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雨过后,瑶岗的天空更蓝了,田野更滋润了,河水更清了,柳树、竹林、麦苗更绿了。

阳光从土坯房的缝隙中射进来,落在林秀的脚边。林秀一个人坐在床沿叠着自己的衣服。

这是她和吴音、小琴三个人的集体宿舍。吴音和小琴此刻正在电报房内,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宿舍里。

宿舍很简陋,宿舍里的陈设更简单。三张行军床,被褥和床单都很旧,但是比较干净。两堵墙之间拉着一根麻绳,上面挂着姑娘们的衣服。一张桌子放在两张床之间,由于陈旧,桌子的漆面显得暗黑;桌上有些牙膏、牙刷、梳子、镜子、雪花膏之类的东西。

房间内没有椅子。

林秀叠好衣服,一时无事可做。

她感到了一丝孤单。她有点后悔来到这里。但,她是军人,她必须服从。况且,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军人,她是一个特殊的军人——优秀的报务军人!

她极力将孤单和落寞,还有焦虑不安从自己的身边赶走。

她拿起桌角的一面镜子,举在眼前。镜子里是一张美丽的脸庞,清秀而略显苍白,机敏而带有心事。她蹙了蹙淡淡的眉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唉,这就是命吗?他怎么样了?这个方向晖,老天究竟派你到我身边来干什么?是做一个过路人,把我的心事搅乱,然后扬长而去?是做那个重要的人,让我品尝一下女人的滋味,然后给我一个回忆,一个虚幻的影子?还是做一个杀手,让我在不知不觉中喝下他甘美的毒酒,然后在他宽厚的怀抱中慢慢地死去?”

她把镜子向下移了一点。镜子中出现了她雪白的脖子。她又把镜子动了一下角度,照出了脖子右侧一块指甲大小的朱砂痣——胎痣。

她用手抚摸了一下胎痣。童年的噩梦带着黑色的背景,夹杂着凄厉的呼号,向她扑来。她痛苦地放下镜子,双手撑住太阳穴。这样的记忆让她喘不过气来。

过了一会儿,她勉力让自己站起来,然后整整军仪,把手枪插进枪套,走出宿舍,来到电报房。

“林组长来了。”小琴和她迎面走来,打了一个招呼,然后进了自己的办公。

她点点头,走进电报房。

吴音坐在电报机旁,抬头看了林秀一眼,然后又低下了头。

林秀坐到收讯机旁,打开电源,戴上耳机。

窗外的小鸟在竹梢上欢快地“啾啾”叫个不停。

过了好一会儿,林秀好像听到了什么信号,只见她在电文纸上飞快地记录着。当她摘下耳机的时候,电文纸上已记下了半页电码。

“你终于又出现了!”她喃喃自语。

她从抽屉里翻出两张纸,和刚才记录的电文放在一块。她的目光在这几张纸上反复地移来移去,她又用笔在纸上画来画去。

吴音不时抬头瞄一眼林秀。

林秀忽而望着窗外沉思,忽而伏案写上一会儿。半个时辰后,她扔下铅笔,站起身,朝着方向晖的办公室走去。

刚走了两步,只见方向晖出了办公室往院子中走来。林秀迎上去:“方科长。”

“什么事?”方向晖望着林秀,边走边问。

“又收到一份敌台密电。”

“哦?”方向晖很高兴:“破译了吗?”

“还没有。但是有了进展。”

“好啊!出去说。我正好要出去走走。”

说着二人跨出了院门外。

吴音看了一眼他们的背影。

“说说吧,究竟有了什么进展?”

“这次收到的密电和前两次收到的是同一个呼号的电台。虽然现在还没有完全破译,但是,我刚才研究了半天,发现了一个规律。”

“什么规律?”

“估计和日历密码有关。”

方向晖心里“咯噔”一下,这一瞬间的心理活动在他的眉头上一闪而过。

林秀和方向晖并肩而行,她稍稍侧了一下头,似乎瞥见了方向晖细微的表情变化。

“说说看,为什么说它和日历密码有关?”方向晖是情报老手,很快将脸上的异样消失得一干二净。而他刚才之所以有那个反应,是因为他听到“日历密码”四个字,让他立即想到他和冯儒约定的日历计算法。

“因为我发现密电码中没有6、7、8、9这几个数字,只有1、2、3、4、5和英文子母。”

方向晖一听,心中立即松了一下,“和冯儒没关系。他的编码虽然是和日历相关,但没有这种特征,可见冯儒的加密方法还是不错的。不过,就算是冯儒的,也没必要担心,不都是自己人吗?刚才不是担心,是惊讶和好奇——怎么会有这个巧合?”

“说详细一点。”方向晖说。

于是,林秀将自己推断的理由说了出来。

原来,这种加密方法是利用月份牌的矩阵,将26个英文字母嵌入进去。

这样的密码就是“替换法”的一种,它的特征就如林秀所说的,只有“1、2、3、4、5”,没有“6、7、8、9”。

而林秀为什么能够捕捉到这样的密电码,只有她自己知道。

方向晖听完林秀的介绍,说道:“嗯,有道理,不愧是破译高手。看来我请你来是一个完全正确的决定。你没有让我失望。”

“贫嘴!”林秀嗔道。

方向晖转而严肃地说:“要抓紧破译。敌台情报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这一点我就不多说了。不是我给你施加压力,你来了以后,虽然截获了密电,但还没有彻底破译。不过,我理解你,破译密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它需要时间,甚至是机缘。有的人终其一生只能破译一份重要的密码。但这一封密电足可以让他名垂青史。希望你再立新功……”

“你放心,我会全力以赴的。”

“要发挥同志们的作用,集体的智慧很重要。这要比你一个人冥思苦想好得多。要知道,你不仅仅是一个破译专家,还是报务组组长。”

“嗯,前两封密电之所以没有让其它人参与,是出于保密考虑。”林秀有点辩解地说。

“哈哈哈。”方向晖朗声笑了起来,“这你不用担心,情报科所有的人员都是经过严密调查和长期革命考验的。无论从家庭出身、个人经历,还是政治素质、对革命的忠诚度,都是有保证的,当然也包括你。情报科是要害部门,不经过严密筛选是不可能进来的。而我们做领导的,既然用人,就要做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好的。等一会儿我就和吴音几个研究研究。”

“这就好。吴音是个不错的同志,她业务水平很优秀,你要团结她,尽管她有一些小缺点。”

林秀低着头,不坑声了。

方向晖走了两步,继续说道:“眼前有一件重要的事。总前委的《京沪杭战役实施纲要》已经出来了,估计明天就会定稿。内容很长,要发密电向中央汇报请示。你要带领大家一起认真做好校对、加密、发送、保密工作。”方向晖停了一下,又提醒道,“我知道你有点英雄主义精神。英雄主义是好事,但是个人英雄主义要不得……”

“很荣幸,你又给我上了一堂政治课,而且是给我一个人上的。”林秀听得有点不耐烦,只得用这种方法终止方向晖枯燥的教育——她真的很不习惯这样的教育!

“报告!”

二人抬头一看,李三柱急步小跑到面前。

“什么事?”方向晖望着李三柱。

“方科长,林组长,关首长请你们两个人过去。正好你们两个在一块……”李三柱有点啰唆地说道。

“你什么意思?”方向晖瞪着眼睛问李三柱。他对“正好你们两个在一块”这句话有点敏感。

李三柱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连忙解释:“没什么意思,我的意思是你们在一块,就省得我一个一个通知了。”

林秀低着头。

“要提高素质!说了多少遍了,进步总是有限!”方向晖批评道,“说吧,关首长让我们什么时候过去?”

“现在就去!好像很急。”

“知道了。”

李三柱如获大赦,连忙快步离去。

“走吧。不要让关首长等得太急了。”林秀催促道。

“走!”

二人连忙向关首长的屋子走去。快要走到关首长门口的时候,方向晖突然站住脚,对林秀说:“我办公室的门好像没有锁,记不清了。要不……”

“我回去给你看看吧。”林秀主动答应道。

“不妥。关首长要是有急事找你,就不太好了。算了,先进去吧。”说完,率先跨进屋子。

不一会儿,林秀出了关首长的屋子,迅速向电报房走来。她进了电报房后,穿过庭院,边走边看。她发现每个人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只是不见一个人的影子。

她好像猜测到了什么。

她放慢脚步,快速而悄无声息地来到方向晖的办公室旁。她听到里面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林秀猛地推开木门,闯了进去。只见吴音一个人站在方向晖的桌边,吃惊地转过身来。

“吴音!你干什么?!”林秀沉着脸喝问道。

短暂的慌乱后,吴音似有准备,平静地说道:“方科长叫我将这份简报整理一下。我现在整理好了,送过来。他门没锁,我就放进来。”吴音解释得很详细。

其实,她解释得越详细,越让林秀生疑。这是一个心理常识。但是,心里发虚的人往往忘记了这样的常识——他要人们相信他的话,会把理由说得很多,很详细。

林秀犀利的目光在办公室内扫了一下。

“你来干什么?”吴音反问道。

林秀怒从心起,厉声斥责道:“谁是上级?啊?你是组长还是我是组长?方科长的办公室是你随便进的吗?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说完猛拍了一下桌子。吴音被她训得哑口无言,满脸通红,一扭身出了办公室。

张波在自己的办公室听到了林秀的怒吼和那一声拍桌子的爆响。

“要出事。可能还不小。”他在心里嘀咕道。

吴音出门后,林秀仔细察看了办公室里的情况。

不错,是有一份简报搁在办公桌上,简报上的字也确实是吴音的,很娟秀,还把方向晖的钢笔压在简报上面。“哼,搞得还挺周到的。”她正要转身离去,等方向晖回来就向他如实汇报此事,却突然瞥见办公桌里侧的一摞书籍上,露出一截牛皮纸样的东西。

她凑过去一看,是档案袋。反放着。她拿起档案袋,一页纸从档案袋下方缓缓飘落。她弯下腰,把它捡起来,见是一张表格——《特种工作人员审查登记表》,再仔细一看内容:

姓名:林秀

性别:女

籍贯:山东青岛

出生日期:1930年8月5日

……

在“个人经历”一栏写着破译王耀武密电,立功受勋云云。

她大吃一惊!

再看看左手中的档案袋,封面上也写着两个毛笔字:“林秀”。

“她偷看我的档案干什么?难道?”林秀想着,心中泛起一丝不安。

她仔细检查了自己档案袋中的所有内容,什么都不缺少,也没有发现可疑之处。

她再次看了一下《特种工作人员审查登记表》。表格右上角,贴着一张一寸黑白头像照片。照片上,林秀露出甜美的笑容,散发着青春的气息。

她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然后果断地将登记表放回档案袋。

就在她将登记表插入档案袋一半的时候,她突然发现登记表背面、自己大拇指捏着的部位有些不对劲……

她把登记表举起来,迎着光线,看见了照片反面的一个细节!

她心中“咯噔”一下!

其实,刚才吴音也像林秀现在这样,仔细看过照片的反面。只不过,林秀不能确定吴音是否看见了这些。

1个小时之后。

“事不宜迟!吴音极有可能是一颗炸弹!”林秀提醒自己。

她离开电报房,朝方向晖的住处走去。

吴音抬起有点红肿的眼睛,怨恨地看了一眼林秀的背影。

林秀进了小院,看到那丛月季缀着不少饱满的花朵,在风中轻轻地摇曳。

她停住脚,把鼻子凑过去——月季的芬芳沁入心脾。

少顷,她迈进堂屋,喊了一声“报告”,就拐进了方向晖的小房间。

“谈完了?”林秀对方向晖说。她是问关首长和方向晖谈完了没有。与其说这是一个问话,不如说这是一句招呼。因为答案是明摆着的。当时,林秀和方向晖一起进了关首长的屋子。后来,关首长说,他和方科长还有点事,她就先出来了。

“嗯。”方向晖正坐在桌前,看着什么资料。“坐吧。”他掉过头,热情地说。

“坐哪里呀?假客套。”林秀笑着说。

这是方向晖的卧室,只有一把椅子,就在方向晖的屁股底下。

“噢。”方向晖笑了一下,然后站起来,把椅子拉给林秀,自己坐在床沿上。

林秀坐下来,模仿方向晖办公的样子,抓起桌上的文件,正襟危坐而又表情夸张地阅读起来。

“‘今天文小姐,明日女将军’。像那么回事。”方向晖说道,他引用了毛泽东当年赞扬丁玲的一句诗。

“你的眼光不会错的。到时候我会提拔你的,并以此感谢你的马屁。”林秀严肃地说,好像现在她已经是一位女将军了。

“扑哧!”方向晖被她的样子逗乐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林秀仍然沉浸在自己想象的角色中,继续看着手中的资料——《渡江战役参战部队师团级以上干部花名册》。

“行了,放下它吧,该醒醒了。你现在还不是女将军!”方向晖从床沿上站起来,走到林秀身边,将林秀手中的《花名册》轻轻拿开,放在桌子的一角。由于和林秀靠得太近,他闻到了一阵花香般的味道,清新、醉人。

“这是关首长刚刚交给我的。秘密等级,一级,只有师级以上的干部才能看,你还差半级。”兴奋之中,方向晖完全没有考虑到这番话给林秀的感受,还在继续调侃着心上人。

林秀鄙夷地撇撇嘴,一脸的不快。

方向晖感到自己说漏了嘴:“言多必失,这是铁律。”他想,于是连忙弥补自己的过失,“不要生气,我的大小姐。你很快就可以跳过那半级,我看好你。”

“谁生气啦?看你吓的。”林秀莞尔一笑,边说边将眼光瞅了一下桌子上的《花名册》。刚才,她看见了一个人的名字很熟悉,现在,她再次瞄了一眼:“陈德伦,第二野战军第五军军长……”(特别注明:二野没有第五军这一建制。之所以这么写,是为了避免和真实历史人物对号。)

“真是他吗?”她强压住自己心中的狂风暴雨,童年的记呼啸着扑面而来。但是,此刻她不能让记忆继续下去。她要甩掉它。于是,她转过头,深情地看了一眼方向晖。她感到,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个深刻的记忆抛到脑后,重新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来。

方向晖浑身一颤。他明白林秀目光中的含意,他竭力平息自己内心的波澜。他把双手轻轻地放在林秀的肩上。

“嗯,”林秀嘴里发出一句含混不清的声音,并用细嫩的小手轻轻推开方向晖的大手,“不要……传出去影响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革命者又不是不能谈恋爱,只要不违反纪律。”方向晖说。

“我不会让你有机会违反纪律的。”林秀笑着说。

“有点像绕口令。”方向晖说,兴趣已经被林秀赶走了一大半。

“向晖……”林秀欲言又止。

“什么事?”

林秀现在过来找方向晖,原本是打算将吴音进入他办公室的事告诉他,并从中了解到情况是不是如吴音所说的那样——方向晖让她写了一份简报。可是现在,林秀突然改变了主意。她觉得吴音说的极可能是真的。告诉方向晖,说吴音可能偷看了自己的档案?“这样做实在不妥。”她迅速否决了自己刚来时的计划。

方向晖一想,林秀过来肯定有什么事,于是又追问了一句:“林秀,你有事吧?”

林秀苦笑了一下:“没什么事,就想着密电的事。一时心焦,就到你这边来了。”

“哦。不要着急,会有进展的,我相信你。哦,对了,过几天你可能会很忙,花名册上的一些领导要来瑶岗开军事会议。”方向晖突然半隐半藏地说。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林秀昂起头,清澈的眼睛不解地望着方向晖,那个眼神像极了一个天真女童的眼神。而戴着军帽,身着军服的林秀,更增添了一份俏皮和英气,这让方向晖的心里涌起一阵怜爱和亲近之情。

“按照以往的习惯,总前委可能要组织一些女同志陪这些军长啊司令啊跳跳舞什么的。果真那样,这里的女同志少,你又这么漂亮……他们……肯定会……你是推脱不了的。”方向晖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忙”的原因。

“好啊,我喜欢跳舞。”林秀故意气方向晖。

方向晖的脸上蒙上了一层阴影,这没有逃过林秀的眼睛。因为方向晖不想掩饰他的这个情绪。

“到时候你去吗?”林秀问。

“不去。”

“为什么呀?跳舞不是很好吗?”林秀用撒娇的口气说道。

“好什么好!”方向晖吼道。他的倔脾气上来了。

林秀站起来,眼睛直视着方向晖:“和我跳舞不好吗?”她轻声地说道,如同耳语。

方向晖闻听此语,如同一匹烈马撞见了驯马师,立即驯服下来。

“我……只和你跳。”林秀又向前走了两步,声音像一片雪花,从遥远的地方轻轻飘来,如梦如幻。

说完,她伸出手。

方向晖讷讷地站在那里。

林秀把手放在他的腰部,继续像燕子那般呢喃:“我讨厌和别人跳舞。我只想和你……”

方向晖感到自己僵硬的身躯快要酥软了,他再也承受不了这样的刺激。热血在他的全身迅速奔涌,情感的浪潮撞击着他的胸膛,冲进了他的口腔、鼻腔、眼睑、耳朵……他感到自己即将窒息。

他一把揽过林秀柔软的腰肢,紧贴在自己的身前。

“门……没有……”林秀满脸绯红。

方向晖连忙一个箭步出了房间,将院门和堂屋门一齐闩上,随即返身回到房间,再次搂住林秀,像要把她全部包裹起来。

林秀娇喘连连,浑身瘫软。

方向晖从没有和女人有过如此的接触,蓄积已久的青春之火烧得“呼呼”作响。他猛地抱起林秀,把她放倒在床上。

林秀闭上了眼睛,脸上像炭火一般通红。

方向晖急切地解开林秀的军装,他的眼前呈现出雪白粉嫩的肌肤……

吴音被林秀一顿训斥后,羞愤难当。她很想立即去找方向晖,把自己看到的疑点告诉他。可是,方向晖和林秀一起出去了。再加上自己偷看的行为也不光彩,严肃追究的话,就是违反军纪,性质很严重,后果也不堪设想。更重要的是,吴音的疑惑仅仅只是疑惑,没有任何强有力的证据,她的疑惑是根本站不住脚的!

其实,在此之前,她的心中早就有一丝丝疑惑了!但是,由于那个疑惑太过荒唐,所以,在她的心里转瞬即逝。

现在,当林秀再次离开电报房后,吴音的心里又开始了挣扎。

“她肯定去找方向晖了。她肯定会把我进办公室的事告诉方向晖。我要不要去?我去了怎么说?”她揉揉红肿的眼睛,不断地问自己。

最终,她一咬牙:“去!”

决心既定,她马上走出电报房,朝方向晖的住处走去。

她到了院门口,却发现院门在里面闩上了。凭着女人的直觉,吴音猜想林秀极有可能在里面,方向晖也在里面。

“她抢走了方向晖!方向晖原本是我的!”她的心中好像长起了一株毒棘藜,让她万分难受。

吴音正要举手敲门,但马上改变了主意,同时在心里佩服自己的主意。

她想弄清楚他们两个究竟在屋子里干什么。于是,她放下举着的拳头,走到山墙边,穿过两幢房子之间的小过巷,来到后墙根。她隐约听到屋内有一阵让人战栗的呻吟。那呻吟是原始的,是幸福的,是享受的,更是让人血脉贲张、让人情迷意幻、让人销魂蚀骨的。而这样的呻吟在吴音听来,却如一把锋利的刀子,在她的心上切割,切割,再切割。她感到自己的神经快要错乱了,她大叫一声,泪水涌了出来,随即迅速逃离了这个地方。

方向晖和林秀两人正在兴头上,并没有十分真切地听到屋外强烈的反应,只是好像觉得屋外有一个声音,但这个声音随后就消失了,他们并没有在意。

在两个人登上销魂的巅峰时,他们觉得世界都消失了。

几分钟后,林秀悄悄穿上衣服,下了床,坐到桌边。

方向晖惬意沉沉地睡去。

林秀将桌上的《渡江战役参战部队师团级以上干部花名册》拿到面前,然后从自己随身携带的黄色军用帆布包内取出一盒折叠式的圆形镜子,大概有五公分那么厚。林秀打开镜盖,镜盖的里面是一块玻璃镜,映出林秀潮红的脸。

她立即摁了一下镜盖和镜座折叠处的一个小按钮,镜座底部露出一个小孔,那是微型照相机的镜头孔!

她迅速而自然地将镜子底座对准《花名册》,按下了快门。

快门无声地闭合了一下。

《花名册》第一页被微型照相机摄入到微缩胶卷里。

她又掀开。

又掀一页。

《花名册》总共3页,全部被拍摄下来。

“秀,你到哪里去了?”方向晖翻了一个身,亦醒亦梦地问道。

“我在这里呢。”林秀照着镜子,捋将头发,整整衣服,不急不忙地答道。

“你干什么呢?”方向晖坐起来。

林秀转过身,手持镜子,面对着方向晖,一边仔细瞧着镜中的自己,一边羞涩地说:“你把人家的头发都弄乱了。”说完,满脸通红地站起来,将镜子放进黄色的军用帆布包内,走到床边,抱住方向晖,亲吻了他一下,说:“你休息一下吧。我先走。老在这里,不好。”

方向晖也亲了她一下,说:“好的。”

林秀打开堂屋门,刚走到院门口,就听外面有人在喊:“方科长!不好了!快开门!”是张波急切的声音。他一边喊,一边拍门。

林秀猛地拉开门闩,敞开院门,大声喝斥道:“吵什么?天塌下来了?!”

张波一见,吓得不知所措。林秀杏眼圆睁望着他。

“怎么回事?咋咋呼呼的?”

“吴音……吴音又哭又闹,寻死觅活的。好不容易劝住,又要走。不知道要上哪里?”

“什么原因?”

“不知道。”

“你先去,我就来。”

林秀关上院门,来到电报房,只见吴音军容不整,满脸梨花,正在嚷嚷:“让我走。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一边说,一边推操劝阻她的小琴。

“不要胡说。什么叫鬼地方?传出去那还得了?快别闹了。”张波也在劝吴音。

“我不管。我就要走。我在这里待不下去了。”吴音觉得张波说得有理,就不再说“鬼地方”。其实,她只是冲着林秀和方向晖,气急之下脱口而出,哪里想得到妥当不妥当。

小琴掏出手帕给吴音擦拭泪水。

“吴姐,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们,我们也好帮你想想办法啊。一个人闷在心里,多难受啊。”几个人劝着她。

“我没脸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你们让我走,让我去死!”吴音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却被小琴和张波死劲摁住了。

“吴音!你要干什么?”林秀见此情形,大喝一声。

吴音一见林秀,气不打一处来:“我干什么?你干什么了?你刚才干什么了?还好意思问我!”

林秀被吴音呛得一时没话可说。她想究竟怎么回事?她说:“我刚才干什么了,难道她知道了我刚才和方向晖的事?”再看到吴音涕泪横流、气恨交加的样子,她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刚才做爱时听到屋外那个莫名其妙的声音,莫不是吴音发出的?

林秀坚定了自己的主意。这个主意在来时的路上就想好了——就是要激怒吴音!进一步激怒吴音!她不是要寻死觅活吗?机会来了!不可错过!要让她闹,闹得越厉害越好,就怕她冷静下来,不再闹了。

所以,林秀一进电报房的门,不是和风细雨地询问劝解,而是一声呵斥,原因就在这里。此时,她见吴音在责问她,心里一阵高兴:“上钩了。就这么办。”于是,她一拍桌子,瞪圆了眼睛,训斥道:“吴音!你太不像话了。你还要脸吗?情报科是你撒野的地方吗?”

本来,吴音听到林秀和方向晖的动静,心里受了刺激,她只是在发泄自己的情绪。如果林秀不理她,或者态度好一点,她的情绪有可能慢慢平静下来。可是,林秀的话恰如火上浇油,使她无法平静下来。

“我不要脸?你才不要脸呢。你刚才和方向晖干什么?光天化日的!不知羞耻!”

正在这时,方向辉跨进了电报房,他听到了吴音的吼叫。

小琴和张波等人面面相觑。

林秀涨红了脸,正要骂吴音,只听方向晖一声怒吼:“住口!”他

冲到吴音面前,“你还有完没有?”

“让我走!”吴音又站起来,欲夺路而走。

林秀堵在她面前:“你要走?你要到哪里去?情报科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吗?我告诉你,一个普通的士兵突然离队,也算是逃兵!何况你是一个情报人员!只要你敢走出村口,我就可以一枪打死你!”

气氛立即紧张了好多。

吴音一愣,随即毫不本弱:“林秀,你开枪打死我吧。打不死我,我就要到关首长那里告你们!”

方向晖大怒:“这是部队!这是情报科!你再胡闹,军法从事!”

此时的吴音已经彻底丧失了审时度势的能力。心上人已被他人夺走,而他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怒斥自己!嫉妒、委屈、羞愤将她包围,将她淹没。她吼道:“军法?哼!你们大白天做好事就符合军法了?!啊?!我找关首长评理去。”

方向晖面如酱色。他很想把吴音臭骂一通。可是,他知道,这样于事无补。“你的火爆脾气要改一改,不然会误事。”关首长的批评言犹在耳。他强压着怒火,对围观的人说:“有什么好看的?回到你们的办公室去!”随后又对林秀说,“林秀,你是组长,将她带到耳房去!好好做做她的工作,别在这里吵吵嚷嚷影响大家的工作。吴音,有话好好说,跟林组长心平气和地谈谈,不要再胡闹了!”

小琴等人各自进了屋子。

林秀上前扯住吴音,就要往耳房拖去。

“放开我!”吴音虽然还在发脾气,但语调明显弱了一些。

“进去说!”林秀将她拖到耳房门口,沉着脸说。

吴音半推半从地进了耳房。

刚一进门,林秀立即带上门。

屋内暗了许多。

吴音感到了一丝恐惧。这样的恐惧来自一个人最后的直觉。

“你想死,成全你。”林秀在心里说道,“有些秘密只能带进坟墓。”

她使出自己曾经学到的手段,一把捂住吴音的嘴巴,然后快速取出吴音枪套中的手枪,紧接着猛地推开吴音……

吴音的眼睛因恐惧而睁得很大,她的疑惑得到了证实!可是迟了!她此时非常后悔——她在看到档案中的照片疑点后,就曾想到及时告诉方向晖。她已经这样去做了,但是,她没有做完。如果她做完,事情就是另一种结局了!

生死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就在林秀一把推开吴音的瞬间,她手中的枪也飞快地对准吴音!

吴音的嘴巴被松开之后,她知道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她连忙惊叫一声:“林秀,要……”

“砰!”一声枪响。子弹击中了吴音的右胸。

吴音倒了下去。

林秀将手枪扔在吴音的脚边。

鲜血从吴音右胸偏右的弹孔中汩汩地流出来,舔向手枪。

……

听到枪响,方向晖、张波、小琴等人都一齐冲出了各自的办公室。

“你死于太过聪明太过执着。”林秀在心里说完这句话,瞥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吴音,刚要出门,突然心里一阵不安。事情的结局如她所愿,但一个细节并没有像她设计的那样成功。

“来不及了。没法弥补了。”

林秀果断地打开耳房的门,有点惊慌地跑出来,一边跑,一边说:“吴音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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