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默之独自一人离开五楼的办公室下到一楼,然后出了监察局的大门,沿着中山东路向西缓步而行。

阳光很好。宽阔的马路,高大的梧桐,花岗岩叠砌的建筑,苍翠的松树,幽深而寂寞的巷子……

南京虽然是一座江南城市,但它却少有其他江南城市那么鲜明的灵动俊秀的色彩,而是有着北方城市的雄浑大气,或者说兼有南方之秀和北方之雄。这是独特的地理位置决定的。当你漫步在中山路或太平路龙蟠路一带的时候,确实可以感觉到这座城市的帝王气息。这种气息从宽敞笔直的沥青路上散发出来,从那些庄严巍峨的西式建筑里散发出来,从古城众多的城门中散发出来,从令人肃然的成排松树的针叶中散发出来,从墙根的石基上散发出来。

但是,在王城的气息中,又隐隐流露出一种没落的味道,令人幽思感慨,伤古悼今。这种味道从建筑表面薄薄的灰皮中逸出,从秦淮河边的王谢故居中逸出,从夫子庙踽踽而行的旧长衫中逸出,从堆积在植物叶片的尘埃中逸出,从缓缓飘落的黄叶和静静消融的残雪中逸出。它让这座城市充满了历史的沧桑,它是王朝盛衰的感性化石!宁默之现在就生出了这些感慨。

“一个城市有一个城市的特征。”他想起了自己从惠州老家投奔黄埔后所走过的一些城市:广州、武汉、北平、上海、重庆、成都、青岛、济南……

“北平,皇城帝都的气势独一无二;上海,典型的殖民地城市、外邦的别院、列强的俱乐部,冒险家的生死场;重庆成都,中国的后花园,闲适气息浓缩在麻辣的川菜和潮湿的苔藓中;广州,国民革命的策源地和根据地,革命的印记无处不在;武汉——”

想到武汉,他又别有一番感触。当年北伐时,他在汀泗桥贺胜桥大捷之后,又率部攻打武昌城。在艰苦的拔城之战中,他的营牺牲了近一半的弟兄。

“武汉,战略中枢,硝烟之城。从武昌首义到北伐武昌,再到抗战时的武汉大会战,它被战火熏了一遍又一遍。”现在想起来,硝烟之味还在他的舌尖上淡出淡入。

“青岛,欧化的中国海滨、栈桥沿线,简直就像德国的某个城镇;济南,北方之城……”

“处座!”

正当宁默之神游八方之际,突然从身后传来一声清脆悦耳的女声。同时他感到有一辆汽车正从他背后开过来。

宁默之掉过头,以他惯有的从容不迫的速度。

却见汪碧茹坐在“斯蒂倍克”上,头伸出车窗外,同时向他挥舞着小手,嘴里连声喊着:“处座,处座。”

“斯蒂倍克”小心翼翼地停在宁默之的身边。

汪碧茹连忙推开车门,跳下车。

宁默之看见郑少青坐在驾驶座上。还有一个男人坐在后排,一时看不清楚,好像年纪不小。

“处座,真对不起。我不知道您要外出。早知道,我哪能让您步行……”汪碧茹胸脯微微起伏着,粉嫩的脸庞憋得通红。不知是激动,还是愧疚,抑或是其他原因。

“没关系。你去吧。”宁默之平静地说。说着就要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

汪碧茹一把拉住他。

“这怎么行呢?您还是上车吧。”汪碧茹诚恳地说道。

宁默之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这是汪碧茹第一次真切地抓住他结实的胳膊。他感到他的肌肉被一团柔软而温热的棉花包裹住了,干硬已久的心田轻轻地悸动了一下。这样的感觉让他的声音柔和了不少:“他就是你……”

他看了一眼车内后排的长者,以揣测的口吻问汪碧茹。

“我爸爸。”汪碧茹有点娇羞地说道。

正说着,郑少青和汪碧茹的父亲已下了车走过来。

原来,汪碧茹的爸爸,那个“虎丘茶庄”的老板,从苏州赶到南京来看望女儿。汪碧茹为了能让父亲感到体面,也为了方便,就想用宁默之的专座“斯蒂倍克”陪父亲在南京转转——按照她机要科科长的职级,还达不到配备专车的待遇。汪碧茹上午就把自己的想法对宁默之说了。她知道,如果宁默之这两天不外出的话,自己的这个请求他肯定能答应的。

她的估计一点儿不错。宁默之一口应允,还放了她两天假。

其实,当汪碧茹向宁默之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宁默之本来打算下午去见一个极其重要的人,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而这个情况,汪碧茹直到现在也不甚清楚。

所以,当她刚才上车后,正要带着父亲出去逛街的时候,却从郑少青那里得知他们的处座用步行的方式外出了。

尽管汪碧茹和郑少青很得宁默之的宠幸,汪碧茹甚至可以在寡言冷漠的宁默之面前说些俏皮话,或撒撒娇。但是,当她得知宁默之步行外出,却把车子让给她私用时,她还是不敢心安理得地自顾自驱车而去。这点轻重她还是拎得清的。

“爸爸,这位就是我们监察局的首席监察官宁处长。”汪碧茹向他的父亲介绍道。

“哎呀,宁处长啊,真是得罪了啊。老朽岂敢以一己卑琐之事,耽误处座的军国大事啊!”汪父文绉绉地向宁默之打着招呼。

“哪里。汪先生客气了。”宁默之脸上泛出难得的微笑。

“处座,您上车吧。”汪碧茹说道。

“是啊。我们走走就可以的。请处座上车。”汪父也劝道。

“汪先生,你就不必再谦让了。你难得到南京来,我们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方便也是应该的。我到部里有个事,只有几百米远,再走几步就到了,而且我也喜欢在这么好的天气下散散步。”

“这……小女笨拙,又兼胆大,还请处……”汪父总觉得自己说“处座”二字很别扭,就犹豫了一下,说道,“还请宁公海涵。老朽不胜感谢了。”说完还抱了一下拳。

宁默之又笑了一下:“都说我是‘拎墨汁’,可这位老兄比我还要酸。”他当然知道,汪父是前清最后一批秀才之一——机要人员的档案里,这些内容是必须写清楚的。

“不必再说了。汪科长,把尊父陪好。”宁默之特意称了一声汪碧茹的职务,并用命令的口气说道。

“可是,不为排场,为安全计,宁公也不能单身而行啊!”汪父仍忐忑不安。

“哈哈。这个完全不用担心。”宁默之朗声说道。

他心里很清楚,监察部是一个没有什么实际权力的衙门,甚至是一个形式性、荣誉性的部门。它没有兵权,没有财权,更不须在政治的风口浪尖上作艰难的挣扎。监察官是一个闲职,首席监察官是一个响亮的闲职!所以,国民党内的各种派系力量也好,民主党派的力量也好,社会上的黑恶力量也好,甚至美国的情报系统也好,都不会动监察局的脑筋。宁默之深知这一点,只不过他不好对汪父说明而已。

“斯蒂倍克”掉头向东驶去。

“爸爸,我说的不错吧?宁处长是一个令人尊敬的人吧?”汪碧茹掩饰不住内心的得意,同时目光瞥向郑少青,想看看他的反应。但她只能看见郑少青的后脑勺和脸颊右侧。

郑少青好像知道汪碧茹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他也想看看汪碧茹这时候的神情。但他不好掉过头,就微微动了动脖子,看了一眼后视镜。镜子里,汪碧茹眼含笑意。

是的,今天宁默之给了汪碧茹很大的面子。对此,20出头的姑娘还不会故作矜持。或者,她根本就觉得没必要装得一本正经。

“宁处长确实威仪不凡,又能体恤部属,真乃人中俊杰、白马将军啊。阿茹啊,你有这么一个上级,真是幸运啊!”汪父由衷地赞叹了一番。

“爸爸,你愿不愿意经常和他来往呢?”汪碧茹又用调皮的口吻追问了一句,眼睛仍旧盯着郑少青。

原来,汪碧茹目前正面临着一个幸福而艰难的选择。

自从栖霞特训班结业分配到监察局以来,她的少女春情就不曾停止过羞涩而甜蜜的涌动。宁默之的稳重成熟、儒雅深沉令她心醉神迷,他的传奇经历和赫赫战功又让她敬佩不已。她常常悄悄地看一眼宁默之脸颊后侧的那道一指大小的伤疤,也曾在心里无数次遐想演绎了有关这道伤疤的种种可能的故事。但是,面对寡言少语的上司,她很难详细地询问他过去的辉煌经历和那道伤疤的故事,更不敢轻易地向他吐露自己的仰慕敬爱之情。

她只知道,宁默之是令大家敬重的文武双全的将军。三年前,他的爱妻不幸因病去世,三个孩子跟他们的爷爷奶奶住在惠州老家。

她常暗下决心。但她感到担心的是,自己那古板的老父亲可能会不同意她的决定。毕竟,宁默之比她大20岁。

命运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这种力量又给她的身边安排了一个白马王子。他就是年轻帅气、英俊潇洒的郑少青。他的外貌和才干都让她爱慕不已。而且,他身上散发出的一丝神秘气质也让她怦然心动。虽然,郑少青是她的下级,但是,她在内心里是很少把他当下级看待的。她清楚,凭郑少青的才华和能力,宁默之迟早会提拔他的,他是前途无量的,只是目前,他的资历不够而已。

“可是,这两个家伙既不呆傻,又不弱智,肯定都接收到了我的‘信号’,”她用了自己的专业术语,“却都装聋作哑。可恶……也不全怪他们,他们有顾虑是可以理解的。一个是我的上级,年龄又大一点儿;一个是我的下级,胆子又小一点儿。嘿嘿。”她常在心里暗忖。

因此,她在体验到甜蜜春情的同时,又有点困惑和苦恼,还有一点点无奈和痛楚。

“老天真没有亏待我。但他老人家也在捉弄我。真的难以取舍!放弃谁我都不心甘!”她常常这样胡思乱想,同时又在心里谴责自己的贪婪。

“听天由命吧。一是观察一下这两个家伙,谁有所响应,谁就是赢家。”每当她独自想到这里的时候,就羞得满脸通红,“好像我是什么宝贝!”她感到脸上有热浪向外喷。“再看看爸爸的态度!他老人家的这一票可能左右我和那两个家伙的命运。每当我难以决断的时候,不都是他老人家来代替我决断?从小就是如此。”

她往往在这样的安慰中进入梦乡。

而那个栖霞特训班上初恋的同学——谈岳,已渐渐在她的心里远去,从此再也没有进过她的梦中。

至于汪老先生这一次来南京,游玩和看女儿都是借口,催促女儿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甚至是帮女儿出谋划策拿主意下决心,才是老先生南京之行的真正目的。

也难怪,汪碧茹是他的嫩叶独苗和掌上明珠啊!

“阿茹啊……”老先生听了宝贝女儿的两句话,又看见了她的目光和神情,心里已猜着了七八分。而女儿刚才说的那两句话的真正含义,他更是了然于胸。

“知子莫如父。知女惟其父。”他在心里胡诌了一句。

“阿茹啊。宁处长乃伟岸之士,高山仰止啊!为父是平民布衣,岂敢奢望和他常来常往啊!没有这个福分。不敢奢望,不敢奢望啊。”他一面说着,一面也用目光盯着郑少青。其实,他是考虑到宁默之的年龄,或者有家小人等对女儿不利。他的这番话等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郑少青瞄了一眼后视镜,听着父女俩意味深长的对话,忍不住微微浅笑了一下。正如汪碧茹猜测的,他不呆不傻,岂不知他们的意思。

平日里,他面对清新美丽的女上司,能感受到她含情脉脉的目光和少女芬芳的气息,陶醉与爱慕油然而生。可是,他清醒地意识到,这注定是一场无望的情感炼狱。每当长夜来临,他寂寞,他犹豫,他思索,他苦闷,他痛楚,他不能自拔、辗转反侧。而当晨曦驱散了黑夜,他从孤寂的单人床上爬起来,在狭小的斗室中洗漱完毕,凝视着东升的太阳,他就坚定地告诉自己:“不行!我是有使命的!使命不容许这样的儿女之情!昨夜的反侧是命运的折磨,我应该经得住这样的折磨!尽管它比刀枪剑戟更残酷!”

“郑先生啊——”汪父亲切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汪老伯,什么事?”郑少青手握方向盘,眼望前方,礼貌地问道。

“小女和你在一起上班,你要多多帮助她啊!”语意谆谆。

“老伯客气了,汪科长是个人才!连宁处长也这么认为!刚才的情形您老也看见了,其他人不一定能享受到这种待遇呢。”

“今天倒很会说话。”汪碧茹在心里嘀咕道。

“嗯——”汪父把这个“嗯”字的尾音说得抑扬顿挫,它表明了对郑少青刚才那番话一种客气而善意的推却。“这是宁处长给老朽面子。老朽心实不安。这次来宁,不但麻烦了宁处长,也给你添了大麻烦。我想,如果这两天你有空的话,我想请你到敝室一坐,下两盘棋,喝两杯茶。我这次带来了上好的苏州碧螺春。不知可否赏光?”老先生下了请帖。

“好的。我一定去。

”郑少青微微侧过头,以示礼貌和谢意。

“阿茹啊,依我看,郑先生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你不能以为自己做了一个科长,就可以对郑先生颐指气使……”

“爸——”汪碧茹含羞制止父亲的暗语,“他要开车的,不能多说话。”

“好,好。我晓得。我晓得,”老先生虽然说的是国语,但是吴侬软语的韵味还是十分明显。

说话之间,“斯蒂倍克”已在鸡鸣寺的红门前停住。

宁默之当然早就收到了汪碧茹的“信号”。只不过今天这一次的“信号”最为明显。

他用左手抚摸了一下右胳膊,似乎觉得汪碧茹软绵绵的手掌还停留在那里。

虽然他早已过了为情所困的年龄,但是,汪碧茹的青春气息还是让他那颗坚硬的心稍稍一震——这样的气息已经远离他好多年了。

他挺了挺宽厚的胸膛。午后的阳光从路边的松林中投射下来。街心花坛里,碧绿的草坪上盛开着蓬勃的杜鹃花。春天真正来临了!

此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年轻的岁月。他的步伐变得轻盈起来。

然而,有一个问题不容他回避:究竟如何对待汪碧茹?是承认并接受这份感情,还是说“不”?模棱两可决不是将军的风格!他宁默之不会自欺欺人!

年龄!年龄的差距!这是一个问题,一个世俗的问题,一个简单明了但神仙也无法解决的问题。它是他们交往的障碍。可是世俗的障碍并不是毫无道理。他人到中年,她青春年少,一代人的差距不容忽视。当他垂垂老矣,她却正值盛年,他不能对她不负责任。他对她有父亲般的爱,有兄长般的爱。“她是一个人才,一个清新脱俗的姑娘。”

……

“然而,似乎这也不算一个问题。”他转而想到,“北伐之前,中山先生和宋小姐结婚时,国父已近50,而当年宋小姐只有20出头。他们不是生活得很幸福、很美满吗?”他边走边想。

“可是,中山先生是伟人啊,是全国人民都爱戴的国父啊,是一代先行者啊。而宋小姐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性,是杰出的巾帼啊。是国母啊。我们怎么能同他们简单类比呢?”他一连串地反问自己。

“没有国父的伟大,就不要学国父的恋爱。”最后,他总结道,并在心里嘿嘿一笑。

想到这里,他豁然开朗。

他抬起头。恢弘的国防部大礼堂已展现在他的眼前。他把坚毅的目光投射过去。

这是一座有着法国文艺复兴时期建筑风格的宫殿。米黄色的花岗岩墙体使大礼堂显得庄严肃穆。八根高大的爱奥尼亚式巨柱矗立在三扇拱顶门前。宽大而平展的坡形屋顶上覆盖着灰色波纹金属瓦。屋顶中央前沿,是一座直指苍穹的巨大的三角形钟楼。

这里原是清朝陆军军官学校。1927年,蒋介石在南京建立国民政府后,决定将黄埔军校迁到南京,并在这里将原黄埔军校改建为中央陆军军官学校。现在,它是国防部大礼堂。

宁默之微笑了一下。

“战场,无处不在。”他敛起笑容,用食指在胸前的中将徽标上轻轻抹过,然后气宇轩昂地向拱顶门走去。

旁若无人!

礼堂大厅的北侧有一个讲台。宁默之从讲台后面的楼梯登上二楼,然后走向最东面的那间办公室。

“舒飞兄。”宁默之平静地喊了一声。

“哎呀!敏行兄。来来来,请坐!”章天翼见是好朋友宁默之来访,连忙丢下手中的钢笔,站起身迎上去,握住宁默之的手。热情之态,溢于言表。

章天翼,字舒飞。时年33岁,和宁默之一样,都是广东人。他颧骨较高,鼻翼宽阔,皮肤棕黑,头发有点卷曲,一双眼睛透着明亮的光泽。他出身名门,父亲章放是国民党元老,位高德重。1936年,章天翼从上海交通大学毕业后便在国民政府空军部队服役,深得“空军之父”周至柔的器重,曾被周委派到美国考察研究空军防务。现在,他是国防部第三厅第一科科长。第三厅掌管作战计划,厅长是蔡文治。

“好长时间不见敏行兄,我正想着哪一天去看看你。”章天翼一边沏茶一边寒暄道。

“你是一个大忙人,我知道。”宁默之简洁地调侃道。

“笑话了,笑话了。不过,前几天是有点杂事。”章天翼在老朋友面前也不过分客气。

“我说哩。在这种形势下,你不忙才怪呢。”宁默之喝了一口茶,“你不忙谁忙?!”

“是啊,现在的局势不容乐观啊,我不说你也知道。虽然和平谈判还在继续,但是,依小弟看,谈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场大战不可避免啊。这不,前一阵子,三厅按照李代总统的要求,为应对战争的爆发,要尽快拟订备战计划,也就是‘长江防御计划’。整个三厅忙得团团转,小弟也不可能作壁上观。”

“计划订好了吧?”宁默之不经意地问。

“其实,这个计划的框架早就有了。”章天翼靠着宁默之坐下来,“在蒋总裁垂帘之初就有了这个框架。毕竟,从去年起,东北、华北及徐蚌战场失利后,部里的长官们就开始考虑江南防务了。蒋总裁返乡后,这个计划又作了较大的修订。不过,这些通通都是大纲性的。关键的问题是……是计划的展开。”

“也就是兵力部署等方面的问题?”

“是的。敏行兄所言极是。‘长江防御计划’的关键就在于兵力装备如何布置。长江沿线隘口极多,该守哪里,配备多少兵力,哪些要塞须重点防守,让谁的部队去防守,以及各兵种的协调,反渡江,反登陆的措施,还有武器装备等这些才是防御计划的关键,是实质性的东西。”

“难道这些措施还没制订出来?共产党军队说打就打过来了。”

“呵呵。”章天翼苦笑了一声,“三厅正为这件事有点恼火呢。”

“哦?”宁默之颇感疑惑。

“蔡厅长气得不行。”章天翼故意卖了个关子,吊吊老朋友的胃口。

“蔡厅长他生什么气?他的脾气不是很好的吗?”

“再好的脾气也扛不住啊。而且在党国大计面前,蔡厅长向来是讲原则的。”章天翼并不正面回答,而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还发出一阵惬意的声音。

“好了,我走了,打扰了。改日再会。”宁默之突然站起身,戴上将军帽,就要往门外走去。

章天翼连忙拉住宁默之的手:“瞧瞧你。跟老朋友卖个关子,调节一下气氛,你就急起来了。请坐请坐,容小弟慢慢和你讲一下。”

宁默之也笑起来。

“我并没有和你急。你吊我胃口,我不用这个激将法对付你,你卖关子不知要卖到何时。”

“哈哈哈,知我者,敏行兄也。真是讷于言敏于行啊,说要走就抬起屁股。”

“言归正传。蔡厅长为何气得不行?何部长批评他了?还是顾总长……除了他们,还有谁敢得罪蔡厅长呢?”

“今天上午,在楼下的会议室,李代总统在场,汤司令居然大发雷霆……”章天翼讲述道。

大礼堂一楼会议室。

室外警备森严,室内气氛凝重。国防部紧急军事会议准时开始。

代总统李宗仁端坐在椭圆形会议桌的首座。国防部长何应钦、参谋总长顾祝同、京沪杭警备总司令汤恩伯、国防部次长秦德纯、海军总司令桂永清、装甲兵司令徐庭瑶、联勤副总司令张秉均、国防部第二厅厅长侯腾、作战计划厅厅长蔡文治,还有其他军政要员共十余人,正襟危坐在圆桌四周。

见人已到齐,李宗仁清了一下嗓子,环视了一下所有的人,神情严肃地说道:“闲话不叙。今天请诸位来,是商议‘长江防御计划’的具体措施。诸位都很清楚目前的形势。党国已到了紧要关头,借用诸葛亮的一句话,‘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国父历经坎坷创立的中华民国竟至如此境地,令人不胜欷歔。”

李宗仁这番话,不仅仅是感慨,而是心有所指。他认为东北及徐蚌二役的惨败是蒋介石错误指挥的结果。

国民党要员们默不做声。

“蒋先生以国为重,退隐休养。李某承国民推举,临危受命,敢不竭尽全力?唯希望诸位与我同舟共济,挽狂澜于既倒。”

此时的李宗仁既有稳住阵脚,徐图反攻的壮志,又时时感到掣肘受制,芒刺在背。

作为国民党内各种派系势力之一的桂系,经过数十年的发展,尤其是与党魁蒋介石的反复周旋与博弈,目前已然是国民党内一支重要的甚至是最大的政治军事力量。除了蒋介石的黄埔嫡系能与之相抗衡外,其他各派系都日渐式微。

而作为桂系的领袖,李宗仁一直深孚众望。自从美国对蒋介石失去信心,转而垂青李宗仁以来,他和“小诸葛”白崇禧等人成功地逼迫蒋介石下野,自己理所当然地由副总统升为代总统。这位貌不惊人的名将登上了他人生的巅峰。他要通过他的军事力量和政治才干来实现他的“和平”目标,或者和共产党决战长江。“划江而治,或成立联合政府。坚持三五年,再图一统。”

然而,蒋介石扔给他的总统宝座长满了蒺藜,他感到处处受制。“总统宝座不好坐。它是一个烫手的山芋,扔也不是,吃也不是,好不难受。”他当然知道问题的症结所在——蒋介石虽然下野了,但他的影响还在。军权和党权还控制在他的党羽中,实际上也就是还掌握在蒋介石本人手中。比如有一次,李宗仁在总统官邸宴请军事将领。蒋介石竟然从溪口打了三次电话,和顾祝同谈军事安排问题,发号施令。顾祝同频频离席接听电话,完全罔顾李宗仁的侧目,唯蒋介石之命是从。此事令李代总统万分恼火,但又无可奈何。

这是李宗仁知道的、亲眼目睹的。而不知道的就更多了。眼前的“长江防御计划”就不必说了——蒋介石的战略布署他就一直不知道。还有一件关系到李宗仁身家性命的事,他直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自李宗仁代理国事后,蒋介石必欲除之而后快。他让毛人凤安排此事。毛人凤将时任保密局云南站站长的沈醉调回南京暗杀李宗仁。沉醉很快制订了周密计划。保密局的几个顶尖杀手隐伏在傅厚岗李宗仁总统官邸附近。枪膛里的子弹都涂了剧毒,只等蒋介石一声令下。幸运的是,蒋介石几次犹豫后,最终没有拎起那个电话。

正是基于履职的困窘之境,李宗仁曾托张治中等人到溪口劝蒋介石到美国休养,以彻底杜绝他的影响和干政。而蒋介石用“太极拳”打发了张治中。

现在,李宗仁正坐在这个硌人的宝座上,勉为其难地和国防部高级将领会商完善“长江防御计划”。

他接着说道:“至于军事上发展到今天这步田地,需要依靠长江之险来守卫国都和江南,虽已属下策,但并不是完全陷入绝境。毕竟,除了百万陆军以外,我们还有强大的空军和数十艘军舰。而共产党军队并无正规的海空两军。他们只有一些木船渔舢,还有一些直升机而已,这些都是我们的优势。如果我们善加利用,共产党军队未必可以飞渡长江。”李宗仁说到这里停了一下。

“是的。总统所言极是。”海军总司令桂永清深表赞成,“长江历来易守难攻。从历史上看,苻坚也好,曹操也罢,长江都是他们的断魂之地。而且,不单是长江,凡是以大江大河为战场的,历来都是涉江者败,据江者胜,这样的例子不少。石达开兵败大渡河,共产党红军血染湘江……”

“蔡厅长,你说说你的计划吧。”李宗仁伸出右手,打断了桂永清的“宏论”,点名要蔡文治谈江防计划。其实,蔡文治的江防计划李宗仁早就知道并且同意了。

蔡文治站起身,拉开墙上的黑丝绒幕布。一张巨大的军事地图徐徐展开。地图上,红黑圈点星罗棋布,蓝色箭头刺向不同方向,坐在圆桌旁的每一个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总统、部长、总长及各位司令:三厅经过审慎研究,认为我江防主力应当立足南京,并以此向上下游延伸。因为这一段江面较窄,北岸支流甚多,共产党军队所征集预备渡江的民船多藏于这些河湾之内。至于江阴以下至上海一线,江面极宽,江北又无支河,共产党军队不易偷渡,故不必重兵把守。不知总统及诸位以为然否?”

有人轻轻地点起了头。

“不行!”却听座中一人断然说道。

大家一看,是汤恩伯。

“这一方案根本行不通!”汤恩伯起身说道,“我认为,应把主力集中于江阴以下,以上海为据点。至于南京上下游,只留少数部队应付应付就可以了。”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

李宗仁皱了皱眉头,说:“汤司令的想法似乎不妥。可否重新考虑?”

汤恩伯不吭声。他的神情显示出,他不会重新考虑,但又不好明说。

如前所述,作为蒋介石的心腹干将,汤恩伯手握四五十万大军布防在江西湖口至上海一线。蒋介石给他制定的京沪地区的作战方针:以长江防线为外围,以京沪杭三角地带为重点,以淞沪为核心,采取持久防御方针,最后坚守淞沪,以台湾支援淞沪,然后待机反攻。而南京这座都城,并不是坚守或死守之地,只是象征性地防御一下。这个作战方针,李宗仁等人并不知道。

令汤恩伯为难的是,他既要坚决执行蒋介石的计划,又不便公开讲出这是蒋介石的密令。

会场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何应钦和顾祝同更是一言不发。

还是蔡文治打破了僵局。他说:“守上海、杭州,而不守长江、不守南京,纯粹是自杀之举。此乃下策。”

汤恩伯一听“下策”二字,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你蔡文治是什么东西?还配谈什么守江不守江?”

蔡文治是汤恩伯的学生。学生说他的计划是下策,以他那粗鲁的个性,很难不发作。

蔡文治的牛脾气也上来了。因为在他看来,汤恩伯的计划是极为荒唐的。蔡文治也并不知道这个计划的主导者是蒋介石,再加上他打心眼里就看不起这个常打败仗又言行粗鄙的“老师”——“汤司令”。

“无论从战略还是从战术来看,我想古今中外的军事家都不会认为放弃长江而守上海是正确的。现在李总统都同意我们作战厅的计划,为什么你独持异议?”

“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汤恩伯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

他面前的茶杯抖动了两下。

“汤司令!”李宗仁强压怒火。他估摸着汤恩伯的这番话是有背景的,而不仅仅是汤恩伯的个人主张那么简单。“你把你的道理和大家讲讲哩。为什么一定要发这么大的火?!现在是讨论国家大计,切不可意气用事!”

李宗仁不便也不能够强行压服汤恩伯。汤恩伯手上有兵权,而且又听蒋介石的。李宗仁只能用这样的言语压制一下汤恩伯。

汤恩伯一时无语。

“那好吧。我们就接着研究一下蔡厅长的计划。详细落实到每一个师……”李宗仁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汤恩伯听了,他再也不能沉默了,他要坚决执行蒋介石的计划,他此时对蒋介石的忠心是无以复加的。他曾将恩师陈仪的“叛变”之举密报给蒋介石,致使陈仪身首异处。

他再次站起来。“这是总裁的命令!我必须执行!”

会场显然受到了震动。

李宗仁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充满了尴尬和愤怒:“蒋总裁为什么无意守江,偏要死守上海一座孤城?上海失陷,进无可进,退无可退。难道要跳进大海吗?”说完,他气愤地猛拍了一下桌子。手中的铅笔被拍成两截。

蔡文治也顶了汤恩伯一句:“总裁已经下野了,你还拿大帽子来压人?如果敌人过了长江,攻下南京,你能守得住上海吗?”

汤恩伯见蔡文治如此嘲弄他,大怒。他指着蔡文治的鼻子嘶吼道:“你这个混账东西?!什么守江不守江!我枪毙你再说!”

说完,汤恩伯把文件一推便冲出会场扬长而去,留下会议室里十几个面色难堪的将军,还有凌乱的军事文件、歪倒的茶杯、泼得满桌的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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