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年轻的无线电电报通讯,密码破译学像个饱经世事的老者,它至少比电报早出生五百年。然而,直到电报的出现,这门古老的科学才得以大放异彩。特别是进入二十世纪,随着无线电的发明和电报的普及,在人类生活的许多重要领域,密码破译常常不为外人所知地悄悄扮演着决定性的角色。

亚德利说:想一想吧,在战场上,在谈判桌上,在生活的任何地方,破译了对手的密码,就掌握了他的一举一动,就窥透了他的所思所想,就看见了他的底牌,就好比睁着眼睛捉迷藏,几乎是不可能失败的。

亚德利说:什么战略战术、武器装备、精兵强将、内政外交,通通见鬼去吧,只有破译才是唯一的胜利女神!

亚德利说:我一个人的作用,可以顶五个美军整编陆军师,顶两个日军师团!

亚德利说:只有最愚蠢的猪猡才会为所谓道德,自己刺瞎自己的眼睛,自己堵塞自己的耳朵,自己赶走自己的胜利女神!除非,它的黑室养的是一帮没有天赋的傻瓜!

亚德利极端看重的“天赋”,在我看来,不过是中华文化中“射灯猜谜”的技巧而已。他那封类似于入门考试的电报,我根本就不知所云。这更激发了我不服输的犟脾气,一连两个小时,我集中精力苦猜这个难解之谜。最后的破解,则全凭运气。

其实,当时我对密码的认识还肤浅得很。我只知道一个汉字在电报中用四个阿拉伯数字代替。亚德利的“简单密码”,会不会也采用这种路数,比如用英语的A代替B,用B代替C,以此类推。

我开始向这个思路尝试。接下来的事就很容易了,我先统计密报中字母出现的频率,再按英语字母出现频率的高低顺序对号入座。比如,密报中B出现频率最高,而现实的英语中E出现的频率最高,那密码中B的密底就是E。这中间的某个地方显然出了问题,我破解出来的根本就是一篇语意不明,文理不通的天书,但其中偶尔也有一两句比较通畅的句子,正是这一点帮了我的大忙。

“……人人生而平等……上天赋予……天生不可剥夺的权利……”美国《独立宣言》!密报的原文是《独立宣言》,我留学美国之前补习英文的时候学过这篇文章,至今还倒背如流。

我立即上机,马上听出了他——亚德利,那无可挑剔的华丽指法。此时他正仗着高人一筹的技能,在网上肆无忌惮地折磨哈佛会员的自尊心,一会儿叫这个“换手”,一会儿叫那个“换耳”,仿佛全哈佛的人,都没有资格和能力跟他对话。

“尊贵的先生,”我只能使用新式发报机,才跟得上他的发报速度,“我对你表示强烈的抗议和愤慨!你不该拿小学生都学过的《独立宣言》,来检测哈佛高材生的智商!”

那边突然没了声,足足过了两分钟,才断断续续发过来一段话:“上帝,你一定是上帝!”

“那还不快跟上帝做交易?”

“这是个大交易啊,上帝!不能太草率了,明天见面谈!”他甩下这句话就下了线,任我千呼万唤再也不出来。

第二天,我正在图书室读书,一个会员带着一个小老头找到了我。

“日本人!”小老头生硬地迸出一句话,后退两步,面如寒霜。

“我来自中国。您是——”运动鞋、休闲裤、夹克衫,干瘦的颈脖上一个硕大的脑袋,宽阔油亮的脑门,头顶上稀疏而乱如枯草的褐色头发,容貌清癯,五十多岁。跟我想象中的几乎一模一样,我已经猜出他是谁了,“亚德利先生!”我喜出望外。

“这就好,我们至少有共同的敌人。”我知道亚德利破译了日本人的密码,日本人对他恨之入骨,巴不得将他置于死地,因此亚德利见到日本人就有点神经紧张。

“以我对日本的了解,一个满洲还远远不够,他们迟早要在中国大干一场!你们不能再打内战了,你们必须做好准备,简单得很,你们只需破译他们那些所谓的‘密码’,那你们就赢定了……”他用一口浓重的印第安纳州方言土音,滔滔不绝、旁若无人地说。我注意到图书室里的人都在用抗议的眼光看我们,便忙领着他们来到室外的草坪上。

“我真的搞不懂,你凭什么在两个小时之内,就破译了我的密报?凭什么?”他的话锋突然一转,深邃的眼眶里,一对灰眼珠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凭什么?”我想了想,“坚忍、渊博……还有,还有就是运气了!”

“上帝,你一定是上帝!”亚德利夸张地大叫着,双手捂着脸连连摆头,“只有上帝才能在两个小时以内,悟出中世纪专家两个世纪才摸索出来的破译方法,并且总结出破译专家经过六十年才锤炼出来的破译心法!只要两年时间,不,一年,对天才只需一年,我就可以让你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谍报专家!哈哈,日本人完啦,你们赢定了!”亚德利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变戏法般摸出一个扁平的金属酒瓶,旋开瓶盖,朝上一举做出跟人碰杯的样子。我立即闻到一股刺鼻的杜松子酒味。“怎么样?成交吧!”亚德利一仰脖灌了两口酒,拍着脑门儿哈哈大笑。

过路人全向我们投来诧异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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