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天以后。

F县警察本部大楼地下一层。矢代从小卖部前边走过,走到楼道尽头右拐,继续往里边走去。

在这4天的时间里,经过朽木班长的许可,矢代一个人单独展开了调查,应该了解的都了解了,应该掌握的也都掌握了,他充满了自信。

可以看到审讯室了。

二班的楠见班长正好从对面走过来。跟矢代擦肩而过的时候,楠见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冷冰冰的声音对矢代耳语道:“对付不了的话就交给我。”

矢代刚站在3号审讯室前面,2号审讯室的门就悄无声息地开了,朽木从里边探出头来,用眼神命令道:开始吧!

朽木退入2号审讯室,门关上了。

矢代做了一个深呼吸,还是觉得胸部憋闷,心跳太快。于是他又做了两次深呼吸。

好了!

矢代推开3号审讯室的门。他脸上的笑容不用装,那本来就是贴在脸上的。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一张微笑的脸转过来——阿部勇树的微笑也是完美无缺的,就像是一个微笑的假面。

“矢代先生,您也太过分了吧?您说带我参观一下县警察本部大楼,我高高兴兴地跟着您来了,您怎么把我关在这种地方啊?”

“对不起对不起!”矢代挠着头皮在勇树对面的不锈钢椅子上坐了下来。

跟勇树面对面的时候,矢代总觉得面对的是一面镜子,镜子里映出的是自己的微笑。

“你这可是贵宾待遇,一般的犯罪嫌疑人都是在地方的警察署里接受审问。”

“什么?我是犯罪嫌疑人?”勇树突然发出疯狂的叫声,可是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脸上依然保持着匀称的微笑。

“不要那么生硬地理解我的话嘛,你就当是在玩游戏。”

“游戏?”

“是的,谁沉默10秒不说话谁就是输了的游戏。”

“好像有点难。要是输了,是不是得受罚呀?”

“不但不受罚,还有奖品,叫遗憾奖——坐着豪华汽车去V县兜风。好了,开始吧!”

审讯室里只有矢代和勇树两个人,没有副审讯官,也没有录音机。正式审讯已经委托给设在V县警察本部的侦查指挥部了。

矢代把十指交叉在一起的双手放在不锈钢的桌子上,开始审讯。

“先说说最近发生在V县的那个流浪汉被毒死的事件吧。具体情况你知道吗?”

“啊,从电视上看了,知道一点儿。是被氰酸钾毒死的吧?”

“知道这个就好办,是你把他毒死的,对吧?”

“哈哈哈!”勇树笑得头都仰到椅子后面去了。

“嗯?我问的问题很奇怪吗?”

“当然啦,哈哈哈……矢代先生,您怎么能这么问呢?”

“是我不好,我不应该用问号。那么我再说一遍——是你把他毒死的!这回说对了吧?”

“说错了!”

微笑与微笑之间发生了激烈的冲撞。

“矢代先生,您别忘了,案件发生那天是星期六!”

“是啊,星期六上午。”

“那么我很遗憾地告诉您,我没有资格当犯罪嫌疑人。那时候我在O县,在棺材里边躺着呢!”

“棺材?”

“对呀,我是主演嘛。”

“原来如此……哦,对了,说到O县,我倒想问你一个问题,三个月以前你也去O县了吧?演的也是《德古拉》?”

“去啦。我们在O县可有名了,到处都有人邀请我们去演出!”勇树手舞足蹈地吹嘘着,鼻孔都张大了。

矢代一边微微点头,一边说道:“那次去O县,你半夜里摸进一家镀金工厂,偷了大约100克氰酸钾!”

勇树猛地向前一探身:“喂喂喂!矢代先生,您有证据吗?”

“我哪儿来的证据啊,所以才问你嘛!”

“哈哈哈哈哈哈!太棒了!矢代先生,您真幽默!所以啊,我特别喜欢您!哈哈哈……”

矢代等着勇树笑完了才说话。

“笑完了?那我接着问了啊。”

“啊,您等一下,我先向您请教一个问题行吗?”

“什么问题?”

“V县那个被毒死的流浪汉,叫什么名字?”

“没名没姓。”

勇树扑哧一声笑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没有必要回答您的问题了。一般而言,谁也不会去毒杀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吧?”

“一般而言是这样,不过,你不知道他的名字却知道他长什么样!比如电视广告里的女孩子啦,总是跟在北野武屁股后边转的滑稽演员啦……”

“乙级队的足球运动员啦……”

“我连他们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还有拐角那个便利店的店长啦……”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我认为呀,你虽然不知道那个流浪汉的名字,却记得他长什么样!想看看他的照片吗?”

“您有吗?”

“有啊,你等等。”矢代从上衣口袋里拿出被毒死的那个流浪汉的脸部特写照片来。

看着照片,勇树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怎么样?”

“既不是滑稽演员,也不是拐角那个便利店的店长。”

“你没见过这个人?”

“没有。”

从表情上看不出勇树内心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矢代把后背靠在椅子上,不紧不慢地说道:“特征很明显嘛,胖得跟相扑运动员似的,脸上还有一道伤疤。”

“不过,我根本就没见过这个人,对不起。”

“哈哈!用不着道歉。”矢代把照片收了起来,“那我就开始问你别的问题了。案件发生的一个星期前,去V县的荻川岸边的那个人是你吧?”

“喂喂喂!又来了,您怎么总是这样向我展开进攻呢?您刚才问什么来着?”

“你乔装成肖像画上画的那个人的样子,到V县的荻川岸边去了,是吧?”

“乔装?”

“吃早饭之前那个时间段,对吧?你这位未来的演员,在你的长脸上画上皱纹,在尖下颌上贴上山羊胡子,谁都看不出来是你!”

“我要是想那样做的话当然能做到,可是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这还不好解释吗?你认出了13年前给你氰酸钾的那个人!”

“我?”

“对!”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在13年前骗了警察,向警察描述了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人的长相!”

“您太过分了,本来我是想配合您的。”勇树吃惊地看着矢代。

“13年前给你氰酸钾的人,是另一个人吧?”

“是吗?”

“你被问到这个问题,觉得很难回答吧?”

“当然很难回答了。那么我问您,13年前给我氰酸钾的人是谁?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勇树似乎是在试探矢代的意向。

“这个我基本上已经知道了。”

“真是人心叵测。您要是知道的话就告诉我吧。”

“我说出来就没意思了,还是应该你说。”

“矢代先生要是说了,我也说。”

“知道了知道了,我说了啊,我说完以后你也要说!”

“我也说,我也说。那您就快说吧!”

“就是这个没名没姓的流浪汉!”矢代说着又把那个被毒死的流浪汉的照片掏了出来。

“什么?您的意思是说,13年前的加害者这回成了受害者?”勇树的脸是一张惊叹的脸。真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演员。

“是的,让你吃惊我并不觉得高兴。”

“我觉得很有意思,这么离奇的故事,完全可以搬上舞台。”

“是这样的吧?”

“是哪样的?”

“刚才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我先说,我说完以后你也要说!说!13年前给你氰酸钾的人就是那个没名没姓的流浪汉!”

“根本就不是他!13年前我对那个画肖像画的女警察描述过给我氰酸钾的那个人的长相,跟你给我看过的那张肖像画很相似。”微笑重新盖住了勇树的脸,“不过,矢代先生刚才说的那番话实在是太有意思了!来,您接着说!”

“接着说什么?”

“时光流逝了13年,我毒死了13年前给过我氰酸钾的那个流浪汉。是不是这样啊?”

“是的。”

“那么我问您,我跟那个流浪汉是什么时候见面的?是在什么地方见面的?”

“这个我倒是知道。你在O县演《德古拉》之前,在V县也演过《德古拉》吧?我问过你们剧团的演员,他们说你们在V县演出期间也像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那样,在河岸上一字排开练过发声,对不对?”

“啊,对呀。”

“你们练习发声的时候,住在帐篷里的那个没名没姓的流浪汉正好从你们面前经过,他没有认出你来,毕竟你已经从一个小孩长成了大人。可是你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的体形和脸上的伤疤都太显眼了。”

勇树沉默了数秒才开口说话:“原来如此!你的推理简直就是天衣无缝嘛。不过,事实上连一点儿影子都没有。如果你所说的那些话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这个你心里应该有数!”

“不是真的!这是彻头彻尾的假说!如果说流浪汉就是13年前那个给我氰酸钾的人,那么我现在为什么要毒死他呢?”勇树这话有点儿不打自招的意思。

“肯定有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吧?”

“什么?”

“为了给你父亲报仇。”

“啊……是吗?这个理由好像说得过去……”勇树的脑子里似乎没有想过这个理由。

矢代稍微向前探了探身子:“不过,实际上并不是为了给你父亲报仇,而是为了消灭你最爱的母亲的敌人!这才是你杀死那个流浪汉的真正理由!”

勇树的眼睛里浮现出些许动摇的神色。

“矢代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请您说清楚一点儿!”

“那我就说清楚一点儿013年前那天,那个没名没姓的流浪汉在公园里给了你一些氰酸钾,并且说那是一种神奇的药粉,可以去除脚臭和酒臭。但是,流浪汉不是让你去除你父亲的脚臭和酒臭,而是让你去除你母亲的脚臭和酒臭!”

“什么?”

“你母亲也喝酒吧?”

“啊,偶尔喝一杯。”

“这就对了。流浪汉对你说,女人身上哪怕有一点儿脚臭或酒臭,都会让人反感,最好去除。也就是说……”

“流浪汉想毒死我母亲?”

“正确!流浪汉想成为你母亲的相好,但被严词拒绝,因此怀恨在心。”

“您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你母亲以前一直在一家餐馆打工,现在有时候也去,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那家餐馆的老板娘我已经见过了。我把流浪汉的照片拿给她看,她说是有这么一个人,体形和脸上的伤疤给她的印象很深。老板娘还说,你母亲长得很漂亮,男人们都很喜欢她,那个流浪汉也是拼命地追求。”

“是吗?”

“当时侦破你父亲被毒死的案子的时候,把重点放在了跟你父亲有仇的人身上,后来又怀疑是你母亲跟坏男人勾结骗取保险金,谁也没有想到是仇恨你母亲的人下的毒手。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你按照你自己的意志,改变了流浪汉杀害你母亲的计划。”

勇树又笑得前仰后合起来:“等……等……等一下!矢代先生,我问您,我为什么要毒死我的亲生父亲呢?”

“跟你这次毒死流浪汉的理由是一样的。只要是你母亲的敌人你就会将其消灭。我问你,你父亲喝醉以后是不是经常打你母亲?”

“打是打过……”

“所以你要毒死你父亲!你认为你父亲是你母亲的敌人,所以你要杀死你父亲,一个人独占母亲!”

“独占?”

“对!独占!我也非常喜欢我母亲,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勇树下唇凸出做着怪相:“矢代先生今天怎么不说玩笑话了?”

“因为我在工作!”

“我承认。”

“真的?”

“不是承认我杀了人,而是承认我很讨厌我父亲。”

“嗯。”

“不过,矢代先生刚才说的那些话不符合逻辑。”

“哪儿不符合逻辑?”

“我根本就不知道那个流浪汉给我的药

粉是毒药嘛!我要是相信了流浪汉的话,认为他给我的药粉可以去除母亲的脚臭和酒臭,我就会按照他的嘱咐把药粉倒进我母亲的杯子里。难道不是这样吗?”

“猫跑到哪里去了?”

“什么?”

“你家养的猫!你父亲被毒死那天晚上,你家养的那只猫不见了,你母亲找了半天没找到,有没有这回事?”

“啊,有这回事。”

“昨天我问过你母亲,那只猫就那样失踪了,再也找不到了。”

“是的。”

“那只猫是被你毒死的吧?”

“什么?”

“哦,对不起,那只不过是一起事故。”

“你的话我一点儿都听不懂!”

“那我就给你详细地解说一下。你从小就特别讨厌猫的屎尿的臭味,你从流浪汉那里得到可以去除臭味的药粉以后,就决定先在猫身上试一下,然后再往你母亲的鞋子和杯子里放。在你家正房和小仓库之间有一条狭窄的缝隙,缝隙里有沙土,猫在那里拉屎撒尿,换句话说,那里是猫的厕所。你把药粉撒在了沙土上,看能不能去除臭味。这时,猫正好去那里撒尿了。动物的尿和人的尿一样,都是弱酸性的,为了保持体内的碱,要排泄一些酸。猫尿跟氰酸钾混合,产生了氰酸瓦斯。人吸人了氰酸瓦斯都能致命,更不用说猫了。那只可怜的猫当场就蹬腿毙命,于是你意识到流浪汉给你的药粉是可以毒死人的毒药。”

“……”

“所以,你改变了流浪汉要毒死你母亲的计划,毒死了你父亲!”

“……”

“说话呀!沉默10秒钟你就输了!”

“什么?”

“游戏!谁沉默10秒不说话谁就是输了的游戏!”

“啊……想起来了……不过我想告诉您,那时候我才8岁,还不会有杀人的想法。”

“有的。”

“什么?”

“杀人的想法,8岁的孩子也会有的。”矢代把视线落在自己的手掌上。那天揪着妹妹的小辫子把她的头往水里摁的触感,直到今天还残留在手上。

“不管怎么说,矢代先生的话也太牵强了吧?就算你说的都是事实,—个8岁的孩子犯了杀人罪,也不能追究他的法律责任吧?”

“—个21岁的成年人犯了杀人罪,是要追究他的法律责任的!”

“我没杀人,也没有杀人动机。”

“怎么没有?那个流浪汉13年前企图毒死你的母亲!”

“刚才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流浪汉被毒死那天,是星期六吧?那天上午我在O县演《德古拉》,从O县到V县至少得三个小时,我就是想毒死他也没有时间过去嘛!这可是堂堂正正的不在犯罪现场证明!”

“不是!”

“为什么?”

“这个你心里明白。制造这种不在犯罪现场证明的方法,你很清楚。”

“什么意思?”

“你亲手毒死了你的父亲,这也罢了,因为你只不过是那个流浪汉的帮凶。那个流浪汉呢,13年前曾经想杀害你的母亲,也算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但是!”

说到这里,矢代双手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你这个畜生!为什么要把孩子当‘工具’?”

勇树惊得瞪大了眼睛。

“说!你是怎么指派孩子替你毒死那个流浪汉的?在河边的儿童公园,你把氰酸钾交给孩子的时候,用什么收买了孩子?好吃的点心?零花钱?你现在是怎样一种心情?回答我!我在问你呢!把孩子当作‘工具’杀了人以后的心情是怎样的你这个不是人的东西!跟你父亲和那个流浪汉一起下地狱去吧!”

死一般的寂静。

矢代仿佛在寂静中听到了声音。

可以映出自己那“微笑的假面”的镜子破碎了。

眼前的勇树脸上的微笑,连一点儿影子都没有了。

矢代全明白了。勇树既没有跟矢代同样的悲伤与心痛,也没有“微笑的假面”,他脸上的微笑从一开始就是真正的微笑。

这个人跟我不是一类人。

矢代缓缓坐下。

“对不起,吓着你了吧?哈哈哈哈!我早就想这样威风一次了。”

“……”勇树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嗯?你怎么不说话了?我可要数数了!”

“……”

“One(一)、two(二)、three(三)、four(四)……”

“……”

“喂!你怎么还不说话,再不说话你可就要输了!Five(五)、SIX(六)、seven(七)……”

“……”

“Eight(八)、nine(九)、ten(十)!”

用英语数到10,矢代满脸笑容:“你输了!给你一个遗憾奖,坐上豪华汽车去兜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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