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穿黑布衣裤的红脸汉子,利索地拨开道两旁拦手绊脚的树棵,沙沙地踩着枯枝落叶,在鸡肠山路上疾行。他赤手,肩头也没背行包,只是腰间缠着一条布袋。一只被惊动的小蠓虫慌张地飞出树棵,却正好撞进红脸汉子那喘着粗气的大嘴里。

红脸汉子吐了一下,没吐出,就伸手进去掏。就在他手指刚捅进嘴的刹那间,树棵里突然伸出一只手,向上托住了他的下巴。

这只手出得那么快,就像一把逢敌出鞘的利刀!紧跟着,一句比刀还锋利的话,刺进红脸汉子的耳鼓:“别动!”红脸汉子没动。他也不能动。

因为他的下巴被向上一托,上下两排牙就咬住了他自己捅进嘴里的手指。

托住下巴的手着实有力。红脸汉子的手指被自己咬得疼痛钻心。他斜了一下眼睛,看到了一个长着一双鹰眼的大汉。

“看什么?不认识你爷?”鹰眼大汉喝道,“快把值钱的东两都掏出来孝敬!”

他一面喝,一面伸出空着的另一只手,朝红脸汉子腰里的布袋抓去。他抓空了。布袋里什么也没有。

他又朝对方怀里摸。突然,像摸到了一团火,他的手一下子弹了回来。

他摸到的不是一团火,而是一把枪!一把冰凉的枪!

鹰眼大汉那弹回的手,立刻又朝自己怀里插。不容他的手插进怀里,啪!一个劈面铁掌,结结实实地拍在他的脑门上。

顿时间,鼻喷紫血,眼生金花,鹰眼大汉向后一个趔趄,松了托住对方下巴的手。不等他站稳,半空里又飞来一只铁脚,砰的一声,正踢在他的心口上。好一凌空脚,蓄足千斤力!

冷丁摸到一支冰凉的枪,已使鹰眼大汉从精神上败了阵,又接连挨了一掌一脚,他就再也挺立不直,门板似的向后栽倒了。

红脸汉子紧跟上去,当胸踩住,脚尖向上只一钩,那鹰眼大汉揣在怀里的短刀,就被挑飞起来,接在他手里。嘿,好薄的一把快刀!

用这样太薄太快的刀杀人,简直不会留下任何一点伤口。红脸汉子在这把其薄如纸的快刀上,照见了自己沾满尘土和草叶的脸。

“好汉,手下留情!”被他踩在脚下的鹰眼大汉叫着,“我是欠了人家的债,才不得已走险……你留下名字,我日后一定报恩!”

红脸汉子阴冷着脸,那柄快刀在这阴冷的脸上闪出一道淡淡的白光:“我本来可以不杀你,但因为你已经知道了你不该知道的事情……不过,看你刚才出手又快又准,算是教了我一招,就让你在死前知道知道我的名字一格布!”

“布”字才出口,薄刀已从鹰眼大汉的两根肋骨间刺进去。一刀就刺在了心脏上。

这样进刀,进刀的速度又如此快,被刺的人绝对发不出半点叫喊声。

鹰眼大汉无声地领教了死的厉害。因为他本来不该知道格布的怀里有枪!格布抬头望望,前面已剩下最后一道山坡了。

站在山坡上,风兜着黑布衫。黑布衫翅膀似的忽忽翻飞。

格布就像一只鹰。可寨子里的人却叫他獴。并且,因为他脸色发红,就叫他红脸獴。红脸猿本是密林里一种善以勇猛灵巧的战术袭击毒蛇,而取为毒蛇天敌的小动物。它形似黄鼠狼,脚短身长,嘴尖耳小,皮毛黄中透绿,大眼亮得出奇。

在袭击毒蛇时,红脸獴会陡地蓬起全身的长毛,使自己的身体看上去比平时大出一倍,叫毒蛇大吃一惊。紧接着,激战开始。红脸獴闪着亮眼,围着毒蛇不停地打转;转着转着,突然疾风般扑向毒蛇,一口咬住蛇的脖颈,然后,又闪电般跳开。紧跟着,又扑上去,再一次咬住毒蛇的脖颈。就这样,咬住,松开;松开,又咬住。经过激烈的较量,无论多么凶猛的毒蛇,最终都因累得无力抬头而被獴咬断脖颈吃掉。

獴对蛇毒并不具有免疫力。如果被蛇咬中,蛇毒进入血管或神经里,獴就会中毒而死。但是,獴那游鱼般敏捷灵巧的身子,使蛇难以咬中。即使咬中了,也只不过咬掉几撮獴故意蓬起的长毛而已。

疾风般的扑咬和闪电般的跳开,构成獴战胜蛇的绝妙的进攻法;在身体结构上,獴又以哺乳动物的血液循环能高度适应剧烈活动,胜过爬行类的蛇。因而在反覆的拉锯战中,獴总能保持体力不衰,最终成为胜利者。

红脸獴是毒蛇的死对头。它一生下来,就会见蛇就咬。寨子里的人们所以管格布叫红脸獴,也同样因为他是毒蛇的死敌。

善于捉蛇,不怕蛇咬,对各种蛇都有研究;作为猎手,以蛇为主要捕捉对象,十几年来,捉杀过无数的蛇。这些,使格布获得红脸獴的称号。

在儇尼猎手中,有见蛇不打的习惯,以为蛇是软弱的,打蛇不算英雄。惟有打豹子、老熊才称得好汉。其实蛇并不好欺,真正能治服一切毒蛇也不是每个猎手都能做到的。

蛇肉能吃,蛇皮能卖,蛇毒蛇胆能入药。自打懂事起,就跟着父亲以捉蛇为生的格布,练就了一身捉蛇的本领:盘在树上的金脚带叭格布能揪着尾巴一把扯下来,甩绳似的抖散它浑身的骨头;直起身子又叫又跳的饭匙倩,格布敢窜上去,一把攥住它胀鼓鼓的脖颈,直到它断气;尾巴甩得山响的响尾蛇来不及躲闪,格布就能猛地捏住它那特别尖的嘴巴,使它再也张不开毒牙。

蛇到了格布的手下,就像到了红脸獴的嘴边。当然,像真正的红脸獴一样,格布对蛇毒同样不具备免疫力,但毒蛇休想咬住他那进似疾风退如闪电的手脚。即使偶有闪失,被蛇咬住,随身携带的自制蛇药也能使格布转危为安。格布只有二十五岁,可败在他手下的蛇却已无数。对付任何蛇,他都有绝对的把握。然而,这一次,要去对付的蛇,却使格布皱紧眉头。这是不好对付的蛇。因为,这些蛇都长着两条腿!

长着两条腿,当然就不是蛇,而是人。对付蛇的格布,为什么要去对付人?是些什么人呢?

先听听这流传在边境南腊山区的民谣:南腊山,有两害,烙铁头烙人,过山风作怪。

烙铁头,本是南腊山丛林中一种剧毒的蛇。在民谣里,指的是境外黑社会的头子周烙铁。他不但名叫周烙铁,而且脑门宽,下巴尖,长相也像烙铁。老百姓冲他心毒手狠,就送给他一个毒蛇的外号,叫他“烙铁头”。

过山风是南腊山里的土匪头子老八给自己起的大号。过山风,本是眼镜蛇的别称。这种剧毒的蛇,性情凶猛,主动袭人,且常咬住人不放,直致人死命。老八给自己起了这么个吓人的大号,足见他的为人。

这两条毒蛇,一条在境外,一条在境内,盘踞在南腊山。他们之间,一直为争雄称殇,互不跟镜。可对付起老百姓来,却是一样毒!

这两条毒蛇,是部队围剿的主要目标。烙铁头听说剿匪部队要开进南山,闻风丧胆,不敢轻意人境。过山风却故土难离,仍旧带着他的乌合之众,凭借林深树密,在南腊山安营扎寨,为匪害人。

话又说回来,境外的烙铁头并不甘心,而被困在山里的过山风也不甘心。昔日争强斗胜的两条毒蛇,在生命受到同一威胁,各自都处境危难时,又在暗中勾结起来,就像森林里遇到特大暴风雨时,平日互相敌视的狐狸和老鼠就亲密地聚集在一起逃命一样。

缺少武器装备的过山风,感到难以抵御围剿,向烙铁头伸出求援的手;武器装备良好的烙铁头,答应了过山风的请求,秘密地向他提供武器,企图依靠过山风跟剿匪部队“打游击”,为他们伺机东山再起创造条件。

格布所在的剿匪部队侦察连在一个极其偶然的情况下,破获了一批烙铁头从境外偷运给过山风的枪支弹药,使剿匪部队认识到了这两条毒蛇在暗中勾结。

可是,由于林深树密,地势险要,加上惯匪东游西窜,剿匪部队要想一下子消灭过山风,暂时还有一定的困难。这就给了烙铁头以可乘之机——一次运不成,再运第二次。

如果烙铁头的武器一旦落到过山风手里,就会给剿匪带来更多的困难和牺牲。

摆在侦察连面前的任务是很紧迫的,必须尽快摸清并切断这两条毒蛇之间的秘密通道,粉碎烙铁头偷运武器支援过山风的阴谋。

可这又谈何容易?

南腊山区,连接国境,大山绵绵,密林无边,山村星罗棋布,民族五颜六色。从境外通向南腊山的小路有十几条,边境两边的老百姓和商人,经常在这十几条小路上来来往往,走亲戚,做生意。

情况如此复杂,要摸清敌匪之间的秘密通道,从儿先下手呢?侦察连人手很少,总不能在十几条小路上都布下暗哨啊!

就在这个时候,侦察连接到了一封装有刻木的密信。信是从南腊山西北角坝区草落街带来的。写信人是草落街民兵联防队副队长翁果。翁果在信中说:两天前有一个马帮从境外运来四驮子货物,既没在街上出售,也没运出草落街,就神秘地消失了。翁果怀疑这四个驮子装的不是货物,而是武器,要求侦察连迅速派人来找他联系。武器?

又是从境外运来!

这不正是侦察连急着要下手,却又一时摸不清该从哪儿下手的事情吗?

不管情况如何,这总是一条极为重要的线索。奇怪的是,翁果的信里还装着一片刻木。傻尼人没有自己的文字。自古以来,需要记事或传递信息,他们就用刀在木片或竹片上刻下含义不同的各种记号。这种刻上了记号的木片或竹片,就叫刻木。翁果的刻木是一块五寸长、两指宽的竹片,上面刻着一支无头的箭。

刻木上刻着箭,是表示有战斗。

光有箭尾而没有箭头,说明这个刻木是一个有战事相商,需要立刻派人前去联络的接头信物。另一半刻着箭头的竹片,在翁果的手里。收信人必须持着箭尾刻木前往,找到翁果后,把两块竹片对在一起,合成一支完整的箭,翁果才会相信来人,与他共同研究战事。

这个光有箭尾而没有箭头的刻木,还有一层意思,就是隐蔽。它说明前往接头的地点情况复杂,接头人必须隐蔽自己的身份前往,以免遭人暗算。

身为草落街民兵联防队副队长的翁果,为什么要采取这样一种古老而奇怪的联络方式呢?

从地图上看,草落街是距离南腊山最近的一个坝区,同时它又紧连着边境。这个特殊的地理位置很容易被选做秘密勾联的地方。可以想象,在这样的地方,黑社会与土匪很可能留下埋伏,况情比一般地区要复杂得多。翁果用这种古老而奇特的方式联络,无疑是说明有重要原因。

侦察连经过反覆分析,得出两个结论:要么,翁果是故布疑阵,以他左手的假动作来掩饰他右手要变的戏法;要么,是翁果目前所处的环境很困难,情况很复杂。他所知道的机密也不能轻易透露给任何人,必须由他亲自跟侦察连派去的人面谈。

不管哪个结论是谜底,侦察连都必须立即派人持刻木前往。并且,根据这个无头箭的剤木的特殊含义,派去的人应该进行化装,才能使人身安全有所保障。

这个神秘而紧要的任务,当然地落在了侦察员格布的肩上。尽管他没去过草落街,也不认识翁果。但因为他是傻尼人,精通语言,熟悉风俗,年轻强悍,且身怀捉蛇绝技。

草落街居住的大都是优尼人,这将给格布的活动带来方便。

另外,民兵联防队的队长卡洛,是格布的堂兄。他们分别六年,一直未见面。这一回来到南腊山,格布刚刚得到卡洛的消息,正想找机会去与他一见。于是,格布出发了。

他重新背上捉蛇的布袋,扮成一个专做蛇生意的商人。有钱的商人出门是要骑马的。不过,那就很招人眼,路人一定认为他那腰里缠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可格布此行却不能招人眼,最好谁也不理会他的出现。

再说,他想抄近路走,就得翻过又高又陡的大山,骑马反而不方便。

格布二话没说,甩开了两条快腿。人走路,要靠两条腿。蛇无腿,却能在草上飞。

那是因为蛇的肋骨可以自由活动。当蛇行进时,它的肋骨就借肋间肌肉由前向后逐次收缩而牵动腹部的鳞片,鳞片又借地面粗糙的草茎或土沿为支撑点,使身体向前移动。为了加快行进速度,它还不停地左右曲扭身体,构成一种独特的“蛇形运动”的方式。肋骨极快地收缩加上蛇形运动的方式,使蛇行进起来快如疾风。

要捉蛇,就得比蛇快。

格布是在捉蛇中练就一双快腿的。所以,他行走起来,也就如飞一般。

顶着晨星动身,在大山里走了两天两夜。一路上,除了遇到一个拦路贼之外,没有发生其它危险。当重新升起的太阳眼看着又要下山时,格布钻出一个垭口,看到了山脚下闪光的南腊河和掩在河边的一片丛绿之中的草落街。啊,快到了!

格布这才喘口大气,站住脚,扯开黑布衣衫,任山风尽情扑打着铁一般结实的胸脯。

汗珠像雨似的从他方方正正的红脸膛上流淌下来,他顾不得去擦,紧咬着略有些厚的下嘴唇,睁大一双亮眼,凝视着山脚下的草落街。

他的眉头开始皱成个疙瘩。迎接红脸獴的将是什么呢?、是陷阱?是刀丛?

还是龇着毒牙的蛇口?

谨慎,小心,绝不要轻易暴露身份,哪怕是对自己的亲人!记住,你是一个蛇商,你是为蛇去的!格布凝视着草落街,叮嘱着自己。

―是啊,为蛇,为蛇!

就在这时,山道弯处,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

一个人骑着马,飞快地从山脚下跑上来。

当骑马人来到面前时,格布不由得一愣!——高鼻梁,柳叶眼,四方大脸毛虫眉;短衣齐胸,肥裤过膝,腰扎一条豹皮裤带,上面挂着一把牛角壳缅刀。好一个英武彪悍的俊尼汉子。这不就是卡洛吗?格布大叫一声:“卡洛阿果!”

叫声未落,骑马人翻身下马,嘭的一声,落在地上。落地的声音结实又带有弹性,使格布注意到卡洛的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胶鞋!那是一双军用胶鞋。

卡洛瞪大柳叶眼,盯住格布。突然,他一把搂住格布的肩膀:“格布,是你?”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

哎哟,这是多么熟悉的声音啊——低沉中透着一点沙哑。分别多年,卡洛的声音竟一点也没有变!格布激动起来。他感到卡洛的双手铁箍似的十分有力。“阿果,是我!”

一别六年,岁月流逝,兄弟两人的额头上都添了纹路。

可当他们突然重逢时,过去的一切又好像发生在昨天。卡洛抚摸着格布的肩头,感慨地叹息着:“是啊,当真得见啰!风过去了,树照样抬起头。这几年,虽说到处的水都见淌过,到处的苦头都吃过,可咱们仍旧硬朗朗地活着。咱们到底得见啰!”说着,卡洛掀掀格布肩头的捉蛇袋,“怎么,红脸朦,还靠捉蛇卖蛇过日子?都竹竿子高了,成家了没有?”

格布苦笑笑:“雷打不倒的树,还靠土活着;我这辈子恐怕难离开蛇了!我在家呆不住,就跑出来讨生活,捉蛇卖蛇,收蛇买蛇,浮萍似的,哪儿水稳就多住几天;哪儿水急,就紧着脚走。唉,苦死苦活刚够糊口,哪儿成得起家业呢?”

“现在,听说大城市里开馆子吃蛇,蛇能卖出好价钱!你就不想出去发展?”卡洛的柳叶眼紧盯着格布。

格布摇摇头:“听是听说啰!为了讨生活,整天钻林子爬陂坡,泥嫩似的滚泥水,我的心早就冷得像石头,硬得像铁树,对哪样事情也热不起来啰!再说,家里的老人早都抬进地里睡着啰,我光溜溜的一个人,走到哪儿还不是为吃为穿……”说着,他话头一转:“卡洛阿果,这几年你苦得怎么样呢?”

“你看嘛,苦得怎么样?没有蓑衣遭刺戳,没有篾帽受雨淋。走南闯北,头都晒开了花,总算在山窝里落下脚,成了家,有了娃娃。那一日我整些草药、蕈子去赶草落街,正碰上一伙土匪逃跑出境。不少人追着他们打,我也参加进去,居然打翻了几个,还弄到了枪。因为我有功,又受了伤,民兵联防队成立的时候,大伙都推举我当队长。草药、蕈子没卖成,倒整了顶官帽戴上,天下就有这么怪的事!大伙把我当个人看,我就撑起来干吧!闹腾得一连两三个月都没回家,把家里的人急得眼里冒出了火星子!大伙都劝我把家搬到草落街来住,我12想,娃娃还小,让他妈在山窝里带着更安生,就先不搬家。这不,今天下午,山里有人带信来,说娃娃大人都闹了病,让我快回去看看,我正准备赶夜路回去呢!”

“哦,”格布顿时皱起了眉头,“阿果家里头娃娃大人都闹了病,就快些赶路吧!寨子离这儿还远吗?”

“不远。趁着大月亮,快骑,煮只鸡的工夫就能赶到!只是我们兄弟刚刚见面,又要分手……”

“阿果,兔子尾巴短,日子长着呢!”

“好,格布,你当真没个家业,来到草落街就不要再走啰!鹰飞得再高,也有个窝嘛。我呆上两三天就转回来,咱们兄弟都在草落街干吧。你会捉蛇,又会治蛇咬,在联防队里能派得上大用场呢!”说着,卡洛上了马,“格布,你到了街上,去联防队住着,就说是我堂弟。”

格布说:“人嘴两片肉,碰碰就出声。人家肯信吗?我还是在店里住下,照样干我的蛇生意,等你回来再说吧!”

卡洛点点头:“那也行,先委屈几日。我走啰,你可一定等我回来啊!”

说罢,他用脚一夹马肚子。那马嘶叫一声,昂起了脖子。眼看着马扬着尘土,消失在山路尽头,格布的心突然像失去了什么,空荡荡的。昔日与卡洛朝夕相处的那难忘的情景,不由得一幕幕重现在眼前。

想起自己刚才跟卡洛说的一番假话,不知怎么的,格布心里挺不是滋味5觉得对不住阿果。可是,那要怎么说才对呢?格布想起侦察连长对他讲过的话:“不要跟任何人有感情,包括我在内。因为感情会软化人心。而干我们这行的,心越硬越好!”

这话似乎并不太好理解。

难道同志、战友、亲人之间,也不能有感情吗?感情真的会软化人心吗?如果没有感情,人与人之间不是太残酷了吗?格布这么想着,扭过头,继续上路了。看着离草落街越来越近,格布钻进路边的大叶子树林里。他四下瞅瞅,没有发现什么动静,就把揣在怀里的枪掏出来,用油布裹好,埋在一棵大树根脚,做了记号。他身上只留了一把儇尼汉子都喜爱佩带的缅刀,以做防身之用。

格布想:身上无枪,一来不容易暴露身份;二来能时时提醒自己小心谨慎,遇事不惊。然而,天下事无巧不成书!

在埋枪的时候,格布只注意到四周无动静,却不提防头顶上的繁枝密叶间,正有一双大眼睛紧盯住他的一举一动!

格布埋好枪,又从怀里掏出竹片刻木,把它藏在头上裹着的青布包头里。

一切安排妥当,格布撩开两腿,直奔草落街。

黄昏的草落街,像闹了一天的鸟儿开始静下来。摆摊子卖东西和背篓子买东西的乱哄哄的人们,差不多趁天黑前都走散了,露出一条卵石铺就的坑坑洼洼的街路。街路上丢满果壳果皮,一摊摊驴屎马粪被踩得扁平稀烂。

临街的几家食馆小铺都陆续上板关了门,再也听不到白日里震耳欲聋的喝酒划拳的喧闹。

在街中间的凤凰树下,还有一两个没散的摊子,旁边围着三几个人,那一定是摆的如鱼啦、肉啦这样一些不能过夜的鲜货。货主正忍着心疼把价钱落了又落。而那些围观的人大多是吃惯了便宜货的铁心肠,不管货主怎么落价,他们仍旧哼哼哈哈地挑肥拣瘦。有的人手里挑着货,眼睛却看着天,巴不得天再黑些,好逼得货主把价钱落到几乎让他们白吃的地步。

一般来说,这样的小街,前街都是卖吃买吃的地方,要找店住,就得往后街走。

格布边往后街走,边寻思:这里人生地不熟,一切情况自己都不清楚,都不摸底。可能成为得力帮手的卡洛走了,一切全靠自己了。落下脚后,马上去找翁果接头。选什么样的店落脚呢?嗯,应该找能住下马帮的店落脚。因为那些整日跑东窜西的马锅头消息最灵通,混在他们中间,跟他们吃吃喝喝,听他们天南海北地瞎扯,也许对自己完成任务会有不小的帮助呢!

格布走过一个还没散的摊子,忽听围着的人群里有人大声吼着:“世上哪有砍树摘果的道理?也太欺人啰!人家的鱼也是辛苦来的,不是大风刮来的,非要白给你们才算得便宜吗?我看就是白给了你们,你们还要嫌这鱼身上有刺呢!来,这位卖鱼的阿果,既然你急等钱用,你的这几尾鱼我都买下了。给你钱!够不够拿回去给娃娃医腿的?”

吼声落下,一个彪实实的黑大汉,提着四五尾串成一大串的青鱼,分开人群,挺着胸脯走出来。一双光脚板踩在石子路上,啪啪直响。

风吹口晒,使他的黑脸粗得像树皮;爬坡下坎,使他的脚板硬得像马蹄。这是一个长年在深山野地里赶路的人。

几个围着卖鱼人讨价还价的人,被黑大汉一顿砖头瓦块似的斥责,一个个都酸溜溜的直翻白眼。

格布放慢了脚步,跟上这个大汉。他听着身后有人含混不清地嘀咕着:“一个臭马锅头,活着今日没了明日的,过日子的人家谁跟你比呀?”

“就是,跑到这儿来充什么圣人啊,快回店里去给马赶蚊子吧!”

这些人的声音,小得就像蚊子叫。可这些蚊子叫声,却进一步证实了格布的判断:这豪爽义气的大汉,是个走南闯北的马锅头。他赶着马帮路过此地,眼下正住在店里。

格布望着黑大汉邨粗犷敦实的背影,心想,这是一个难得的好目标,应该抓住不放!

格布加快了脚步,追上黑大汉:“老哥!老哥!”

听到身后有人呼唤,黑大汉收住脚,转过头来,闪着老鹰翅膀似的一对黑眉,上下打量着格布;炯炯的目光中透出赶马老手常有的那种机警、老练。

格布也站住脚。出现在他脸上的笑容,显得尴尬又胆怯。“怎么?”黑大汉有些不解地问,“你也想要这几条鱼?”

“不,不,”格布连连摇着头,“我是出门人,初到此地。方才见到老哥仗义助人,很受感动,就赶上来请老哥指点指点……”黑大汉截住了格布的话头:“南山的鸟儿,落在北山的林子里,正愁没有安身的窝,对不?”

到底是个走南闯北的老手!“对,对!”格布点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世道乱,人地生,又是单身,想找个安生可靠的店住,对不?”黑大汉又问。

“对,对!老哥可真是好眼力,看得透人心。小弟格布,专门做蛇生意糊口。”说着,格布取下捉蛇袋,“这回来草落街,想先打听打听行市。要是行市好,我就去山里捉蛇在街上卖;要是行市不好,我就收些蛇皮蛇胆,带到别处去卖。”黑大汉一听就笑了:“嗬嗬!要么自捉自卖,要么买进卖出。你这生意真做得起网见鱼——活跳跳的呢!”

格布道:“本小利薄,勉强糊口。”黑大汉又道:“你撒谎,我不会抢你的。有几文的商人,谁不骑马呢?看你两条腿支撑一张嘴,就知道你腰里没两个钱。你想找安生牢靠的店,不是为护钱,而是为护命。对不。那就跟我走吧,到我住的枇杷树马店去。”格布装作吃惊状:“怎么?老哥也住店?看老哥买鱼,我还以为老哥就是宁落街的人,所以才来问路呢!”

“嗬嗬!”黑大汉又笑了,“我叫黑则,大伙叫我黑锅头。我们兄弟两人搭伙赶马帮,为货主们运些吃的穿的。我们进进出出,凡路过草落街,都住在枇杷树马店。那里人多热闹,店主芦老板又客气随和,收费便宜,保准你住得安安生生的。不过,有一样,你可莫嫌马臭啊!”格布笑道:“能跟老哥住在一起,是我的福气,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都说在家千日好,出门处处难,可我到底碰上了好人啊!”

黑大汉也笑了:“人好不好单说着,出门不易可是真啊!石头溜坡有树挡着,离家在外全靠大伙帮着。出门人谁个不帮人,谁个又不被人帮呢?”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顺着街路往里走。快走到尽头时,又踏上一条斜斜的小石子路。远远的,看见一片枇杷树林。那树林掩映着一排排泥墙草顶的房屋。不时的,从树林里传出一两声马打响鼻。

不用问,这就是黑锅头所讲的枇杷树马店了。那一片茂盛的枇杷树,也一定是店名的由来。格布问:“不知道这一趟,老哥能在店里住几天?”黑锅头叹口气:“嗨,本来睡一夜该走的,偏偏过河的时候,翻了几个驮子,只好把打湿的谷子摊开来晒两天。不然,等运到地方,那儿驮谷子还不冒出芽来长成了秧?”

“噢,老哥这一趟运的是谷子。”

“全是种子公司的谷种。嗨,人家等着要呢,咱们给人家泡了汤。最快,也得后天上路!”

“是啊,只见谷子长,不见汗水淌。一粒谷子吃到嘴里,要多少人受辛苦啊!”

格布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说:“老哥,我有个堂弟,是在境外做谷子生意的。前不久他还托人给我带过话,问我卖谷子进草落街,要办什么手续?”

“那要看谷子多少。”黑锅头答着,“少嘛,肩挑篓背,没哪个管你。要是多,得找马帮驮进来,就去跟联防队讲一声,找他们队长卡洛……噢,不行,卡洛刚走,我看见他骑马从街上过,说是回家看病人。那就找他们的副队长翁胡子给开个路!”

“翁胡子?”

“他人叫翁果,因为生了一脸胡子,又忙得顾不上刮,就给人叫成个翁胡子。喏,你看见没有,”黑锅头朝身后一指,“那边有一棵大榕树?”

格布顺黑锅头的手指望去,在苍茫的暮色中,看到远处那一片树丛与房屋中,高耸着棵大榕树

。他连连点头应着。

“翁果的家就在那棵榕树下。说是家,也是店一样。因为他光棍一个,还没成家呢!”黑锅头说。格布问:“不知道这位副队长好说话不?”黑锅头点点头:“你去吧!他嘴丑心善,不会让你失望的。我看,就是他那张嘴说话太丑,把姑娘都倔跑了,所以他才一个人光溜溜的像块石头蛋!”

边说,两个人边走进了枇杷树丛里。

黑锅头推开栅栏门,进了院子,迎面碰上一个瘦老头。

黑锅头冲瘦老头叫道:“芦老板!”

格布随黑锅头也恭敬地叫道:“芦老板!”

芦老板闪着亮眼,盯住格布。盯了一阵,又把眼睛转向黑锅头:“这位是……”黑锅头一拍格布的肩:“这是给你招来的客人格布,是做蛇生意的。”

格布向芦老板深鞠一躬:“走得淌汗的麂子,来到枇杷树下乘凉,还请芦老板多多关照!”

芦老板仰起脸儿笑道:“不必客气!可惜满树的枇杷已经收过。如果客人早些来,不但能乘凉,还有甜果吃!好在来日方长啊,客人只要不嫌小店简陋,希望日后常常光顾!”

“今后少不了给芦老板添麻烦!”格布又深鞠一躬。黑锅头在一旁笑起来:“芦老板,你看,生意人到底跟我们赶马帮的不一样,张嘴闭嘴尽是礼!”说着,他提起手里的那一大串青鱼,在芦老板眼前一抖,“刚才在街上撞见个打鱼的朋友,送我几尾好鱼。芦老板,快叫伙计拿去收拾了,晚上咱们一块儿下酒吧!”

“好,好,有鱼不愁吃,有酒不愁喝。”芦老板应着,扭脸朝身后的一间灶房喊道:“郎者!郎者!”

随着芦老板那干哑却有力的呼唤,灶房里跑出个圆乎脸的胖小伙。也许他正在架柴吹火吧,鼻子眼儿都沾满了黑灰。“哎,老板,来啰!”他一面大声应着,一面朝芦老板跑过来。

“把鱼拿去收拾了,再配上两个肉菜,晚上端到黑锅头屋里!”芦老板吩咐过郎者,又扭过脸对格布说:“走,我领你去认铺!”黑锅头招呼转身要走的格布说:“格布,酒是众人的亲戚。晚上一起来喝吧!我和我兄弟住在靠北边的那间屋里。”格布连忙说:“引路之恩还未报,哪能又喝恩人酒?老哥,多谢啦!刚才我吃得太猛,这会儿肚子还胀呢。认了铺,我想出去走走食,酒是陪不成啰!”

“好,那你有空过来玩吧你看见我住的屋子了吗?门前摊晒着一片谷子。”

格布已经看到那摊在地上的一片谷子,并且,他还注意到屋檐下摆着一大排驮子。奇怪的是,每个驮子的中间都扎着一个大红布条。那大红布条扎得很牢,成英雄结状。格布冲黑锅头点着头说:“哦,我看到谷子啰,还有那一大排扎着红布条的驮子。”

“嗬嗬嗬!那红布条是我在驮子上做的标记。这里驮子多,我害怕跟别人的驮子混杂了,就特意做了记号。”

“好,我有空就去你屋里玩儿。”格布说着,随芦老板去了。

为了行动方便,格布想跟芦老板要个单人房间,可话到嘴边又锁住了——

还是客随主便,更显得若无其事。何况单人房间房价要高,主动提出来要住,岂不与自己徒步行商的寒酸身份不符?哪料到,芦老板竟像猜中了格布的心思似的,带着格布穿过枇杷树丛,来到马店最东头,把他安顿在一间单人房间里。屋子很小,是接着一间堆物的大屋的山墙盖的,可里面却收拾得很干净。竹床竹凳竹桌子,闪着油黄的光亮;洗得挺白的帐子里,整齐地码着一床碎花布面的棉被。

看着单人房间正中心意,格布的眉宇间不由露出喜色。芦老板忽然问道:“看来客人对这小屋还满意啊!”格布愣了一下,感到芦老板察觉出了自己的喜色:“可不。因为咱这生意,跟蛇打交道,不管死蛇活蛇,谁见了都讨厌。跟别人搭伙睡,难免别人嘴上不讲,心里嘀咕。装蛇的袋子往哪里放,都不是地方。能有这么个小屋,真是瞌睡来了碰着枕头。只是这房钱……”

“嗨,”芦老板的杏核眼笑成个豌豆芽儿,“我正愁领你住这么个转不开身的偏房,你心里会不高兴呢!只要你遂心,就全有啰!房钱你别在意,整个草落街数我这儿房钱最便宜。这回你生意做成了,你就给房钱,生意做不成,就下回来了再说吧。”

一席话,说得格布不知怎么回答才好。芦老板临走时叮嘱格布道:“鸟儿想睡觉,风却刮不停。山里还有土匪过山风,世道还不太平啊!你出门做生意,要处处小心才是。每晚要早些归店,可不能大黑天了还在外面串啊!有什么难处,到账房里找我就是,不必客气。你初来乍到,对我还不了解。我也是赶马人出身,最知晓出门人的苦处!”

芦老板走后,格布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奔了几天,总算落了脚!

可是,落下脚还不能歇着。应该马上去找翁果接头,不管他摆下的是什么样的筵席。

格布在心里琢磨着黑锅头对翁果的几句评价嘴丑心善;因为生了一脸胡子,又忙撙顾不上刮,就给人叫成个翁胡子。

翁果究竟是什么人呢?

他的刻木密信后面到底藏的什么谜呢?

格布推开竹门,踮起脚,眺望着高耸在苍茫的暮色中的大榕树。

大榕树下有一道用整筒的竹子围起的高高的院墙。竹筒与竹筒的连接处,长着茂盛的仙人掌。仙人掌粗壮而老化的茎叶,说明竹墙已经有了年纪。

一间半土坯草顶的老屋,几乎占据了竹墙内不大的院落。这孤独的老屋伴着同样孤独的大榕树,远离了周围的屋群院落。房墙剥落,草顶枯黑,在苍茫的暮色下,显出几分凄凉。

年纪不大、又独身一人的翁果,不知是这孤独的老屋的第几代主人。

当格布渐渐走近老屋的时候,大榕树四周死一般的寂静。老屋的两扇小窗,骷髅眼窝一样,黑洞洞地盯住格布。几条从树顶上垂下的长短不一的气根,鬼爪似的吊在门前。阴森森的寒气,一阵阵从树荫里袭来。

格布有意地加重了脚步,想使老屋的主人知道有人来访。可是,老屋那半掩的木门,却没有响动。黑洞洞的窗口,依旧骷髅眼窝似的盯着格布。显然,老屋里没人,时已黄昏,翁果为什么还不归家呢?格布没有迟疑,照直朝院门走去。院门是用几块红椿木钉成的。风吹日晒,使猪血红的木板褪成了棕黄色,上面乱缠着几根大叶子藤条。

格有来到门前,正寻思推门还是敲门,突然一嘎吱!红椿木门自己开了。格布不由得愣了一下。

随着木门的开启,青藤大叶中立刻露出一张脸一张阴森可怕的脸!

一道深深的刀疤,撕皮扯肉地从这张脸的额头上方斜插至眉心,把两条毛虫似的粗眉揪得一高一低的。在这一髙一低的两条虫眉下,一对黑眼珠格外大的核桃眼,不动声色地闪着冷光,就像暗夜里拔刀出鞘时见到的幽光。因为眼睛大,更显得乌黑的刀疤脸尖瘦得像一根牛角。

格布的心跳了一下,为这张脸的突然出现,更为这张突然出现的脸实在阴冷。

这阴冷的脸上,眼、鼻、嘴都凝固了似的,一动不动,像锭生铁,又像一块乌云,令人望而生寒。

格布本能地感到,这张脸虽然毫无表情,但那阴冷之中,却包含着敌视、杀气和叫人难以捉摸的隐秘。

如果黑锅头对翁果生了一脸胡子的介绍不错的话,那么,这并无胡须的刀疤脸显然不是格布要接头的人。格布已经准备好的话,需要迅速做出修改。不等格布开口,刀疤脸突然又把门拉开一些。几乎没看见他动嘴,一句比他脸色还阴冷的问话,就逼到格布的耳边:“找谁?”

格布的脸上露出歉意:“远道飞来的鸟儿不知此地寒暖。如果我找对了地方,老哥你就是庄老罕吧?”

听到格布这么讲,刀疤脸仍旧面无表情。对格布随口提起的“庄老罕”这个名字,既不表示接受,也不表示拒绝。沉默必须由格布打破。格布仿佛他乡遇故知似的笑得更加亲热:“我叫格布,跟你哥哥庄老么一起搭伙跑过蛇生意。唉,人比人气死人,马比骡子驮不成。你哥庄老么心眼活,手脚快,生意做得火中添炭一般,买了屋子买了地,连腰带都换成银打的啦!可我呢,人憨嘴笨,脚杆跑得像烟杆了,还穷得扯住衣袖露出肚皮。我跟他说,我要到草落街混口饭吃,他就告诉了你住的地方,让我无论如何来找找你。你人熟地也熟,求你多多关照!”

刀疤脸阴冷地点点头:“你还没住下吗?”

“憨人有憨福。我已经投宿在芦老板的枇杷树马店。看着天还不黑,特来看望老哥。风调雨顺的,老哥近来都好吧?”

刀疤脸不动声色地盯住格布,那冷冷的目光中透出逼人的寒气:“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我既不叫庄老罕,也没有个做蛇生意的哥哥。”

“怎么?”格布吃惊地瞪大眼睛,一下子连话都结巴得不成句了,“你……你不是……这不明明有棵大榕树吗?难道……我记错了地方?”

刀疤脸再不吭声了。

“哎呀,”格布尴尬得不知所措,“真是对不起老哥。请问,老哥是一直住在这老屋里的吗?”

刀疤脸没有回答格布提出的问题,却冷冷地说:“你还有什么事?”

“事情倒没有啰,只是想请老哥帮助打听打听,附近有没有个叫庄老罕的。因为他哥哥托我带了点蛇药,该送到他手里才对得起朋友。”

“嗯,要是打听到了,我就让他去枇杷树马店找你。”

好厉害的刀疤脸,一句话就回绝了格布再次来访。“到底是憨人有憨福。我也替庄老幺谢谢老哥啰!”格布这么说着,给刀疤脸鞠了一躬,然后朝来路走去。他没有再回过头去瞧那老屋。但走出很远,也没有听到红椿木门闭合的声响。

显然,刀疤脸在一直盯着格布。就像格布来到门前时,他一直躲在门后盯着一样。

他似乎在静静地守候着什么人,又似乎在躲着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可以肯定,如果不是格布要伸手推了,刀疤脸是不会露面的。

这刀疤脸是什么人呢?

他为什么会静静地守在翁果的院子里,而又不否认自己是老屋的主人呢?

难道黑锅头的路没指对,格布这么想着,转了条岔路。在他的眼前,一直晃动若刀疤脸阴冷的模样,这个性情阴冷、临事不惊的人,给格布留下极深的印象。格布还找不到答案。但,他确信,刀疤脸所表现出的冷静、机警、诡秘和内含的杀气,已说日月他绝不是一个平凡的人,心里也一定装着不平凡的事。

格布正低头思索着往前走。突然,他觉得眼前仿佛有什么东西一晃。他猛地抬起头,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立刻出现在面前:离格布三五步远的一棵老凤凰树下,一条扁担长的眼镜王蛇,正挺直黑色的身子,像平地竖起一根乌亮的铁棒。它扭动着脖颈,直朝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扑去。

这眼镜王蛇,本是蛇中最毒者,它虽然被称为眼镜王蛇,但颈背上并没有一般眼镜蛇生着的那种白色眼镜状斑纹。只是它在袭击人兽时,能像眼镜蛇一样半身竖立,脖颈膨胀,呼呼有声。而且,身躯巨大,性情凶猛,所以才被称为眼镜王蛇。常年与蛇打交道,使格布深知眼镜王蛇有三点厉害之处:一是草响不惊,主动袭人,而且一嘴咬住就不放;二是毒性剧烈,发作迅速,一旦被蛇咬中,二三分钟即会毙命;三是能口吐毒液。这是眼镜王蛇进攻的绝招。当它主动袭人时,常常隔着一两步远就突然昂起头来,飞箭似的从嘴里喷出毒液,直射入人的双眼,使人立刻变瞎。由于这三点厉害之处,凡是遇到眼镜王蛇,格布都分外警惕。

此刻,这条扁担长的眼镜王蛇的脖颈已经膨胀起来,冲那少年发出呼呼的尖叫。

然而,少年仍不畏惧,迎着扑来的眼镜王蛇,唰地从腰间的竹壳刀鞘里,抽出一把小砍刀,摆开了迎战的架式。

格布一见那眼镜王蛇吐出的红信突然缩回嘴里,顿时急红了眼——

这是眼镜王蛇要喷射毒液的信号!毒液一旦喷出,命中率几乎是百分之百,少年根本无法躲避。

而此刻,格布想窜上去捏住眼镜王蛇的脖子,已经来不及了。

在这危急的时刻,格布大吼一声:“闪开!”

吼罢,他一甩胳膊,扯开自己的黑布衫。同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呼的一声,将黑布衫网似的撒将过去。

黑布衫带着呼啦啦的一阵疾风,像一朵黑云,劈头盖脸地罩到眼镜王蛇面前时,眼镜王蛇的嘴巴一张,一股透明的毒汁,飞箭似的喷射出来,噗的一声,正射在黑布衫上。黑布衫顿时浸湿了一片!

不容眼镜王蛇扭甩头躲开迎面扑来的黑布衫,格布已经捷足而至。他出手如闪电,一把捏住眼镜王蛇的脖颈,同时,一脚踩住眼镜王蛇的尾巴。

上提下踩,眼镜王蛇被陡的拉成一条直棍。它不甘心地扭动身子,企图挣脱出尾巴,盘卷格布的胳膊。

可是它挣脱不动。因为格布那超人的脚力,就像一根钢钉,把蛇尾牢牢地钉在地上。

眼镜王蛇扭不脱尾巴,立刻改变战术。它拼命地转动脖颈,张大嘴巴,龈起倒勾的毒牙,憋足了劲儿,扭头要咬格布的手。

可是,格布的大手,就像一把铁钳似的钳住了眼镜王蛇的脖颈。

这铁钳的位置钳得好准啊,既不偏上,也不靠下,恰恰钳住眼镜王蛇脖颈的膨胀处。使它想转,转不过头;想咬,低不下头。

眼镜王蛇急得冲天张着大嘴巴,呼哧呼哧地直喘。从那毒牙的顶端,不断地流出毒汁。

格布运足气力,就那么上提下踩地拉着眼镜王蛇。眼镜王蛇连气带怒,浑身的劲儿使不出来,在腰上憋出一个大肉包。这个大肉包,硬得铁球似的,一会儿鼓到脖颈上,连连撞着格布的手;一会儿又窜到尾巴上,狠狠地砸着格布的脚面。

眼镜王蛇拼命折腾了一阵,渐渐没了气力,本来硬得铁棍似的身子,开始软得像一条绳子;龇着毒牙的嘴巴,出水螃蟹似的吐嘟咕嘟吐了白沫。

格布这才回过头来,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他,额头宽宽的,下巴尖尖的,一对特别大的黑眼珠闪着星似的光亮;细长的鼻梁,端端正正长在黝黑的脸庞上;略有些厚的嘴唇紧咬着,显出倔强的性子。虽说十二、三岁,个头可不矮。只是瘦胳膊瘦腿的,加上红布包头特别大,显得身子骨有些单薄。

格布抖了一下手里的眼镜王蛇,笑着问少年。“你喜欢它吗?”

“喜欢!”

“不怕吗?”

“不怕!”

“你以为一刀就能砍断它的头,是不?”

“是!不过,我要捉活的,只想用刀背打昏它。”干脆的回答,使格布一下子爱上了这个少年。“可你看见没有?我的黑布衫上湿的这么一片,是它喷出的毒液。你的刀还没到,它就会先用毒液喷瞎你的眼睛。”

“我不知道它还有这么一招。”

“你喜欢蛇,就应该知道它所有的招数!”说着,格布撩开衣襟,从扎在腰间的小皮盒里,掏出一把特制的小弯钩,指着眼镜王蛇的两根毒牙说:“你看,它这一对毒牙中间是空的,像两根小竹管。咬住你的时候,毒牙里就会喷出毒液。现在,咱们把毒牙拔掉,它就咬不死人啦!”

格布说着,两颗毒牙已被他熟练地用小弯钩拨了出来。少年在附近的竹蓬里砍回一段竹筒,格布把眼镜王蛇塞进去,堵好,递给了少年:“送给你了!它身上的学问可多呢。你说,你从凤凰树下走过,它是怎么知道的?”

“是啊。它是看见了,还是闻出了,还是听见了?”

“不,都不是。它的眼睛太瞎了,你就是踩在它身上,它也看不见你。它没有鼻子,也没有耳朵,闻味听声音全靠舌头一伸一缩的。可是,你看见它嘴边上这两个小洞了吧?这就是它最厉害的感觉武器,能知冷知热。当你走近它的身边时,这两个小洞立刻感到你身上的热气,它就知道了你所在的位置,向你发动了进攻!”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因为我像你一样,从小就喜欢蛇。后来,我就靠捉蛇卖蛇过日子。像一片被风吹落的树叶,飘到哪儿,就在哪儿做小本蛇生意。现在,我飘到草落街来了,人生地不熟的,刚才就摸错了门。”格布说着,停顿了一下,一指远处那棵大榕树:“你看,就是那棵大榕树底下的那家人,我的朋友庄老幺说他弟弟住在那里,结果我一打听,人家说那里住的是一个叫什么……叫什么翁糊涂的……”

“不是翁糊涂,是翁胡子!”少年脱口纠正道,“就是翁果!”

“翁糊涂,翁胡子,反正都一样。叫翁果就叫翁果吧,为什么又叫翁胡子呢?”

“因为他长了一脸大胡子啊!”

“你看,这你就比我知道的多啦。以后,我还得多问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的一对大黑眼珠盯住格布:“我说我叫什么名字,你都相信吗?”

格布愣了一下,又笑了:“我相信你不会骗我的。”少年说:“那可说不定!你还是别问了吧。”

“啊!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是朋友!”少年说完,竟抱着竹筒转身跑掉了。

格布皱紧眉头,不解地盯住少年那急速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

不管怎么说,收获总是有的。那就是证实了黑锅头的话:翁果的确住在大榕树下的老屋里,而且,他的确长了一脸大胡子。

时已黄昏,翁果还没有归家。天黑以后,他总该归家了吧?就算天黑以后翁果还没有归家,那么,半夜时分,他总该归家了吧?

好,就半夜去找他!

半夜,月亮仍旧很亮。

因为月亮亮,树影遮不到的地方明晃晃的,而被树影遮住的地方,却显得更加漆黑。

漆黑的树影下,正疾行着一个漆黑的人。这人黑布包头,黑布衣裤,黑布绑腿,黑布鞋。只见脚落地,不闻脚步声,从一个树影钻进另一个树影,轻得如鸟入林,快得如鱼入水。

这个夜行人身上惟一不沾黑的地方,是他的脸。而这张脸上,又遮满浓密的络腮黑胡。

不过,这一脸浓密的黑胡子不是长上的,而是粘上的。

这个经过精心化装才踏上夜路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格布。

一脸黑胡子,一身夜行衣,已经使格布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所以要这样做,格布当然有自己的考虑:一来,在没有弄清翁果的真正面目时,也不让翁果一下子认准自己的面貌,以便回旋;二来,可以避开一切可能碰上的熟悉自己的人,包括那个虽然只见过一面、却给自己留下了很深印象的刀疤脸,还有那个险遭眼镜王蛇袭击的不知名的少年。格布明白,无论如何,自己已经在这一老一少两个人面前,暴露出对翁果及其住处的兴趣。

躲在一树连一树的阴影里行进,黑色的夜行衣使格布化成了树影的一部分。

当格布成功地隐身到黑魆魆地耸立在月光中的大榕树下时,他停止了脚步,躲在一根落了地的气根后面,朝老屋侧耳聆听着。寂静。

听不到老屋里有任何声响。

偶尔,墙角下的草丛中发出一两声蛐蛐的鸣叫。而这单调的鸣叫,更衬托了小院的寂静。

格布轻手折下一根小树枝,朝院里一扔。小树枝忽悠悠地飞进院里,扑的一声落在地上。正在鸣叫的蛐蛐一下子哑了。格布立刻竖直了耳朵。

过了片刻,院里仍旧是一片寂静,老屋像睡着了一样。蛐蛐又开始鸣叫。

格布抬头看看身边的气根,从大榕树的一根横杈上分出来,一直向下垂落进泥土里,已经扎了根。因为大榕树有了年纪,横枝竖杈上垂落下数不清的气根。这些气根,有的落土扎了根,长成了支撑大树的一根主干,有的还垂吊在半空中,靠吸收空气中的水份不断壮大着自己,努力朝地上扎下来。

格布眼神一闪,有了主意。他双手抓住气根,向上一纵身,唰唰唰,猴似的攀着气根蹿上了大榕树。他俯身爬上一根伸向院内的老杈,又用双脚夹住从这老杈上垂下的一根气根,唆溜溜地滑下来。这气根离着地皮还有两人多高,格布一松手,闪将下来,足尖点地,竟如蝴蝶扑花似的无声无息,连敏感的蛐蛐都没有中断它们的鸣叫。

格布落地后,立刻贴身在老屋的土墙边。他看到土墙上开了一个窗户,用手指轻轻一点,不想那窗竟随之开了一条小缝。啊,窗户没关!

格布再用手指一点,窗户就打开了半扇。就在这时,格布似乎听到一声怪叫:“噢呜!”

这叫声很轻,但是很凄凉,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像远山传来的狼嗥,又像是从被推开的半扇窗户里发出来的。

在这静得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漆黑的夜晚,这瘆人的怪叫让入听起来直起鸡皮疙瘩。

格布的心尖一抖,立刻停止动作,泥塑般半蹲着身子,支起耳朵再听。

可是,这声音似乎只叫了一声,就没有再叫了。四周仍死一般的寂静,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怪叫。

借着透进窗口的月光,格布发觉空荡荡的屋内只有竹桌竹凳和一些坛坛罐罐等杂物,并无床铺,根本不像个住人的屋子。

他正感到奇怪,忽见紧闭的屋门后有一条窄得只容得下两只脚的木梯。

这木梯陡直地伸向屋顶,使格布恍然大悟:老屋虽低,却是两层。显然,翁果是睡在楼上的。

格布一闪身,从窗口跳进屋里,踮着脚尖,摸向房门。他伸手去拨门闩,要给自己备下最方便的退路。当格布的手摸到硬木门闩时,他吃了一惊:紧闭的木门,并没有上闩!就在这时,格布似乎又听到了一声怪叫:“噢呜。”

他浑身一抖,头发根都竖了起来。这就是刚才消失的那一种恐怖的叫声,那么轻,那么凄凉。是那么远,像远山传来的狼嗥;又是这么近,仿佛就是从门闩后发出的,又仿佛是从黑暗的二层褛上发出的。这究竟是什么声音?

格布的手停在门闩上,全身一动也不动。他想再细心捕捉一下,辨别一下,看这叫声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发出的。但是,格布等了半天,这声音也没再响起来。难道这又是错觉吗?格布使劲揉揉耳朵。

他觉得不是错觉,的确是听到了一种瘆人的怪叫。然而,他又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在叫,这怪叫声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发出的。

为什么这种怪叫总是在自己动手做事情的时候,突然出现呢?一推窗户,出现了;一摸门闩,又出现了。等静下心来,一心一意地去谪听、去辨别的时候,它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格布实在说不清他究竟听没听到怪叫了。他盯住门闩,又盯住黑暗中的二楼。

盯了好一阵,也没有再出现任何响动。格布摇摇头,又一次摸了摸门闩。门闩的确没闩上。

不关窗户不闩门,翁果睡觉怎么这么粗心大意呢?

莫非翁果仍未归家?

这么晚了,他为什么还在外边?

格布正想着,突然,木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扑腾!

扑腾!扑腾!

格布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再说,他就站在木梯下,而屋里几乎空荡无物,根本就没有躲避之处。扑腾!扑腾!扑腾!

脚步声已经来到了面前!

格布抬起眼来,盯住木梯,同时,敏捷地攥住了插在腰间的刀把。

可是,锋利的缅刀并没有被拨出刀鞘。扑腾扑腾走下木梯的,竟是一只跟黄鼠狼一般大的老鼠!因为木梯的每一阶都很高,这只大得吓人的老鼠就一阶一阶地跳下来,发出了扑腾扑腾的声响。

这只大老鼠跳下木梯时,不知它是鼠目寸光,没有看到格布,还是它根本就不怕人,竟然毫无顾忌地踩着格布的脚面走过去,不慌不忙地钻进了堆在屋角的杂物里。

格布不由得苦笑笑。随即,他猫下腰,踮起足尖,轻步迈上木梯,上了二楼。

因为没有窗户,二楼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格布定定神,睁大眼睛盯了片刻,这才看到墙角处有一张放下了帐子的竹床。

他用足尖试探着,膨下没有障碍物,又朝前走了一步。随着眼睛对黑暗的不断适应,格布看到帐子里侧身睡着一个汉子。

他应该是翁果。

格布想象着,把熟睦的翁果突然叫醒时,他擦谅愕的神情。

嗯,还是推推他,让他自己苏醒的好。

格布走上去,轻轻掀开裉子,伸手一推那汉子的肩头。

那汉子睡得很熟,推了推,也没醒。

格布觉得自己的手掌里湿漉漉的,好像摸着了一手汗。

他加重了力量去推那汉子,并小声叫着:“翁果!翁果!”

可那汉子仍旧没有醒。

睡得可真死啊,可见白天累得够呛。格布这么想着,正要低下头去看看,熟睡的汉子究竟是不是长了满脸胡子的翁果。突然,他全身机灵一下,打个冷颤。因为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猛地感觉出手上沾的并不是汗水,紧接着,他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腥气。

他把手往眼前一送:啊?血!

一手血!

格布险些叫出声来。

躺在床上的,不是一个熟睡的汉子,而是一具挺直的血尸!

格布的心突突地猛跳起来。他正要穹下腰,脸贴脸地仔细观察一下,突然一嘎吱!

院子里的红椿木门响了。

这声音,像什么东西被撕裂一般,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那么刺耳,那么恐怖。

躲在墙角里鸣叫的蛐蛐吓

得立刻闭紧了嘴。紧跟着,有人走进了院子。扑扑,扑……

来人直奔老屋。脚步尽管放得很轻,但格布却听得十分真切:进来的是两个人!

怎么办?

老屋的门没有闩着,这两个不速之客马上就会破门而人。听他们有意放轻脚步,显然是冲血尸来的。他们是什么人?

问题很多,但格布已顾不得思索。眼瞅着他就要被堵在屋里。

噌!

格布拔刀出鞘,反手将那闪寒的刀尖藏在背后,蜻蜓点水般以足尖着地,只两三步,便轻盈盈如叶落离枝般下了木梯。他急速扫了一眼老屋,跳出窗户,已不可能;而老屋空荡,实在无处藏身。只有将屋角的一个大坛子搬起来放在木箱上,再隐身箱后,还能暂避一下。但是,时间也来不及了。

何况,那个大坛子里万一装满了腌菜或米酒之类,分量绝不会轻,提起来又放在箱上,难免会发出声响,惊动来人。

格布正在着急,院里的脚步声已经响到了老屋的门下。不容格布再犹豫,吱呀一声,老屋的木门被推开了。

真是万幸,推门的手很有力,而首先被推开的那扇木门又正好挤住格布。

格布就势一收,将脊背紧贴在墙壁上,憋住气,隐在被推开的木门后。

这也着实危险。

如果来人进屋后,反手将屋门关上,那隐在门后的格布就要跟来人碰个脸对脸!

格布手里的尖刀已经做好了出击的准备。随着木门被推开,明亮的月光就钻进老屋,在凹凸不平的砖地上,斜斜地映出一块闪光的长方形。紧跟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就幽灵般出现在这块银幕似的月光里。

格布盯住这个慢慢走进月光里的人影。突然,他发现这个人影的头上生着两根尖尖的东西。啊?

是犄角!

格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定睛再一看,一个无比恐怖的景象,立刻出现在格布的眼前:走进月光里的黑影不但头上长着两根犄角,而且浑身上下都长满长毛。这个令人毛骨谏然的长毛黑影,是大张着两只手摸进来的,每根手指竟有一尺多长!

格布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这哪儿是人啊?

这不是傻尼传说中专吃人肉的长毛鬼吗?这可真是活见鬼了!

世上的人我已见过千千万,世上的鬼却还从未照过面。既然有幸见到了,那就让我看个仔细。日后别人问来,我也好有话可说!

格布这么想着,咬紧牙关,攥紧刀把,一动不动地盯住月光里的长毛鬼影。

当这个长毛鬼完全走进老屋,与袼布仅一板之隔时,格布认出,这是一个披着黑羊皮的人!他头上的犄角是两根竹筒做的,十个指头上绑着十根削尖的竹棍。

跟在这个“长毛鬼”后面进来的,也是一个装成长毛鬼的人。

这两个“长毛鬼”一进屋,就一前一后地上了木梯。看起来,他们很快还要离开老屋的。所以,他们进屋后就没有关门,因此,也就没注意到门后有人!

格布看到,走在后面的“长毛鬼”手里拎着两个空麻袋。进门就上褛,目的性很强。可以断定,他们是趁着夜深人静,前来搬楼上的血尸的。

化装成吃人鬼,不过是为了掩护他们能顺利地完成搬尸的行动。

是啊,既然允许我粘上大胡子,也应该允许他们装成吃人鬼嘛!

格布这么想着,忽听楼上传来竹床的轻微的声响。这是两个“长毛鬼”在往血尸的头脚上套麻袋了,过不了多会工夫,他们就会把尸体搬下楼的。

我不能再窝在门后了!

他们既然来搬尸,就说明他们与被害者有关。如果不是他们杀的,他们也一定认识杀人者!应该跟上他们,看他们把尸体搬到什么地方,看他们还和什么人联系。还应该设法了解,被害者究竟是不是翁果。

格布拿定了主意,侧耳听听门外,发觉的确没有一点动静,这才一闪身窜出老屋。

屋外凉嗖嗖的。格布这才感到,自己憋出了一身汗。他借着树影的掩护,又窜出小院。

格布躲在大榕树的主干后,定睛注视着半开的红椿木门。工夫不大,小院里就响起了脚步声。两个“长毛鬼”像抬着一筒树身似的,抬着用两条麻袋套进头脚、包住全身的尸体,摇摇晃晃地走出院门。

格布看得真切。他等两个“长毛鬼”从自己眼前走过之后,正要直起腰来跟上他们,突然——“噢呜”

格布又一次听到了那瘆人的怪叫。这叫声那么恐怖,又那么凄凉。虽然只叫了一声,但格布已经清楚地听到了。他再也不怀疑是自己耳鸣了。

这叫声,分明就是走在后面的那个“长毛鬼”发出的。噢,原来是他们在装鬼叫啊!

与其说是在吓唬路上可能碰见的人,倒不如说是在给他们自己壮胆。

格布感到气恼又可笑。他正要起步跟上,突然,他觉出身后扑来一阵阴风,不容他转身去看个明白,一根拇指粗的棕绳就噗的一声套在他的脖颈上。格布急忙伸手去抓绳套。

可是,晚了。

绳套被用力一收,顿时勒住格布的喉头。格布连叫都没叫,一阵胸堵气闷,两眼发花,月光下的大榕树就立刻旋转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在旋转中失去知觉的格布忽然听到了巨大的水响。

哗哗哗!哗哗哗!

紧接着,他感到自己是被抬着手脚往前走。地着实不平,走起来高一脚低一脚的。就因为这高一脚、低一脚的剧烈颠簸,才使格布摆脱了昏迷的纠缠。

巨大的水响使格布想起了河。

果然,他很快就感到了一股潮湿阴凉而又略带点腥味的河风,冷冷地扑在脸上。啊,河,南腊河!

当格布疾步奔走在通往草落街的山道时,他曾经看到过这条闪光的南腊河。草落街离河不远,也就是说,此刻,自己仍旧在草落街附近。

格布没有睁开眼睛,照旧保持着昏迷的状态。他已经感觉出来,抬着他的人是走在干枯了的河道上。因为天旱,本来很宽的河水已经退缩到河道中心,露出了布满青苔的石头。这些石头,大的如卧牛,小的如拳头。所以走起来就高一脚、低一脚的。

格布仔细辨别着踏在碎石上的脚步声,很快听出除一前一后抬着他行走的两个人外,还有一个第三者。这个第三者一直轻起轻落着脚步,跟在后面。格布心想:如果抬着自己的是那两个“长毛鬼”的话,那么,这第三者就是用棕绳偷袭自己的人了!

他偷袭得手,却又手下留情,想必另有打算。格布感到脖颈上被棕绳勒过的地方,火辣辣地发疼,像刺进无数的小针。

他后悔自己盯“鬼”心切,脑后少了眼。三个人分两拨走,要么后面的掩护前面的,要么前面的成为后面的问路石。这本来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招法,为什么自己就没有提防呢?

现在,落到三个歹徒手里,自己的处境是很危险的。这究竟是一伙什么人呢?他们到底要把我怎么着呢?

要弄清的问题很多,可眼下最要紧的是从他们手里逃脱!格布正想着,忽听有人说:“就把这个毛胡子放在这儿吧!”声音低沉而阴冷。

这是一直跟在后面的那个人发出的。对“毛胡子”这个称呼,格布感到满意。这说明了化装的功效。他听出说话的人走到了自己身边,很想认认这个人的嘴脸。但又想到月亮很亮,如果睁开眼睛看,很可能会带来意料不到的麻烦。

格布忍住了,把眼睛闭得紧紧的。

抬着格布的两个人收住了脚,把格布放了下来。

格布的脊背硌在冰凉的鹅卵石上。

他觉得闪耀在眼皮上的朦胧的月光不见了,眼前一片黑。

这是被放在了一块大石头的阴影里。

格布暗暗动了一下手脚,发觉手脚都是自由的,没有被捆住。

这时,只听那个低沉而阴冷的声音又说:“你们俩在这儿守好,我去报告竹叶青,看他要怎么处理这毛胡子!”什么?竹叶青?去报告竹叶青?格布听得很清楚。

常年与毒蛇打交道的他,对竹叶青这三个字是那么熟悉,那么敏感!

身长尺余、头呈三角形,两眼血红,浑身翠绿,背鳞有棱。突然变细的尾巴尖像被火烧过似的,焦红焦红的。生活在阴暗潮湿的山地,白天黑夜都出来活动。尾巴缠绕力极强,善于爬树。捕食娃、嫩赐、鸟类和鼠类为生。它毒性剧烈,但因为每次咬人时毒牙里排射的毒量较少,一般不容易造成人的死亡。但如果被它咬住头脸或脖颈,则被咬者必死无疑。它的最大特点是善干隐身。常常静伏在竹林间,使自己翠绿的身子和翠绿的竹叶融为一体。善于隐身是它获得食物和躲避天敌的重要保证。

这就是格布所知道的有关毒蛇竹叶青的全部。而歹徒所称呼的竹叶青,显然是一个人的外号。这是一个能指挥这伙歹徒的人,一个能决定格布命运的人。

而且,这个人一定就在草落街!

他是谁呢?

他以自己翠绿的保护色,隐匿在哪片竹林里呢?境外有个烙铁头,境内有个过山风,草落街又出了个竹叶青。毒蛇都扎成了堆,这难道是偶然的巧合吗?扑哧,扑嘛……

去向竹叶青报告的歹徒,踩着石头走远了。躺在大石头阴影里的格布,把眼睛睁开一条小缝。他看到一个瘦长痩长的背影,蹒跚地走在铺满月光的河滩上。

突然,格布觉得这瘦长痩长的背影,很像是傍晚在翁果家门口碰见的那个表情阴冷的刀疤脸。难道真是他吗?

如果是他,他就很可能是杀人凶手!也许,就在碰见他的时候,他刚刚杀了人,正要离开现场。

那可怕的刀疤脸上流露出的阴冷无情可以说明,在他来讲,杀个人不过像踢倒一棵小草一样。

刀疤脸有杀人的时间,也有杀人的机会,那么,杀人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傍晚杀人,半夜搬尸,一切都做得有条不紊。这显然是经过周密策划的。

“就把这个毛胡子放在这儿吧!”

“你们俩在这儿守好,我去报告竹叶青,看他要怎么处理这个毛胡子!”

格布仔细回忆着瘦长背影刚才讲过的两句话。话说得自然、流畅,声音毫不做作,完全是他的本嗓本音。

可是,这声音和刀疤脸的声音,却有着不小的差距。两个人说话的语气虽然都是阴冷阴冷的,但音色和声调却有很大的不同。

从声音上分析,他们似乎又不是一个人……格布沉思着,又瞥了一眼抬他的两个人。他看见月光下晃动着四只犄角。

果然,抬他的人就是那两个“长毛鬼”。此刻,他们正背靠背地坐在一块板凳高的大石头上。

一个个子高些的“长毛鬼”面对格布,另一个矮些的,正不时朝河滩四周张望。

那个蹒跚而行的痩长背影已经消失了。河滩上只剩下这两个“长毛鬼”。机会来了!

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逃脱,等竹叶青赶来,就会更加棘手。

腰里的刀已经被下掉了,眼下格布是赤手空拳。而两个“长毛鬼”呢?格布暗中盯住两个“长毛鬼”在动手之前,应该弄清他们用的是什么武器。哗哗哗哗哗哗!

南腊河水流淌着。水声虽然巨大,但听起来很有规律,也很有节奏。

两个“长毛鬼”坐在石头上一动也不动。格布发现,绑在他们手指上的竹棍已经解掉,这就为他们使用武器提供了方便。

他们身上带的是什么武器呢?怎么叫他们暴露出身上的武器呢?用在昏迷中翻身的动作来惊吓他们吗?格布这么想着,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翻身的动作固然能惊得对手暴露武器,但同时也会把他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自己的身上,反而更不利于下一步的行动。

不行,我不能动,让他们对我完全放心才好!那怎么办呢?

不弄清他们的武器,干起来就可能吃亏。可时间不等人啊!格布正暗自焦急,忽听矮个子说:“嗨,还报告什么呀!照我的主意,刀劈竹子干嘣脆,让这小子头枕石头,咱们再给他个石头砸头。家伙砸成个肉饼子算了!”

高个子说:“你忘了竹叶青常说的啦,螺蛳还有三道弯!还是让他亲自弄个清楚好,省得误事。”

高个子一面说,一面解下绑在头上的两只犄角。矮个子不出气了,隔了一会儿,又嘟嚷远来:“今天的觉算是睡不成了。装鬼搬鬼,死鬼没搬走,又撞上个活鬼!”

矮个子话音未落,突然,“泼刺”一声巨响,从格布身边不远的河水里发出。这声音,打破了河水的有规律有节奏的流淌声。“谁?”

高个子叫了一声,猛地站起身,同时用左手从衣襟下掏出了家伙。

这高个子是个左撇子。

格布看得清楚,他掏出的是一支加拿大盒子炮。矮个子也从腰里拔出了短枪。他们都有枪啊!

格布的心抖了一下。倒不是因为看见了对手有枪,而是触景生情,马上联想到烙铁头要送给过山风的枪,联想到自己此行的任务——都是为了枪啊!

眼下,这两个歹徒有枪,更说明他们的身份不寻常。格布暗中抓住一块碗口大的鹅卵石。凭他的手劲,用这块坚硬的鹅卵石,能一下子把歹徒的脑浆砸出来。

这时,河水里又发出“泼剌”一声巨响,紧跟着,“吧唧”!一条白花花的人腿翻上岸来。髙个子和矮个子都惊得叫了一声。但是,很快的,他们看清楚了,翻上岸的不是一条腿,而是一条鱼。

一条像人腿一样的大青鱼!

它游上了浅滩,本想跳回深水,却不料跳出水面后结结实实地砸在碎石上。它挺直地躺在碎石上,在月光下闪着诱人的白光。突然,它挣扎起来,又是翘头?又是甩尾,连蹦带跳,拍得石头发出噼哩啪啦的声响。

“啊哈!”矮个子喜出望外地叫着,“总算没白熬夜!这家伙少说也有五、六十斤呢!”

他一面叫着,一面把枪插在腰里,朝大青鱼扑过去。那鱼已经沾着水,眼看着就要跳回河里了。矮个子赶上去,一把抱住。不料,那鱼啪的一甩尾巴,正打在矮个子脸上。“妈哎”

矮个子疼得叫了一声,一屁股坐在水里,两手还死死地抱住大青鱼。大青鱼不甘心地甩着尾巴,连抽带打。“哎唷!哎唷!”

矮个子怪叫着。

“还想吃鱼呢!”高个子瓮声瓮气地说,“别叫鱼把你给吃了吧!”

一面说,他一面狠狠地踹了格布一脚。

格布立刻装成全身麻木,对这一脚毫无反应。

高个子见状,把枪往怀里一插,抢上一步,去帮那矮个子。

看着高个子弯下腰去抱鱼,格布攥紧鹅卵石,忽地翻爬起来,像平地飞起的一只鹰,直朝高个子的背影扑上去。

格布准备先干掉高个子。因为这家伙块头大,肩宽背厚的,夹在格布与矮个子之间,正好挡住矮个子的视线。除掉他,只剩下一个矮个子就力争抓个活的,把该问的情况都问清楚了,再收拾掉也不迟。

可是,不等格布沾身,高个子突然回过头来,一双豹子大眼在月光下闪着刀似的白光,一动不动地盯住格布。格布愣了一下。

因为他看到,高个子在突然转过头来的同时,左手已拔出了短枪。

这个左撇子出枪真快啊!

有枪在手,高个子大祸不惊,分外冷静。

事已至此,只能一拼!

稍有迟疑,就会丧命!

“哇!”

格布发疯了似的大吼一声,举起鹅卵石,霹雳闪电般面对面地迎着高个子扑了上去。

高个子也不退让,一抬枪口,对准格布的心口扣动了扳机。

他要一枪打格布个透心凉。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高个子扣动扳机的刹那间,格布一咬牙,扔出了鹅卵石。嗖!

鹅卵石对准枪口飞去。砰!

枪响了。

但见火光一闪,紧跟着,声祚响一啪!

子弹正打在鹅卵石上。

碗大的鹅卵石被打得粉碎,小石子四散飞崩。不容高个子打出第二枪,格布已经扑到他面前,双手搛住他持枪的左手腕,向上只一托砰!

又一枪响了。子弹呼啸着飞上了夜空。

由于格布双手向上方托枪,就亮出了肘下的肋部。在格斗中,肋部本应时时注意保护,因为肋后就是心脏和肺叶。特别是当两个人对面交锋时,每个人的右手都可以击中对方左肋的心脏部位。

格布托枪心切,顾此失彼,亮出了肋部。而那高个子又恰恰是个左撇子,当格布双手向上举起,托住他的左手腕时,这家伙的右手,就正好可以顺势打在格布左助的心脏部位。

高个子已看准这步棋,他持枪的手高举不落,为的是牢牢牵制住格布的双手,而同时间,他右手攥成铁拳。那拳头,形同粗碗,由下而上,嗵的一声,正兜在格布左边的肋叉子上。好狠的一拳,足以开碑裂石!

好准的一拳,正打在格布的心口上!格布“啊!”的惨叫一声,一阵心口绞痛,气堵咽喉,一口浓血涌入嗓子。眼瞅着要口喷血箭,跌倒下去一但是,他一咬牙关挺住了。血,紧含在嘴里,半滴未淌。他不能倒!

他一倒下去,高个子的枪口,就会立刻抵住他的后心。听见格布惨叫一声,那本来被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坐在水里爬不起来的矮个子立刻有了精神。他丢下大青鱼,猛地一下站起身,从腰里拔出了枪。

可是,他的枪口却被站立在面前的高个子那宽厚的脊背堵了个严实。

他急得伸手去推高个子。

高个子正跟格布较着劲,那脊背挺得山似的,矮个子哪里推得动?

看看推不动,矮个子又急得要绕到高个子的侧面。这当口,高个子见一拳没能打倒格布,急忙收回拳头。拳打不空回。

高个子这出拳之后的收拳,虽然只有瞬间,但他却充分利用了这一瞬间,重新运足全身的气力,直运到手上的每个骨节都咯咯作响。这时候,收回的拳头已是比铁还硬了。

紧跟着,高个子兜起这比铁还硬的粗碗大拳,自下而上,对准格布的心口,又击出一拳。

这一拳,虎虎有声,比第一拳来得凶狠十倍。格布已经是含血在口,忍痛在心,哪里还耐得住这一虎拳。

当然耐不住。

可是,吃了一拳,已有教训,格布又岂容歹徒再打第二拳?

不等高个子拳头沾身,格布猛地向上一提右膝,嗵的一声,铁球似的膝盖头,就狠狠地顶在高个子的小腹上。可不要小看了这一膝盖头!招数不在多,只怕毒!

当格布纵身托枪时,他与高个子已形成近身对打之势。近身对打,双方都因距离近而不能起脚伤人,只能以拳、肘、膝对抗。近身之处,尽是软部位,所以对抗起来,肘膝之力又胜于拳。

在高个子只顾使气再击格布一拳时,格布的这一膝盖头,由下而上,发力得势,一家伙顶在高个子的小腹上。来了个铁锤捣软肉,高个子哪里吃得消?

只听“哇!”的一声怪叫,高个子疼得一窝肚子。一窝肚子,头当然要向下垂。格布瞅准高个子那垂下来的脑门,跟上去用自己的头狠命一撞!嘭!

格布的头正撞在高个子的眉心上。要知道,格布的头是在侦察连里磕沙袋、磕大树、磕石头硬磕出来的。没有这一手,他也不会用自己的头去撞高个子的脑门了。

这一撞,把个髙个子撞得脑瓜子嗡的一声炸起来,眼前一片金光闪冒,昏昏然如入五里云雾之中。

不容高个子清醒,格布跟上去,又猛的向上一蹿,用铁头朝高个子的鼻梁再一顶,只听嘭的一声,高个子一声惨叫,被顶断了鼻梁骨,顿时,鼻喷红箭,口吐鲜血,高个子晃晃悠悠就要跌倒。

格布正想用双手夺下高个子的枪,这时候,矮个子可就转到了高个子的右侧。

这家伙是个楞头,刚一露面,抬起手就给了格布一枪。格布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砰!

这一枪真玄啊!子弹擦着格布的脊梁横飞过去,把格布的黑布衫划个大口子。

格布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他身形疾转,顾不得再夺高个子的枪了,顺势用夺枪的双手把高个子朝左边一搡,高个子的整个身子就倒向了矮个子。高个子一见格布放松了夺枪的手,举起枪对准格布的胸口——

砰!

枪响了。这不是高个子的枪。所以,倒下去的也不是格布。

原来,矮个子杀格布心切,收不住扣动扳机的手指,以致高个子被搡得冲他倒下来的时候,正好接住了他射向格布的第一枪。

子弹不偏不斜,正好把高个子穿了个透心凉。他大嘴一张,可连叫都没叫出声,就扑嗵一下倒下了。倒下之后,血汩汩地从他心口上涌出来。“啊呀!”

矮个子见状吓傻了眼。

格布抢上一步,噗的一声,朝矮个子脸上吐出一口血。矮个子不知格布吐的是什么,只觉得那东西又粘又腥,以为格布要对他施什么魔法,吓得扭头就跑。他手里有枪,跑什么呀?

纯粹是被吓傻了。

逃跑的人往往慌不择路。矮个子还没跑出两步远,一脚踩在那条大青鱼光溜溜的脊背上,扑嘛一声,脸朝下滑了个狗吃屎,长得还算整齐的几颗门牙全都磕掉了。

他忍着牙疼,急忙伸出双手,撑住地皮要翻爬起来,可背上像压了一块大石板似的,怎么也翻不动。

他扭脸一看,压在背上的不是什么大石板,而是格布的一只大脚。

格布踩在矮个子的脊背上,用枪抵住他的后脑壳,压低声音喝道:“别动!动,我就放你的脑水!”

“啊……啊……”矮个子抖着身子,“我没动,没动……”

“我问你,老屋里的人是不是你们杀的?他是谁?你们为什么要杀他?竹叶青又是谁?啊?”

“我……我……”

矮个子支支吾吾的,不知是牙疼,还是有意不说。他的脑壳点在地上,一个劲儿往石头缝里扎。“你到底说不说?”

格布使劲用枪头敲矮个子的脑壳。矮个子吓得一缩膀子:“我说,我说……”

“快说!要讲实话!”

“好好……”矮个子连连叫好。

格布正要听这家伙讲,突然这家伙像发了疯似的扯着脖子拼命叫起来:“快来人啊!——杀人啦!——”

格布吃了一惊,抬头朝远处一看,只见月光照耀下的河岸上,正有两三个人影朝这边奔跑而来。

矮个子的耳朵贴在地上,听到了脚步声,所以才发出狂叫。

“我让你叫!”

格布又急又气,全身直发抖。他一扣扳机——砰!

矮个子的脑壳立刻变成了一泡血水。格布抹去溅在脸上的血污,抬头一看,奔跑的人影已经越来越近了。

月光太亮,沿着河滩逃跑已经来不及了。格布捡起矮个子的枪,插在腰里,向前紧走两步,一纵身扑进南腊河里……

湍急的河水立刻把格布冲向下游。简直快得如飞一般,眨眼间就离开了出事的现场。当格布感到脱离了危险时,急忙横过身子,朝岸边游去。因为水太急,格布几次都没能收住脚,又被冲下去好远。后来,他抓住长在岸边的一棵小树的树枝,这才费力地爬上了岸。

他上了岸才发觉,插在腰里的两支短枪,竟在水里掉了一支。粘在脸上的大胡子,被水一泡,又一冲,也掉得精光了。

他抖着身上的水,把另一支枪藏在岸边的一个树洞里,就甩开双脚,直奔枇杷树马店而去。

好在天还未亮,枇杷树马店仍在安睡。

格布摸回房间,推门进去一看,屋里的一切依旧如他走时的样子。

格布这才松了口气。

逃脱不是胜利,不过是给继续战斗创造了条件。要弄清的问题太多了,而首先必须了解清楚老屋里的被害者,究竟是不是翁果。从这一点人手,再逐步摸清那个竹叶青及其同伙。他们杀人移尸,行动诡秘,又有武器装备,很可能与过山风和烙铁头有联系。

格布躺在竹床上,一直没合眼。

天亮了,枇杷树马店人出人进,马嘶鸡鸣,热热闹闹地开始了新的一天的生活。

格布重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裤,肩上搭着捉蛇的袋子,走出房间,直朝马店北头黑锅头住的那排房子走去。

房檐下海一大排马驮子上扎着的大红布条,又一次吸引了格布的目光。

的确,赶马人的驮子样子都差不多,堆在一起,很容易拿错。黑锅头在每个驮子上做了这个特别显眼的标记,那真万无一失了。为了运好谷种,黑锅头费了不少心思呢!

这时,只觅芦老板正帮助黑锅头,把一大块苫布从地上揭开,露出了那一片摊晒在地上的潮谷子。格布紧走几步,大声招呼着:“早啊,芦老板,黑大哥!”揭苫布的两个人同时回过头来。

格布这才看出,芦老板是没叫错,而另外一个却不是黑锅头。但长相和身材都很像黑锅头,不用问,这人就是黑锅头的兄弟。

芦老板冲格布点点头,一对杏核眼含笑地眯缝着,眼角上的皱纹像一把打开的小扇子:“你昨夜睡得还好吗?”格布道:“睡得好啊,芦老板。”不料,芦老板却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说:“不,不。我看你还是没睡好啊!两眼红得鸡冠似的……”格布的心咯噔了一下。怎么,他是说者无意,还是弦外有音?“嘿嘿,”格布咧嘴笑起来,“不怕芦老板笑话。昨晚上我听见后墙根有老

鼠闹,心想有鼠就能招来蛇,就爬起来,跑到墙根底下守着。想捉上条把皮剥出来给芦老板和黑大哥尝个新鲜,也算我的一点心意。哪知守了大半夜,连个蛇毛都没见着!”

芦老板也出声地笑起来:“嗬嗬嗬!当然守不到嘛。知道来了捉蛇的,哪条蛇还敢送肉上砧呢?嗬嗬嗬!不过,我是听人讲过的,蛇肉的味道比鸡肉还好。只是煮的时候不能在灶房里,说房顶上的灶灰一旦落进锅里,那蛇肉吃了就会闹人的。”

芦老板话音刚落,身后传来黑锅头的大嗓门:“芦老板,虽说满院的枇杷果早就摘了,可香味还招人呢!你看,我上街去吃汤圆,正碰上这位客人打听要找你的马店住呢!”

大家闻声回过头一看,只见黑锅头带着一位布朗族打扮的汉子走过来。汉子的身后,一溜跟着四匹驮着驮子的马。

这汉子,中等身材,圆胖脸,长一对黑白分明的蚕豆大眼,头上没缠包头,戴了顶大沿毡帽,显出小商人的身份。不过,那毡帽已经很破旧了。黑锅头话音刚落,他就急忙冲芦老板拱起双手:“小弟尼色伯,为养家糊口,跑跑煤炭生意。早就听朋友说芦老板为人厚道,诚心待客,今天特地来打扰。还请多多关照!”

“哦,不必客气,不必客气!俗话说,山和山不碰面,人和人总相逢。大家南来北住,能在此一见,也是缘分!”芦老板笑着迎上去,“只是小店简陋,多有不周。还需来来往往的朋友们多多原谅啊!”

芦老板说着,就带着这个做煤炭生意的汉子,去安排住处了。

格布盯住那几个显得挺重的驮子,悄声对黑锅头说:“货带的不少呢!不知道成色怎么样?”黑锅头说:“怎么,你还懂这个?我看过了,成色不错,地道的老煤炭!”

格布点点头。

黑锅头又说:“怎么你还没上街?你快去街上找生意做吧,早做早得利。这会儿,街上已经热闹得像一盆火了!”格布道过谢要走,又被黑锅头一把拉住。黑锅头小声说:“你人生地不熟,不要到处乱钻。生意成不成,都要早些回店来,千万不要挨到天黑。听说,昨晚河滩上有人放枪呢!”

“哦?”格布佯作一惊,“真的?”

“我也是在街上听卖汤圆的老倌说的。还听说翁果一早就带着民兵去林子里抓放枪的歹人了!”哦?翁果?他还活着?格布心中一喜,忙问:“抓到歹人没有?”黑锅头摇摇头说:“都是在汤圆馆里听说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世道不静,你独身一人,又初来乍到,还是小心点好!”

“多谢大哥关照,不管生意成不成,我一定早早回店!”黑锅头又说:“我的谷子晒得差不多了,明天一早就准备走啦!”

“你明天就走?”格布拉住黑锅头的手。黑锅头说:“一条河里的鱼,早晚还是游在一块儿。日后咱们还会见的。你先去上街吧,回来到我屋里喝一杯!”

格布跟黑锅头分手后,走出马店,来到街上。街上早已热闹开了。卖各种菜蔬、鱼肉、瓜果和杂品的小摊,把街道两边摆得满满的。夸鲜道甜的叫卖声震得人脑瓜子直嗡嗡。买东西的人更是你拥我挤,顾了看货顾不了看人,你踩扁我脚尖,我踩掉你鞋跟。来晚了的小商人,满头大汗地拉着马,在蒸腾着尘土、汗气和马粪味的人群里,找着缝朝前钻,一面扯着脖筋吆喝着,让人躲马。每匹马的后面,又跟上一队人,借着马的开道,一边用眼溜着两旁的货,一边晃悠着朝前走。

格布也纵身挤进人群。

他的目标是卖汤圆的食馆。他要听听那个消息灵通的卖汤圆的老倌,对昨晚的事究竟都知道些什么。还有,关于翁果带着民兵去抓歹人的消息究竟是真是假。

如果消息可靠,翁果还活着,今天,无论如何要找到他,跟他接上头。翁果当真没有死,那老屋里的被害者又是什么人呢?

格布一面想,一面身不由己地随着沸腾的人群往前走。因为他想收脚也收不住,不朝前走也得朝前走。格布正走着,迎面冷丁一声喝:“马撞!”

格布急忙收回四顾的目光,险些脸碰睑地撞在迎面而来的一匹小种马的长脸上,他正要闪身让马,猛听身后又一声:“马来!”

格布急忙回头,一个觥着大白牙的马头,差不多已顶住了他的腰眼。

就在躲马让马的当口,从郓攒动着的无数人头中,格布突然感觉出有一双眼睛与众不同!

只有像格布这样随时都冒着生命危险的人,才能感觉到潜在平静之中的不祥!

这双与众不同的眼睛,正透过人缝一动不动地盯住格布。那阴冷得令人发寒的目光,使格布一下子把这双眼睛从人群中区分出来。

格布佯作转身躲马,又扫了身后那个盯梢者一眼。这一扫,不由得使他暗吃一惊——一双盯梢的眼睛,竟然生得一高一低!不,它们不是生的一高一低,而是被一道从额角插至眉心的刀疤给扯斜的。啊,刀疤脸!是他?

他为什么要盯住我?难道昨晚上那个瘦长背影就是他?他认出了“毛胡子”就是我?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不只是甩掉他了,而应该想办法除掉他!

怎么办?街上路窄人多,加上马来马往的,要除掉他就必须想个妥善的办法。

格布闪身躲开马匹和人流,一面朝前面挤,一面思考着对策。

前面,已经看得见卖汤圆的食馆了。离格布不远的一个地摊上,摆着各式的腰刀。格布盯住那刀刃锋利的腰刀,有了主意。好,等这家伙跟上来,猛的给他刀,然后趁人群混乱,跑进卖汤圆的食馆里。格布又抬眼瞅瞅前面的食馆。

仿佛还嫌那人进人出的食馆不热闹似的,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个戏法班子,用一块花布在食馆一侧围了个小圆场子。一个头上插着红纸花的胖女人,扯着脖筋,操着一口贵州腔,在小圆场子的门口有节奏地连唱带叫着:快来看哟,好看得很呐!看花瓶上长出个脑壳来!看脑壳长在花瓶上!马上买票马上看,一元钱看一个稀奇人,看一个古怪人,看一个只有脑壳没有身子的人!她是真人不是假人,是活人不是死人,能说话会唱歌还会吃东西。

格布走到卖腰刀的地摊前,弯腰拿起一把锋利无比的腰刀。这真是一把好刀,刀刃洁白得竟如水晶一般,刀尖奇利得让人看着都心寒。格布用大拇指在刀刃上拭着。他佯作挑刀,等着那刀疤脸走过来。

从格布身边走过的爱看热闹的人们,纷纷挤上前去看什么“花瓶美人”的戏法。食馆门前的那个女人的嗓门越发叫得起劲:你花钱跑南京跑上海,为的是看个稀奇古怪。稀奇古怪送到你面前来,你不看太可惜啰!快来看哟,好看得很呐!马上买票马上看,看稀奇古怪使你的寿延长!

一听说看这稀奇古怪还能益寿延年,人们更挤得热闹了。格布趁乱扭脸朝身后一看,人群中却不见了刀疤脸!他跑到哪儿去了呢?难道是看我手中有刀,吓跑了吗?为了不露声色,格布立刻收回目光,挤进了去看“花瓶美人”的人群里。当后面的人把他完全挡住的时候,他猛一侧身,闪进了食馆,寻了一张尚空着一个木凳的桌子坐下了。坐在他对面的是个不起眼的小老头,正捧着比他的头还大的碗在吃汤圆。

食馆里吃汤圆的人不少,有买了就坐下吃的,也有买了端回家的,还有几个叫花子,等人家吃剩下了就去捡碗底的。格布的目光落在卖汤圆的柜台上,这才发觉卖汤圆的不是老倌,而是一个胖得像个大汤圆似的老奶。

难道卖汤圆的老倌也挤进场子里去看“花瓶美人”了吗?格布决定先坐一会儿,不忙着去买,等老倌回来掌勺时,再凑上去借买汤圆搭话。

格布一面等着,一面留神盯住门口,看那拥拥挤挤的人群里会不会闪出刀疤脸的影子。

等了一阵,不见老倌回来卖汤圆,格布不由得有些着急了。就在这时,坐在他对面吃汤圆的小老头,忽然说话了:“怎么?不想去看看花瓶美人?”起初,格布没在意,以为这话不是冲他说的。可是,当他有意无意地瞟过一眼时,才发觉小老头那双浑浊里透着几分狡猾的绿豆眼,正带着几分醉意,笑眯眯地盯住自己。仿佛他吃的不是汤圆,而是浓酒。“怎么,不想去看看花瓶美人?”小老头又不紧不慢地说了一遍。格布听清楚了,小老头的话正是冲他说的。“噢,”格布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看,不看。还不都是骗人的。”

格布漫不经心地说着,又把脸扭向门口。他的注意力,并没有在这个一点也不起眼的小老头身上。可是,小老头的兴趣却很浓。好像他真的醉了,又好像他很久没找人聊天,此刻实在憋闷得受不住了似的。

“是啊,可不是骗人的嘛!”小老头说着,一对绿豆小眼紧盯着格布的脸,很希望格布能扭过脸来,眼对眼地跟他交换一下表情。可是,格布却没有扭过脸来。小老头并不因此扫兴,仍旧絮絮叨叨地说:“花瓶就是花瓶,怎么能长出个人头来呢?嗨,用不着看,一听就是骗人的!你对这骗人戏法一点也不感兴趣,对吧?”格布没吭气,只是点点头。小老头又问:“那你对什么有兴趣呢?”

格布有点烦了。这小老头怎么粘粘糊糊、傻里傻气的呢?格布干脆不想理他了。

可小老头并不在意,仍旧醉里醉气地说:“我要知在桌上写一个字,保证你会感兴趣的!”

一听这话,格布猛然觉出这小老头不是闲得无聊,也不是在冒傻气。他扭过脸来,盯住小老头:“你说什么?”

小老头没有回话,那双浑浊而又透着几分狡滑的绿豆小眼,只是笑眯眯地盯住格布。盯了一会儿,他低下头去,不慌不忙地用筷子头蘸着碗里的剩汤,一笔一划地在桌子上写起来:他写了一个字,个拳头大的字:蛇!

格布大吃一惊,但是,他没有表露出来。

他控制着无比的惊愕,出声地笑起来:“嘿嘿嘿!嘿嘿嘿!你怎么会知道我对这个蛇字感兴趣呢?”

小老头却所问非所答地道:“因为我对蛇也感兴趣!”格布眨眨眼皮:“噢,你看到了我的捉蛇袋子。这么说,你也做蛇生意?”

小老头笑而不答。

格布也装出一副傻笑的模样。

在这种时候,傻笑比任何言语都好!

小老头笑了一会儿,一字一顿地说:“不。我是有蛇要卖给你,如果你真是做蛇生意的。”

格布提高了嗓音:“你以为我也是变戏法骗人的吗?”

小老头立刻不笑了:“那就好。我的蛇还养在家里。我的家离这儿还有不近的路。我马上回去取蛇,咱们看货论价,绝不多要你的!”格布道:“一言为定。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小老头道:“傍黑的时候。”

格布又问:“我在哪儿等你?”

小老头伸手一指:“看见远处那棵大榕树了吗?”

格布抬头朝远处一看,又吃了一惊:小老头指的,正是翁果家门前的那棵大榕树!

小老头说:“我骑着一匹黑马来,你就在那棵树下等吧!”说完,他也不告辞,放下手里的大碗,转身就走出食馆,挤进了街上的人流之中。

格布感到这小老头的出现实在突然,他指大榕树为约会地点也实在太巧!

格布正坐在桌边感到买汤圆也不是,不买汤圆也不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时候,猛然间,眼角的余光里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不是别人,正是那个险遭眼镜王蛇袭击的少年。

“哎!”

格布叫了一声。

话出口才想起,这个少年并没有把姓名告诉自己。所以,格布根本喊不出他的名字。

格布不再喊了,赶紧追到门口。可是,少年的身影却早已无影无踪了。

你说稀奇不稀奇哟,你说古怪不古怪!

那个头上插着纸花的胖女人仍旧在食馆门口扯直嗓门地连唱带叫:做梦也梦不见的稀奇古怪,今天全让你碰上啰!

格布苦笑笑:是啊,做梦也梦不见的稀奇古怪,今天全让我碰上啰!

这少年也是来吃汤圆的吗?

刚才我跟小老头说话时,他在什么位置?格布回过头来,看到紧贴着自己刚才坐的桌子旁的另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个空碗。这空碗难道就是少年的?他刚才就躲在我的身后吃汤圆吗?我救过他,他明明认识我,可是不但不叫我,还有意躲在我身后,这是为什么呢?

是为了偷听我跟小老头的谈话吗?他为什么要偷听我们的谈话呢?是谁让俭偷听的?

那突然出现的神秘的小老头又是什么人呢?他怎么知道我是做蛇生意的?一连串的问题,争着挤着,拥进格布的脑海。小老头那双浑浊中透着几分狡黠的绿豆小眼,活灵活现地在格布的面前不停地眨动着。他当真有蛇要卖?傍黑的约会,我究竞去不去呢?

格布决定傍黑去赴约。

只有去赴约,才能弄清小老头的真相。

当然,这是危险的。

可危险对格布来说,早已像吃饭睡觉一样平常了。更何况,格布明显地感到自己已经处在被人暗中监视的地位,如果不去,更会引起对自己真实身份的怀疑,倒不如大大方方的,就像一个地道的做蛇生意的商人所应该表现的那样。

而且,要接头的翁果,一直还没碰上面。去大榕树下赴约,正好可以借口讨水喝,闯进老屋里去找一找翁果。

一来能识破小老头的真相,二来能弄清翁果究竟被害没荷,这样一举两得的冒险,是值得的。

傍黑的时候,格布腰里掖着捉蛇的布袋,不紧不慢地来到广大榕树下。

大榕树下,静悄悄的。

小院和老屋也静悄悄的。

爬着大叶子藤条的红椿木门紧闭着。

透过竹筒院墙的缝隙,看到老屋正中的两扇木门也紧闭赛。

格布正考虑,是这会儿就借口讨水,闯进老屋里看看呢,还是等小老头来了再说,突然,远处响起了马蹄声。

格布抬眼一看,苍茫暮色中,正有一匹黑马直奔大榕树而来。

黑马!

小老头果然按时到了!

他当真是送蛇来了吗?

随着马蹄声的逼近,格布的心渐渐收紧了。

如果他本人就是一条毒蛇,那我该怎么办?

杀了他?

不。除非万不得已,不能杀人。这里靠近人家,不是杀人的地方。

再说,此次约会,也绝不只他一人知道。杀了他,我也就暴露了身份。尽管现在有人盯我的梢,但他们并没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我的身份。可一旦我杀了人,身份也就彻底暴露,不能在草落街再呆下去了。

那还怎么完成任务呢?

不行,无论如何要沉住气,不能杀了小老头。格布这么想着,黑马已经来到了面前。格布抬头一看,大吃一惊一马背上根本没有人!

啊?

格布惊愕未定,那独行的黑马因为猛地看到大榕树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也突然惊了一下,嘶叫了一声,扬起前蹄。

格布闪身躲蹄,却听到扑腾一声,从马背上掉下一件什么东西。

听落地的声响,东西很重。

背上的东西甩掉了,黑马显得浑身轻松。那扬起的前蹄一落地,就擦着格布的身子,哐嗒哐嗒地跑远了。

格布定睛一看,那掉在地上的东西原来是一个捆扎得很牢的麻袋包,四四方方的,里面很像是包着个不大的木箱。难道这就是小老头送来的蛇?可是,他人呢?为什么只见物不见人呢?不是说好了要看货论价吗?

格布疑惑着,走上前去,用脚一踢那麻袋包,感到脚尖触及的并不是木箱。

他从腰里取出剖蛇用的小刀,在那麻袋包上划开一条口。

他两手用力拉开麻袋口,往里边一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正大睁着一对暗淡无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格布!

这颗人头的下面,是被砍成几段、扎成一个四方块的尸体。从尸体皮肤的颜色和血液凝固的状态判断,死者不是刚刚被害的!

当格布的目光停留在血肉模糊的尺头上时,他不由得叫出―声:“啊!”

那血肉模糊、污泥满脸的人头上,密密麻麻地长满了又黑义粗的大胡子——啊,大胡子!

公田!

习习采!

格布拉住麻袋口的双手颤抖了:翁果被害了。

可以判定,昨晚上在老屋里摸到的血尸,就是翁果。今天早上所听到的翁果带着民兵去林子里抓歹人的消息,显然是误传。

翁果给侦察连送出一封装着刻木的密信,要求派人去跟他接头面谈。可是,当格布赶到的时候,翁果却被杀害了。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呢?翁果到底要在面谈中透露什么秘密呢?难道正是这些秘密涉及竹叶青的存亡,翁果才遭此毒手吗?

“你去吧,他嘴丑心善,不会让你失望的。我看,就是他那张嘴太丑,把姑娘们都倔跑了,所以,他才一个人光溜溜的像个石头蛋!”

面对翁果的碎尸,格布的耳畔又响起黑锅头的话。是啊,他嘴丑心善,他光溜溜的像个石头蛋。可是,如今,这块石头已经粉碎了……

格布深深叹了口气,他为翁果的被害而痛心,也为接头的线索断了而焦虑。

翁果送出的刻着一支箭尾的刻木,再也对不上了。格布伸出手,暗暗捏捏自己的包头,藏在里面的刻木仍旧裹得紧紧的。

这本来是一支完整的箭,可现在,箭尾再也找不到箭头了。

这难道意味着,翁果心中的秘密将永远是个谜吗?不!假如翁果之死是个漩涡的话,格布已经成了这个漩涡中的一朵浪花。他已经看到在这个漩涡的深处,翻动着一股阴暗的浊流。他决心把这股浊流搅它个底朝天!不弄得水落石出,绝不住手!

当然,翁果死了,卡洛又恰好不在草落街,格布身边连一个可以商量商量的人都没有。下一步的行动会更困难,也更危险。对手竹叶青一伙的确是狡猾而又凶残的毒蛇!但是,红脸獴什么时候在毒蛇面前退缩过呢?只要发现毒蛇,就要冲上去干掉,这才是红脸獴的性格。想到这里,格布噌地站起身来。既然小老头在此设下陷阱,附近就一定会有伏兵!就在格布站起身来的刹那间,紧闭的红椿木门突然嘎吱一声响,紧跟着,腾!腾!从门后跳出两个持枪的彪形大汉。只听跳在前面的大汉大吼一声:“好啊,杀人凶手,我们等你多时了!”格布听了一愣,立刻明白歹徒的险恶用心是要嫁祸于人!格布发觉,自己已经陷人一个极其巧妙、极其复杂又极其可怕的圈套里!

眼看着彪形大汉举枪扑来,格布知道跟他交手就失去了蛇商的身份,他惊叫一声:“我是来买蛇的!我不是杀人的!”叫罢,转过身来,拔腿就跑!“快追!”一个大汉叫道。

“别让他跑了!这家伙杀了翁果!”另一个大汉也叫道。等他们拔腿追时,格布已经跑出一里多远。格布的一双快腿,行走起来,本就如飞一般,跑将起来,就更似闪电迅雷。

在多少次追捕和躲避的惊心动魄的竞赛中,格布的快腿都显示出超人的速度。这一次,也绝不会例外。呼呼呼!呼呼呼!耳边只听见一阵风声。沙沙沙!沙沙沙!脚下只听见一阵沙响。

格布远远地甩下两个大汉。他那黑色的身影,就像一支离弦的竹箭,眨眼间就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

两个大汉拼命地追着,一边追,一边高喊道:“站住!不站住我们就开抢啦!”

为了对付开枪,格布没有照直跑,而是使出了在捉蛇中练就的“蛇形运动”的绝招。他在拼命奔跑中不时变换着方向,曲里拐弯的如蛇曲扭而行。后面追的人,根本无法捕捉住射击的准确位置。

奇怪的是,两个大汉只是嘴上喊开枪,而谁也没有打出第一枪。

格布心想:显然,竹叶青给他们的任务是要捉活的。他们企图嫁祸于我的目的,不过是想通过这一恐怖的手段,迫使我说出他们想要知道的一切。

这从另一个侧面说明,这伙歹徒对我仅仅是怀疑而已,他们还没弄清我的真实身份,也没有肯定昨晚上的“毛胡子”就是我!

那么,为什么会怀疑上我呢?难道有人知道我昨晚上离开过马店,并把这件事告诉了竹叶青吗?

这是什么人呢?他怎么知道我昨天晚上离开过马店呢?格布一面想,一面拼命地跑。

渐渐的,格布跑到了房屋院落较为密集的居民区,障碍的不断增多,直接影响了他的速度。这时,在后面追赶的两个大汉有意加大嗓门吼叫:“快抓杀人犯啊!”

“快抓杀人犯啊!”

这两个家伙明目张胆地持枪追人并大吼大叫,说明他们公开的身份是草落街民兵联防队的民兵。

民兵喊抓人,就难免会有群众跑出来相助。这就给格布带来了更大的威胁。可是,不往居民区跑,又怎么甩得掉这两个家伙呢?一旦格布被不明真相的群众截住,而落到这两个用民兵身份做掩护的歹徒手里,后果难料!“抓住他!”

“抓住他!”

身后的歹徒越追越近。格布不能再跑了,必须先设法躲一躲。他一转身,拐进居民区内的一条小路。身旁正有一道用土坯围成的院墙。

格布抬头看看,围墙只有一人多高,自己一纵身就能跳上墙头,翻进院里。

格布相信自己的轻功,翻墙入院,能悄然如风吹叶落。潜人院内,一定会找到藏身之处。

只是,如果院中此刻正有人在,那一翻一跳,岂不要惊得院中人大喊大叫?

追上来的两个大汉听到喊叫,堵住院子,不就成了瓮中捉鳖?

格布放轻脚步,摸到院门前。他正要眼贴门缝,看看院内是否有人,突然,嘎的一声,离他身后不远的另一个院子的大门打开了。

格布大吃一惊,正要转身逃跑,却被冲出大门的人有力地抓住了胳膊。

格布回头一看,抓住自己胳膊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救过的那个不知名的少年!

少年的一双大眼,出神地盯住格布。格布发觉少年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惊悸,仿佛他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

袼布活到嘴边,又不知说什么才好。不远处传来了扑腾扑腾的脚步声。是歹徒追上来了!少年拽格布的胳膊:“进去。”只有两个字。

这两个字说得很轻,却很有力,带着不容分辩的强制性。腾腾腾!腾腾腾!追踪而来的脚步声更近了。格布不再犹豫,一闪身,进了大门。紧跟着,大门无声地在他身后关上了。

格布扭头一看,少年并没有进院。格布转眼再一打量,院子不大,围着两栋低矮的小屋。小屋的门紧关着。靠东墙根处,堆着一大堆乱树棵子,看样子是做烧柴用的。

格布盯住那堆乱树棵子,心想:情况不明,贸然入室容易造成被动,不如暂且躲进这乱树棵子里。

格布刚侧身躲进乱树棵子,就听到院墙外传来两个大汉的高声大叫:“嗨,怎么这家伙一晃就没影了?”

“他跑不了,准是躲进人家了!”

“那咱们挨户搜搜吧!”这叫声很快逼近了大门。就在这时,大门外响起一阵急跑的脚步声。两个叫喊着的歹徒听到这脚步声,不由得同时惊叫起来:“好啊,跑啦!跑啦!”跟着,他们寻着脚步声追过去,离开了大门。

格布听出来了,这是少年机智地把歹徒从门前引开了。他喘了一口气,但马上又提起心来:万一歹徒抓住了少年该怎么办呢?

果然,远处又传来歹徒的吼叫声:“是你这小崽子在跑啊?你跑什么?啊?”

只听少年大声说:“我在帮你们抓杀人犯呢!他刚从这里跑过去!”

两个歹徒一下子都哑巴了。

少年又说:“嘿,你们追的是不是一个腰里掖着布袋子的汉子?”

歹徒们叫起来:“对!对!他腰里是掖着个布袋!”少年说:“他往西边跑了。我一听见你们喊,就帮着你们追,这家伙跑得可快了!”一个歹徒叫道:“快追!”

腾腾腾!腾腾腾!

歹徒的脚步声一直朝西边而去。格布喘口气,抹抹满脸的大汗珠子,起身钻出树棵子。格布在等待少年转身回来。他正有话要问这不知名的少年。问完了,就得立刻走。因为此地不可久留。如果歹徒再朝西边追一段,追不着的话,很可能还会返身回来寻找。可是,等了半天,少年还不回来。格布抬脚正要朝院门走去,突然,背后的树棵子哗啦一声被掀倒了,土墙根处露出了一个不小的洞!

原来,这个洞是被乱树棵子遮挡着。格布钻进树棵子藏身时,眼睛只顾朝大门看,耳朵只顾朝墙外听,就没有发觉自己身后的土墙上,还有个不小的洞!

此刻,当格布猛地听到身后的树棵子哗啦一声被掀倒,正要扭头看个明白时,突然,一个窜出墙洞的黑影,像一阵阴风似的从格布背后扑来。

不容格布闪身,一根拇指粗的棕绳,就呼的一下套在他的脖颈上。

棕绳勒喉的惨剧眼看着就要重演!好熟悉的手法啊!格布急忙伸手去抓棕绳……

但是,棕绳却没有马上收紧。一个阴冷的声音,像钢针一样从背后扎了过来:“别动!要想活命,就跟我走!”好熟悉的声音啊!

格布使力扭过头去,他立刻看到了一张脸一张阴毒可怕的刀疤脸!

刀疤脸拽着套在格布脖颈上的棕绳,拉着格布从那墙洞里钻了出去。

格布抬头一看,眼前是另外一个院子。这两个院子合用一堵土墙。

这个院子,比刚才那个院子还小。院子里只围了一间破烂不堪的小土房。

这间小土房,像是遭火烧过,已经没了窗户没了门。熏得黑洞洞的窗口上,结满大大小小的蜘蛛网。门前的石阶缝里,长起了多高的野草。一个摔破了的瓦罐,大张着嘴巴躺在石阶旁。

满院的荒凉破败,说明这里早已断了烟火。

刀疤脸把格布拉进小土房。土房里面被烧得空荡荡的,只剩下四根没有烧断的黑糊糊的房柱,像四个怪物似的直挺挺地站立着。

刀疤脸站住脚,盯住格布。盯了一阵,阴冷冷地说:“我们不陌生!”

格布苦笑笑:“我叫你庄老罕,以为你是我的好朋友庄老么的弟弟,结果是蜂子落在纸花上。”

刀疤脸问道:“你还在等我帮你打听庄老罕的下落吗?”

格布点点头:“我想你会帮这个忙的。”

刀疤脸的鼻子里哼了哼,又说:“我听说你们做蛇生意的,一生跑过不少地方,见过不少世面。”

格布道:“是啊,因为家门口的蛇早就捉光了。”刀疤脸冲小土屋一抬下巴:“那你看,这个地方怎么样?”格布点点头:“这地方好啊!把我勒死在这里,生了蛆也不会有人知道。”

“你明白就好!你别以为住进枇杷树马店,就是住进了保险箱!”刀疤脸说着,脸色突然一变,噌的一家伙,从腰里拨出一把雪亮的两刃牛角尖刀。

不容格布躲闪,刀刃已经横在格布的喉头上:“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刀刃贴着肉皮,冰凉冰凉的。

格布斜眼瞅瞅刀刃,又斜眼瞅瞅勒在脖颈上的棕绳,笑了笑,道:“我要是个做盐巴生意的,也许早吓得尿了裤子。可跟蛇打了半辈子交道,我已经死过去好几次了。刀子杀也好,绳子勒也好,毒蛇咬也好,反正都一样。”

刀疤脸那一高一低的眉毛突突地抖着。“你不怕死,那你跑什么?”

格布道:“死也要死得明白!我明明在大榕树下等一个小老头送蛇来,他们非要说我杀了人!”

“一点不冤枉,我看你就像个杀人犯!站到柱子边上去!”刀疤脸说着,用刀逼着格布退到一根柱子旁,然后,用勒住格布脖颈的棕绳,把格布捆在房柱上。

刀疤脸转到格布面前,用刀指着格布的心口:“落在我手里,你也想死个明白?”格布道:“是山上的鸟,不会往水里飞;是水里的鱼,不会往山上跳。死得不明不白去不了仙境!”刀疤脸点点头:“那我问你,昨晚上你到榕树下的老屋里干什么去了?”格布佯作一惊:“什么?榕树下的老屋?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我去找我的朋友庄老么的弟弟庄老罕,以为他就住在那老屋里,结果我找错了门,碰到了你!”

对格布的装傻,刀疤脸并不发怒:“那是傍黑的事!我问的是晚上,是半夜里!”格布摇摇头:“嗯,半夜里,半夜里我可没去过老屋!”刀疤脸一扭脖子:“那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格布道:“睡在床上做美梦,是好地方我都去过了!”刀疤脸突然问:“河滩上也去过了吗?”

格布的心扑腾一跳:好厉害的刀疤脸!“哈哈哈!”格布笑起来,“就是河滩上没去啰!可今天一醒过来我就后悔啦,听人家说昨晚河滩上有人放枪,我怎么就没去看看热闹呢?”刀疤睑哼了一声:“你没去河滩上,可你也没在床上。”

格布的心又扑腾一跳。

“这么说,你昨晚上去马店找过我了?”格布盯住刀疤脸,“是不是老罕有了下落?”刀疤脸也盯住格布:“少扯你的老罕。昨晚上你为什么没睡在床上?”

格布一耸肩头:“也没蹲后墙根底下吗?”

刀疤脸显然没听懂这句话。

格布认认真真地说:“我是说,你也没看见我蹲在后墙根底下吗?为什么不叫我一声呢?跟你实说吧,我昨晚上什么美梦也没做成!我躺在床上,听外面的老鼠闹成一锅粥。我想有鼠就有蛇,干脆起来捉它两条,给马店的老板尝尝新鲜。谁知道蹲在墙根底下守了大半夜,眼睛熬得红果似的,连个蛇毛都没见着!结果,结果还把你的来访给耽误了。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傍黑才拜托你的事,晚上你就跑来给我送消息!是啊,我常对别人的热心缺乏应有的估计。快告诉我吧,老罕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哼!三句话就离不开老罕,好像真有这回事似的!”刀疤脸用刀尖顶住格布的喉管,压低声音说:“你说,你到草落街,是不是来找翁果的?”这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却钢针似的直刺格布的肺腑。

格布盯住眼前寒光闪闪的尖刀,突然提高了嗓门:“你要杀就痛快点!什么翁果不翁果的,我谁也不认识!我是个做蛇生意的,来草落街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

刀疤脸的一双阴冷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格布。突然,他猛一伸手,扯散格布的包头,只听啪嗒一声,藏在包头里的竹片刻木,掉在了地上。

刻木的正面恰好朝上,上面清楚地刻着一支无头的箭!格布万万没料到刀疤脸还有这么一手!刀疤脸用手一指刻木:“这也是混饭吃的?”格布没有吭声。刀疤脸追问着:“这是干什么用的?”格布苦笑笑:“说出来不怕你笑话,那是我的护身符!”

“护身符?”

“是的,那上面刻着一支无头的箭,箭无头,当然就射不死人。我带上这护身符出门,它能保佑我,使一切射向我的明枪暗箭都失去效力!”刀疤脸一拧眉毛:“你胡说!”格布笑道:“好,就算我胡说。那你看这是干什么用的?”刀疤脸一下子愣住了。

就在这时,咕咚一声,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从墙外飞进来,碰在院子里。

刀疤脸一惊,忙抓过格布散落的包头中,塞住了格布的嘴巴;接着,又围着房柱看了一圈,认为棕绳捆得很牢了,这才抬起脸,阴冷冷地瞪了格布一眼:“做生意的人,说假话比说真话还真!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无头箭是干什么用的吗?哼!”

说着,刀疤脸走出小屋,溜着墙根,摸到院门旁。他先用耳朵朝门外听听,然后迅速推开院门,闪身出去。紧接着,喀吧一声,院门从外面被锁上了。破败不堪的院子里死一般寂静。格布扭动一下身子,发觉棕绳捆得很紧。跑不了,又喊不出声,难道就这样老老实实地等着刀疤脸再回来吗?

格布低下头,盯住掉在地上的竹片刻木。奇怪啊,这刀疤脸怎么会知道我的包头里藏着刻木呢?我是在进草落街前在大叶子树下藏枪的时候,将刻木藏在包头里的。一藏进去就再也没拿出来过,他怎么会知道的呢?

格布正在想着,突然,他觉得后窗口好像有个黑影一闪!格布急忙扭过头来,啊!一个矫健的身影,已经燕子似的跃进了窗口。格布定睛一看,悄然无声地跃进小土屋里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不知姓名的少年!

少年的嘴里,叼着一把尖刀。他双脚落地后,眼睛只朝格布的脸上一闪,便一个箭步扑到房柱后,三下五去二,用刀子割断了棕绳。跟着,又一把扯出堵在格布嘴里的包头布。“你……”

格布挣脱双手,要跟少年说话。少年一捂格布的嘴,随即将刀插进腰里,冲后窗口一甩头。

格布一个虎跳龙潭,纵身跃出窗口。

当格布飞身跳出窗外,才发现紧挨着后窗口的院墙上塌了一块,形成一个不小的缺口。他毫不迟疑,身形一闪,一个羚羊过涧,跳出院墙。

他脚还没站稳,身后就发出噗的一响。格布急忙转过脸,却只见那不知名的少年已经稳稳地站在面前了。

格布叫道:“好孩子,你……”少年眨眨眼:“你一直在等我回来吗?”格布点点头:“是啊,我在等你。可你一直没回来!”少年笑了:“如果我刚把他们两个人引走就转身回来,他们还不跟上我?你连这点心眼也没有吗?”

好机灵的孩子!格布笑了:“你是绕道回来的,对吧?”少年点点头。

格布紧盯住少年的一对大眼,问:“孩子,你为什么要救我?”少年一仰头:“你不是也救过我吗?那又是为什么呢?”格布笑了:“那是因为毒蛇要咬你呀!”

说着,格布一把搂俨少年的肩头:“谢谢你,孩子!”

不料,少年却说:“你救我时,我可没说过谢谢!”

“甚至还以为有些多余。因为你本来要一刀砍昏毒蛇的,对吗?”格布说着,拍拍少年的肩头:“孩子,你认识那个刀疤脸?你怎么知道他也是一条毒蛇?”

少年却所问非所答地反问道:“他为什么要捆你?刚才那两个人为什么又要追你呢?”格布一耸肩头:“是啊,我也正感到奇怪呢!我好好做着蛇生意,没招他们,也没惹他们呀!”

“是吗?”少年连连眨巴着大眼睛,表现出并不相信的神情。忽然,他把手朝格布眼前一伸:“也许就是为了这个吧?”格布低头一看,心里不由得一惊:少年手里攥着的,是刚才被刀疤脸扯掉包头布而掉在地上的那片刻木。

不等格布伸手,少年就把刻木塞进格布的手里,同时,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紧盯住格布。盯了一阵,少年突然说:“你要找的人,已经被他们杀了!”格布的心颤抖了一下。少年的话,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少年的话,又似乎恰在他的意料之中格布盯住少年的眼睛。

他看到了诚恳,同情和从一般的孩子眼睛里不容易见到的忧虑。

可是,此刻,他应该怎么回答这个两次救了他的孩子呢?

感情,的确会软化人心啊!

格布的心,从没有像现在这么乱过。

他实在不想欺骗这个孩子。

然后,他终于说:“孩子,你说什么呀?我谁也不找!我到草落街就是来做蛇生意的!”

少年的目光像刀似的冲格布狠狠一剌!他什么也没说,一闪身钻进附近的树棵子,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看着少年的背影眨眼间消失在暮色中,格布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沉甸甸的,像坠了块铅;又暖和和的,充满了希望:少年的背后,肯定还有一个知情的大人。可是,他是谁呢?他在哪儿呢?怎样才能找到他呢?只有通过这个机警而神秘的少年了!想到这里,格布正要去追赶少年,突然,他觉出身后有向动。回头一看,身后什么也没有。院墙里静悄悄的。院墙外也静悄悄的。格布转过头,不慌不忙地朝前走去。走出两步,他又猛地收住脚,朝院墙缺口处望去。只见缺口处,正探出一只眼睛半张脸。虽然只有半张脸,格布也看出了那额头上的刀疤。啊,是刀疤脸!格布扭头就跑。

格布并没有朝少年消失的方向跑,害怕那样一跑,会使追赶而来的刀疤脸发现少年的踪迹。其实,刀疤脸并没有追赶。格布跑出很远,才发觉了这一点。格布收住脚,看看天渐渐地黑了,决定还是先赶回枇杷树马店。

当然,他没有直接走回马店,而是绕了儿个弯子,发觉身后的确没有人跟踪了,这才走向马店。他回到马店时,天已经黑透了。

路过黑锅头住的那排房子时,格布看到房里已经熄了火。一溜装得好好的、上面拴着红布条记号的马驮子,整整齐齐地摆在房檐下。

明天一早,黑锅头就要上路了。所以,他们早早睡下了。明天要起早点,帮助黑锅头拉拉马,上上驮子。格布这么想着,轻手轻脚地摸到后院,来到自己的房门前。他没有立刻推门进屋。

他停下脚,贴着门朝屋里听听。小屋里一片寂静。他又扭过头去,朝黑魆魆的马店四周扫视。四周也是一片寂静。偶尔,从马圈里传出一两声马打响鼻。“你别以为住进枇杷树马店,就是住进了保险箱!”格布的耳边突然响起刀疤脸阴冷冷的声音。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是威胁?

还是提醒?

应该理解成威胁。

是啊,对格布来说,刀疤脸的确是一种威胁!因为他知道得太多,而且他还想进一步知道的,又恰恰是格布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的!因此,他绝不会放过格布。不会!

格布又朝马店四周扫视了一回。心想:刀疤脸知道我在此落脚,他刚才没有追我,夜里会不会来此堵我呢?完全有这种可能!今天晚上,我不能合眼!而且,也不能躺在床上。

好,那就躺在床底下,同时推开后窗,留下退路。格布拿定了主意,伸手拉开房门。就在房门被格布拉开的刹那间,房间里突然冲出一个蒙面大汉,他挥起一根锄把祖的木棒,直朝格布的脑门上打下来。这一棒,来如疾风,快似闪电,哪容格布躲避?嘭!

木棒狠狠地打在格布的脑门上。

格布连叫都没叫出声,两手捂住脑门,噔噔噔,连退两步,扑嗵一声,仰面跌倒在地,身子只扭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

鲜血顺着他的指缝突突地冒出来,流了一脸。蒙面大汉一见得了手,甩掉木棒,飞扑上来,就要骑在格布身上,同时张开两瓜,直取格布的脖颈。

可是,不等他沾身

,平地上突然竖起了两根扎枪。一对尖尖的枪头,正扎在蒙面大汉的心窝上。那大汉本来是攒足了劲朝下猛扑,哪提防地上突然竖起两根向上猛扎的扎枪。二力相加,可要了大汉的老命。“啊唷!——”

他闷叫了一声,捂着心口朝后倒去。平地而起的不是什么扎枪,而是格布的一双铁足。蒙面大汉的突然一棒,只打破了格布脑门上的表皮,丝毫也没有伤着皮下的头盖骨。格布佯作不堪一击,不过是缓兵之计。他向后跌倒在地,一来可以躲过第二棒,二来可以诱使蒙面大汉饿虎扑食。而他就运气双足,为迎面扑来的饿虎,准备好当胸的一踹!好狠的一踹!好准的一踹!

当蒙面大汉捂着心口朝后倒下时,格布借着那踹中对手心窝的双足往回弹的力量,一个鲤鱼打挺,塔似的从地上竖了起来。

他立刻看到,从屋里又冲出一个蒙面大汉。并且,从他们剽悍过人的身材上,格布已经认出,这两个蒙面大汉就是刚才追赶自己的“民兵”!

被格布躜得朝后倒去的大汉,正撞在从后面冲上来的大汉的身上。

一场血战,已是一触即发。想躲也躲不开了!

既然这两个歹徒以黑布蒙面,丢掉了民兵的身份,正好将计就计,痛打他们一顿!

打伤了,算他们捡一条狗命!打死了,就让他们去给阎王爷端尿盆。格布想到此处,浑身爆发出抑制不住的热力,两个拳头攥得骨节咯咯作响。他大喊一声:“抓贼啊!”这叫以牙还牙!

喊罢,他纵身猛扑过去,腾地飞起右脚。那高高踢出的足尖,正对准面前大汉的太阳穴。

这致命的一脚,蓄足千斤力,一旦命中,非踢穿这歹徒的太阳穴不可。

也该着这家伙命大,就在格布的猛脚凌空飞来之时,后面那个大汉刚好被前面这个大汉撞了个满怀,他用力一推,前面的大汉被推得身子一歪,脸朝侧边一扭,刚好躲开了足尖的位置。只听嘭的一声,格布的这一脚,就踢在了这家伙的腮巴上,踢得他蒙头转向,脸歪嘴斜,上下牙掉了好几颗。这家伙就如同抽掉了脊梁骨似的,瘫倒在一边。

后面那大汉急红了眼,腾的一步,越过同伙,趁格布收脚未稳,右手一个豹子掏心,碗口粗的大拳,便带着呼呼的风声,直逼格布的胸口。

格布身形疾转,躲避来拳。嗵的一声,碗口大拳擂麻了格布的肩头。

大汉一拳未中,跟上一步,流星般朝格布的面门,又打出左手。

他左右开弓,出拳太快,以至格布来不及伸臂挡开,嘭的一拳,正打在格布的右眼眶和鼻梁之间。

格布顿时感到眼珠像是迸裂一般,无数金光在眼前闪现,一股热血冲出鼻孔,淋红了下巴和脖颈。眼前的房顶,整个朝右边歪倒下去。

格布意识到自己要跌倒了。

就在这时,大汉倏地收回左右手,紧跟着,双拳齐出,一左一右,同时朝格布的两个耳朵上夹击而来。这叫双风贯耳!

左右同时夹攻的猛力和灌进耳朵眼里的空气被突然加压,能使人在耳鼓震破的裂脑之疼中昏死过去。这就是双风贯耳的厉害之处。

已经被打得眼闪金光,鼻涌鲜血的格布,哪里还吃得消这一毒手?

大汉双拳发出时,已感到自己胜券稳操了。

不料,大汉的双拳还未粘耳,格布的一对手掌却已从他的双拳中穿过。

因为大汉朝左右两边伸出了双拳,中间就必然敞开,露出前胸,这就给格布的手掌直取中路造成了条件。

大汉双风贯耳的拳头还悬在半空,格布的手掌就拍在他的胸膛上。啪!

一声巨响,就像拍在了石壁上。同时间,格布掌出嗤进,一脚踩往大汉的左骤。好一当胸猛掌,大汉身子朝后一仰。他正想退后一步,不料右脚又被格布脉住,整丫身子便门板似的倒了下去。格布及时松了脚,只听啪的一声巨响,大汉就直挺挺地仰跌在地上,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格布正想追上一步,当腹跺上一脚,送他上西天,忽觉背后扑来阴风,知道是那个先前被打瘫的大汉从背后冲来助阵。格布急忙以左脚为轴,向右转身,同时暗中提起右脚。格布一转身,正好面对来者。“看掌!”

他大叫一声,伸出右掌直朝大汉的鼻端砍去。扑上来的大汉只顾招架来掌,却不料格布那随转身而暗中提起的右脚,向前一蹬,正蹬在他的裆上。这叫回马脚!

格布的一叫又一掌,都是虚张声势,全为掩护这裆下的一脚。

而这一脚,又是脚尖朝上,以足跟为力点向前蹬出的,所以蹬得特别实在。

大汉被蹬得惨叫一声,两手朝裆下伸去。

格布跟上去,抡起大刀似的手掌,猛地砍在大汉颈部的动脉上。

大汉立刻叫不出声,身子窝成一团。格布化掌为拳,左右开弓,朝大汉两腮两肋一顿狠捶。他要结果了这大汉,只当他是贼!突然,梆的一声,一块飞来的大石头,正砸在格布的后脑壳上。格布只觉得脑壳嗡的一声巨响就麻木了,整个身子轻飘飘地朝后倒下去。

就在他倒下去的时候,他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个大汉恶狠狠地说:“要不是为了捉活的绝不会让他这么得手的!”

另一个大汉说:“别罗嗦了,快把他抬走!”

接着,格布感到被抬了起来。很快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格布被一阵叫喊声唤醒的时候,他睁开眼,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黑脸庞,在马灯下微笑着。啊,是黑锅头!

格布欠起身子,才知道自己正躺在黑锅头的怀里。芦老板,马店的胖伙计郎者,还有黑锅头的兄弟等人们,围在四周,正关切地注视着。

看到格布睁开了眼睛,大家都高兴了。黑锅头说:“格布兄弟,听见你喊抓贼,我们大伙都赶来了。只可惜晚了一步,让两个鬼东西跑掉啰!”

芦老板伸出手来轻轻地抚摸着格布脑门上的棒伤,歉意地摇摇头:“真对不起你!让你受惊了!在我的小店里,还从没发生过这样的事!”

说着,芦老板转动着不大的杏核眼,乞怜地瞅瞅黑锅头。他的意思,是想让本店的老客黑锅头说个良心话,证明证明。黑锅头明白芦老板的意思,说:“别的店里倒是出过盗贼,可枇杷树马店还从未出过啊!好在只伤了表反,没伤着骨头。”

一旁的人们都连连点着头。有人小声说:“伤筋动骨,得一百天啊那真要急死人了!”

“在家日日好,出门时时难啊!”

听着众人的议论,格布的眼前仍不停地晃动着那两个蒙面大汉的身影。他从黑锅头的怀里站起来,朝众人拱起双手:“麂子跌下岩,还有树接着;小弟今日死里逃生,全靠各位了!”

胖伙计郎者说:“快去屋里清点清点,看少了什么没有。”格布一咧嘴:“屋里什么也没有。小弟除了收鸵的布袋,身上光溜溜的像条泥鳅。这两个贼,胆大包天,心黑手狠。只是我的生意还未开张,他们来得早了些!”大伙都笑了。

芦老板仰起头来对大伙说:“天不早了,大伙都睡去吧!有劳各位帮助,我老芦明日一定请酒!”

众人渐渐散开了。芦老板转向格布道:“这间小屋沾了邪气,今晚上就给你另换一间屋吧!”

格布忙摆摆手:“不必!不必!”黑锅头接上话茬:“嗨,老弟,沾了邪气哪儿能不避避呢?当心冲了你的生意!就到我屋里睡吧。”

不等格布答应,芦老板就说:“你们兄弟本来就够挤了,明日还要起早登程,还是不要跟你挤了吧,闲屋子有的是啊!”

这时,一个声音不紧不慢地插进来:“就请老哥到我屋里睡吧,我屋里正空着一张床!我初来乍到的,也想找个朋友做伴!”

格布扭脸一瞅,插言的正是清早进店的布朗族煤炭商尼色伯。

芦老板点点头:“那好,麂子马鹿能走到一起,你们两个正好谈谈生意。你看行吗?”

说着,芦老板抬起眼来盯住格布。事已至此,格布也只好点点头:“客随主便。芦老板,让你多费心啰!既然尼色伯大哥不嫌弃我这蛇行道,我又何尝不想找个朋友做伴呢?”说着,他又把脸扭向黑锅头:“大哥,你明天还要赶路,就早些休息去吧!明天一早,我再来帮你搬驮子。你送粮正好要走南腊山山脚,还得小心土匪呢。早些休息,养足精神吧!”黑锅头说:“下午民兵联防队来人告诉我。他们要派两个人送我过南腊山呢!你就放心吧!”

黑锅头兄弟俩跟格布告辞后,提着马灯去了。尼色伯提着马灯在前面照路,芦老板和胖伴计郎者引着格布,朝前走去。

一面走着,格布的眼前又闪现出那两个蒙面大汉的身影。让他们跑掉了?真太便宜了他们!他们跑到哪儿去了呢?

说不定,翁果所怀疑的那四个可能装着武器的驮子,眼下就藏在竹叶青的老窝里呢!

既然这两个蒙面大汉没完成竹叶青交给他们的任务,那竹叶青就绝不会放手,他一定还会派人找上门来!对不起,我这里恭候了!不管竹叶青来荤的还是来素的,我一定想办法利用下一次接触,争取摸出一些头绪来!

格布这么想着,随引路的马灯穿过一片枇杷树,来到了尼色伯的住房。

格布抬眼一看,只见这房子孤零零的,与其它住房不连着,四周都是枇杷树。

推门进去,却见屋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后窗子大开着,屋里空气新鲜。小屋当中,一左一右靠墙摆着两张竹床。竹床中间,摆着一张四方竹桌。方桌两侧,摆着一对竹凳。

尼色伯摘卜头上戴的破旧大沿毡帽,一对黑白分明的蚕豆大眼,冲袼布眯笑成一条缝:“大哥,你看,还满意吧?”格布笑道:“只怕我日后收来的蛇要弄脏你的屋子。”尼色伯说:“哪里,哪里。咱们弟兄本是天上的流星,地上的蚱蜢,能在此相会,都是缘份!”芦老板说:“你们虽说一个是俊尼,一个是布朗,可毕竟都是走南闯北的人,当真一见如故啊!”

说着,芦老板冲郎者一摆手:“郎者,去拿点酒来,给客人压压惊!”郎者应声去了。格布说:“芦老板,你太客气了!酒就免了,明日再喝吧!”芦老板说:“那怎么行?真难为你啦,第一次到我的小店来,就碰上了盗贼,让我说什么好呢?你看,头上还挂了伤!喝点压惊酒,也算我赔不是吧!”

看起来,这酒是非喝不可了,再躲闪推辞,怕有失礼节了!

格布说:“芦老板,那咱们就一块儿喝吧!”尼色伯也说:“对,咱们一块喝吧,我这儿正好还有一点麂子干巴!”芦老板双手一拱:“好,好。不过,今天晚上我还要理理账目,喝了酒怕犯糊涂,把一当十。这次就失陪啦!两位客人喝了酒,就早早安歇吧!”

芦老板说罢,告辞而去。

格布随尼色伯走进屋里后,两人面向竹桌,各人坐在一张床上。

尼色伯将马灯高挂在帐竿上,接着,从麂皮行囊里掏出一个用芭蕉叶包的小包,打开叶子,里面果真是一块烤麂子肉。肉烤得很好,焦黄流油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格布这才感到,肚子已经饿得贴在后脊背上了。这时,郎者一手提着酒葫芦,一手拿着两个竹酒筒,笑嗬嗬地推门进来:“压惊酒来啰!这是用今年的新包谷酿的,好酒啊!不是芦老板的知心朋友,难得喝上这么香的酒!”

郎者一面说,一面把竹酒筒一边一个,摆在格布和尼色伯的面前,咕咚咚倒上了酒。

果然是好酒,醇厚的芳香,顿时飞满小屋。格布盯住竹酒筒,饥肠更加辘辘作响。郎者满上酒后,连声说:“两位客人喝着,小弟失陪了!”

看着郎者转身要走,格布突然站起身,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一手端起自己面前的竹酒筒:“来,来,一块儿喝!一块儿喝!”

“这,这……”郎者退缩着,面有难色地说,“老板请客人的酒,我当伙计的怎么好……”

“哎,”格布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拽住郎者的胳膊不放,“咱们慢尼人讲究无酒不成礼。可现在有酒不喝,又成什么礼呢?啊?”

这时,尼色伯也凑上来:“是啊,有酒不喝,更不成礼!郎者,你就喝一杯再走吧!”

郎者笑着接过格布的竹酒筒:“那就谢谢两位客人了!”

说罢,举筒至唇,一仰脖子,咕咚咚,咕咚咚,一竹筒酒全灌进了肚子里。

眼看着郎者喝光了,格布喝采道:“好酒量,来,再满上,再来一杯!”

“不!不!不!”郎者咧着嘴叫起来,“到底是我压惊,还是客人你压惊啊!我半夜还要起来添马草,喝多了怕跌在马槽子里呢!”

说着,要挣脱胳膊。格布哪里肯放。尼色伯凑上来劝道:“好,好就让他去吧!大哥,来,咱们俩喝!”格布这才放了手「郎者双手一拱:“小弟失陪了!老

板说。两位客人喝过酒,就早早安歇吧!”

郎者推门出去了。

小屋里只剩下了格布和尼色伯。

马店的夜,真是静啊!郎者的脚步声远去后,四周顿时变得如死一般。

“来,来,大哥,咱们喝!咱们边喝边说。我给你讲讲我这半辈子吃的黄连苦,遭的牛马罪!”

尼色伯打破沉寂,一面说,一面提起酒葫芦,给格布的竹酒筒里满上酒,接着,又大大方方地冲格布笑着:“来,喝啊!”

说罢,大嘴一张,咕咚咚,一竹筒酒就下了肚。他把干了底的竹酒筒朝格布眼前一晃:“见底啰,大哥,我可是喝到前面了!你怎么还不喝呀?”格布也端起了竹酒筒:“喝!”

格布这么说着,把竹酒筒举到了嘴边。

郎者和尼色伯的先后痛饮,已经解除了他对酒的警戒。

格布正要饮下去,突然——啪!

从开着的后窗户外飞进来一样长溜溜的东西,结结实实地摔在砖地上。

而且,这东西一落地,居然动了起来。格布低头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啊,蛇!

一条乌黑的眼镜王蛇!

这条眼镜王蛇一落地,就猛地竖直身子,昂起头,鼓起一对闪着凶光的黑眼珠,一动不动地盯住格布。紧跟着,它的脖颈一下子胀得扁担宽,嘴里发出呼呼的叫声,直冲格布扑过来。

一见这情景,尼色伯吓得浑身发抖,哆嗦着嘴皮一个劲儿叫着:“……蛇……蛇……”一边叫,他一边朝床上躲。真是隔行如隔山。

好一个格布,稳当当放下手里的竹酒筒,只说了声:“莫怕!”便迎着那眼镜王蛇扑了过去。

眼镜王蛇一见格布迎面扑来,越发被激怒。它突然向前一窜,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张开的大嘴,直朝格布的大腿上咬来。

这要是碰上一般人,说什么也躲不开了!因为地方太窄。可它碰上的却是红脸獴。

不等蛇嘴沾身,格布那疾风般的快手,早已捏住它的脖颈。

目艮镜王蛇急了眼,一挺身子,一甩尾巴。那黑乎乎的尾巴,就像一条凌空飞来的鞭子,直朝格布的脖颈上缠绕而来。

它要用尾巴把格布勒死!

说时迟,那时快,格布抓住蛇颈的手向上只一抡,就把这条扁担长的眼镜王蛇给抡飞起来,啪的一声,硒在屋顶上,又啪的一声,摔在砖地上。

眼镜王蛇还没摔死,呼地挺直身子,迎着格布还想再战。格布抢上一步,手脚齐出,一手抓住蛇颈,一脚踩住蛇尾,又使出上提下踩的绝招。眼镜王蛇再也不能动弹了。

格布连连猛抖蛇颈,直抖得那蛇散了骨架,软瘫瘫的成了一条绳子似的。

眼镜王蛇老实了。格布的眉头却皱成了个大疙瘩:窗外为什么会突然飞进来一条眼镜王蛇呢?眼镜王蛇没有翅膀,它当然不会飞。它是被人扔进来的!是什么人扔进来的呢?为什么要扔进一条蛇来呢?格布盯住手里的蛇,突然,他惊得险些叫出声来——他发现,那大张着的蛇嘴里,根本没有毒牙!格布急忙掰开蛇嘴一看,毒牙早已经被拔掉了。而且,从那牙床上留下的形状独特的创伤上辨认,拔掉这蛇的毒牙的人,正是他格布自己!

立刻,格布的心被闪电般照亮了:这条眼镜王蛇不就是我捉住以后,送给那个不知名的少年的吗?

毒牙不就是我亲手用自己特制的小弯钩给拔下来的吗?对!是这条蛇!

那么,扔蛇进窗的就是那个少年?

是他。一定是他!

在我正要喝酒的时候,他突然扔铊进窗、是想告诉我什么呢?

……蛇!一条毒蛇!毒蛇有毒!

难道说……酒里,也有毒?一想到这里,格布的全身都震动了!这可能吗?酒是芦老板让送的。送酒来的是胖伙计郎者。难道?

格布猛然间回头一看一切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发生!

尼色伯脸朝下倒在床上,死了。

不,尼色伯没有死,而是昏迷过去了。

酒里下的不是毒药,而是能使人暂时失去知觉的迷魂药!

在进一步观察分析之后,格布重新做出判断。因为尼色伯在床上躺得很自然,也很平稳,没有丝毫中毒身亡而表现出的那种痛苦不堪的挣扎之状。

“你别以为住进枇杷树马店,就是住进了保险箱!”

格布的耳边,又一次响起了刀疤脸那阴冷阴冷的声音。

这时,格布才觉出刀疤脸的话非同寻常。

的确,这里不是保险箱。

酒,是芦老板让送的。

提酒进来的是郎者。

酒里的药,究竟是谁下的呢?

也许是他们之中的一个,也许是他们合谋而为,也许根本与他们无关,另有下药的第三者。

看郎者刚才那推辞的样子,他好像知道酒里有药,又好像不知酒里有药。因为他后来还是一饮而尽了呀!

格布的眼前,又晃动起芦老板那痩削的面孔和一双不大、但却有神的杏核眼。

芦老板在此开店已有年头,素以为人厚道、诚心待客而得誉于众。听他的谈吐也朴素随和,难道药会是他下的吗?格布皱紧眉头。几乎是在眨眼的瞬间,他就拿定了主意。格布一回手,将蛇扔出窗外,紧跟着,拿起桌上的竹酒筒,闭紧嘴巴,将竹酒筒往嘴上一按,任那酒水从紧闭的嘴巴两侧流淌下去,打湿胸脯。

他没有全倒干,因为竹酒筒很深,里面盛的酒都倒在身上,反而会露出马脚。

做完了这一切,格布一仰脖子,歪倒在竹床上,佯作昏然大睡。

是啊,嘴上有酒水,身上沾酒气,死狗一样歪倒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再加上尼色伯的陪衬,格布的确像是被药酒闹翻了。

且将计就计,看下药者究竟如何动作!格布闭上眼睛,他仿佛看到了那个不知名的少年正冲他哼了一声,就立刻消失了。多么机灵可爱的孩子啊!

他在暗中保护我,他在危险时搭救我,可他又倔强地从不正面回答我的话,使一切都成为谜!

“你要找的人,已经被他们杀了!”孩子的这句话,完全是出自知晓内情的大人之口。当格布突然听到的时候,简直如霹雳一样震惊了整个身心!躲在孩子背后的这个人是谁呢?他为什么不直接出来与我见面呢?难道我有什么值得他怀疑的地方,引起了他的警惕吗?

格布正想着,突然,沙沙沙,沙沙沙,他听到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有人踮着脚尖走来了。脚步声停留在竹门外。来人一定在扒着门缝往里窥视。“都倒了!”

格布听到了声音极为轻微的话语。显然,是来了两个人。

又等了一刻,终于,吱的一声,竹门被推开了。格布没敢再睁眼,因为挂在帐竿上的马灯很亮。他听出来人一直朝自己身边走来:目的很明确。药是冲我下的!

很快,一只冰凉的大手按在格布的脑门上,使劲一拨拉。格布随着他的手劲,无力地摇晃了一下脑袋,脖颈软得就像一团棉花。

拨拉格布脑袋的人轻声说:“先抬到洞里去,等竹叶青来了再说!”竹叶青!又是竹叶青!

格布的心咯噔一下。他第二次听到了这个可怕的名字。这两个家伙要把我抬到洞里去。是什么洞呢?会不会就是竹叶青的老窝呢?

格布心里这么想着。他被拽着胳膊腿搬起来,抬出屋外。夜风凉凉的。

格布偷眼瞅了一下一前一后抬着他的人。两个人都用黑布蒙着头,看不清面孔。抬着脚的那个中等个却很眼熟。

格布又偷眼仔细认了认。这个人背对着格布,可他那走路的姿态,他那微胖的腰身,以及从脑后望去可以判断出的一张胖胖的圆脸,终于使格布认出来了这正是胖伙计郎者!

格布心想,这家伙刚才当着我们的面喝下药酒,转眼间又跑到这儿来抬我。显然,他是服了一种见效很快的解药:现在清楚了,胖伙计郎者是竹叶青的人。那么,芦老板呢?

两个家伙一前一后地抬着格布穿过枇杷树林,来到一间小屋前,打开锁,推门进去。格布一楞!

怎么?洞就没出马店?洞就在这小屋里?不错,两个家伙进屋后,放下格布,搬开地上的一个大木箱,就露出了一个阴森森的地洞口。

格布被抬迸地洞。洞里居然点着一盏马灯!

就着马灯微弱的灯光,格布偷眼打量着地洞。他吃惊地发现,这个地洞很大,堆放着不少东西,还铺着床,摆着桌子和凳子。地洞里弥漫着烟草味,说明刚才还有人在这里。

马店里有这么一个神秘的大地洞,芦老板不可能不知道!也许,他就是这个地洞的主人!也许,他就是竹叶青!

格布被抬着往里走,突然,他的心抖了一下。他看见了他想看见的东西!可当他真的看见了这些东西的时候,他又感到无比震惊,靠地洞的土墙边,一溜摆着四个马驮子!啊,四个马驮子!

其中有一个马驮子还没有完全苫好,或是有人从里面拿出了东西后没有盖严,格布正好被抬着从这个马驮子边擦过。格布往驮子里瞟了一眼。只一眼,他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格布看到了枪!满驮子装的一色冲锋枪!

毫无疑问,这就是翁果在密信里讲的那四个神秘消失了的马驮子。

翁果的判断不错,驮子里装的果然是武器。可以肯定,这批武器,是境外的烙铁头偷运进来,准备送给过山风的。

现在,真相大白了!

境夕卜的烙铁头和境内的过山风,是通过潜伏在草落街的毒蛇竹叶青暗中往来的。枇杷树马店,是他们的秘密接头点,也是他们运送武器的中转站。

眼下,四驮子武器已经运到了中转站,下一步,不是过山风派人来取,就是竹叶青设法送进山去。

因为有了上次武器被截获的教训,他们此次运送武器的行动就安排得非常周密。

格布正这么想着,两个家伙停了脚,把格布平放在地上。随着格布的眼睛对昏暗的不断适应,他又吃惊地发现,在这四个驮子上,每个驮子的中间,都扎着一个大红布条。啊,大红布条!

立刻,格布的耳边响起黑锅头的笑声:“哦,嗬嗬嗬,那红布条是我在驮子上做的标记。这里驮子多,我害怕跟别人的驮子混杂了,就特意做了记号。”

这四个装着武器的驮子,为什么跟黑锅头的粮驮子一样,也扎着大红布条呢?

不但标记一样,而且,同样是扎在马驮中间,同样打出个英雄结。

这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黑锅头也是竹叶青的人?只有两种可能:一种,黑锅头的确是竹叶青的人。明天一早,他就要赶着马帮上路了。他去送谷种,正好要走南腊山山脚下的那条小路。趁此机会,将混在粮中的四个武器驮子甩下,让土匪拿走就行了。

还有一种可能,黑锅头的确是一个安分守己的赶马人,对枇杷树马店的黑幕一无所知。竹叶青要趁他运粮经过南腊山的机会,采取偷梁换柱的方法,用伪装得一模一样的四个武器驮子,换下四个粮驮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武器运出草落街。至于武器如何到土匪手里,那很简单:或者,提前通知土匪在南腊山山脚设伏,佯作打劫,将武器劫去;或者,如黑锅头说的,有两个民兵护送,而这两个家伙正是竹叶青的人。到了南腊山山脚,他们再想办法将四个武器驮子留下。从种种迹象上分析,格布更倾向于后一种可能。不管事实上属于哪一种可能,这四驮子武器无疑是要混在粮驮中,于明天一早运出草落街了。这是一次绝密的行动!

行动成功与否,不仅关系到武器能否进山,而且还关系到枇杷树马店这个秘密联络点的存亡。为此,竹叶青费尽了脑汁。

暗杀翁果,是他为行动成功而扫清的第一个重大障碍。可以推断,他是迫不得已的。就是说,他已经知道翁果对他和他手下人的诡秘行动有所察觉,特别是对这四个神秘的马驮子有所察觉。因此,才不得不迈出这危险的一步,除掉了翁果。那么,对我呢?格布想。

对我,这条感觉器官极为灵敏的竹叶青,似乎也嗅出了一点什么。也许,从我一进草落街就找翁果,首先就使竹叶青产生了怀疑和警惕。而当夜,他又通过手下人了解到我并没安分守己地睡在马店。与此同时,发生了他派去搬尸的“长毛鬼”在河滩被杀的怪事。这就进一步使竹叶青加深了对我的怀疑。他怀疑是我干掉了“长毛鬼”,但又拿不准。因为我那夜的化装实在有效果。于是,为了彻底弄清楚我的真实面目,他开始施展诡计,想方设法要活捉我。终于,他的诡计成功了,我被酒里的迷魂药给“蒙”倒了。

竹叶青为什么不采用比活捉容易得多的灭口方法,像暗杀翁果一样杀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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