就让维斯布老爹喜欢上啦!一有空儿,维斯布老爹就要揪住刘别:“来,小别,我给你砍砍坝!看你这娃娃,年轻轻的,脸上的草比我老头子的还旺!怪不得姑娘们见到你,都要躲得远远的呢。”砍坝的意思,就是砍去地上的荒草。刘别脸上的荒草,倒不是他有意留下的。因为他工作太忙太忙,而且,那荒草也长得太快太快。他记得,在家里,他的大胡子爸爸就是常常为这个被妈妈揪住不放的。

在追捕四个毒犯的途中,刘别与节鲁、飞于甫失去了联络。他盯住特飘追,因为林深树密,被狡猾的特飘甩掉了。

正当他在林中寻找目标时,突然遇上了惊跑的斯鲁和巴木。

刘别感到很奇怪:斯鲁和巴木怎么会跑到老林里来了呢?它们不是驮着维斯布老爹和谷龙去糯达山找谷龙的阿达阿妈了吗?

刘别急忙拦住斯鲁。巴木也跟着停了下来。刘别牵着两匹马朝出林的路走去。他决定先把两匹马送出森林,然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刘别正走着,突然,前面接连传来几声枪响。刘别听出这是手枪的声音,他吃了一惊。这正是巴米都打熊的枪声。刘别拔出枪来,拉着马继续朝前走。当他已经闻到散发在林中的淡淡的枪药味时,他站住了脚。他想把两匹马拴在树上,然后,借着树木的掩护,摸索地朝前行进。

可是,他还不知道,在密密的树丛中,正有一只黑洞洞的枪口在瞄准着他。

为了一枪打倒刘别,巴米都双手握住枪把,稳稳地瞄准着。

他要等刘别走近些,再走近些。

当刘别从一棵聚果榕树后闪到另一棵野枇杷树后时,他离着巴米都的枪口,只有十来步远了。

只要刘别再从野枇杷树后闪出身来,巴米都就准备开枪了。

刘别闪了出来……巴米都扣动了扳机……砰!

枪响了。

子弹却飞上了天。

就在枪要响的刹那间,维斯布老爹大吼一声,冲出树丛,铁臂向上一挡,抬高了巴米都的枪口。巴米都好不恼火,回过头就是一枪。这一枪,又打在了地上。

维斯布老爹的双手,死死地攥住了巴米都持枪的手,把枪口按得着了地。

不容巴米都再施杀手,刘别冰凉的枪口,已经咚的一声,杵在了他的脑壳上。

只这么一杵,巴米都的脑壳上就鼓起个大包。“别动!”

刘别威严的喝叱,不许对方有半点含糊。巴米都软了身子。他明白,两对一,自己是劣势。

维斯布老爹扭下巴米都的枪,猛地,他把枪口顶在了巴米都的太阳穴上。

维斯布老爹的手指勾紧了扳机……“维斯布老爹!”刘别使劲儿拉住维斯布老爹。维斯布老爹的手颤抖着,牙关咬得格格直响。“小别,你还不知道……”

维斯布老爹向刘别讲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一听说节鲁牺牲了,而飞于甫还被绑在大树上,刘别也急了眼:“走,我们快去救飞于甫!”维斯布老爹用枪一指巴米都:“那他呢?”刘别道:“先把他捆在树上,回头再来收拾!”维斯布老爹愣了一下,摇摇头:“不行,为了逃命,狼会咬断自己被夹子夹住的腿。把这家伙一个人拴在这里不保险。再说,斯鲁和巴木要拴在这里,还得提防豹子的袭击啊!这么办,你留在这里看住他,看住马,我自己去搭救飞于甫!”

说着,他一摇手里的短枪:“那儿只有一个带刀的家伙,我对付得了!”不等刘别再说什么,维斯布老爹就转身走了。刘到没再阻控了。共同的生活和战斗,使他对刚强不屈、足智多谋的维斯布老爹有着深深的了解。生活在像土地一样质朴的援尼人中间,刘别时常被周围傻尼兄弟粗矿豪放、勇于献身的精神所感动着。

划别默默地目送着维斯布老爹那略有些驼背的身影,急匆匆地消失在密林深处。

维斯帝老爹腾腾腾地寻着来路走去。个经验丰富的老猎手,在森林里是不会转向迷途的。维斯布老爹准确地找到了飞于甫被捆过的那棵团花树。他扑了个空。

飞于甫和芒腊都已经不在原地了。维斯布老爹当然不了解他离开这里以后所发生的变化。他疑惑着,四下搜寻了一阵。除了在团花树下发现了被割断的几截棕绳,其它没有什么结果。维斯布老爹只好又返回身去找刘别。可是,当他返回到与刘别分手的地方时,眼前的情景简直不敢让他相信。

“啊?”

维斯布老爹失口叫出了声。泥地上躺着两具血尸!正是刘别和巴米都!“小别!”

维斯布老爹叫着扑上去。

刘别死得很惨:从被尖刀捅穿的肋间涌出的血,染红了身下的泥土;他的嘴被整个割开。凶手好像是要从他嘴里取出什么东西似的。

“小别,我的孩子!”

维斯布老爹的手颤抖着,抹去刘别脸上的血,轻轻地把他那没有合上的一只眼的眼皮摩下来:“我不该离开你啊,不该离开你……”维斯布老爹的声音颤抖着。

看着小刘别那被血染得红红的毛胡子,回想平日里自己揪住小刘别给他“

砍项”,小刘别左躲右藏的欢乐的情景,维斯布老爹的心都碎了。他总是开玩笑,说姑娘们都躲着小刘别。其实,他知道,附近山寨里的傻尼姑娘们都在心里对小刘别唱着情歌。维斯布老爹已经选中了一个最美丽最勇敢的姑娘。他告诉了小刘别,说他送谷龙到糯达山回来时,就要带着小刘别去山里采火红的马樱花。只要小刘别看得上这个姑娘,就把马樱花插在这个姑娘的竹楼上……可是,现在,天啊!维斯布老爹难过地流出了老泪。在一天里,他已经接连失去了两个最棒的小伙子!他抬起模糊的泪眼,只见斯鲁和巴木仍旧拴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正不声不响地啃吃着树皮和灌木枝上的嫩叶。维斯布老爹走过去,解下两匹马。他把小刘别的尸体驮在巴木的身上。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转眼间,刘别就牺牲了?而巴米都也倒在了血泊之中?维斯布老爹不明白。

就在维斯布老爹和刘别分手的时候,他们万万没想到荷叶大脸特飘就躲在附近的灌木丛里。

特飘是被巴米都打熊的枪声吸引过来的。

他用胳膊夹着疼昏过去的谷龙,小心地朝响枪的地方摸索过来。

他怀着侥幸的心理,希望在枪响的地方能碰上自己的同伙。

这个希望得到了满足。

维斯布老爹走远之后,特飘把谷龙放倒在灌木丛里,幽灵似的朝刘别摸过去。他突然跳出来,用肘弯勒住了刘别的脖子。

与此同时,巴米都饿狼似的扑上去,夺下刘别的枪。

“使点劲,蝎子!”巴米都冲特飘叫着,“让他断了这口气吧。要不,让我用枪把子在他头上砸个眼,把他的脑浆倒出来!”

特飘要过了巴米都的枪,他狞笑着,说:“嗬嗬嗬,巴米都,你也太不仗义啦!不是他拦着,你的脑浆早就被那个老头给倒出来啦!”

特飘嘴里这么讲,可他肘弯里的劲并不小。当他发觉时,刘别已经软瘫了手脚。特飘把自己的缅刀递给了巴米都:“快,巴米都,我扛上这家伙。那边灌木丛里还躺着个孩子,是我刚捉住的!你快去把他扛上,我们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说罢,特飘已经把刘别背上了肩头。巴米都感到不解:“什么孩子不孩子的,管他干什么?咱们马上结果了这个毛胡子,赶快去追那个老东西吧。他一定知道毒品的下落!”特飘说:“以前我怎么没注意到你不但武功出奇,而且还傻得出奇呢?怪不得老头选中了你当熊饲料!快去扛那个孩子吧!毒品就藏在他的肚子里!”

“啊?”巴米都真是喜出望外。

“咱们赶快换个地方,我会有办法让谷龙开口的!”特飘阴冷冷地说,“只要他不忍心看着他亲爱的大胡子叔叔受折磨,他就会开口的!”

巴米都朝灌木丛走去。

突然,噌的一声,谷龙从灌木丛里站了起来。不断从灌木枝上滴落下来的冰凉的水珠,使他清醒过来。

他发觉自己躺在灌木丛里,就一下子站了起来。他看见了迎着自己走过来的满脸横肉的巴米都他吓了一跳。巴米都也吓了一跳。

就在这个时候,林子里炸雷般响起一声吼叫:“谷龙,快跑!”

紧接着,特飘杀猪般一声惨叫:“啊呀!”

巴米都急忙回过头去,只见被特飘扛在肩上的刘别,狠狠地咬住了特飘的耳朵,同时,用双手掐住了特飘的脖颈。原来,刘别并没有昏过去。

在遭到特飘的突然袭击时,他佯作被勒昏过去,只不过是为了麻痹对手,寻找反扑的机会。当特飘把他背上肩头的时候,机会来了。他可以很顺手地掐住特飘的喉管。可是,为了能同时制服巴米都,他必须把手枪从特飘手里夺回来才行。他忍耐着,等待着。因为他知道,凭自己的体重,走不太远,特飘就会累得弯腰喘气,给自己夺枪造成机会。然而,事情的变化实在出人意料。一切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刘别忽然从特飘和巴米都的对话中,听出谷龙已经落到了他们的手里,而且,现在就躺在前面不远的灌木丛里。他们要用折磨自己的办法,来迫使谷龙讲出毒品的下落。刘别的心里顿时燃起一团火!不能让特飘和巴米都的阴谋得逞!豁出性命,也要救谷龙逃出魔爪!就在这时,谷龙出人意料地突然从灌木丛里站起来。如果谷龙被持刀的巴米都捉住,事情就复杂了。即使下了特飘的枪,也难以控制住巴米都。

何况格斗起来,谷龙的性命随时都会受到威胁呢!急迫的事态,已不容许刘别有更多的选择。他冲谷龙大喊一声,紧跟着,咬住特飘的耳朵,掐住特飘的脖颈。

谷龙没有犹豫。

他知道,刘别叔叔的这一声叫喊,是用生命换来的!谷龙撒开腿,直朝出林的方向跑去。巴米都根本不能去追谷龙,因为他看到特飘和刘别已经滚作了一团。

“……巴巴……”特飘在使尽全力地招唤巴米都。巴米都攥紧缅刀扑上来。

就在巴米都的缅刀捅进刘别肋间的一刹那,刘别已经在扭打中夺过了短枪。砰!

枪口顶在巴米都的胸口上打响了。随着沉闷的枪声,巴米都栽倒了。刘别的全身,也剧烈地抽搐起来。

巴米都手中的缅刀,从刘别胸腔边缘与腹部松软肌肉的相接处,深深地扎进去,剌中了心脏。

电流般通向全身的麻木感,使刘别持枪的手臂再也不能转动。

他的身体开始软下来。

但是,咬住特飘耳朵的牙齿,却一点也没有松动。特飘的耳朵已经被咬穿了。

特飘哼叫着,咧着嘴,脑瓜一个劲儿向前挤着,紧凑着刘别的脸,以减少耳朵的撕裂之痛。

他几次伸手去掰刘别的嘴,都掰不开。

刘别的嘴,就像一把锁,紧紧地锁住了特飘!

特飘伸手摸到了插在刘别肋间的缅刀的刀把,用劲把它拔了出来。

刀口处猛地喷出一股热血,溅了恃飘一身。特飘扭动着手腕,用刀尖割开刘别的嘴,又撬掉刘别的牙,好不容易,才把咬出了窟窿的耳朵挣脱出来。特飘捂着耳朵,晃悠着站起来。他抬头一看,谷龙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谷龙是朝出林的方向跑去的。所以,他渐渐地接近了那一片羊蹄角树林。谷龙清楚地记得,在那片树林当中,有两棵粗大的老羊蹄角树斜斜地倒在地上,上面长满了大块大块紫红色的苔藓。那拴着毒品口袋的大叶子树,就长在这两棵老羊蹄角树旁边。谷龙在奔跑。他已经看到了那隐约穿行在密林中的小路。这就是出林的路!

沿着这条路,就能跑出森林,跑上通往检查站的大路。忽然,谷龙听到一种声音,从那曲曲弯弯的小路上传来。哒哒,哒哒。啊,是马蹄声!多么熟悉的亲切的马蹄声!

谷龙寻着马蹄声跑去。突然,他站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透过密林的空隙见到的情景是真的——

斯鲁和巴木一前一后地沿着林中小路走来。

斯鲁的背上驮着一个手持短枪的人。他的背有些驼了,青布包头已经破旧褪色,钻出包头的鬓发也斑白了;黑紫的脸膛上密布着蛛网似的深深的皱纹。可是,他那一双藏在苍鹰展翅般的浓眉下的大眼,却闪烁着犀利逼人的光芒!啊,是维斯布老爹!“维斯布老爹!”谷龙大声叫着,冲了上去。

骑在马上的维斯布老爹听到谷龙的叫声,像口渴的人听到了山泉的鸣响。他急忙跳下马来,把短枪插在腰里,迎着跌跌撞撞地扑上来的谷龙,张开了两臂:“谷龙!谷龙!”

维斯布老爹紧紧地抱住了谷龙。“我的好孩子……”

“维斯布老爹!维斯布老爹!”谷龙一头扎进维斯布老爹的怀里,羊羔似的抖动着肩头。经历了多少痛苦和曲折,老人和孩子终于又见面了!维斯布老爹把谷龙搂得紧紧的,像是怕他再离开自己。斯鲁打着响鼻走过来,巴木打着响鼻走过来,它们伸长了脖颈,亲热地用舌头在谷龙的脸上、手上舔着。谷龙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斯鲁和巴木:“斯鲁,巴木……”斯鲁和巴木都低下了头。谷龙看到,斯鲁和巴木的眼里噙满了泪水。维斯布老爹突然看到谷龙那血肉模糊的手指。“啊?你的手怎么啦?”

维斯布老爹拉住谷龙的小手,把它放在自己的手掌里。维斯布老爹的手掌颤抖起来,声音也喑哑了:“我的好孩子,你受罪啦!”

“维斯布老爹,你别难过。我不疼,不疼!”谷龙连声安慰着维斯布老爹。但向维斯布老爹叙述了分别后的经历。他告诉维斯布老爹,他救了飞于甫,飞于甫去追捕那个大嘴暴牙的毒犯了。

“噢,怪不得我没有找到飞于甫呢,原来是你抢先解救了他!”

维斯布老爹也向谷龙讲述了自己的遭遇。当他讲到自己去营救飞于甫扑了空,回过头又发现刘别和巴米都都倒在血泊里时,谷龙一下子从斯布老爹的怀里抬起头。

他这才发现,巴木的身上驮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啊?”

谷龙惊叫一声。

难道这就是自己心爰的刘别叔叔吗?

不!

不!

“这不是刘别叔叔,不是刘别叔叔!”谷龙大声叫着,直冲马背上的尸体扑去。维斯布老爹一把拉住他。

谷龙挣脱着维斯布老爹,拼命要冲到刘别的跟前:“你让我过去!让我过去!”

“谷龙!谷龙!”维斯布老爹用力抱住谷龙。谷龙猛地伏在维斯布老爹的手臂上痛哭起来:“……刘别叔叔是为了我,为了我啊!”

“孩子,你哭吧,这眼泪值得流!”维斯布老爹轻轻地抚摸着谷龙颤抖的肩头:“咱们俊尼人有句老话为朋友掉脑袋,连眼睛都不眨。你小别叔叔称得上是咱们俊尼的好汉!如果他远在北京的亲人同意,我们就以优尼人最隆重的礼节,把他安葬在野竹箐的高山上……”

维斯布老爹这样说着,眼前仿佛已经出现了那隆重的俊尼人的葬礼:在贝玛喃喃的念诵声中,用一段粗大的树身挖制而成的圆木棺被乡亲们簇拥着,缓缓地抬上了野竹箐的高山。山风呼啦啦地吹拂着乡亲们的衣衫,吹拂着乡亲们的泪水。爱慕小刘别的姑娘们,都穿上了只有为心爱的人送葬才穿的素衣,每个人头上都戴着一朵洁白的小花……

维斯布老爹叹了口气,拍拍谷龙的肩头:“为了追捕罪犯,截获毒品,你节鲁叔叔和小别叔叔都像鹭鸶一样飞走了。他们闭上了眼睛,可他们还在看着我们;他们闭上了嘴巴,可他们还在对我们说!”

谷龙明白维斯布老爹的话。他擦干了眼泪,抬起了头:“维斯布老爹,我们一定要战胜蝎子!”

“好样的,孩子!”维斯布老爹拍拍谷龙的肩头,“森林里最毒莫过蛇蝎。可蝎子比蛇更毒三分。公蝎母蝎配上对,母蝎子就要吃掉公蝎子。小蝎子生出来以后,为了自己活命,就把母蝎子围起来给吃掉。蝎子毒得自家人不认自家人啊!咱们面前的这伙歹徒,自称蝎子,他们就是人里的蝎子!是人蝎!这伙家伙比真正的蝎子还要毒!跟他们斗,咱们得有勇有谋啊。孩子,你扛走的毒品呢?”

“我把它挂在前面的大叶子树上了!”谷龙朝前一指,“不远,就在前面。看见那片羊蹄角树林了吗?”维斯布老爹点点头:“嗯,看见了。你藏得好!”谷龙把寻找大叶子树的标记告诉了维斯布老爹。维斯布老爹看着不远处的羊蹄角树林,说:“上马吧,谷龙。我们把毒品取下来驮上,快到检查站报信去吧!”

说着,维斯布老爹把斯鲁的缰绳递给了谷龙,转身走到巴木跟前,把快要滑落下来的刘别的尸体扶正。

就在维斯布老爹转身去扶刘别尸体的刹那间,猛听得身后的树丛哗啦一阵响,紧接着,是谷龙的一声尖叫:“啊!”

叫声惊恐而短促。维斯布老爹急忙转身拔枪。他转身在前,拔枪在后。两个动作虽然连贯紧凑,但毕竟有先后之分。当他转过身来时,他看到了一个手持木棒的壮汉。这壮汉,生了一张大似荷叶的脸!

这张荷叶大脸,使维斯布老爹心里一惊!

他马上想到节鲁临终前的话:“蝎子叫特飘,他长着一张荷叶大脸!”

啊,荷叶大脸!这不就是:蝎子特飘吗?不错,钻出树丛的正是特飘。

当维斯布老爹转身看见特飘的时候,谷龙已经被他当头一闷棒打得栽倒在地上。

维斯布老爹噌地拔出了枪。

可不等他举起枪来,特飘的木棒就呼的一声飞出了手。横空飞来的木棒,带着呼呼的风声,直冲维斯布老爹的门面上砸来。

这一飞来棒要是命中门面,非砸得人七窍喷血不可。维斯布老爹急忙闪让,一个靴里藏身,那飞来棒打落他的青布包头,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去。棒在前,人在后。

那棒飞过维斯布老爹头顶时,特飘已虎跳陡崖般逼到了维斯布老爹面前。他身未站稳脚先起,一个燕子凌空式,正踢在维斯布老爹的短枪上。

啪!

短枪被踢出手,小鹞似的飞出两丈开外。一见失了武器,维斯布老爹暗暗喊糟。他趁特飘收身不稳,闪电般打出一拳,嘭的一声,正中特飘的前胸。特飘被打得向后一仰。

维斯布老爹瞅准这个空子,跟上去又是一拳,直捣特飘的小腹。

这一拳,本应击在软处,可嘭的一声,却如同打在了石墩之上。维斯布老爹心里一惊,知道特飘已运气在腹。他急忙收势,变拳为爪,抢上一步,要在特飘的五官上寻找破气之穴。

那特飘早有防备,竟然以一脚为轴,侧身旋转,避开了迎面扑来的两只铁爪。

维斯布老爹收身不回,朝前闪去。特飘趁机裆下起绊,一脚将维斯布老爹扫倒在地,跟上去又一脚踩在维斯布老爹的后心上。

维斯布老爹顿时感到胸堵气闷,知道这“蝎子”脚力不凡。

以足踩人,正是特飘显示脚力的一个绝着。“看你一把年纪,我也不忍心踩得你口鼻喷血!”特飘说着,放松了脚力:“我条件不高。刚才这孩子已经告诉你毒品放在了什么地方,就麻烦你带我走一趟,拿到毒品就放了你!”

“这孩子什么也没告诉我。”

“啊哈,你们咬紧嘴唇不说,都是为了戴光荣花呀!来,我先给你刻上一朵!”

特飘说着,从腰间拔出缅刀:“我刻得不好,你将就着戴吧!”

嘶的一声,特飘用刀尖挑开了维斯布老爹的布衫,露出老人那干枯的背脊……

维斯布老爹闭紧了眼睛,咬紧了牙关……

看见特飘对维斯布老爹举起闪亮的缅刀,黑马巴木突然长嘶一声,竖起脖颈上的鬃毛,瞪大眼珠,直冲特飘奔来。

不等巴木奔来,特飘突然大叫一声,从维斯布老爹的背上腾身跃起。

维斯布老爹感到吃惊。他扭头一瞅,却只见身旁一阵尘土迷蒙,枝飞叶落。

飞沙落叶中,两个大汉正厮打得龙腾虎跃,不可开交。这两个人,势均力敌:一个拳起腿到处,如草莽中掀起恶风;一个拳落腿收时,似平地奸起铁塔。拳脚多变间,伴之刀去刀来:这一个利锋疾吐,如惊飙划空;那一个白刃斜刺,似暴雨摧花。交替错落的刀光,令人眼花缭乱。

维斯布老爹定睛看去,交战的双方,一个是荷叶大脸特飘。另一个呢,身材髙大,手脚不凡,那不正是飞于甫吗?是的,突然从背后袭来,与特飘打成一团的,正是飞于甫。

特飘也真是耳目机敏,不等偷袭而来的飞于甫站住,早已从背后扑来的阴风中觉出劲敌。他棋逢对手,暴怒非凡,接连使出几招老辣的毒招。

而飞于甫出击主动;拳掌交替,腿脚多变,灵活自如。他忽而似虎猛扑,忽而如猴窜蹦;一招似长蛇见孔就入,一式如莽龙升降翻腾,直打得特飘连连叫苦。维斯布老爹兴奋得大叫一声:“好样的,飞于甫!”

看到飞于甫突然冲岀树林来救维斯布老爹,奔上来的巴木打着响鼻收住蹄。它依靠在维斯帝老爹身旁,伸出舌头舔去维斯布老爹脸上的汗水。

维斯布老爹双手抱住了巴木的脸:“好巴木,我知道你是来救我的,我没有白养你一场!”

说着,他亲了亲巴木,抽身而起,跑出两丈开外,拾起短枪。

“飞于甫,我来了!”维斯布老爹举着枪,直朝特飘扑去。瞟见维斯布老爹持枪逼来,特飘心里一慌,顾此失彼,被飞于甫一招风扫残叶,绊倒在地。

他是个大块头的汉子,倒在地上的响声都与众不同。飞于甫抢上一步,要过维斯布老爹手里的枪,顶在特飘的后心上:“不许动!”

维斯布老爹紧跟着大喝一声:“特飘!”

“哎!”特飘下意识地答应着。

“飞于甫,你听见没有?”维斯布老爹扭脸对飞于甫说:“他就是特飘!他就是蝎子!”飞于甫点点头:“我也看到他这张荷叶大脸了!他的那个小伙计芒腊,也让我抓住了!”

维斯布老爹问:“他现在在哪儿?”飞于甫道:“我抓住芒腊的时候,回头又不见了谷龙。我急着找谷龙,押着芒腊不方便,就把他吊在树上了!”说着,飞于甫从地上揪起了特飘。维斯布老爹奔向躺倒在地的谷龙。谷龙仰面倒在地上,斯鲁正伸出舌头,不停地舔着他的额头。

斯鲁脖子上挂着的小书包,也来回摇摆着,轻轻地拍打着谷龙的肩膀。

维斯布老爹抱起谷龙,看着谷龙紧闭着双眼,知道特飘的一闷棒打得不轻。他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谷龙放在斯鲁的背上。

飞于甫押着特飘,朝巴木走去。

巴木瞪着眼珠,直盯住特飘。它已经认准了特飘。它不住地打着响鼻,使劲儿用蹄子刨蹬着泥土。

特飘躲闪着,害怕巴木突然飞起蹄子踢他。“蝎子,你看到了吧?你作恶多端,连马都不饶你!”

飞于甫说着,解下马鞍上的一条棕绳,一头牢牢地拴住特飘的双手,另一头仍旧牢牢地拴在巴木的鞍上。看看棕绳拴牢了,飞于甫回头问道:“维斯布老爹,毒品藏得离这儿还远吗?”维斯布老爹伸手朝前一指:“不远了,就在前面那片羊蹄角树林里。谷龙这孩子,真是有心计,他把毒品拴在树上了!”飞于甫牵住巴木的缰绳:“走吧,维斯布老爹,我们把毒品取下来,再把芒腊捎上,先回检查站去吧!这会儿,估计板章站长也该从西口返回来啦!”

维斯布老爹点点头:“板章站长他们虽然在西口扑空了,可这四个毒犯还是没跑了!”

维斯布老爹牵着斯鲁,在前面带路。斯鲁走得很小心,生怕把驮在背上的谷龙闪下来。飞于甫拉着巴木,跟在后头。

特飘的双手被拴在马鞍上的棕绳拖拉着,他不得不加快脚步,跟上巴木。

不多时,一行人走进羊蹄角树林里。

按照谷龙指点的,维斯布老爹很快找到了那棵大叶子树。

飞于甫利落地攀上树去,从繁枝密叶间取下装满毒品的麻袋。

飞于甫把麻袋举到巴木的鞍子上,安放在刘别的尸体旁。维斯布老爹扭脸看看特飘。

只见特飘正蹬着一双大眼,贪婪地盯住那鼓鼓囊囊的麻袋。

“嘿嘿,还不死心啊!”维斯布老爹冷笑道:“你们一切都完蛋啦,蝎子!”

可是,就在这时,维斯布老爹听到了一声枪响——砰!

枪,响得这么突然!响得这么近!

维斯布老爹只觉得后背像是猛地被人捅了一刀,钢针穿心般的痛感立刻从后背传到了前胸。他伸手捂住了胸口。

滚烫的鲜血,顿时从老人那干枯多皱的手指缝隙间,突突突地冒了出来。

维斯布老爹朝前踉跄了一下,又颤抖着身子,慢慢地转回头!。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冷酷无情的现实,与老人那颗善良的心所能想象和理解的,有着多么大、多么可怕的距离啊!“……飞于甫,你?”

维斯布老爹蠕动着干裂的嘴唇,惊愕地看着飞于甫手里的枪。

飞于甫的枪,黑洞洞的,正像一只阴冷的眼睛对准维斯布老爹。

维斯布老爹不明白。他又惊愕地看着飞于甫的眼睛。飞于甫的眼睛,阴冷冷的,正像枪口一样盯着维斯布老爹。

眼睛像枪口!枪口像眼睛!

“……飞于甫,你?”维斯布老爹挥身颤抖着。他的声音苍老而嘶哑。

他不明白!他不明白!

“啊!”

被拴在马鞍上的特飘,突然发出一声如同猫头鹰鸣叫一般的瘆人的狂笑:“你不明白吧?老东西!飞于甫才是你们要抓的真正的蝎子!不要说你,就连我们蝎子集团里,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啊?”维斯布老爹痛苦地惊叫一声。

他伸出血手,颤抖着,直朝飞于甫的脸上抓去:“……好你个蝎子!你……你……你真毒啊!”

伸出去的血手,突然停在了半空。

咕咚!

维斯布老爹倒下了。黑马巴木惊嘶一声。

巴木的惊嘶未落,白马斯鲁突然腾空跃起:昂昂!

它一声长鸣,紧接着,撒开四蹄,摇甩着脖子上挂着的小―书包,沿着出林的小路,鹰展翅一般飞跑起来。飞于甫吃了一惊!

他抬头望去,只见马背上晃动着谷龙的身影。“啊,不好,谷龙跑啦!”特飘大叫一声。“你叫什么?”

飞于甫喝叱一声,急忙拉住黑马巴木,一把推落刘别的尸体,翻身上鞍。

飞于甫捋捋巴木的鬃毛,一手抓牢毒品口袋,一手勒紧了缰绳:“好样的,巴木!快,咱们快追上斯鲁,追上斯鲁!”可是,巴木的四蹄像是被钉在了地上。

它不走。

它守着躺倒在血泊中的维斯布老爹,喉咙里呜呜地悲鸣着,两大颗晶莹的泪珠,顺着眼角淌下来。

飞于甫一看,斯鲁已经跑得没影了,顿时急出一头冷汗。不料特飘更着急,他扯着嗓门在一旁大叫起来:“蝎子,别跑,别跑!快给我松绑,快给我松绑!马一跑起来就拖死我了!”

飞于甫这才想到,特飘还拴在马鞍上。不容飞于甫动手,巴木突然嘶叫起来。特飘的嚎叫提醒了它,它瞪圆眼珠耵住特飘。它认定,杀死维斯布老爹的凶手,就是这个荷叶大脸!

巴木嘶叫着,愤怒地打着响鼻,拼命转动着身子,直摇晃着脑袋去撞特飘,张大嘴巴去咬特飘,腾起后蹄去踢特飘。特飘惊恐万状,左躲右闪,他连声叫着:“蝎子,蝎子,快给我松绑!快给我……”飞于甫扭过脸来,甩手就是一枪一砰!

子弹正中特飘的脑门。顿时,荷叶大脸成了个血窝瓜。特飘连哼都没哼,就一头栽倒在地上。“现在再没人知道我是谁了……”飞于甫这么说着,甩手又是一枪,打断了栓佯特飘的棕绳。

“巴木,巴木,坏蛋已经被我除掉了,咱们快追上斯鲁,快回检查站去吧!”

飞于甫拍打着巴木,两腿用力夹着马肚子。巴木嘶叫一声,腾空跃起,朝特飘的尸体踩去。它来回兜圈跑着,直到把特飘的尸体踩得稀烂,才直起脖子,冲斯鲁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斯鲁驮着谷龙在林中小路上疾跑。

谷龙双手抓住缰绳,身子随着斯鲁的奔跑而上下跳跃着。

飞于甫杀害维斯布老爹的枪声,使他从昏迷中惊醒。

他趴在马背上,看清了一切,听清了一切。

他突然收紧缰绳,向斯鲁发出了冲锋的暗号。

他要冲出森林,把这一切报告给板章大叔。

飞于甫是“蝎子”!

飞于甫是“蝎子”!

谷龙的心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

斯鲁在奔驰。

挂在它脖子上的书包,像一小片芭蕉叶,迎着扑来的疾风呼哒哒地甩摆着。

一棵棵树木闪电般退向身后。一片片野藤流云般奔到眼前。谷龙仍旧不停地收拽着缰绳。他恨不得斯鲁长出一双翅膀,忽啦啦飞出森林!前面的树林越来越稀,林中的小路也越跑越宽。啊,快要出林了!

一出林,小路就汇进大道,而那大道,就是斯鲁最熟悉的通往检查站的路。

一切都胜利在望了!可是,突然,突然!一谷龙听到身后传来了马蹄声。他回头一看,啊,是飞于甫追上来了!“快,斯鲁,你快跑!你快跑!”谷龙叫着,拼命勒着缰绳。斯鲁发疯了似的飞起四蹄。身后的马蹄声也暴雨似的越响越紧了。可是,谷龙有信心!他相信斯鲁能抢先冲出森林!他相信斯鲁能抢先冲上大道!

只要斯鲁能抢先冲出森林,冲上大道,飞于甫就不敢再追了。

因为大道上有行人。飞于甫他怕人!他怕人!必胜的激流冲击着谷龙。谷龙全身的热血都沸腾起来。快!快!

只杳这一个快字!只要这一个快字!快冲出森林!快冲上大道!快!快!可就在这时一砰!

身后传来了枪声。

子弹紧擦着谷龙的头顶飞过去。

谷龙顿时冒出一身冷汗。

飞于甫知道追不上了,他要下毒手了!

他害怕我跑到检查站去揭穿他!

他还想隐藏下来继续作恶!

不行!

不能让这只“蝎子”再欺骗大家了!谷龙咬紧了牙关。

在他的眼前,闪过节鲁叔叔那布满血丝的双眼,闪过刘别叔叔那被尖刀割裂了的脸颊,闪过维斯布老爹那颤抖着抓向飞于甫的干枯多皱的血手……不行!

不能让亲人的血白流!

我豁出命,也要向板章站长报告飞于肯是“蝎子”。谷龙伏下身去,紧贴着马背。砰!

又是一枪打过来。

子弹擦过斯鲁的脖子,在甩摆着的小书包上穿出

一个黑窟萨。

这一枪,就像打在了谷龙的身上。谷龙的眼里急得冒出了火星子:如果飞于甫一枪打中了斯鲁……如果斯鲁中弹跌倒……那,一切全完了!

怎么办?怎么办?

飞于甫打不着我,他一定会开枪打斯鲁的!谷龙盯住小书包上的黑窟窿。那黑窟窿随着小书包的左右摇摆,一会消失,一会又出现。

谷龙想起来,这个蓝布小书包,是临走时飞于甫亲手赶做出来送给他的。而且,谷龙还清楚地记得,在送行的时候,是飞于甫亲自把它挂在斯鲁的脖子上的。现在,还是这个飞于甫,又用枪在这个小书包上打出一个黑窟窿……

想到这里,突然,是那么突然,一道闪电在谷龙的心中划过,一阵雷鸣在谷龙的心中轰响。谷龙一把揪住小书包。

马的颠簸,时间的急迫,已不容许他再从书包里翻出书本。

他揪住书包,一把扯开,露出了雪白的衬里。

时间的急迫,马的颠簸,已不容许他再从书包里翻找铅笔。

他用力咬着那被刀子割掉了一节的手指。本来已经结了一层血痂的手指,立刻又淌出了鲜红的血。马在飞奔。手指在颤抖。鲜血在滴淌。

就在这飞奔的马背上,谷龙用颤抖的手指,在雪白的书包衬里上,写下了六个鲜红的字:飞于甫是蝎子写完了,谷龙把小书包扣好,拍拍斯鲁的脖子,说:“斯鲁,斯鲁,好样的,你不要停,一刻也不要停,快跑出森林,快跑回检查站去!”砰!砰!枪声又响了。

飞于甫是在朝斯鲁放枪啊!

谷龙毫不犹豫,一松缰绳,滚下马来。

他摔倒在一片盛开着嫩黄色小花的草丛里。

枪声立刻停了。

斯鲁惊叫一声,收住蹄子。

它转回身来,走到谷龙的身边。

它睁大眼睛,无言地看着摔倒在草丛里的谷龙。

突然,它前腿一屈,跪了下来。

它要让谷龙爬到它的背上。

它要带着谷龙冲出森林。

“不!”

谷龙叫着,从地上爬起来:“不!”

就在这一刹那间,泪水猛地糊满了谷龙的眼窝。“快起来,斯鲁,你快起来!”

谷龙哑着噪子叫着。他扭开脸,不愿意让斯鲁看到自己泪水模糊的眼睛,也不忍心再看到斯鲁那充满了忠诚的眼睛。

“斯鲁,你别管我,你快跑!我就是为了让你快跑才下来的!你快跑,快跑,快把书包送回检查站去!”

他用力拍拍斯鲁的脖颈,又使劲儿把斯鲁往前一推!

这是向斯鲁发出了冲锋的暗号。

斯鲁突然腾跃起来,就像长上了一双翅膀。

它腾跃得那么昂扬!

它腾跃得那么矫健!

它腾跃得那么雄壮!

它是从谷龙的心上腾跃起来的啊!

书包甩摆着。

马蹄震响着。

谷龙的心跳荡着。

斯鲁就像一朵云,一朵白色的云,渐渐地消失在绿色的远方。

飞于甫追了上来。

还离着老远,他就勒紧缰绳,翻身跳下马来。他害怕巴木看清躺在地上的是谷龙。他持着枪,一步步逼近了谷龙。谷龙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飞于甫以为谷龙中弹死了,就快步走过去。听着飞于甫来到了面前,谷龙突然跳起来。他伸出手扑向飞于甫!他张开嘴扑向飞于甫!他要抓飞于甫!他要咬飞于甫!他要把飞于甫撕成碎片!砰!

枪响了。飞于甫的枪响了。谷龙倒下了。

他的小小的身躯,倒在开着嫩黄色小花的草丛里。汩汩的鲜血,从他的胸膛里流出来。他一声也没吭,慢慢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草地上,有一个人在爬。他的腿上中了一枪,淌着血。不过,这一枪,是他自己打的。

他从黑马巴木的背上卸下毒品口袋,然后放走了巴木。他把毒品扛进森林里藏好,接着,朝自己的腿上打了一枪。他把枪丢进泥塘里,向检查站爬去。他一面吃力地向前爬着,一面在心里编着谎话。他要向板章站长报告敌情,他要让板章站长迅速派人去勐塔森林里围剿罪犯和解救同志。

当他想到,被他吊在大树上的芒腊可以成为他与罪犯英勇搏斗的见证人时,他的阴冷的脸上,掠过一丝狞笑。

可是,他不知道,就在这个时候,板章站长正从汗淋淋地跑回检查站的斯鲁的脖子上,摘下小书包。

板章站长打开书包,猛然间,看见了一行颤抖的字——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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