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淫雨霏霏,清冷寂寥。整个上海笼罩在濛濛水雾和深切的伤痛之中。淞沪抗战终于结束了。炮声和爆炸声已经停止,连枪声都渐渐稀疏,终至沉寂。两个多月来,上海人已经习惯了战火生活。现在陡然间听不到隆隆的炮声,看不到冲天的烟火,谁都知道我们失败了,谁的心里都空落落怅怅然,如打翻的五味瓶,悲怆、义愤、仇恨、苦涩、辛酸、无助……

法租界十六浦码头附近的小弄堂口,好又来阳春面馆的腾腾热气,吸引着弄堂口过往路人的胃口。拉黄包车的苦力、腋下夹着皮革公文包的洋行职员、提书包的学生,零零落落、熟门熟路、袖手躬腰钻进小小的店堂,找个位置坐下,静等小二把热乎乎、香喷喷,飘着几片油花、几片葱花的阳春面端上来。

“阳春面——,三碗——”随着一声吆喝,三个人挟着一股冷气闯了进来。他们都身着黑拷绸衣衫,密密的单排布扣,卷起衣袖露出小臂上的刺青。为首的络腮胡大汉手指上戴着三个金光灿灿的大戒指,翘着双手两个大拇指,招摇着在上位坐定。两个兄弟默默地坐在下手。

“喔哟,义哥您早!”堂倌手搭白毛巾,笑容可掬地凑上前来,“义哥好气色!老规矩?”义哥扯了扯胸前筷子粗的金怀表链,高高地举起怀表,眯起眼睛夸张地看看时间,点头认可。堂倌立即把毛巾“叭”地甩到肩上,手拢喇叭,长声亮嗓地喊:“哎——‘宽汤阳春’,三碗!双份儿猪油——义哥慢等,嘿嘿慢等,马上就来喽——”堂倌“唰”地拉下手臂的白毛巾,转身招呼别人去了。

义哥掏出一支雪茄叼在嘴上,一个兄弟赶忙“叭”地打燃打火机,恭顺地起身给他点烟。就在这低头点烟的片刻工夫,义哥感到眼前光线一暗,一个高大魁梧、衣着褴褛的年轻人从天而降般站在他的面前,挡住了屋顶上的灯光。

“义哥,还认得我吗?”那人操一口流利的京腔。

周义抬头往上看。电灯的逆光中,他看到一个俊朗而健壮的剪影。他惊喜地欢叫一声,呼地跳起来,冲着那个大汉肩窝就是一拳,大声笑道:“不认识你?你小子化成灰老子也认识!叶独开,哈哈哈,白了,还胖了!说,这一阵子死哪里享福去了?老子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有点事给绊住了。”叶独开左右看看,小声地随口敷衍道,“义哥这一阵好像大大地发达了,提携兄弟我一下好吗?”

“哈哈哈,没问题、没问题,凭你的身手,跟我义哥干,有我的干饭吃,你保证不吃稀饭。”

“只是不知做什么买卖?”

“呵呵,义哥我早就不做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了。老子做正当生意。不过这也是桩在刀尖上的买卖。”义哥爽快地接着说,“从沦陷区,往租界里捞人。”看到叶独开不解的眼神,他又耐心地解释道:“战争打起来之后,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也要做点善事,帮他们找到日占区的亲人,再带到租界里团圆。呵呵呵,一本万利!这要‘多谢’日本人,不然哪来这条‘好’财路!”

“是吗?我的家人在北平,有办法没有?”

“北平啊,两说,两说!”义哥为难地说,“我们的业务最多做到苏浙一带。”他扯扯叶独开的破衣衫,“看你,穿得跟囚犯差不多,快坐下吃点东西,回屋换身行头!”

“不吃了不吃了,我还有急事要办。今天专程过来,刚才正好看见你进这个面馆。这次主要来看一下义哥,顺便把行李拿走。下回有时间再跟义哥好好叙叙旧。”

“也行也行,随你便!钥匙放在老地方,现在屋里没人,要急的话,你自己拿好了。”义哥朝叶独开摊开手掌,张扬出三个巨大的戒指,“我周义只喜欢结交天下好汉,随时随地,叶兄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闲话一句,兄弟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好说,好说,义哥的恩情,容小弟后报!各位朋友,后会有期!”叶独开朝周义和他的两个兄弟抱拳行礼,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出了面馆走进里弄,七弯八拐来到那幢熟悉的石库门房子门口,叶独开看看周围没人,便蹲身从右下方门下摸出钥匙,开门进去,再仔细地把大门关好,才沿着熟悉的门路走过天井进屋上楼。他看到走廊里晾着三件黑色的夜行服,立即联想到刚才负责接应的那两个夜行人。看来做这桩买卖的人还挺多,市场一定挺大。

叶独开的行李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小阁楼里。他匆匆收拾了一下,打开收讯机试了试,还好,一切正常。收好行李放入手提箱,然后从小书桌的抽屉里摸出一张白纸,用先前抄电报的铅笔,“唰唰唰”地写了一封便条,放在书桌上,用铅笔仔细压好。想一想万馨读懂便条后气急败坏的样子,禁不住在脸上现出一抹得意的微笑。

做完这一切,叶独开提起手提箱,向这个在危难时候收留自己的小阁楼深情地注视了一眼,快步下楼。

出了大门还没走出二十米,叶独开就看到有汽车灯光从墙上掠过,接着听见汽车的马达声由远而近。来得好快!他心头一紧,转身快速往回跑,迅速跑过周义的石库门,消失在迷宫般的小巷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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