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郑少青从机要室出来后,又去“临审室”简单地察看了一番,就回到办公室喝了一杯茶,然后就上了二楼。

“怎么样?都转过了?”杜林甫一见郑少青进来,就摘下眼镜问道。

“刚才到临审室、机要室,还有侦讯科走马观花地看了看,只是熟悉一下情况而已。以后还要请处座多提醒照应。”

“没关系。有些事你尽管放心去做,不必事事请示汇报。你是副处长嘛。”杜林甫轻轻地转了一下椅子,“有很多重要的工作等你去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会尽力的。”

“今天你就早点回去休息一下吧,明天再说。”

郑少青到二楼的目的就是和杜林甫打个招呼,想先回家。于是就顺水推舟地说:“好。那我就先走了。”

郑少青开着那辆“大鼻头”出了保密局的大院,直奔杨公井“中华大书店”。在当时,它是南京最大的书店。

他把车子停在距书店百十米远的梧桐树下,然后警惕地张望了一番,就下了车子,夹着公文包,步行几十米,来到书店门口。他在门口的台阶上又回身望了望,就跨进书店。

“有没有唐诗宋词之类的书?”郑少青问一个店员。

那个店员正在整理着书架,背对着柜台,一听有人问这话,心想,这个“大萝卜”,我们这间书店那么多稀罕的书都有,难道还没有这些平常的书?于是转过身来,正要将问话的人奚落一番,一见郑少青穿着军装,相貌堂堂,连忙堆上笑容回道:“哎,有,长官,有。来,来,这边请。”说着,做了一个手势,将郑少青引到右侧的一个书架前,手指着书架说:“这里都是。长官随便挑。”

郑少青的目光在书架上搜寻了一番,说:“唐诗三百首赏析之类的那几本,你都拿给我看看。”

店员连忙从架子上取下三本书摊放在柜台上。

郑少青比较了一下,就说:“这本好一点儿,白话文写的欣赏分析。就买这本。”

店员连忙将那本中华书局影印版的《唐诗三百首赏析》双手捧着递给郑少青。

郑少青付了钱,然后把书放进公文包,出门而去。

“古人说得好,‘出语过快,必有灾害。’今天我差一点嘴快给自己带来麻烦。还好,多亏我……”店员庆幸不已。

“刚才那个人进来干什么?”正在这个店员继续整理书籍的时候,又一个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这个声音像冰一样冷,像石头一样硬。

店员心里一阵发毛,连忙转过身来。

一个便衣男子隔着柜台,目光阴森森地注视着他。

“哈哈哈……”杜林甫搁下电话,把双脚跷在桌面上,得意地笑起来。

他的笑是舒心的,但并不迷人。

“一切都在按照我的计划进行。”笑毕,他自言自语。

郑少青回到家里,立即反锁上门,打开被褥柜子,将一床被子放到沙发上,摊开,手伸进棉絮里,从里面取出一根牙签状的小纸卷——那是他在冯儒的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密电码。

“秘密马上就要揭晓。”郑少青充满着期待。

他又从公文包里掏出那本《唐诗三百首赏析》,按照自己上次的思路解密电文。

“书籍摘字法就那几种花招。页行对照、首字定位、按数跳字……如此而已。一个一个试试就知道了。到了这种程度,就不是破译而是按图索骥了。”郑少青想。

“1941,是19页第4行第1字,还是19页第41个字?第4行第1字是‘烟’,第41个字是‘俯’;8013,80页第1行第3字是‘万’,80页第13个字是‘冲’字……显然,头两个字应该是‘俯冲’。”

……

郑少青很快破解了这封密电:

“俯冲二号令立即将俯冲计划存档本密藏于一二二号楼之黑室,此件极其重要,关乎党国命运。断不宜循旧例存放于二厅档案室,此事由二厅负责转移你处秘密监护。此令!”

“在黑室!”

郑少青看着电文,脸上浮现出难得的笑容。对密码的冥思苦想终于有了回报,巨大的回报!他终于知道“长江防御计划”的藏身之处——“黑室”!神秘的“黑室”!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最急迫的问题是我如何才能进入‘黑室’,得到‘长江防御计划’?”

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他草草吃了晚饭,继续独自思考。

“毫无疑问,冯儒收到这封密电的时候,二厅和杜林甫也收到了这封密电。江防计划早已从二厅档案室移送到了‘122号楼’的‘黑室’。要从‘黑室’把一件绝密文件弄出来……太难了!”他摇摇头:“比搬起紫金山填长江容易不了多少。”

郑少青的比喻并不十分夸张。因为,要完成这样一件事,面临着好多制约因素。

一、郑少青是孤身行动,没有人配合。他不知道国防部里还有没有自己的同志。就算有,但这个人在哪里,他是谁,郑少青一概不知。再退一步讲,即使知道国防部的某一个人是自己的同志,可是,他是否具备客观条件、是否有能力配合自己获取江防情报,也很难说。至于外围的力量,根本不起作用。钱队长、孙英莲他们本领再大,可是对于这件事,他们帮不了忙——他们连国防部的门恐怕都进不了!

二、时间紧迫。假如这份情报的时效很长,郑少青还可以等待、寻找合适的时机获取情报。可是,渡江战役说不定哪天就要打响,错过时机,即使得到情报,也是明日黄花,废纸一张。而这样的时间提前量,最起码是在战役开始前的十天半个月——因为从我方取得情报,再送到江北,再由我军根据情报作出军部署,十天半月是最少的时间过程。所以,郑少青不能等待,要立即行动,越快越好!

三、如何进入“122号楼”?“122号楼”警戒森严,无关人员根本进不去。进去了也找不着北——这是一座迷宫,郑少青从没有机会进去过,他只是知道它是迷宫建筑,至于如何“迷”法,程度如何,他只是隐约听说过。而且,“黑室”在迷宫的什么位置,江防计划在“黑室”的哪一个档案柜,保管人是谁,他更是一概不知。

四、最大的问题是,要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取得“江防计划”。不能让任何人死亡、受伤,也不能用绑缚、威胁、逼问、迷药、致幻剂等手段,任何暴力的和事后容易泄露的手段都不行。行动过程中不能撬门砸锁,不能破坏“122号楼”或者“黑室”里的任何对象。对于“江防计划”本身,不能让人觉得有人动过它,更不能损坏它,带走它。总之,不能留下任何痕迹、不能让敌人在事后产生任何的怀疑,在这样的情况下取得的情报才是有效的。

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是,自己即使取得了情报,也不能就此从保密局消失,那样等于告诉敌人自己是共产党……

“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郑少青这么想:“因为我只有一件武器。”

3月27日上午。

郑少青到了办公室不久,就喊来了晓露。

“晓露,你把弟兄们的档案都拿给我看看。”

“郑副处长,你是要哪个人的档案……”晓露站在郑少青的桌边,微笑着问道。

“哎,我说晓露,”郑少青不等晓露说完,就笑着打断了她的话,“你对我的称呼太郑重了一点。我听了有点别扭,好像我一个人担任了几个职务。上次我就要和你说了。你还是随便一点,好不好?”说完盯着晓露那双单眼皮的眼睛——单眼皮的姑娘给人的感觉有些童稚——这给郑少青一点好感。

晓露一愣,随即粉脸上闪过一丝红晕。她把双手交错着放在身前,说:“嗯,那……那我以后就叫你郑处长吧。”

“好了,你把档案拿来吧。”

“可是,郑处长……”晓露说到这里,牙齿轻咬着嘴唇,停住了。

郑少青笑起来,晓露也跟着笑起来。

“我是副处长。”郑少青说,“不让你为难了,以后你就直接叫我副处长吧。”

“我刚想起来,叫处座吧。”

“好了好了,随你的便。”郑少青不想在这个鸡毛蒜皮的称谓上多费口水。

晓露正色道:“处座,你要看哪一个人的档案?”

“我不是专门要看哪一个人的档案,而是要把弟兄们的情况都了解一下。”

“哦,我明白了。我将花名册拿给你看一下。那里面不光有处里的人员情况,国防部各个基层科室普通职员的情况都有。”

“也好。”郑少青在说这两个字的同时,心里在说“最好”。

晓露很快拿来了《花名册》,随即转身掩上门,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郑少青看完了前面几页上特情处各个职员的资料后,接着往后翻看。

“保密局行动处……电讯处……监察局……一厅职员……二厅职员……122号楼……”

郑少青看到这里,翻动花名册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李大为,男……‘白室’机要档案员……江上萍,女,‘蓝室’机要档案员……祖佑丁,‘黑室’机要档案员……”

郑少青的目光停留在这里。

“祖佑丁,男,籍贯南京晓庄,42岁,未婚育。履历:民国二十年入伍,三十四年从监察局调入三厅,三十七年十月调入122号。亲属:嫡姐祖佑琴。”再没有其它记载了。

郑少青深思了片刻,又翻完了花名册,就让晓露把它拿走了。

“这是一个楔口。”他在心里说。

时间过得很慢。他想从这个楔口中切入。

10点多钟,郑少青拿起电话:“喂,我是郑少青。是处座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虽然干硬却试图滋润一点的声音:“哦,小郑啊。今天怎么想起来打电话给我?”

“处座见谅。我昨天刚刚出院,今天就想着去拜见处座。”

“哦。好啊。还没忘记娘家。哈哈哈。”电话那头的人发出难得的笑声,这让郑少青感到鼓舞。

“处座,我现在就去,好吧?”

“当然可以。我在办公室等你。”

郑少青放下电话,出了办公室,开着“大鼻头”驶离了洪公祠保密局的大院。

洪公祠大院内的一间屋子里,一个人摘下耳机,对身边的同伴说道:“声音非常清楚,不用功率放大器就如同直接和他通电话一样。窃听器放在话筒里,效果真好。”

说话的这个人是杭苏。

宁默之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内沉思着。

自从他发觉郑少青偷偷进入到他的办公室后,就对郑少青的身份疑惑不解。宁默之分析郑少青的身份有两种可能。或是共产党的卧底,或是保密局安插在自己身边的密探,监视自己。正当他试图揭开郑少青真实身份的时候,郑少青却接连击毙冯儒、陈言两人,后又擢升到保密局,由此宁默之更断定郑少青原本就是保密局的特工。

“他今天来干什么?不管他!且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以宁默之在战火中、官场上20余年的历练,对这点小事不会过多顾虑的。

不一会儿,郑少青就来到了他的办公室。

“处座。”郑少青极其恭敬地称呼道,他的语调足以让宁默之认为:郑少青仍然还是把自己摆在一个下级的位置。

“坐吧。过去之后还好吧?”

“托您的照应,还好。杜处对我还算客气。”

“这就好。你先坐,我让小高去倒杯茶。”

“处座,不必了。我还是您的下级……”

“哎,今非昔比了。你虽然还把我当你的上司,可你现在到我这里来,就是我的客人了……小高,给郑处长倒杯茶。”他冲着外间说道。声音不大,却很有穿透力,足以撞击到小高的耳膜。

小高倒完茶就离开宁默之的办公室。在带上门之前,疑惑地瞄了一眼郑少青的后背。

“说吧,什么事?估计你不会是来请我吃饭的吧。”

“处座这话让卑职如沐春风。改天一定请您到‘秦淮酒家’小酌。现在来,确是有一件事麻烦处座。”

“哦。”宁默之啜了一口茶。

“是这样的。昨天下午,杜处让我送一份绝密文件到‘122号楼’……”

宁默之一听“122号楼”,心中一凛,但是脸上却波澜不兴。

“我到了‘122号楼’却见到了一个人。他在‘黑室’工作,处座可能认识。”郑少青说到这里,故意停下来,喝了一口茶,瞄了一眼宁默之。

“是谁?”

“他以前在监察局上班,那时我还没有来到监察局。后来,这人调到了三厅……”

“郑少青,我不喜欢

你这样讲故事的方式。当我问你他是谁的时候,你就应该直截了当地告诉我。离开我几天,我的习惯你就忘记啦?”宁默之似乎有点愠怒的样子,他觉得他的尊严被郑少青善意而拙劣的故事手法冲淡了。

“不敢!我这就告诉处座。他是祖佑丁。”

“哦。是祖佑丁。以前他在我手下做档案员的时候,你还在城防营做班长呢。”宁默之的面色舒缓了不少。

“是的。我把文件交给祖佑丁后,就聊了两句。他一听我刚从监察局调到保密局,就说他以前也在监察局上班,并对处座您的学识风范敬佩不已……”

“这个问题就不用谈了。说要紧的。”宁默之平静地说。

“他说他从去年10月份进入‘122号楼’后,就一直没有出去过,吃喝拉撒睡全部在‘122号楼’大院高墙内。”

宁默之知道,“122号楼”是一座神秘而重要的所在。神秘在何处,重要在哪里,宁默之这种级别的军官也未必完全知晓。为了保密的需要,在里面工作的人长年与世隔绝,不能自由离开大院是可能的。

当初,祖佑丁从监察局调到三厅档案室是公开的,当然宁默之也是知道的。去年听说,祖佑丁突然从三厅失踪了,连宁默之也不清楚他去了“122号楼”。这都是高度保密的需要。

“原来他去了那里。”宁默之在心里说。他不能在郑少青面前说自己不知道祖佑丁去了“122号楼”。

“他在里面半年多了,一时半会儿可能出不来。他说,即使以后出来了,他都不可能在南京干下去了。上面为了保密的需要,会将他们调到比较远的隐蔽部门。这都无所谓。他说,他主要挂念他的老姐……”

宁默之一时弄不明白,郑少青讲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这厮越来越狡猾了。永远不要忽视年轻人。但你要和我斗法,还嫩点。除非你不是在和我斗法,而是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郑少青接着讲:“他到‘122号楼’的时候,事先根本不知道。上面也不可能让他事先知道。所以,他没有来得及和他的老姐打招呼就被带到‘122号楼’上班。部里的人当时跟他说,会派人去告诉他老姐的。他知道这多半是不可能的,是骗他的。他知道他的工作性质。他放心不下他的老姐,又知道他的老姐必然会担心他的下落,他就一直想找机会托人带信给他的老姐。”

宁默之终于忍不住了,他觉得没有必要忍了:“郑少青!杜林甫的特情处是一个饶舌培训班吗?你怎么才去了两天就变得婆婆妈妈的?你不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讲话方式吗?”他一连用了三个反问句。

郑少青一愣,随即微笑着说道:“这才是我常常想来到你身边的原因。”郑少青说完,心里也有点得意:“我一句话就巧妙而轻松地化解了他三个咄咄逼人的问话。”

宁默之一听,一惯严肃的脸也被郑少青的机智逗得松弛下来,他执起茶杯,抿了一口,欣赏的目光从茶杯口上方溢出来投在郑少青的脸上:“接着讲。我允许你饶舌。”

“祖佑丁的事情并不多,整天坐在那里看守着那些机密资料。接触不到人,或者说很少能够接触到外面进去的人。需要到他那里去存取绝密文件的人太少了,即使有,级别都比较高,说不上话,他也不敢轻易说。一听我是从监察局过去的,而且才过去了几天,就有些好感。爱屋及乌吧。”

“快点说,你真要我留你吃午饭啊?”宁默之催促道。

“不跟处座交代清楚事情的原委,有欺尊之嫌。”

“行了行了,你快点讲。”宁默之的意思是,管你是什么人,你现在离开监察局了,只要不打我的主意,其它无关痛痒的事,我不会纠结的。

“几句交谈后,他告诉我他老姐的住址,叫我代他去看一下他老姐,并要他老姐千万保密、千万放心……我按他说的去了,却没有找到他老姐,听说搬走了,搬到哪里不知道……我觉得有点负人所托……想了一下,就想到处座您了。”

“哦——”宁默之微微扬起下巴,恍然大悟的样子。“你来找我,说了半天,就是想了解祖佑丁的详细情况。”

“是的,处座洞若观火,如何瞒得过、又如何敢瞒处座?”郑少青确实是来了解祖佑丁的详细情况的,这一点宁默之猜对了。但是,郑少青为什么要调查袓佑丁的情况,宁默之现在心里还不甚清楚。他的直觉告诉他,郑少青的真实意图可能是:1.他说的是真的。如果他没有接触过祖佑丁,他是不会了解这么多详细情况的。他的故事没有一点破绽,活灵活现、绘声绘色。如果他是编造了这么一个故事,除非他是一个故事天才。2.郑少青如果有所企图,可能和绝密文件有关。但那是什么绝密文件,宁默之当然不会想到。因为,“长江防御计划”从三厅档案室秘密转移到“122号楼”的“黑室”里,连宁默之这种级别的人也无权知悉。3.基本可以排除他是冲着监察局而来。他的意图很明显,就是冲着祖佑丁而来。这里面有什么阴谋一时无法确定,可能自己也左右不了。

想到这里,宁默之慨然说道:“有话直说。今后切不可如此绕弯子。”

郑少青说:“好。我知道,祖佑丁的档案肯定随着他本人调走了。但我记得,局里还有一些花名册、登记表之类的东西,能否让我看看,或许能从那里找到他老姐的线索,或者能找到他的其它亲人。”

宁默之心想,你做梦,你不可能找到祖佑丁的其它亲人了!他就这一个亲人!老姐!他唯一的亲人!视姐若母,视姐若妻。

郑少青又说:“我没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不可能再到‘黑室’去问祖佑丁了。他当时也没估计到他老姐搬家,也没有告诉我更多的线索……”

郑少青说到这里,赶紧打住。他感到自己说得太多了,这很危险。

“小郑啊,你也太迂腐了一点。这点事,你直接找汪碧茹不就行了吗?你不是不知道,这些东西都在机要室。你在的时候,钥匙你都有。”

郑少青一听“钥匙”二字,心里有一点反应。

“处座,那哪成?虽然汪碧茹是我的女友,但我现在已经不能私自翻看处里的档案了,必须要征得您的同意。”

“好吧。我同意。”宁默之说完就打电话通知了汪碧茹。

郑少青在汪碧茹的帮助下找到了祖佑丁及其老姐的详细情况。

“有了这些,我就有了楔子。”出了监察局熟悉的大门,他这么想道。

郑少青吃了午饭,换了便装,就去了东郊的宝华村。

宝华村在宝华山脚下。

正是春光烂漫的时节,山上山下,披绿染翠。金黄的油菜、粉红的桃林、返青的麦田,还有宁静的小河,无不让郑少青感到惬意。

“养眼、舒心!不出城,不知季节的变化。春天真的来了。好美!”郑少青看着郊外的景致,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连连感慨。

快到村口时,车子开不进去了。他只得下了车,提着两盒“桂花酥饼”沿着乡间土路进了宝华村。

几次打听,他终于在一间半新不旧的瓦屋内找到了祖佑琴。

祖佑琴50多岁的样子,容貌清癯,下巴上的一个黑痣特别显眼。一身整洁的左襟外褂和黑色筒裤,布鞋上一尘不染。

“老姐,你叫祖佑琴吧?”郑少青含笑问道。

祖佑琴一见来人的装束,就流露出戒备和疑惑的眼神——他是城里人,不是乡村人。

“你是哪个?”老人反问道。

郑少青将桂花酥饼放在桌子上,略略弯下腰,温和地说:“我姓刘,和你弟弟祖佑丁是朋友,是他托我来看你的。”

祖佑琴一听弟弟的名字,身子好像哆嗦了一下。随后她一把抓住郑少青的手,好像唯恐他逃走似的,眼睛放着期盼而焦急的光,问道:“他现在在哪里?”

“老姐,你不要急,你听我慢慢说。他现在还在国防部当差,还升了一级呢。只是,他是做保密工作的,你们姐弟俩暂时不好见面罢了。”

祖佑琴半信半疑地又打量了一番郑少青,觉得他不像是坏人的样子,就说:“哎,你坐吧。”接着又问道,“你怎么晓得的?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昨天上午。之前我也不知道他到保密部门去了。昨天,我送一份机密材料到他那里,恰巧碰到了他。他还是做老本行,管档案。只是现在管的档案要比以前的重要多了,政府暂时不让他出来。”

“那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一年一个轮换。他说他是去年10月份调去的,到今年10月份就可以和你见面了。”

祖佑琴的脸渐渐舒展开来。一是终于有了弟弟的消息,二是郑少青的话渐渐取得了她的信任。是的,去年10月份后她就没有弟弟的消息了。

“哎哟,让你跑这么远,真过意不去。这路一颠一簸的……”老人的南京口音这才显得浓重起来。

“路是不好走。不是佑丁告诉我地址,我哪里能找得到这个地方啊?”其实,祖佑琴的地址是郑少青从监察局的档案底根上抄来的。“今天来,没别的事,就是佑丁让我转告老姐,他很好,叫你放心,政府管他的吃穿用等,差事也轻松,你就不要烦神了。他叫你不要做什么重事,好好歇着,等他回来。他说,他只有你这么一个亲人,他很想你,但一时没有办法见你。”

祖佑琴听到这里,浑浊的泪水慢慢流了出来。

“因为昨天上午佑丁事先不知道会遇到我,他的身边也没有放多少钱,就让我先将这一点钱转交给你。他的薪水都存着呢,等他回来再说。”郑少青说完,就从便衣口袋里取出2万元金圆券递给祖佑琴。

老人擤了一下鼻涕,在褂子下摆上擦了擦,慢慢接过钱。

“大好人……你姓什么?请你告诉佑丁……”还未等郑少青回答,她就自顾自地往下说。

“我姓刘。”

“哦,刘……刘长官,请你告诉他,就说我很好,叫他不要记挂。他就担心我的风湿痛,不要紧,现在不怎么发了,村里人都照应我……叫他自己多小心……”老人说到这里,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

“好的。老姐你放心吧。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郑少青了解到了祖佑琴的地址、长相,还有风湿病等情况,就打算离开了。

“你等一下。”祖佑琴见郑少青要走,好像想起了什么,赶紧站起来,走进房间。一会儿,她拿着一个小布裹出来了,递给郑少青,说:“麻烦你把这件东西交给佑丁……”

“好的。老姐放心吧。”

下午3点多钟,郑少青回到了特情处。他在办公室坐了一会儿,就走上二楼。

“处座。我要到‘122号楼’去一下。有个朋友托我送点东西。”郑少青说。

“其实,这个事情你都不必告诉我的。私事嘛。”杜林甫很大度地说。

“我知道。可是,‘122号楼’是部里的机密单位,我想先告诉一下处座为好。还有一个原因是,进去要不要履行什么手续?如果我不能进去,我想麻烦处座有空的时候,顺便给我带进去。”说着,就掏出祖佑琴交给他的布裹。

杜林甫看了一眼布裹,就呵呵笑道:“是的,一般人根本不可能进去,除非他能像孙猴子那样会七十二变,变成只蜜蜂、苍蝇之类的才可能飞进去。送东西给朋友?门都没有!”

“这么保密?!那……”郑少青有点惊叹,又有点失望的样子。

“可你进得去。”

“为什么?”

“你不是有那个特别通行证吗?”

“是啊。就不需要其它手续了吗?”

“不需要。哦,巧得很,我也正要去那里……”杜林甫在椅子上动了一下身子。

郑少青心里感到不妙。他可不想杜林甫和他同去!!他来告诉杜林甫的目的,一是想做得磊落一点儿,这种事情是隐瞒不住的。二是想得到杜林甫的支持,如弄个手续什么的。至于叫杜林甫顺便带进去,那是虚晃一枪——杜林甫怎么可能成为郑少青的通讯兵呢?

“现在,你正好要去,我就不去了。里面有点晕。我年纪大了,有点吃不消。你年轻一点儿。”杜林甫边说边从桌角文件堆上拿起一份密封的档案,递给郑少青,接着说,“你不去送东西给朋友,我还要叫你把这个东西送到122号楼去呢。等了你大半天了……并不是我让你跑腿,而是这个东西太重要了!如果是送到其它部门的普通资料,我叫晓露或者谈岳去就可以了。但是,他们没有权限进入122号楼。而且,按照制度,这个东西只有我和你才能接触。所以,只好辛苦你一下。”

“送到哪个部门?”

“黑室。”杜林甫简短地说。

郑少青看着手中的档案袋,迟疑了一下,又问道:“送

给黑室里的谁呢?”

杜林甫轻轻地笑起来:“不怪你。你没有进入过黑室。黑室只有一个人。不必问了,你懂的。到了黑室,你交给他就行了。闲杂人等是不会在黑室逗留的。除非他找死!”

半小时后,即下午4点多钟,郑少青夹着一个公文包,出现在122号楼的院门口。

院墙有三四人高,上方拉着又粗又密的带电铁丝网;院墙门口没有任何单位挂牌,只有四个荷枪实弹的卫兵,左右两边各立两个。郑少青出示了特别通行证,进得院内,只见里面十分空旷,没有一个人影,那幢建筑稳稳地驻扎在院子的中央——这就是神秘的122号楼。

122号楼虽不高大,只有两层,宽不足百米,外墙体全部都用深褐色的大理石砌成,给人以庄严冷峻、固若金汤的感觉,甚至有点肃杀的气氛。在这里听不到一点人声,寂静得可怕。

郑少青在心里说:“战斗开始了!”

他迈步向入口走去。此时,郑少青尚不知道,那是这幢楼唯一的出入口。

“你好,长官。请出示证件。”人口处也有两个值勤卫兵,全副武装,精干威严。当郑少青走到距离他们五六米远的时候,两人同时打了一个标准的敬礼。

郑少青掏出特别通行证,递给右边的卫兵。

卫兵接过来,认真地看了看,就将证件递给另一个卫兵。这个卫兵接过证件,说了声“请稍等”,就两步走到身后的门里,打开一个铁柜,将证件放在里面,锁上柜子,随后又走了出来。

“为什么不把特别通行证还给我?”

“您可能是第一次到122号楼。警卫制度规定,凡是外部门的人员进入122号楼,都要将证件暂存,出来时奉还,长官。”那个卫兵答道。

“哦,那我进去了。”

右边的卫兵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理解和宽容:“等一下,请将武器交给我们,手枪、匕首或者其它具有杀伤力的东西。”说完,盯着郑少青的身体,好像要看透他的军装,找到武器的藏身之所。

“有这个规定吗?”郑少青问道。

“为了里面人员的安全,武器必须要交给我们。”卫兵并不正面回答郑少青的疑问,而是重复强调了一下制度。他们见到过太多的高官,说实在的,他们站在这里,见到最低级别的就是中校军官。

郑少青心想,进入122号楼后,手枪将对自己没有任何作用,因为他不能对任何人开枪!如果必须开枪了,那意味着巨大的失败!重大使命的失败!而自己也将粉身碎骨!带枪自卫?自卫不了!一旦自卫,最终的结局是一样的。

郑少青从腰间解下皮扣,索性连手枪带枪套一起交给卫兵。

“你出来时,我们会完好无损地交给你。请你放心,这期间绝不会有任何人碰你的武器!看都看不到!”卫兵仍把它交给他的同伴。那个卫兵又进了门里,打开铁柜,将手枪和证件放在同一个柜子里。然后锁好柜门,走了出来。

“请记住你的存放号码:二号。”他说。

“好的。”

“请问长官,到哪个部门?”

“黑室。”郑少青说完,不再理两个卫兵,径直往里走去。

“长官,等等。”卫兵连忙喊住他。

“又怎么啦?”郑少青流露出一点不满。

“到黑室有什么公干?”

“送绝密文件。”

“你这样进去,根本不可能到达黑室。”卫兵说,“看来你真是第一次到这里。”说着,扭过头对存放手枪的地方喊了一声,“李元、阿虎,护送长官。”

话音未了,从屋里走出两个英武的军人,径直来到门口。

“将这位长官送到黑室。他是第一次来,要好好护送。”

“是!”二人啪的一个敬礼,“请!”

郑少青心里有点糊涂了:“他们要干什么?”

李元和阿虎并不多说,率先向里面走去。郑少青只得跟着他们而行。

刚走了几步,就见眼前出现了一个岔道。李元、阿虎停下脚步,等郑少青走近,就将他夹在两人的中间。

郑少青看见一条甬道通向前方的楼梯,甬道上铺着腥红的地毯,就抬脚往地稳上走去。

李元连忙说道:“长官,这条路是通向一楼和二楼办公区的。黑室在地下室,请往这边走。”

郑少青就随着两人往右拐的通道上走去。

大概走了几十步,李元停住脚,说道:“请将公文包给我。”

“你们要干什么?这是机密文件!”郑少青反问道。

“给我。”李元平静地说,并伸出手掌,指头往上跃了跃,做了一个索取的姿势。

“你们的胆子比身子还大啊?!这是部里的顶级绝密文件!谁都不能碰!我只能交给黑室的人!”郑少青就差吼叫起来。他的目的是用吼叫来进行测试。

“你确实是第一次来。包会还给你的。我们马上就要架着你进入黑室。你的腋下夹着包,我们怎么架着你?或者说,我们架着你,你又怎么夹着包?”

“为什么要架着我?你们就如此对待长官吗?你们想找死啊?”

李元笑起来:“放心,长官。我们架着你,是为了保护你。不这样你就到不了黑室。一会儿你就明白了。”李元说。

“我们叫你‘长官’,是出于对你的尊敬和礼节。其实,我们的级别未必就比你低!”阿虎望着郑少青的军衔徽标,傲慢地说道。他的声音很粗哑,但话语并不粗俗。

郑少青不由得打量了一下阿虎:“一个服务性质的卫兵,竟敢用这种口气说这样的狂话……”但他只看到阿虎英武的身姿和刚毅的脸廓,并没有看到他的军衔徽标。

他知道其中必有原委,就将公文包交给李元。

李元站在郑少青的左侧,右手接过包,然后传到左手上,腾出右臂夹住郑少青的左臂。

阿虎在另一侧也夹住郑少青的右臂。

郑少青感到两个人强劲的臂膊像两只钢钳一般牢牢地控制着自己。他感到凶多吉少。

通道向下延伸,光线渐渐地暗下来,地下室里飘来一阵阴冷的气息。行了几十步,通道已完全漆黑。李元、阿虎突然停下脚步。郑少青被两人架着,也只得随之停下来。李元伸出左手,将过道墙上的开关按了一下。

刹那间,郑少青的眼前一片雪亮,他本能地闭上眼睛——瞬间的由暗到亮让他的瞳孔一时无法适应。

“要不要戴眼罩?”李元征询道。

“不用。”郑少青正要看这里的情况,当然不要戴什么眼罩。

“那也可以,不过,你可能不太适应,我向你介绍一下。前提是,你必须保守党国机密。今天你所看到的、听到的,或者放在心里,或者放在脑后,任何第三种做法都是很危险的!无论对党国,还是对你!”李元像一个教父一样说道。

郑少青心里很反感这两个家伙的拿腔拿调,但他明白,他们这么说、这么做,一定有他们的道理,于是平静地说道:“你说吧。”

“前面就是迷魂室。一个利用现代科学设计的通道。这门科学既新兴又古老,还是一个冷门,在大众中几乎无人知晓。”李元说。

“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既然是迷魂室,怎么又说是通道?既然是现代科学,怎么又说它古老?”郑少青发觉了李元措辞中的漏洞,遂立即反驳。他要借机挫一挫他俩的嚣张感觉。

“说它古老,是因为从公元前欧几里德时代就有了这门科学的雏形;说它现代,是因为整个地下室将这门科学的核心通过现代建筑技术体现出来。”

“说得这么玄乎!我倒想听听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科学!”郑少青不屑地说。

“这样吧,我们先进去,让你感受感受。一边走一边说,那样会更好,也不耽误你的时间。”李元说道。

“好吧。”

“有一条,你千万要记住:进去之后,你一定不要乱动。如果你出现任何不适或者是幻觉,你也不要慌。你只管跟着我们架着你的感觉走就行了。一定要记住,任何时候都要保持正常走路的步伐,尤其不能双脚腾空!不要顾及你的面子,到时候即使是我们拖着你走,你都不要挣扎,更不能反抗!你要做的只是顺从。否则你我三人有可能小命不保。”阿虎粗哑的嗓音为他的话添加了一丝恐怖和神秘感。

“有这么严重吗?”郑少青说。

“拭目以待。”阿虎不再啰唆,而是伸手摁了一下墙上的按钮。

“吱——”一扇铁门向两侧徐徐拉开。

郑少青往门里一看。只见里面是一间大屋子,其中的陈设跟居家差不多,有沙发、桌椅、吊灯,还有好几扇错落摆放的玻璃屏风,一道木楼梯向上蜿蜒,好像上面还有阁楼一般。粗略一看,这就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家庭客厅。客厅似乎不是封闭的,还有卧室、厨房、卫生间之类的隐藏在人的视线之外。

“这就是迷魂室。再强调一遍,千万不要慌,只管跟着我们的感觉走。”阿虎虎着脸说道。

“行了,进去再说吧。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可说的。”郑少青说。

“人们总是相信自己的经验和直觉。在这里,经验将面临考验,直觉将使你精神错乱。”李元用哲学家的口吻说道。

话音刚落,郑少青已不耐烦地抢先将脚伸进迷魂室内。

“不要这样。”阿虎瞪了一眼郑少青,“我们动,你跟着动;我们不动,你决不能动。”

“好吧。我以婴儿学步的心态来走路还不行吗?”郑少青讥道。

“很好,就要有这种心态。但不要做调皮的婴儿。”李元严肃地说。

刚走了两步,郑少青就觉得大脑一阵恍惚。他摇了摇头,使劲睁了睁眼睛,他想用这种方法让大脑恢复正常。

“不要紧张。”耳边传来李元安慰般的声音。

郑少青跟着两人极缓慢的步伐挪动着双脚,三步、四步、五步……郑少青渐渐觉得那几扇玻璃屏风折射出令人昏眩的光,桌椅、沙发也似乎在飘移,水晶吊灯在头上旋转,自己的身体处于失重状态,一会儿像浮在水里,一会儿像飞在空中。他开始感到难受。

“如果你感到不舒服,就闭上眼睛,不要看这里的东西,这样会好一点儿。”郑少青的耳畔传来阿虎沙哑的声音,有点空洞。

郑少青岂肯如此服输,阿虎越是叫他闭眼,他越是不闭眼,反而睁大了眼睛要看个究竟。可是,他很快发现自己错了。

经验和直觉告诉他,他的一只脚已跨上了木楼梯,可是,脚板底却仍然踩在平地上,这样的感觉让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他只得低下头,却看见客厅的地板如一个个正方体的木块,无数个木块码成或高或低、或缺或平的积木。他不知道自己的脚该放在哪里,他很担心自己会踢翻那些积木,可是,那些高低不平的积木却被他踩在脚下,而且一点也不硌脚。他的经验和直觉冲击着眼前混沌的现实。昏眩之中,他要呕吐却吐不出来。幸亏有两人架着胳膊,否则,他一定会摔倒在这里。

“难怪杜林甫不肯亲自过来。”郑少青想道,心里的一个小小疑惑也解开了。

“怎么样?”阿虎既像关心又像嘲讽地说道。

“没事,”郑少青强撑着回道,“说说这是什么科学?或者……它是什么妖门邪术?”

“休息一下。”李元说道。阿虎听了就停住脚。两人架着郑少青站在那里。

“这是一个拓扑学通道!”李元介绍。

“拓扑学?”

“是的。它不是什么妖门邪术。公元前3世纪,古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德就曾经研究过拓扑现象,然而未成学科;18、19世纪拓扑学逐渐形成。应当说,它是数学的一个分支,主要研究几何图形在连续变形下保持不变的性质……”李元有点卖弄地说道,好像这个拓扑通道是他自己设计的。

“行了。你这么说,我的头会更晕。”郑少青讥讽道,“说点眼前的吧。”

“好的。122号楼是1932年由杨记营造厂承建的。国防部成立后,征为秘密机构用房,同时对它进行了改建。其中的核心设计,比如,我们现在身处的这个拓扑通道,是由美国拓扑学家罗伯特·辛格设计的。可以说,你在国内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神奇的建筑。”

“它的神奇就是让人发晕?”郑少青微眯着眼问道。

“不只是如此。发晕只是它的手段,而不是它的目的。”李元说。

“它的目的是什么?”

“有效阻止非法入侵者!”

“发晕就能够阻止了?”

“假如我们现在松开你,你走不了两步,就会摔倒。这是因为拓扑空间与你大脑长期经验形成的判断相抵触。比如,你觉得这个楼梯通向

阁楼,事实上,它却在地面延伸;你觉得屏风是对折的,事实上却是并列的;那个椅子紧挨着桌子,事实上却在桌子的下面……你身处这样的环境,必然会头皮发麻,无法把握身体重心,你会感觉到你身处一个错乱的世界,躯体失衡甚至失重,你举步维艰,寸步难行,只有摔倒!而你在摔倒的过程中,出于本能,必然会伸出双手,试图抓住身边可以支撑的东西,或者倚靠在墙壁上。事实上,这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一个矩形通道。当你的手或者身体触碰到通道墙壁的时候,机关启动了。”

说到这里,李元停下来。

“机关启动了又怎么样?”郑少青问道。

“我休息一下,阿虎,你跟他说说。”

“机关启动后,在你触碰墙壁的地方会突然刺出几把刀,只要被刺中,轻则负伤,重则死亡。这就好比古代帝王陵墓里的机关一样。这好理解,也不算稀奇。而当非法入侵者触碰墙壁后,感应系统就会发出警报,我们的值守卫队收到警报就会闻讯而至……”阿虎粗哑的嗓音在迷魂室回荡着。

“墙壁也能感应?你骗谁呢?”郑少青说。

“你再细看看这些墙壁,”阿虎指着身边的橱柜,“这就是通道墙壁,但不是普通的墙壁。这上面一块一块抽屉样的东西,实际上是一块块黄色的橡皮垫,它的背后就是传感器。你按上去,就犹如亲手按下了报警开关。”

“我们走吧。”李元说。他这样说的目的主要是让三人同步协调。

郑少青尽力睁开眼睛,想把这里的情况看清楚。他确实感到恍惚、迷离、身体不能自主。好在有两个人架着他。可是,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等一等。”

三个人一起停下脚步。

“还有什么事?”阿虎问道。

“你们是怎么能够行走自如的?”

郑少青听到李元轻轻地笑起来^笑毕,他说:“阿虎,你告诉他,免得他老是小看我们。”

阿虎把紧夹的胳膊活动了一下,说道:“我们原来不在这里。以前我们是飞行员。”他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一下,“飞行员对昏眩空间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但是尽管如此,我们几个刚来的时候还是极不适应。这个拓扑通道确实设计得有点损,或者说妙。我们经过了数百次强化训练才完全适应这种情境。由此你也可以推断出,任何一个人,不在我们的协助下,是不可能走过这条通道的,而这条通道是进出地下室的唯一通道。这也是我们可以告诉你这些情况的一个原因——你知道了也没关系。但是,说实在的,我当初刚刚站在这里的时候比你现在的感觉好不了多少,但我们毕竟是飞行员……”他又强调了他的飞行员经历。很显然,这是一种炫耀。

“怎么会把飞行员选到这里来?”郑少青问。

“因为我们更容易适应。一般人即使经过训练,也容易出现失误,而一旦失误,后果你已经知道了。”阿虎说。

“所以,我们不是普通的卫兵。当初调我们来的时候,周司令是不同意的。你想想,空军总共才102个飞行员,一下子调走4个,周司令能那么痛快吗?后来,还是陈总长(指陈诚,陈时任国防部参谋总长)协调,周司令才放人。毕竟,122号楼也是党国要地,其重要性不亚于一个空军基地。”李元补充道。

郑少青听完,心想,难怪这两个人说话一拽一拽的,不像卫兵的样子,如此看来有点水平。

“好吧,请尽快带我离开这里。”郑少青催促道。

“不能着急。步伐一急,步调一乱,就容易摔倒。而我们三个人连成一体,重心下移,且有相互制衡、相互支撑的作用,稳定性加强了,就不容易倒了。”阿虎趁机又卖弄了一句。

就在此时,阿虎的最后两个字“倒了”让郑少青在错乱的感觉和混杂的思绪中想到一个问题:“假若一个人在错乱的感觉中摔倒在地,但他并没有触碰到两边的墙壁,结果会怎样?”说完,他扭过头望了望阿虎。

阿虎和李元对望了一下,一时无语。

“哈哈哈……”郑少青笑起来,“美国佬的玩意儿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我们不要过分迷信盟国的朋友。”

李元沉思了一下,似乎在下一个决心。片刻之后,他说道:“今天就让你长个见识。告诉你也没关系,反正没有一个非法入侵者会突破这个了不起的迷魂室。”他说这话的考虑是,不能让这个狂妄的中校小看了迷魂室,尽管他对这个中校在此时仍然想到这个问题有点钦佩。

另外,促使李元下决心将情况告诉郑少青的还有一个心理学因素:当一个人说出一个惊天的秘密而没有任何不良后果时,他会产生一种无法言喻的快感。现在,李元就要释放这种快感!

“好吧,让我来告诉你,罗伯特·辛格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在此之前,我想冒昧地问一下,你知道力学方面的一些基础知识吗?请原谅,这是我回答你这个问题的前提。因为,和你年龄相仿的人,很多是没有上过新学的。”李元傲慢地说。

“你尽管说。你能说出的,我都能听懂。尽管我知道你肯定上过新学,还有可能出国培训过。飞行员嘛。”郑少青半讽半捧。

“那好。一个正常成年人的体重和他的脚掌面积是有一定的范围值的。也就是说,这个人踩在迷魂室地板上产生的单位作用力是有一个范围值的。简言之,这个范围值就是压强的范围值。假如,我们把体重的范围值设定在50~100公斤,脚掌触地的面积范围值设定在50~200平方厘米,那么,压强范围值也就出来了……”

“于是,那个了不起的罗伯特·辛格就把这个范围值输入警报装置。当一个人在迷魂室正常行走的时候,他对传感器产生的压强是在范围值以内的;而当一个非法入侵者跌倒在地上的时候,由于身体和地板的接触面积加大,压强减小,偏离了范围值,传感器就报警,你们就来抓人。”郑少青不等李元说完,就接着说起来——他不能让这两个自以为是的“飞行员”认为他郑少青没有上过新学。

“说得不错。佩服,佩服!”李元赞叹不已,随后又补充道,“当一个人从地板上爬起来的一瞬间,他的压强也可能偏离范围值。但不是你说的压强值减小,而是加大。因为,在那一瞬间,人的双脚后跟抬起,只有前半部分着地……”

李元边说边低着头示意郑少青:“你看,这地板上的一个个梅花图案,都是橡胶制成的垫子,它们的下面都是压力传感器。这套装置,不光在中国,在世界上都是最先进的。”李元自豪地结束了他的介绍。

“有道理。”郑少青简单地说了一句,因为他一看梅花图案,头又有点晕了。他微微闭上眼睛,错觉使他相当不适。

“那——”郑少青欲言又止。

“你说吧。”

“那太瘦或太胖的怎么办?”郑少青问李元,心里在想,“杜林甫应该在范围值以内。”

“目测、机测,然后允许,或者拒绝。”很少说话的阿虎简洁地插言。

交谈之中,郑少青恍恍惚惚,慢慢地移动脚步。

“滋——”一声蜂鸣,分外悦耳。

“到了。”李元说。两人同时松开了胳膊。

郑少青顿觉臂膊从钢筋笼套中抽出来,浑身轻松了不少。他望了望前面,又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迷魂室——灯光变幻、物体变异、空间变形……那是一个陌生的世界、一个梦幻的世界、一个无法想象,而且不可能存在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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