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青木队长的意思,这次起码要枪毙十个人才能解恨雪耻。

清查主谋的过程仅仅进行了二十分钟,目标便锁定到了五号房的几个人身上。

孟松胤一口咬定说,此事并无预谋,只是一桩偶然的突发事件,原因是自己在一支破损的掷弹筒内找到一枚遗漏的掷弹筒弹,由于好奇而摆弄、把玩,最后不慎击发。

为确保存放和运输安全,八九式掷弹筒弹的引信和弹体平时是分开保存的,作战时才装配起来并将引信上的保险销拔掉。一般情况下,每名掷弹筒手随身携带八枚装好的弹体,用完以后即需当场装配。战斗激烈的时候,晕头转向的士兵偶尔会将没有去除保险销的弹体装入筒口,此时,如果还没来得及拉动击发杆便中弹身亡或者是筒口变形卡死,那么残存弹体流入工场的可能性倒也具有一定的可信度。

青木队长强调说,即使爆炸的原因属实,孟松胤挟持教官、带头逃跑的行为也应得到惩罚,而且从各车间统一行动的迹象来判断,明显具有预谋的特征,不来个杀一儆百,戒护队脸面都没地方放。

到底应该对孟松胤实施何种刑罚,对青木队长来说也是一道伤脑筋的难题,因为伊藤英明直接找到野川少佐,竭力为孟松胤说情开脱,理由是工期紧张,而孟松胤是车床间组里唯一能独立完成精细加工任务的熟练工,所以惩处方案应以普通的鞭挞为宜,尽量避免伤残的后果。野川少佐觉得颇有道理,最终同意了这一方案,于是决定工场停工,全体人员集合在广场上,当众执行鞭刑。

青木藤兵卫与月京未来商量了半天,觉得仅仅只是鞭刑未免便宜了孟松胤,不如暗中再加点料,让伊藤英明无话可说。

当天下午,戒护队士兵和机枪手全部出动,在广场上形成一个严密的包围圈,孟松胤赤裸着上半身被绑在旗杆上,在两百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开始接受两名士兵的轮流鞭打。

惨叫声中,孟松胤的胸腹部位很快便血肉模糊,最终连叫都叫不出声了。五十鞭以后,青木藤兵卫从口袋里拿出一把事先准备好的老虎钳,命两名士兵抱住孟松胤的一条腿高高地抬起,脱去鞋袜露出脚丫,大家看在眼里不解其意,不知道这名疯子究竟想干什么。

老虎钳夹住孟松胤大脚趾的趾甲,随即奋力一扯,整片趾甲被活生生地拔了下来。

孟松胤的嗓子口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喊,本能地使尽浑身力气将腿往前蹬去,青木藤兵卫猝不及防,小腹受击被踹了个屁股蹲,爬起身来后毫不犹豫地将老虎钳往孟松胤的脑袋上砸去。

孟松胤脑袋一歪,当场昏死过去。

醒来的时候,孟松胤发现自己已经处身于漆黑一团的暗牢之中,从头到脚到处都是令人无法忍受的疼痛,真希望刚才恼羞成怒的青木藤兵卫干脆拔出枪来,当场来个一了百了。

暗牢位于检身室下面的地下室,一共四间全部由水泥砌就,每间二米长、一米宽、一米高,活像墓穴一般,厚木门关上以后没有声音、没有光亮、没有时间概念,人在其间连腰都直不起来,始终只能躺着、坐着或蹲着。坚硬、潮湿的水泥地上铺着一些稻草,外加一块臭烘烘的破军毯,除此之外就是一只方形的铁皮煤油桶,用于盛放排泄物。

仅仅关了两个小时,孟松胤便觉得似乎过去了一个世纪,内心再无任何恐惧和担忧,有的只是狂躁和愤怒,渐渐濒临崩溃的边缘。

黑暗中,双眼无论睁开还是紧闭,结果完全一样,但心情慢慢平复以后,大脑反而更加清醒,诚如世人常说的那样,往事历历在目:父母的面容、齐家父女的影子、电料厂的吴老板、大学的同学、诗社的同好、小时候打过架的小伙伴,甚至还有家里曾经养过的一只小花猫……想着想着,最后竟然心平气和地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暗牢的门并没有打开,而是由一名士兵拉开门上的移动小窗,递进来两只馒头和一铁罐水。

胸口的鞭痕和脚趾上的伤处已经结成血痂,孟松胤撕下内衣的一角下摆沾着清水忍痛清洗伤口,以免在这恶劣的环境中进一步感染,随即用布条包裹大脚趾,支撑着吃下食物并喝尽剩余的水。

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少时间,小窗第二次打开时,还是两只馒头并换了一罐水——粗略算来,其间至少已经隔了一个昼夜,也就是说,鬼子每天只提供一次食物和水,数量仅够维持生命。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了整整五天!

当然,孟松胤本人并不清楚到底过去了几天,除了躺在稻草堆里永无尽头般地沉睡,就是试着盘腿打坐,像参禅一样调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压制一切意识和感知,竭力让脑海中的波涛慢慢平息。但是,光有禅意而没有禅心,又有什么用呢?结果是脑中纷争依旧,特别是屡屡想起已在太湖中魂飞魄散的齐依萱,胸中的愤恨奔流激荡,最后只剩下一个强烈的信念:这次出去以后,马上另起炉灶再谋越狱大计,来它个至死方休,不亦快哉!

第六天的下午,厚木门终于被拉了开来,新鲜的空气和刺眼的光线扑面而来,令人只觉得脑袋里嗡地一响。

“出来!”月京未来的声音仿佛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

强光照射之下,孟松胤觉得自己快要失明了,如果不用手扶着墙壁,甚至连站都站不稳。

回到号房,大伙一拥而上表示慰问、察看伤情,纷纷大骂青木这疯子的歹毒,同时一致认为,这次要不是孟松胤一个人独受刑罚,恰到好处地泄放掉鬼子的怒气,其他人肯定或多或少也会受到惩罚。耿介之说,不过这也不是一个好迹象,说明他们已经不太在乎咱们以后敢不敢再跑!

“什么意思?”邱正东问。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庞幼文道,“我们这批人现在基本上都能独立操作了,如果把我们运到日本去,还能往哪里跑?”

“是啊,羽字号的人第一批进工场,搞不好也第一批去日本,”陆雨官说,“还有宫、商、角、徵四所监房的人,都等着进工场培训呢,日本人哪肯让那么多人白吃干饭?”

“完了,这辈子要死在日本了。”小江北的声音带着哭腔。

“别灰心,找机会再跑!”孟松胤舔舔干燥开裂的嘴唇,声音很轻,但听上去坚决得根本不容置疑。

没人怀疑孟松胤的决心,但也没人相信这句话能够实现的可能性。庞幼文拍着孟松胤的肩膀说,你小子真叫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啊,不过,只要你有信心,老子这一百来斤全交出来,跟着你小子干到底。

回到工场以后,孟松胤一眼便看到每所车间的大门全被拆除了,反正野川所内不必担心小偷光临,铁门本身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拆掉后反倒消除了隐患。原本被炸出一个大窟窿的砖墙,现在已被一堵更加牢固的钢筋混凝土新墙所代替,乱七八糟的杂物、废料、周转箱等物,也被整理得有条有理。

气楼被干脆关闭了,除非是雨天才在士兵的监视下暂时开放。此外,各车间门口恢复了岗哨,而且是一人把守在门口,一人把守在车间中部通往气楼的铁梯口,青木队长甚至还为每位教官发放了一把佩枪。

伊藤英明只字不提爆炸一事,但对孟松胤的态度冷淡了许多。后来,从别的教官口中,孟松胤慢慢了解到,这次要不是伊藤英明在野川少佐面前力争,恐怕早就成了徘徊在黄泉路上的孤魂。青木藤兵卫认为,那天在广场上,一名文弱书生竟敢当众将自己一脚踹倒,无疑是公开与皇军对抗,完全应该尽快枪决。伊藤英明反对说,按预定计划,这批熟练的受训生最迟下个月就将运往日本为帝国服务,将其处死已经毫无意义。野川少佐考虑再三后采纳了伊藤英明的意见,青木队长只得悻悻作罢。

自从38年以来,日本与英美在亚洲及太平洋地区的斗争日趋激烈,战线越拉越长,陆续占领了整个印度支那。41年以后,英美开始考虑向日本禁运战略物资,尤其是关键的钢铁和石油,对帝国构成了致命的威胁。为此,军方目前正在酝酿一个孤注一掷的计划,将在太平洋上有所作为。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日本本土非但兵源缺乏,技术工人的资源同样严重枯竭,最后只得喊出“工人上前线、妇女下车间”的口号。大量的工厂创造条件为战争服务,比如说位于名古屋的三菱飞机制造厂,原来不过是一家生产牛肉罐头的工厂。这样的搞法,本身已经够疯狂了,如果再没有必要的人力支撑,那就更可笑了。按伊藤英明的说法,一名军工行业内的熟练工,重要性甚至抵得过三名普通士兵,如果现在为逞一时之快而大开杀戒,绝对得不偿失。

孟松胤心里很清楚,整个野川所内,其实只有伊藤英明一人能看透自己——只要将那三只西林瓶与爆炸之间作一点联想,就不难猜到结果了——真是哪里都有好人和坏人,日本人中,同样不乏忠厚善良之人,就像中国人中始终不缺汉奸一样。

值得庆幸的是,身上和脚上的伤口并没有感染,只是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而且还无法穿鞋,只能用布条将脚板与鞋底胡乱捆绑在一起。

工场中的工作量越来越大,除常规武器之外,甚至还送来了几辆破损的装甲车。

这种战车的造型非常丑陋,车体矮小,前长后短,顶部鼓起一个丘形炮塔,浑身都是凸出的铆钉,显然没有采用焊接技术。耿介之说,这种战车名唤九四式轻型坦克,由于车体矮小,被日本人称为“豆战车”,也即袖珍坦克的意思。

庞幼文说,虽然豆战车貌不惊人,但在战场上还是对装备简陋的中国军队造成了极大的伤亡,因为它的装甲厚度为12毫米,而中国军队最好的捷克式机枪只能在上面击出6毫米深度的凹坑,所以始终莫奈其何。目前,日本军队中已以八九式中型坦克为主,这些淘汰货就塞给奴才们使用了。

“那么,这该死的豆战车就没有弱点了?”孟松胤问。

“有,它的履带比较细,是唯一的薄弱之处。”庞幼文答道。

“那咱们就想想办法,看有没有办法在履带上动动脑筋。”老鲁道。

“还是老办法呗,在热处理上做点手脚。”韦九哈哈大笑。

“是啊,履带一断,在战场就是一堆只能挨打的废铁了。”李匡仁道。

豆战车的体型虽然不大,但挤在车间里仍然显得太占地方,不得已只好全部停到车间外的院子里来。

修整工作主要由铆焊车间的人来完成,由于室外无法使用铆压设备,只能改由热焊技术来唱主角。邱正东、洪云林成天在车上爬上爬下忙个不停,用气焊修补破损的装甲。

邱正东说,太好了,正愁找不到做手脚的地方呢,在焊接技术上搞鬼,实在太方便了。比方说,焊道与母材之间,或者是填充金属之间,只要令局部未完全熔化而结合,就能大幅增加日后开裂的几率。再比如,焊接时故意让熔渣和杂物残留在焊缝内,行话称为“夹渣”;或者在母体与焊缝熔合线附近因熔化过度,造成熔敷金属与母体金属的过渡区形成凹陷,行话称为“咬边”,如此等等,都有可能令该死的豆战车日后在遭受攻击或遇到复杂地形时土崩瓦解。

一天,洪云林正好在机械车间门口忙碌,孟松胤借喝水的机会瘸着一只脚走到门边观看,没想到一看之下,居然看出了一些门道。

豆战车的四周拉有一道隔离围绳,用细铁丝悬挂着一块标有“火气严禁”的木牌,提醒枪兵们不得在附近吸烟。装有减压阀的氧气瓶及装有防回火安全装置的乙炔气瓶分别放在专用的小推车上,与工作现场保持十米以上的距离。

戴着墨镜的洪云林身穿白色防护服,手戴牛皮手套,蹲在车头焊接探照灯的防护罩。焊了一会儿,觉得焊嘴有点堵,但专用的通针正好不在身边,便顺手在一旁“火气严禁”的木牌上折下一段铁丝,试着去清理焊嘴口的杂物。没想到,这个违反操作规范的小动作被一名教官看到,当即大声喝住,赶上前来将洪云林训斥了好一阵。日本教官的工作作风十分严谨,向来喜欢照章办事,甚至有些近乎刻板。

孟松胤看在眼里,琢磨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教官们为什么那么大惊小怪,难道仅仅是为了规矩?

晚上回到号房后,马上跟洪云林探讨此事,立即得到了答案。

洪云林说,这倒不是单纯为了规矩,而是那么做确实具有一定的危险性,因为细铁丝在高温下如果遇到氧气,有可能会造成燃烧的后果,而金属燃烧的后果可不是开玩笑的,正如上次的铝热反应那样,根本就无法扑救。邱正东补充说,没错,实际上气割技术运用的就是这一原理,金属在高温状态下与纯氧一起燃烧,在生成熔渣的同时放出大量的热量,借以割开相当厚度的钢板。

这么一说,孟松胤马上记起了这样一件事:以前刚进大学做实验的时候,有一次为了好玩,将烧红的铁丝放入盛有氧气的集气瓶中,马上引起了铁和氧的强烈反应,顿

时火星四溅,差点酿成祸端,为此还受到了齐弘文的严厉批评——那么,如果将这一原理引申出来,能不能为越狱大计作出贡献呢?

当年,齐弘文为学生们做“焰色反应”的实验时,曾经这样讲过:金属灼烧时,原子核外的电子吸收能量,从基态跃迁到具有较高能量的激发态,当再次回到基态时,会以一定波长的光谱形式释放多余的能量,而物质原子内的电子在高温下脱离原子核的吸引,使物质呈正负带电粒子的状态,那就是等离子存在了。比方说,把冰加热会变成水,而水继续受热就会气化,倘若温度升到几千度以后,气体的原子就会抛掉身上的电子,发生气体的电离化现象,在物理学上,这种电离化的气体叫做等离子态。

李匡仁说,理论角度而言,等离子焰的威力无坚不摧,普通的燃烧和爆炸与其相比简直都属于小儿科,但是,目前姑且不论我们是否能够做到这一点,单就工场内的警戒状态来说,都绝无成功的希望。

“不,只要技术手段行之有效,我就有成功的把握!”孟松胤信心十足。“白天不行,难道晚上也不行?”

“晚上?”李匡仁反问道。“晚上你能出牢房?”

孟松胤并不回答,只是扭脸看了一眼头顶的窗户。

“我有点明白孟夫子的意思了!”老鲁一拍大腿,随手一指窗户。“是不是还按这条老路走?”

“对啊,上次要不是李滋那小子捣蛋,咱们早就成功了。”韦九也明白过来。

“现在这情形,光逃出牢房有什么用,围墙脚下的地雷怎么对付?”庞幼文问道。

“如果咱们改从工场这条路走,地雷就奈何不了人了!”孟松胤答道。

“这么说来,还是要破墙喽?”耿介之问。“而且要破两道墙。”

“对,”孟松胤突然目光炯炯,“玩火是一种艺术,虽然形式原始,但也能玩出一定的境界来,跟爆炸相比,最大的好处是可以悄没作声地进行,这一点至关重要。”

“孟夫子,只要你认为有把握,没二话,我老鲁绝对跟着你干!”老鲁首先表态。

“唔,倒是值得一试。”李匡仁想了一会儿也开始认同这一设想。

“有没有人不想干、不敢干?”老鲁站起身来瞪着眼问大家。

这样的阵势,当然没人敢站出来说自己不想参与。

“老邱,你明天找找机会,看能不能先做一下试验,我现在还吃不透,用火到底能不能切割该死的混凝土。”孟松胤对邱正东说。

“你说吧,该怎么做?”邱正东问。

“很简单,你找一根钢管,比方说是枪管之类的东西,一头先用焊枪烧红,另一头套在氧气管上,然后把氧气打开,”孟松胤比划着说道,“记得先把氧气瓶上减压阀去除,让高压的纯氧从铁管的冷端吹进去,从热端喷出来,这样就能引燃铁管。气量越足,火喷得越远。”

“注意,一定要戴眼镜和面罩,”李匡仁叮嘱道,“等离子焰的亮度极高,不加保护会造成眼底灼伤的后果。”

“其实氧气本身并不会燃烧,它的作用只是促使铁管燃烧,气压令高温状态下的等离子体向前喷射,虽然看上去像火焰一样,实际上与普通火焰有本质上的区别。”孟松胤补充道。“这样的燃烧应该说还是比较安全的,甚至比普通的气焊还要安全些,不会发生爆炸。”

“好,明天我去弄一块水泥墩来,跟老邱一起做试验。”洪云林说道。“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几位教官喜欢凑在一起喝点茶、吃点饼干什么的,这个机会最好。”

“水泥墩恐怕不好弄吧?”小江北插嘴道。

“车间里有垫金属板材用的水泥墩,现成的,”洪云林答道,“乘人不注意的时候用装氧气瓶的小推车弄一块出来。”

“还有,要是你们切割的时候被枪兵看见怎么办?”陆雨官不放心地问。

“没关系,枪兵根本不懂,肯定以为我们是正常干活,没准还站在旁边傻乎乎看得起劲呢。”邱正东哈哈大笑。

“那好,明天等你们的结果。”孟松胤一拳砸在铺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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